“大悟十八” 非大慧宗杲说
2022-10-31夏金华
夏金华
“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计其数。” 这是佛门广为流传的名句,世传其作者是南宋禅宗巨擘大慧宗杲禅师。千载之下,几乎人无间言,一直延续至今。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在现存的《大慧语录》《宗门武库》,以及《大慧年谱》等有关史料中,却并没有这句话。 “宗杲擅名一代,为禅林之冠”,其弟子多达一千七百之众,法嗣九十四人。按照丛林惯例,像大慧这样的身份,无论是上堂开示、秉拂说法,还是应请普说、示众等各类法务活动,现场皆有记室、侍者或门人负责专门的文字记录。其中无关紧要的内容,在事后整理时被删除,是有可能的,但像 “大悟十八” 这类如此重要的关于觉悟问题之名言,是断不至于遗漏的。而像《宗门武库》一类之书,在大慧生前即已刻印流通。同时,相关言行材料的收集和编辑,也是在其示寂后随即展开的,并要求入藏,这也是后来宋孝宗(1162—1189 年在位)诏书的旨意,《大藏经》里三十卷本的《大慧禅师语录》即是有力的佐证。
其余的依据是,其嗣法弟子、云卧庵主——晓莹曾因对祖咏所编的《大慧年谱》不满意,在给径山遯菴无言首座的长信中,提供了许多新资料,作为补充和纠错。其中重要的如,谈论大慧 “竹篦用事” 的前后因缘及其竹篦之下落、澄清《宗门武库》的书名—— “武库” 二字的来历、梅州付法、临终之偈,以及小诗中改 “十亩” 为 “十里” 、 “同蒿” 为 “蓬蒿” 之谬误等细节,都予以特别的详细说明。还有,晓莹另外的著作《云卧纪谈》《罗湖野录》二书亦多记大慧生前事迹。故而退一万步说,即使 “大悟十八” 之名句在当时被意外错漏,也会在弟子们或社会上与大慧交往密切的文人墨客的回忆中补上的。
那么, “大悟十八” 这个说法从何而来呢?据现存史料推断,至少在大慧生前,以及南宋,乃至元朝,并未出现过。基本可以确定的是,最早之文字记载见诸明朝初年,大学者宋濂(1310—1381)撰写的《寂照圆明大禅师壁峰金公舍利塔碑》一文,其中说道:
自是入定,或累日不起,尝趺坐大树下,溪水横溢,人意禅师已溺死。越七日,水退,竞往视之。禅师燕坐如平时,唯衣湿耳。一日,听伐木声,通身汗下如雨,叹曰: “妙喜‘大悟十有八,小悟无算。’岂欺我哉!未生前之事,吾今日方知其真耳。”
这是元末明初一代禅师金碧峰的开悟事迹。禅师是神僧, “得禅家玄窍,尤精阴阳术数”,民间传说颇多。引文所云 “妙喜” ,即大慧也。既然宝金禅师指认 “大悟十八” 出自其口,应该是宗门已有的传说。至于这个传说的最初来源,限于史料,已难以深考。从大慧悟道前后的史实来看,将 “大悟十八” 之说归结于他,还是有道理的。在《大慧语录》中,确实有觉悟不是一次性完成、容许有多次的意思存在。比如,在《语录》第十七卷里,应礼侍者的请求,大慧作 “普说” 。在讲了三个 “入流亡所,动静二相,了然不生” 的例子之后,他颇有感概地回忆说:
……这个说似人不得,传授人不得,老汉十七年参也,曾零零碎碎悟来,云门下也理会得些子,曹洞下也理会得些子,只是不能前后际断。
所谓 “零零碎碎悟来” 之 “悟” ,从数量上说,显然不止一次,否则不会称为 “零碎” ,只是处在东鳞西爪不成片的阶段,属于 “小悟” 的范围,尚未到达临界点的 “前后际断” 的时候。即便是到了 “前后际断” “通身汗出” 之时。大慧在其师圜悟克勤处,依旧未获认可。几番被否决之下,曾经无奈地自嘲说: “恰如狗看着热油铛相似,要舔又舔不得,要舍又舍不得” 。但他没有放弃,而是死死咬住,步步为营,终于赢得了老和尚的 “呵呵大笑” ,印可其为 “入室” 弟子!
