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的战争
2022-10-30祖克慰
◇ 祖克慰
金雕,生存与杀戮
金雕,猛禽、凶鸟。体型庞大,巨翅利爪,目光锐利,体格强壮,极具威慑力。它们善猎杀,性残暴。捕猎时,利爪刺杀,翅扇脚蹬,挖眼断脖,开膛破肚,残忍无比。可以说,金雕就是空中巨无霸、地面屠夫手。
对于金雕,我充满了恐惧。我的恐惧,来自家乡的一则传闻:金雕抓小孩。一只鸟敢抓人,闻所未闻,听起来有点玄乎。有人相信,有人不相信,真的假的,已无法确认。事情已经过去了六七十年,早已物是人非。不管真假,金雕抓小孩的故事,在我心中留下的阴影,让我长久不能释怀。
20 世纪50 年代,老家的山坡上,林子茂密,很多树都可以称得上古树,上百年几百年的老树到处都是。那时候鸟也多,小鸟叽叽叽,大鸟嘎嘎嘎……天上飞的,林子里蹲的,地上跑的,到处是鸟声鸟影。
自然环境好,树多林子深,鸟多也属正常,也正应了那句:“林子多了啥鸟都有”。这话虽说有特殊指向,是贬义词,但就事物本身来说,说的是真话。尤其是鹰,特别多。我家乡人把所有的雕、鹰、隼统统称为鹰。抬头望望天,不是鸟就是鹰,对于这种大鸟,人们司空见惯,虽偷食鸡鸭,终归人畜无害,并不刻意防备。
突然有一天,天空中来了一只大鸟,就是金雕,在我老家的石寨坡上空盘旋。石寨坡早年是一圈寨墙,山顶有炮楼,既是瞭望哨,又是炮楼,是防备土匪用的。那天老陈家老大陈大娃带着老二陈二娃在石寨坡玩,那只正在天空中盘旋的雕突然冲下来,叼起陈二娃就上了天。陈大娃吓得哇哇大哭。小孩被大雕叼走,村里人慌了神,满村出动,在山坡上寻找陈二娃,最终在西沟的柞树林里找到了陈二娃。据说,大雕叼走陈二娃,被村子里的人看到后,追着大声吆喝,大雕才把陈二娃放在西沟柞树林。陈二娃被抱回家后,后背的衣服被抓了几个洞,背上有几道抓痕,后来村子里的人把陈二娃叫:“鹰食”。
雕抓陈二娃的经过,是我奶奶说的,我父母亲也说过,村子里的人也说过,只是版本不同,稍有差别。1958 年鸭河修水库,移民搬迁,陈二娃一家从南召县搬到桐柏县,从此就没了联系。陈二娃现在活着没活着,无从知晓,活着的话,应该已届古稀之年。
听这个故事时,大概是60 年代末70 年代初,那时我大概六七岁。从那以后,我就对大雕充满了恐惧。每次看到雕,总是躲起来防备着,生怕成了陈二娃,被当作鹰食。
金雕,作为鹰形目鹰科鸟,无疑是鸟中的庞然大物。它的身长三尺有余,最短的也在两尺以上,两翅伸展可达六七尺长,体重六七公斤。头颈部是金褐色羽毛,尾部灰白色,其他部位均为暗褐色。其身量之巨大,毛色之阴森,令人讶异!