正因为其开悟经过颇多挫折,才有了 “得道如此,大不易” 的深切感受。但因此即判定 “大悟十八” 说出自大慧,仍只是推测之词,缺乏直接的文献依据,为何在其语录或著作中没有收录这句名言的真正原因。在宋氏此说出笼后,至晚明时,云栖祩宏始撰文张大其说,智旭澫益也在《灵峰宗论》一书中引用其言。因两人位居明末四大高僧之列,在教界有着巨大的影响力,二位对 “大悟十八” 的正面观点,又为释明河(1588—1640)《补续高僧传》、朱时恩《佛祖纲目》等书里金碧峰的传记所本。从此,基本成为佛门定说,广为流传。连 “端静渊穆,不溷溷为同” 的士大夫顾起元(1565—1628),在万历四十五年(1617)撰写十卷本的《客座赘语》时,也尝为金碧峰立传,并引 “妙喜大悟十有八,小悟无数,岂欺我哉!未生前之事,今日乃知之” 云云。后葛寅亮(1570—1646)编集《金陵梵刹志》五十三卷,其中第三十九卷《碧峰禅师碑略》亦保存此说,袭而不改。
但不同意此说者,并非没有。明末清初大学者傅维麟(1608—1667),在其著作《明书》中,在为金碧峰作传时,只提其入定功力,不仅没说 “大悟十八” ,甚至连 “大悟” 二字也没有!意在说明大慧 “大悟十八” 之说,是一个有争议的不确定性的话题。
此外,憨山德清(1546—1623)的在家弟子吴应宾在为其师撰写《塔铭》时,也尝引述 “妙喜大悟十八,小悟无数。个中冷暖,惟师自知” 之语,可见此说流行之一斑。其实,这个说法并不恰当。因为憨山本人似乎并不认可宋濂所写金碧峰传记中的这段话,在其所撰之《八十八祖传赞》里,说宝金禅师是八十八祖之一,在描述其开悟前后的情形时,有这样的文字记录:
师大起疑情,久之有悟。呈真,真大斥之曰: “必使心思路绝,大法可明。” 师益加精进,三年肋不至席。一日,闻伐木声,汗下如雨。急往求证于真,真犹诘十数遍。一一无滞,乃印可之。
其中并无 “大悟十八” 之说。不仅如此,有明一代异于宋氏之说者,亦大有人在,如永觉元贤(1578—1657)撰《继灯录》六卷,内容主要承继宋普济《五灯会元》、明净柱《五灯会元续略》等书,且辑补临济(第十七世以下)、曹洞(第十五世以下)二宗的传灯,收录自元至明近400 年的灯录。其 “金碧峰传” 中也没有原先大慧所言 “大悟十八” 之文字,而仅仅记载 “一日,闻伐木声,大悟” 数语。更值得注意的是,云栖的认同此说,是在其晚年——万历四十三年(1615)八十岁入灭之前所著《竹窗二笔》之《大悟小悟》一文里,且文首已注明 “相传” 二字。而其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所撰之《禅关策进》一书,以及另一部不知撰述年代但肯定早于《竹窗二笔》之前的《皇明名僧辑略》,其中论及碧峰禅师时,也未提及妙喜 “大悟十八” 一说。
还有一种做法,在丛林里也很流行,即住持于日常开示中使用此说,但对其真实性不作评判,如晦岳旭禅师即如是云:
妙喜当时自谓: “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知其数。” 若悟处有大有小,非精魂而何?若离却大小悟,在甚处者里下得一语亲切,便知西天国王悟底落处?大众于斯会得,无边剎境,自他不隔于毫端,十世古今,始终不离于当念;于斯不会,新大觉与你道破。
上述可知,关于金碧峰所说 “妙喜‘大悟十八’” 之语,确实是真假参半,疑点重重。本来,此事也就到此为止了。讵料儒家门庭里也不乏凑热闹者,而且居然也出现了 “大悟十八” 之说,认为始作俑者是稍后于大慧的南宋官僚士大夫,号称 “慈湖先生” 的杨简(1141—1226)。