最恐怖的是金雕的脚,也就是爪子。金雕的腿上披有羽毛,脚爪三爪向前,一爪向后,又粗又长,极为锐利。捕猎时,它们粗长的利爪,像刀刃一样,闪电般刺入猎物的要害部位。然后撕扯皮肉,掏心挖肺,甚至瞬间扭断猎物的脖子。金雕的翅膀,也是它们的武器,巨大的翅膀扇向猎物,一击命中,猎物顿时倒地。
我的家乡地处中原,不是金雕的最佳栖息地,我小时候,隔三岔五看见它们在天空中飞。大多是一只,两只的也见过,但次数不多。这种鸟是旅鸟,就是过路鸟,在我们家乡偶作停留。20 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候环境好,树木多,山清水秀,能看到金雕是正常的。每次看到金雕,我们就躲在树下,对着天空上的金雕大喊:“恶老雕,恶老雕,偷鸡摸狗把心掏,逮着用炮敲,打死你个恶老雕!”好像有多大的仇,恨不得一枪打死。不管我们怎么喊,它就像没听见,依然在天上飞,并没有扑下来伤害我们。
此后很多年,我既没有看到金雕伤人,也没看到金雕偷鸡摸狗。我那时想,村子里的老人都说金雕凶,连人和狼都敢抓,却没见过它们抓过一只野兔。是的,山上那么多兔子、黄鼠狼、狐狸、野鸡、野鸭,还有狼、獾子、果子狸、獐子、黄羊等,这些动物满山跑,却不见金雕扑下来抓它们。那时好奇心重,总想看看金雕是怎么抓这些动物的。令我失望的是,那惊心动魄的场面,无缘一见。
第一次看到金雕捕猎,是通过猎人讲述构成的画面,或者说是场景。这个猎人,叫张五车,我曾在《鸟能记住林子的往事》中提到过他。应该是20 世纪80 年代初,有一天张五车打猎回来,背着一只野山羊,二十几斤的样子。那时村子里的人没见过野山羊,都跑去看,我也喜欢凑热闹,就跑过去看。
这是一只还未成年的黄羊,背部及两侧毛色由橙黄到棕黄,腹部及臀部有少量白色,头圆墩墩的,角还未长出来。身上有几处深深的抓痕,血淋淋的,看上去不像是土枪打的。原来这是一只雕抓到的野羊,后来才知道是黄羊,被打猎的张五车顺手牵羊。
张五车说:“那天他去金钟山打猎,跑十几里山路,本想打几只野兔野鸡,但转了一天,空手而归。下山时,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看到一只金雕,在天空中飞。天空中出现一只金雕,不算啥稀奇事,经常可以看到。就在他准备下山时,看到几只野羊在山洼的草地里四下乱窜。他拿起土枪,准备拦截一只野羊,但距离稍远,野羊很快就钻进了林子里。他收枪准备走,看到那只金雕正在追赶一只小野羊,小羊发出尖锐而恐惧的叫声。金雕穷追不舍,突然收拢翅膀,一个俯冲,将小羊扑倒在地,小羊惨叫了两声,就没了声息。”
张五车说,他看到金雕抓到小羊后,想到自己一天没打到一只猎物,就想,如果把金雕轰走,不就白捡了一只羊。他抬起枪,瞄准金雕,想来个一锅端。但他最终把枪口抬高了一点,对准金雕的上方打了一枪。受到惊吓,金雕顾不上猎物,一跃而起,落荒而逃。
听村子里的老年人说:鹰这种鸟类,对自己猎获的食物,一般是不会撒手的,除非处境十分危险。张五车对天放了一枪,金雕就把到手的黄羊丢下,我有点半信半疑。张五车说:“飞禽走兽对火药很敏感的,闻到火药味,就会仓促而逃。那只黄羊太大了,可能是一时没有提起,就自顾自逃命去了。”
我问他为啥不打金雕,他说:“金雕这种鹰,是有灵性的,你对它好,它会记住你的恩情,你对它不好,它会对你充满仇恨。打猎的人,一般不招惹,它们记仇,招惹了它们,说不准哪天,就倒了血霉。”我听了他的话,当时还以为他故弄玄虚,后来才知道,鹰确实记仇,尤其是雕。它们和人类一样,有血有肉有情,尽管它们无法用语言表达,但它们会用行动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三十多年后,我在报纸上看到金雕报复人的报道。这次事件,印证了张五车当年的说法。
人与雕,是两个不同的物种,但彼此又有相通的地方,都是有感情的动物。作为食肉动物,它们有残忍的一面,又有温和的一面。它们的残忍在于生存的需求,同时也是自然界生态平衡的需求。优胜劣汰,是自然规律。动物之间的厮杀,是对弱者的淘汰。它们的温和在于,在面对强者的时候,它们可以收起利爪,与你和平相处。不能不说,生命的形式,既是多种多样的,也是独特的。