一般以为,这个说法来源于明清之际的哲学家——李颙(1627—1705)。在其《二曲集》里,李氏对当时流行攻讦杨简的 “入禅” 之说,提出反驳,力挺杨氏,说: “慈湖杨敬仲之学,直挈心宗,大悟一十八遍,小悟无数。在宋儒中,可谓杰出。人多以近禅訾之,先生之学,岂真禅耶?明眼人当自辨之。”事实上,李氏此说并非其原创,而是借用了明末大家李贽(1527—1602)的手笔。在《答澹然师》的信札中,李贽写道:
闻师又得了道,道岂时时可得耶?然真正学者亦自然如此。杨慈湖先生谓: “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记其数。” 杨慈湖于宋儒中独为第一了手好汉,以屡疑而屡悟也。学人不疑,是谓大病,唯其疑而屡破,故破疑即是悟。温陵此说,有何依据?不得而知。李氏为名士者流,其特长在于识见与思想,而非考证,学术界是有共识的。 “慈湖所传,皆以明悟为主”,所谓 “大悟” 不假,而有多次之说,却不能不让人疑问窦生。
觉悟之说,虽古已有之,然其所悟,与佛家之意迥出二门,并非一路,儒家鲜有此好。而竭力倡导悟者,无过于佛门,这是常识。可是,后世形势变化,乃出于教界的大力宣传,本局于寺院僧众之间交流的 “大悟” 之说,终于在隋唐时期逐步走向社会,开始出现在士大夫们的笔下,但尚不普遍。到了宋代,因皇帝们的喜爱禅宗,带动了官僚士大夫阶层的急剧跟进,参禅之风遂遍于海内,机锋、大悟这才成为他们热门的业余话题。此后,继续下沉于民间,宋元以降已满天飞舞,成为社会公众日常生活的用语了。
更为有趣的是,与大慧一样,在《宋史·杨简传》里找不到 “大悟十八” 四个字,清代黄宗羲、黄百家、全祖望所撰之《宋元学案·慈湖学案》亦无此说。杨氏自己的文集——《慈湖先生遗书》《慈湖诗传》《杨氏易传》等,也未提到过这个说法。然而,杨氏 “大悟十八” 虽无, “大悟” 之说,还是确实存在的。如《慈湖学案》言:
淳熙元年,母丧,去官,营葬车厩,更觉日用酬应,未能无碍。沉思累日,一事偶触,始‘大悟’变化云为之旨,交错万变,而虚明寂然。
又如,叶绍翁《四朝闻见录》云: “慈湖杨公简,参象山学,犹未大悟,忽读《孔丛子》,至‘心之精神是谓圣’一句,豁然顿解。自此酬酢门人、叙述碑记、讲说经义,未尝舍心以立说。”明代的邹孝标也说过: “昔杨慈湖问:‘如何是本心?’象山指点断扇讼是本心,慈湖遂廓然大悟。门下今犹听讼际,试一印正果,与慈湖当下无间否?若疑猜未断,身与道犹二之也。”各人的说法虽有不同,但认为慈湖大悟却是真实不虚。
此外,杨简以心教人,成果丰硕,门生多有悟者,如邹梦遇、叶祐之、王子庸等辈,皆是事实,为儒学发展贡献不菲,从中亦不难窥见慈湖为学之根底。
本来,这也没什么,佛归佛,儒归儒,各说自家话,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彼此不相干。可是,偏偏丛林里的禅师也没闲着,特别是生活于明代万历、崇祯年间的临济宗中兴大德——密云圆悟(1566—1642),心里一直挂念此事,却又守口如瓶,直至入灭,也未透露半句,其中必有苦衷。然而,禅师自己不便说,却又不想让这件事从此泥牛入海、举世无有知者。于是,只得借别人之口,来吐露心里想说的话了。
在《密云禅师语录》中,有其在家弟子唐世济撰写的《遗衣金粟塔铭并序》,其中的《塔铭》说道:
大悟十八遍,小悟不计数。本是宋儒言,非大慧所说。学人承讹久,智者亦惑之。惟师以为非,确然不肯信。