那时,年少的我,对雕的认知还有点模糊。在我的观念里,动物是没有什么感情的,它们既没有情感,也无法表达情感。张五车的话,让一个懵懂少年,在那一刹那间,改变了对“恶老雕”的看法。我的心中,对金雕突生敬畏。
我突然就有一种冲动,想写一篇关于金雕的战争。此刻我竭力在记忆中打捞,想从遥远的往事中,寻找我少年时代,一只金雕与一只野鸡、一只斑鸠、一只狐狸、一只獾子的搏杀。终于,在这个回寒倒冷的春天,记忆里的场景里,一只苍鹭渐次显现,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在昨天。
其实,一只苍鹭的死,在我的心中,一直未曾忘记。很多时候,它就沉睡在我的记忆里,被时光遮蔽。一旦被触动,它就会在瞬间苏醒。
最早出现的是一条河,一只苍鹭,站在清浅的河流里,那里是一片水草。河的对面,一个少年站在那里,看着苍鹭发呆。可能是水草中有鱼吧,苍鹭站在河水中,偶尔伸出长长的喙,在水草中猛地啄一下,阳光下,一条鳞光闪闪小鱼,被苍鹭活活地吞下。
苍鹭是极具耐性的鸟,它可以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中,盯着河水观望,等待着猎物的出现。终于,它再次伸出长喙,向水中猛击,然而,什么也没有,它抬起头,有点失望地看向河岸。靠近河岸,是一片更加稠密的水草,苍鹭慢腾腾地走向那片水草,继续盯着河面。少年可能是太喜欢苍鹭吧,就那么久久地看着苍鹭,眼睛都不肯眨一下。在长久的等待之后,苍鹭再次出击,一条稍大的鱼,被苍鹭从水中捞出,伸了伸脖子吞了下去。似乎是吃饱了,苍鹭走向河岸,忽扇了几下翅膀,站在河岸上歇息。
此刻,一只硕大的金雕,突然出现在天空中。苍鹭并不知道危险的到来,依旧站在河岸,望着流动的河水发呆,苍鹭是在休息,还是在等待一条鱼的出现。等待,对于苍鹭来说,是与生俱来的习惯。多少次,我看着它们,独涉在浅水中,脖子缩在两肩之间,一只脚蜷缩在腹下,另一只脚独立河水中,在寂静空旷的河流里,是那么的落寞。
那只金雕越来越近,少年看到金雕时,它已看准苍鹭俯冲下来。少年喜欢苍鹭,不愿意看到苍鹭惨死在金雕的利爪之下,对着苍鹭大声地喊叫。苍鹭似乎从少年的吆喝声中,感到了危险,扇动翅膀逃跑。但金雕的速度太快,苍鹭刚飞起几十米,金雕眨眼间就靠近苍鹭,伸出锋利的爪子,击打在苍鹭的背上,苍鹭被撞出两米开外。苍鹭哪里承受得住如此一击,身体顿时失衡,直接下坠。还没等苍鹭掉下去,金雕又飞过来,伸出利爪抓住苍鹭腾空而起。少年看得目瞪口呆,等回过神时,那只金雕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条河叫小东河,是我们老家一条比较大的河流。自金钟山蜿蜒而来,注入冢岗庙水库,然后一路之下,归于南阳的母亲河——白河。那个少年就是我,那年我十六岁,刚高中毕业。
看着一个鲜活的生命,在我面前消失,与生俱来的对弱者的同情,把我的心撞得生疼。望着慢慢西沉的太阳,我十六岁的脸上,写满了迷茫和忧伤。
在时隔二十多年后的2011 年秋天,我再次目睹了金雕与一匹狼的战争。遭遇是偶然的,在此之前,从未想到过,在有生之年能看到一场金雕与狼的大搏杀。
那是一个节假日,和朋友一起带着家人去山里玩。地点是老家南召县与平顶山市鲁山县交界处的一个风景区。说是风景区,却没开发,不收门票。这里既没有人造景点,也没景区必要的配套设施,附近只有几家农家乐。不过,这里位于伏牛山腹地,处处是风景。中午到达后,简单地吃点饭,安排好住处,就开车进山。
我们去的地方,是一道开阔的峡谷。两边是山,下面光秃秃的,只有稀疏的树木和灌丛,上面林子茂密,遮天蔽日,走在大峡谷,给人一种空旷的感觉。
天色尚早,边走边看,走到俺窟沱山半山腰,峡谷对面的山势奇特,几座小山峰连绵起伏,山上绿树葱郁,山崖峭壁,怪石嶙峋,景色宜人。几个人下车逗留,有的拍照录像,有的喝水歇息,大家玩得正高兴,突然有人说:“看,来了一只鹰。”抬起头,真的看到一只硕大的鹰。
朋友说:“是一只雕,好像是在追什么?下面是狗吧,可这山里哪来的狗呢?是狼,好多年都没看到狼了吧?”朋友自顾自地说。
我笑着说:“哪来的狼,这么多年了,我在山里跑来跑去的,也就见过二三次狼,现在狼少了很多。”
朋友说:“不是狗就是狼,肯定是狼,一匹,两匹、三匹,是三匹狼。”
我拿出望远镜,透过望远镜,确实是狼。就在这时,那只雕突然出现在我的望远镜里,这是一只成年的金雕,像箭一样射向一匹小一点的狼。眼看金雕就要扑上来,小狼惊慌失措,在原地转了个圈,不知道往哪里逃,就在金雕扑过来时,小狼转身向石壁跑去,紧贴着石壁,望着金雕。面对着陡峭的石壁,金雕一个侧飞,擦着石壁掠过。小狼这一招还真绝,面对石壁,金雕不敢正面扑过去,一旦扑过去,不但抓不到狼,还可能折断翅膀。
金雕当然不肯就此罢休,一个弹跳腾空而起,向另一只狼扑过去。那匹奔跑的狼,似乎感到了金雕的逼近,突然折转身,向两匹小狼看了一眼,急速向金雕撞去。我想,那是一匹母狼,可能是为了保护小狼吧,想与金雕同归于尽。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狼并未撞向金雕,而是一缩身从金雕的利爪下溜走。我不得不惊叹狼的聪明,原来狼这一招叫向死而生。可能是惯性的作用,金雕扑了个空,向前冲了几十米才收着翅膀。但随即,金雕一个侧转,划了个弧形再次向母狼追去。
另外一匹小狼,已跑出很远,站在半山腰观望,它看到金雕追杀自己的母亲,有点愤怒。它竖起耳朵,龇了龇牙,前爪向前挪动了两步,感觉像是要去帮着母亲,但终于没敢迈开腿向前冲去。那匹紧贴石壁的小狼,正躲在一块突出的石块下,恐惧地望着金雕,身体在不停地抖动。
此刻,被金雕追赶的母狼,可能是受到惊吓,也可能是体力消耗过大,显得有点筋疲力尽,明显放慢了奔跑速度。我知道,这匹狼必死无疑,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如果放弃了逃生的念头,离死也就咫尺之遥。金雕瞅准机会,一个俯冲向狼扑来。令我惊讶的是,狼在这时,突然来了个180度大转身,从金雕的利爪下划过。可惜的是,狼这次没有像上次那么幸运毫发无损。我隐隐地看到,狼的腰一缩,随之传来几声痛苦的嚎叫。显然,狼被金雕抓伤了脊背。
金雕失手后,迅疾腾空而起,飞向高空。我以为金雕失去了耐心,放弃猎捕。金雕在上升四五百米后,再次一个俯冲,向母狼扑去。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金雕突然一个急转,挥动翅膀扑向站在山腰上的小狼,小狼还未反应过来,被金雕用翅膀扇出一两米远,没等小狼站起来,金雕的利爪狠狠地刺进小狼的脊背。抓起小狼,在飞离地面四五百米高空时,将小狼从半空中摔下,小狼在空中翻了一个跟头,垂直落下。
终于明白,金雕猎捕母狼是假,抓捕小狼是真,这招应该叫声东击西。其实母狼完全可以逃命,母狼放弃逃生,与金雕搏斗,是为了拖延时间,让小狼逃生。可能是小狼没有经验,也可能是被吓傻了,枉费了母亲的苦心,最终失去了生存的机会。
母狼看着被摔死的小狼,仰天一声长啸,带着蜷缩在石壁下的小狼,匆匆钻进灌木丛中。
此时,天色向晚,夕阳已掉进山谷,几道血色从峰峦的缝隙里钻出来,把半个天空染红。
回去的路上,朋友突然对我说:“我突然觉得,狼是那么的可怜,竟然打不过一只鸟。一只雕敢追三匹狼?不是亲眼所见,怎么也不敢相信。”
其实,在没亲自看到金雕捕狼前,我也不敢相信,一只鸟,敢抓捕生性凶残的狼。在山区生活的人,对狼都有一种恐惧感,它们凶残、嗜杀,且异常狡猾。一般的禽兽,是不敢招惹狼的。能看到金雕与狼的搏杀,实属难得。但我的心境和朋友一样,对那匹死去的小狼,不免心生同情。
那场与狼的战争之后,金雕就突然从我的视线里消失。但我知道,金雕从未消失,只不过没有机缘而已。
金雕作为“猛禽之王”同样无法与大自然抗衡,面对环境的改变,它们一样面临选择,寻找适应自己生存的空间。金雕越来越少,说明我们家乡的环境,已无法让它们适应。因此,打造生态家园,已是当务之急。可喜的是,南阳经过多年的努力,基本形成了山清水秀、绿树成荫、鸟语花香的自然生态系统。2020 年,在南阳淅川县老城镇,金雕、雀鹰、红隼、苍鹰、松雀鹰等成百上千只猛禽成群结队,在空中盘旋飞舞。它们聚集丹江湿地,在蓝天白云与青山秀水间,举办了一次美丽的约会。
春天已经来临,我想在这个鸟语花香的季节,走出去,走进山川大地,走进江河湖泊,与美丽的鸟们相约,共享蓝天白云。当然,最好能在春天,与一只金雕轻撞满怀。或者是,在这个春天,一只金雕,从空中缓缓飘落,蹲在我的肩上,轻轻扇动着翅膀,吟咏着对季节对大地的赞美。
伯劳,鸟中屠夫