很明显,唐氏是转述密云圆悟的看法。可见禅师是认同李贽之说的,只是没有指明是何人。整篇《塔铭》290 字,不仅有作者表述禅师所说之语,如上引文字即是;又有禅师自述的语气,比如, “海内诸龙象,强半我儿孙。吾宗复大兴,远符黄檗谶” 中间的 “我” 字,显然是指圆悟本人。虽说如此表述没有什么不妥但似乎总觉得有些异样。如果确实像李贽所说 “大悟十八” 是宋儒杨简之言,那杨氏之后学或者是后世的儒家学者(包括《宋元学案》中之 “慈湖学案” 的作者)为何又要否认呢?照理说倘若是因为儒、佛两家的间隙所致,那为何他们又不回避 “大悟” 之说,白纸黑字,笔之于书?而且儒门里也确有一些人看不惯杨简之所言所行,极欲清理门户,将其往 “叛逆” 的道路上推行。此其一。
其二,唐世济是一官僚居士,佛学修养有限,若非圆悟禅师告知,他根本不可能了知有关 “大悟十八” 之说的细节。退一步说,既便知晓,也不可能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据此可以确定唐氏是受了禅师的生前嘱托,故而借撰写其师《塔铭》之机,予以披露。问题在于,圆悟为何不亲自提出,而要托之于人呢?
上述两个问题中的第一个,有明末清初的俍亭挺禅师(1615—1687)提供了现成的答案,在其《语录》第六卷里记有一段与一位居士的对话:
陆丽京居士问: “‘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记其数’大慧果然否?” 师云: “《大慧录》未尝有此,特见之《杨慈湖集》中。悟门虽大、小不同,亦有根本、后得之别。若云大悟一十八遍,依古以来未之尝有,岂闻桃、击竹一悟,俟更悟耶?”
此为佛教界第一位最明确肯定的说法,显然比李贽之指认更为有力。即不仅否定了大慧说,而且指明杨简的文集中有 “大悟一十八遍,小悟不记其数” 文字的存在。从问答的语气判断,不像是道听途说,而应该是亲眼所见的。但是,今存所有杨氏文集中并无 “大悟十八” 之说,包括唯一一部现存的明代十竹斋刻本《杨慈湖先生诗钞》一书,也是如此。由于学术界对明代刻本,尤其是坊间刻本,抱有很大的戒心,所以,难以取信于人。从俍亭挺禅师所说判断,明时应该有过指明杨简 “大悟十八” 的文集刻本之存在,但是否出自坊间刻本,因没有直接证据,无法肯定。
由于史料所限,这桩公案也许要永远成谜了。好在后代禅宗形势的发展变化,又隐隐约约透露出某些略显积极的征兆。清代自融撰、性磊补辑之《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问世,金碧峰之开悟,被略写为 “闻伐木声,大彻” 数字而已,没有了 “大悟十八” 。刊行于康熙三十年(1691)的《续灯正统》一书,作者是径山大慧第十七世孙西蜀别庵性统。然 “其心公,其识远,其才全” , “先自曹溪十六世径山编起,至曹溪三十一世止;次自曹溪十六世虎丘编起,至曹溪三十五世止。复将洞宗自曹溪十六世雪窦编起,至曹溪三十七世止。又收未详法嗣记补遗”。临济、曹洞二宗并弘,不存门户之见。且在 “大悟十八” 的归属问题上,尊重模糊不清的事实,不再坚持出于大慧这个说法,而是将作者改为 “古人” 之说了,也许是顺应了当时宗门的潮流吧?
两年后的康熙三十二年(1693),北京圣感寺住持、密云圆悟的第三代传人——霁仑超永、林野奇孙和道静嗣,又撰成《五灯全书》120 卷,收录自古天竺七佛至清康熙年间(1662—1722)禅门弘传之事迹,重在公案、机锋之记录。颇为难得的是,该书效仿《续灯正统》的主张,也不再坚持圆悟 “大悟十八” 出于宋儒之主张,而是认同性统的做法,采用比较模糊的出于 “古人” 之说。这样一来,反而获得了后续禅门同类著作的认可。一场起源于明朝初年的佛门悟道纠葛,两派居然以这种平和的方式偃旗息鼓,终于画上了不甚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