我喜欢春天观鸟,在鸟语花香的季节观鸟,别有一种况味。单位在城乡接合部,东邻白河,西靠独山,院子前后是大片大片的林子,有山有水有树有花,真正的世外桃源。每年春天,鸟格外多,大如鹰隼,小如麻雀,你方唱罢我登场,往复不断。出来走走,耳朵里充斥着鸟声,眼睛里迷离着鸟影。
就在昨天,我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棕红色的背,白色的腹,格外显眼,它叫伯劳,一种多年不见的鸟。曾经,我在山中寻它多年,却未见踪影。在这个春天,在城市边缘的一隅,我与它意外相逢,心中顿时升起久违的喜悦。
有一个成语,叫:“劳燕分飞。”说的就是伯劳与燕子,成语出自《乐府诗集·东飞伯劳歌》,原诗句是“东飞伯劳西飞燕,皇姑织女时相见。”说的是别离,就是夫妻或情侣,生离死别,风流云散,有一种凄婉之美。诗性的比喻,让我们沉溺于伯劳鸟的美好。但是,如果从对伯劳鸟的美好想象中剥离出来,大自然中的伯劳鸟,却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对一种事物的热爱,往往会使我们失去正常的判断标准。也就是说,偏爱蒙蔽了我们的双眼。比如伯劳鸟,没有生离死别,只有风流云散;没有温情脉脉,只有冷酷无情。对于一种鸟而言,不管是温和的,还是残暴的,都是大自然的赐予。
在自然界,因为生存,没有善恶之分。在鸟类大家族中,作为生活在食物链低端的雀鸟们,它们别无选择。同样是雀形目鸟,伯劳是强悍的,而麻雀温和。所以,麻雀常常被其他鸟类欺负,甚至丢掉性命;而伯劳因为强悍,拓宽了生存空间。如果在伯劳鸟与麻雀之间分出善恶,显然是有失公允的。但是,把充满血腥的伯劳鸟说成诗性的鸟,似乎有点牵强,也不贴切。因此,可以说,诗性的伯劳鸟是抽象的,而真实的伯劳鸟才是具象的。在这篇短文里,我会慢慢地还原一个真实的伯劳鸟。
在雀鸟中,伯劳绝对是一个大家族。有据可查的共有64 种,国内大约10 种左右。最常见的有红尾伯劳、虎纹伯劳、棕背伯劳、灰伯劳等。作为雀形目鸟类,伯劳鸟的外观算得上美丽。下面,我把虎纹伯劳和棕背伯劳做一简单介绍:虎纹伯劳的头顶至上背青灰色,眼部有一条类似于画眉一样的黑色过眼纹;上体羽毛栗褐色,布满密集的黑色横斑;下体羽毛为纯白色。棕背伯劳是伯劳中体形较大的一种,在众多伯劳鸟中,也是最为凶猛的鸟。主要特征是头顶到上背部为灰色,眼部有一道黑色过眼纹,上体羽毛基本上为红棕色,下体大部分为白色。这两种鸟相貌俊秀,色泽鲜艳,羽毛紧实,极具线条感,可称得上美鸟。
我重点介绍这两种鸟,主要是它们是本文的主角。因为伯劳鸟种类多,其他的就不做逐一介绍。不过,在我所知道的所有的伯劳鸟,在长相上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有羽毛的色彩,或多或少地有些不同而已。
伯劳,一种并不陌生的鸟,在国内大部分地区都有它们的身影。它们栖息于开阔的平原,逶迤的山岭,起伏的丘陵,农家的田园、果园。性格凶猛,长着与其他雀形目鸟类不一样的喙,弯曲尖锐,像鹰的喙。脚爪强健有力,脚趾长有利钩。喜欢昆虫,嗜吃小型兽类、鸟类、老鼠、蛇等动物。捕猎时,躲在树枝上或者灌丛中,东张西望,看到猎物,直接扑过去猎杀。它们还喜欢在空中猎食,看见飞行的昆虫或小鸟,飞扑而去,在空中交战,直至大胜而归。伯劳还极具挑战性格,对于比自己体量大的鸟或者兽类,毫不胆怯,直面相搏,打赢了吃肉,打不赢就溜。
捕猎,对于伯劳来说,似乎是一种习惯,不管饿不饿,看到猎物就下手,毫不犹豫,这可能与它们喜欢储存食物有关。它们捕捉到猎物后,很少在地面上食用,而是迅速返回到树枝上,将猎物挂在带刺的树上,将猎物杀死,然后撕碎啄食。因此,有人把伯劳称为屠夫鸟。而那些没有吃完的猎物,就挂在树上,捕不到食物时再吃。在山林中行走,如果你看到一棵长满荆棘的树上,挂着一只鸟,一条蛇,一只老鼠,那一定是伯劳鸟的杰作。
总感觉,伯劳是一种不知疲倦的鸟,频繁地飞行、觅食。就是蹲在树枝上,也不消停,不停地扭头张望,头上像装了转轮。它们在鸣叫时,仰首翘尾,鸣声粗粝嘹亮,激昂尖锐。现在很多人喜欢养伯劳,我都有点想不通,虽说伯劳长得小巧玲珑,毛色鲜亮,但伯劳的叫声刺耳,少了点宛转悠扬,少了点清脆悦耳,真的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喜欢伯劳?也许,他们是喜欢伯劳的阳刚勇猛之气吧!
少年时代,我崇尚彪悍,看到有人打架,就凑上去看热闹,看到别人打得头破血流,我有一种淋漓痛快之感。在村庄,我站在房屋后的小山坡,看鹰抓鸡,那些被农家视为柴米油盐的鸡们,在我冷漠的目光中,被鹰拖上天空,留下一阵凄厉的惨叫;走在山野里,我喜欢看鸟们相互搏杀,打得羽毛乱舞;我甚至希望看到一匹狼和另一匹狼为领地决战。遗憾的是,我一直没有机会看到。
我后来对动物产生痴迷,源于那段无所事事的乡村生活。在所有动物中,我对鸟情有独钟,是那么的热爱。为了观鸟,游荡在山坡上,花费了大量的时间;为了观鸟,拿出半个月的生活费,购买望远镜;为了观鸟,穿梭在山野、河流、田间、湿地;哪里有鸟,哪里就有我的身影。热爱,让我不顾一切。
多年以前,当我看到苍鹰抓兔子,金雕猎杀苍鹭,雀鹰捕蛇,伯劳与喜鹊拼杀等场景后,在震撼之余,我突然就有了写鸟们的战争的冲动。伯劳就是我要写的重点对象,这样一只不起眼的小鸟,能与金雕、苍鹰等猛禽进入我的视线,可以想象,这是一只多么凶猛的鸟。
是的,伯劳是凶猛的鸟。当我看到伯劳与一只喜鹊搏斗时,我就想,这是一只多么强大的鸟啊!对于比自己体量大,性情彪悍善战的喜鹊,伯劳需要的不仅仅是胆量,还要面对死亡的威胁。我想,一般的鸟,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的。
十几年前,具体时间,我已记不太清楚,但是在一个夏天无疑。那次回家看母亲,路过村东废弃的打谷场,看到一只喜鹊在前边飞,后面是一只棕色黑翅小鸟在追。我当时就有点奇怪,一只小鸟追打一只喜鹊,是不是发疯了。因为距离不远,感觉那只小鸟像太平鸟,但太平鸟是没有胆量跟喜鹊斗的。再仔细看,发现不是太平鸟,而是一只棕背伯劳。这就不觉奇怪了,棕背伯劳在众多品种伯劳鸟中,是一种体形稍大、性情凶猛好斗的鸟。经常欺负小鸟,甚至欺负比自己大出很多的鸟。
这只喜鹊体型不大,像是刚成年的鸟,比一般的老喜鹊明显有点小。棕背伯劳看上去经验丰富,加快速度直接扑过去,上去就啄,那一口啄在喜鹊的头颈部位,喜鹊发出一声惨叫,扑棱棱跌落在打谷场上。伯劳紧追不舍,就在伯劳扑上去时,喜鹊跳起来张开翅膀扇向伯劳,这一翅膀扇过去,直接把伯劳扇出一米开外。心想这下伯劳惨了,不死也得掉撮毛。
但是,令我惊奇的一幕出现了,伯劳再次扑了上来,飞落在喜鹊的背上,在喜鹊的头上啄了起来。为了摆脱伯劳,喜鹊一边跳一边忽闪翅膀,想把伯劳鸟从背上甩下去。然而,喜鹊费尽力气,也没有把伯劳甩下去。就在喜鹊折腾着想摆脱伯劳时,伯劳不失时机地在喜鹊头背啄了几口。尽管看不是太清,仅从喜鹊的惨叫声中,就知道喜鹊吃了大亏。
终于,喜鹊因受伤有点体力不支,慢慢地失去了反抗。我想,不能再打了,就大声地吆喝了两声,那只伯劳,竟然不顾我的吆喝,依然在狠狠地猛啄喜鹊。我再次听到喜鹊发出一声痛苦的惨叫,就没有了声音。我跑了过去,伯劳看到我后,飞到打谷场边的一棵杨树上。我走到喜鹊跟前,那只喜鹊还在抽搐着,头颈、翅膀被啄了很多口,最惨的是眼睛也被伯劳啄瞎,慢慢地往外流着血。
我抬头望向杨树,那只伯劳鸟还蹲在杨树上。我看它时,它也在盯着我看,一点也不害怕。我知道,它舍不得自己拼命猎获的成果——喜鹊。
其实,在国内生活的十多种伯劳鸟中,敢与喜鹊一战的不多,只有灰伯劳和棕背伯劳两种鸟。而另外的伯劳鸟,见到喜鹊,只能灰溜溜逃跑。说实在的,在我近二十年观鸟过程中,真正看到伯劳与喜鹊打斗的,也只有这一次。当然,我也看到过喜鹊猎捕伯劳鸟,但这不是本文要叙述的。
在大自然中,蛇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存在。不论它们有毒无毒,都让人感到恐惧。走在山野里,一条突然爬出来的蛇,扭动着花里胡哨的身子,会瞬间让人头皮发麻,毛发竖立。那些蹲在树枝上的小鸟,常常被一条悄然而至的蛇吞食。因此,鸟们看到蛇,也会躲得远远的。但伯劳不仅不怕蛇,反而主动攻击蛇。
在鸟类中,敢于捕蛇的,多是苍鹰、雀鹰、游隼等形体较大的鸟,它们发现蛇后,一个俯冲直扑下来,一击命中,有的直接将蛇拖向天空,从高空抛下,将蛇活活摔死。与它们相比,伯劳捕蛇,更具观赏性。
2017 年春末夏初,我们去伏牛山腹地的崔庄乡百尺潭观瀑,在粮食川村北一块荒地里,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鸟叫声。循声望去,看到一只鸟掠着地面上蹿下跳,左躲右闪,透过望远镜,看到一只灰伯劳在与一条蛇打斗。灰伯劳看准机会,扑上去啄一口,蛇仰着头,对准伯劳就咬,但灰伯劳身体灵巧,蛇几乎次次落空。
仔细看,是一种无毒蛇,我们叫白草辫,就是白条锦蛇。这是一种在我们家乡常见的蛇,是出了名的懒蛇,爬动时慢腾腾的。别看它懒,但捕食时,速度很快,山野里的老鼠、小鸟、青蛙、昆虫都是它们的美食。这种蛇看似性情温顺,行动迟缓,但在捕食时,速度极快,又准又狠。它们捕食小鸟时,趁小鸟在树枝上鸣叫,或者东张西望之时,悄无声息地爬过去,昂起头猛地前伸,咬着小鸟,活活吞入腹中。
但不幸的是,那天它遇上了伯劳鸟。可能是都累了,也可能是都在寻找机会,鸟与蛇开始对峙。但伯劳鸟性子急躁,只一会工夫,就扑上去啄了蛇一口,可能是疼痛吧,蛇扭动了一下身子,马上又扬起了头,左右晃动,看上去是躲避,其实也是虚张声势,想吓退伯劳鸟。伯劳鸟哪里是那么容易被吓退的,再次飞扑过去,狠狠地啄在蛇的头部,把蛇拖起来,向前拖了一米多远,又补了几口。蛇终于垂下高高扬起的头,瘫在地上。
看到蛇瘫软在地上,伯劳鸟站在蛇的前方歇息,然后慢慢地走过去看了看,生怕蛇还没死,又上去啄了几口。伯劳鸟看到蛇已经死亡,蹲在一块石头上歇息,只是一小会儿,伯劳鸟再次跳到蛇的身边,叼起那条一米长的蛇飞到树上,把那条白条锦蛇搭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大声鸣叫。它似乎是在炫耀自己的勇猛,也可能是为来之不易的胜利欢呼。我想,接下来,那条白条锦蛇,就成了伯劳鸟口中的美味。
看完鸟蛇大战,我有点奇怪,一条一米长的蛇,竟然死于一只小小的伯劳鸟,而且被伯劳鸟很轻松地叼起来挂在树上,实在令我吃惊。其实,在自然界,很多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却变成了可能,就像这条蛇,被一只小鸟打得大败,死无葬身之地,让人无法想象。也许,这就是大自然的神奇之处。
在伯劳的战争里,或者说在伯劳的食谱里,雀鸟和蛇并不是它们的主要的猎杀对象,真正的美食是鼠类和昆虫。老鼠,是伯劳的主要猎食目标,昆虫只是伯劳的零食。当它们需要点零食换换口味时,就会抓捕一些昆虫。而老鼠,才是它们喜欢的家常菜。
我看到过这样一个场景,一只灰伯劳鸟眯着眼睛蹲在树枝上,似睡非睡,看上去有点疲惫。但是,它会在突然之间睁大眼睛,并快速寻找到目标。它其实根本就没睡,也并非疲惫,它眯着眼睛,是在用耳朵捕捉动静。当它听到哪怕是轻微的响动时,就会睁开眼睛寻找猎物。
我眼前的伯劳,就是眯着眼睛在倾听。终于,它睁开眼睛,循着声音,很快锁定目标,然后扇动翅膀向目标扑去。那是一只田鼠,它从荒草丛中的土洞里刚钻出来,左瞧右看一阵,确定没有危险后,缓慢地爬动,边爬边嗅,想找到一点食物。它在荒草中扒拉了一下,它可能是想寻找一粒草籽,一颗遗落在地上的干果,可什么也没有,它有点失望,慢慢地向前移动。突然,它一个激灵,似乎是感知到危险,慌张地逃窜,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但是,这只田鼠是不幸的,它东奔西突,却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容身的洞。它折转身,想回到原来的洞里,但它离那个鼠洞太远。还没走多远,就被伯劳拦着了去路。田鼠不甘心,转身向一块石头跑去,它想找一个石缝钻进去。伯劳却没有给它机会,闪电般扑过去,在它的身上狠狠地啄了一口。田鼠疼得在地上打个滚,翻身再次逃跑。却被伯劳扑了上去,又是一口,随即把田鼠踩在身下,一阵猛啄。田鼠小小的身子,哪经得起伯劳的猛啄,只一会儿工夫,田鼠就软稀稀地躺在地上,只有两只小腿在不停地抽搐。紧接着,伯劳仰起头望了望,叼起田鼠,飞到一棵树上。
场景是真实的,但不是我亲眼看到的。这是在一个视频里看到的。视频很清晰,我按照视频的内容,用文字把经过记录下来。
其实,老鼠是很聪明的动物,昼伏夜出,白天很少看到它们出来觅食。它们的智商相当高,非常灵活,而且生性狡猾,胆小怕人。老鼠在活动时鬼鬼祟祟,出洞时两只前爪在洞边一爬,左瞧右看,确保安全方才出洞。它们的记忆力相当好,在某一地域受到袭击,会长时间避开遭受袭击的地方。它们的听力也很强,稍有动静,迅速逃离。也因此,想看到伯劳猎杀老鼠的场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近二十年来,我在观鸟过程中,能看到的鸟与鸟,鸟与兽,兽与兽,兽与鸟之间的猎杀并不多。在大自然中,动物间的相互猎杀,虽说时常发生,但没有去用心地观察,是很难看到的。
我常常想,我是幸运的,我有幸在观鸟过程中,看到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场景,既有机缘巧合,又有付出艰辛劳动的回报。
其实,在我的老家,在伏牛山区,伯劳鸟是不常见的。记得南阳拍鸟人鹭老二,他在拍到伯劳鸟的照片时,曾一度欣喜若狂。2015年,我对生活在伏牛山区的鸟类,进行了数十天的观察,但在观鸟过程中,也只看到过三四次十几只伯劳鸟。可见,在我们家乡,伯劳鸟确实并不多见。
在我的记忆里,伯劳虽没有麻雀那样,成群结队,在村庄、山野里游荡,但也不是难得一见的鸟。尤其是灰伯劳、棕背伯劳,还是较为常见的。我老家那一带,属于浅山丘陵,是伯劳鸟最佳栖息地,时常见到它们三三两两出现在山野里,也见过十几只一小群出现。仅仅过了二三十年,这些常见的鸟,却越来越稀少,难得一见。
我在想,这可能与猎捕有关,听说,现在很多养鸟人喜欢养伯劳鸟。这似乎不是理由,近年来,政府对鸟类的保护的力度不断加大,就连群体庞大的麻雀,都成了保护对象。确实,随着对鸟类保护力度的加大,捕鸟人几乎绝迹。伯劳数量的减少,与猎捕似乎没有关系。
我在想,可能与空气污染、水质污染、化肥农药污染、土壤污染等有关。是的,曾经家乡的污染是存在的,但经过多年的治理,无论是空气、水质,还是土壤都有很大的改观,可以说,家乡的山是绿的,水是清的,空气是清新的。仅就鸟类而言,这几年,麻雀、喜鹊、八哥、白头鹎数量急剧增加,随处可见。仅白河湿地,就出现了青头潜鸭、中华秋沙鸭、斑嘴鸭、红骨顶、白骨顶等四十多种国家一二类保护鸟类。很多珍稀鸟类,在家乡落户。
其实伯劳,作为鲜活的生命,它们一直存在在家乡。它们种群数量的减少,可能是因为气候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它们的生活方式改变的原因吧。但是,它们灵动的身影,尖锐的叫声,彪悍凶猛搏杀的场景,一直以来,在我们看到和看不到的地方,真实地存在着。昨天是,今天是,明天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