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树(外一篇)
2022-10-30李亚强
■李亚强
放树不是砍树,砍和放是两回事,挖和锯又是两回事。放树是将经年的大树挖倒,再挖出它的根须,然后将它砍或者锯成适合拉运的形状,码放在打麦场里的草垛旁,劈成柴火或者盖成房子。
放树是一项繁杂的工程,从看见麦田地埂边上那棵突兀的枯死的杨树开始,我就在想如何将一棵长了十几年的树放倒。它长在麦田的一侧,枯死的枝干与上一级的梯田一样高。这是一棵莫名其妙的树,不知道怎么就长出来了,原先小的时候,大家都没有在意,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棵小树慢慢长粗了枝干,并且长成分叉的两根树干,相互朝反方向生长的两根树干都相当旺盛地朝上生长,根则在深处的泥土里交缠在一起。
几年前,我提出放树的建议后,父亲有些犹豫。或许这棵莫名其妙的杨树可以长成一根好檩子,至少可以用来造一根好椽。但是过了几年,父亲的看法变了,因为家里翻新了好几座房屋,用的都不是白杨树的木料,都是松椽松檩了。没有用了,这棵杨树长在地里便有些碍眼。庄稼人都是实用主义,有用的留着,没有用的或者起反作用的尽快铲除,所以农村是长不成参天大树的,长到十米以上,主人便有砍或者放的想法了。
树大了不但招风,而且也招来了天牛等害虫,这对树下地里的庄稼是极为不利的,而且树冠遮住了庄稼,庄稼晒不到太阳没法更好地生长。更加让人可气的是,这棵树的树根已经从坡上偷偷伸到了地里,像一个人偷偷把手伸进被窝一样。几次犁地的时候,犁铧卡在粗壮的树根下面,驴子使劲一拉,要不是父亲及时提起来,犁铧就被别断了,父亲心里有了气,有了放树的想法,但是顺利犁完地后又忘了那棵碍眼的树。
这棵树长着长着仿佛活够了一样,不打算再长了,而且自己开始腐朽。想想许多事物的瓦解也往往是从内部开始的,外部的力量始终只能起到加速或者延缓这一结果的作用,但是无法左右最终的结果。
这棵树现在等待着的,就是这样的外部力量。我准备了斧头、䦆头和铁锨,奔向麦田,没有仇恨,也没有幸灾乐祸,只是很单纯地想把这棵树放倒。现在我可以不通知父亲或者母亲,直接决定它的死活,一棵树活着或者死了,在农村实在是一件平凡的事,用祖母的话说“家有万贯,长毛的不算。”何况是不长毛的树呢。其实麦田的地埂边上还有几棵杏树,长高了也会影响地里庄稼的生长,但是这不关我的事,我的目标很简单,就是把那棵杨树放倒。
虽然是一棵行将枯死的树,但是它的根部依然发达,我尝试着彻底除根,但是不可能,它的根蔓似乎一直延伸到了麦田中央,入地十几米。我将树根部的泥土刨干净,砍掉一些伸向麦田中央的树根,树干依然坚挺着,没有倾斜或者动摇的迹象。我有些乏力地蹲在树旁,静静地抽着烟,打量着这棵奇怪的杨树。它的两根枝干里,一根已经完全枯死,另一根却还有些小枝节长出了绿叶。
我蹲在麦田里想,这实在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我从城市赶到农村,赶到一片麦田里,似乎就是为了急匆匆地放倒一棵树,然后再去城市。树大部分都长在河沟的土坡上,或者长在村庄周围,防洪防泥石流。白杨树长在麦田边,便是长错了地方,虽然它可以在人们忽略的日子里疯长几年甚至几十年,但是人们一旦发现它的多余,放倒几乎是势在必行的事情。
将底部直入地面的一条根子挖断后,大树动摇了,再挖断一些枝蔓,轻轻摇几下,大树的两枝树干轰然倒地,倾斜着靠在田埂上。为便于搬运,我用斧头将树干砍成若干节。这时候两根死亡程度不同的树干的区别就出来了,完全死去的那根树干柔中带刚,看来是死去不久,斧头砍上去波澜不惊的;没有完全死去的树干只柔不刚,一斧头砍下去,马上就可以见到效果。活着的树,你可以动用各种手段让它屈服,可是死了就没有那么容易。死了的树不知道自己死了,直到斧子砍到它身上,它感觉不到疼痛,才确信自己已经死了,死了便不必考虑如何长得枝繁叶茂了。
最后枝梢、树干放在一起等待搬运。可是现在连做饭都不用柴了,树放倒了也没有用,只能堆在田边等待或许有一天可以派上用场。没用的树,活着和死了是一样的,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把放倒的树拉回打麦场里,堆在麦垛旁作为一笔财富向村人炫耀。
树放倒了,我松了一口气,似乎完成了一项神圣的使命一般,但很快我便注意到了手心里的一颗血泡若隐若现,看来真是像祖母所说的,䦆头把拿得多了,就拿不住笔了,相反,笔拿得多了,就拿不住䦆头把了。
回去的时候已经快中午了,从田埂上走过,我回头一看,原来有树的地方没有树了,空荡荡的,像那里从来都没有过一棵树,也像那里一直长着一棵树。
雪落有声
我喜欢扫雪,不管是院子里的还是通向田园的一条小路上的。一个真实的世界被雪掩盖了,总会让人感到无比焦急。天空中飞来飞去的麻雀可能有时候也会认错,明明是张家的草垛下有秕谷,但是雪后却飞到了李家的柴堆旁,仅剩的一点气力被消耗完了,它就要丧命在这场铺天盖地的雪里了。我扫雪时经常会扫出麻雀已经冻僵的尸体,一场雪成了一只无名的麻雀的葬礼。
我扫雪其实是没有目的的,就像在路上看见一个石子想踢一脚一样,其实也碍不着我啥事,院子里有雪了反而才有冬天的味道。某个夜晚,一场大雪不期而至,静静地下上一夜,第二天起得最早的那个人肯定是幸福的,他可以把村里的每一条路都走一遍,在别人还没涉足之前,在雪地上踏出一串脚印来。这个早起的人一般也会被村里人认为是最勤劳的人。
我当然不是村里最勤劳的人,我不是第一个踏雪而行的人,但也不是最后一个。我扛着一把一人高的扫帚,从家门口开始,扫到二叔家门口,然后再延伸到西头的苜蓿地里。冬天的地里是属于动物的,动物在空旷的大地上留下一串孤独的脚印,我愿意在兔子的一串脚印旁边,扫出一条小路,不破坏它的路。我想这只野兔再次经过这里的时候肯定蒙了,到底应该走哪一条?扫出来的路当然好走,摩擦小风险也小,经常有野兔子不小心就栽到背阴面一米多深的雪地里。但是当我明后天去看的时候,兔子的路被重复踩过很多次,我扫出的一条小路还是干干净净的。这是一只倔强的兔子。
花上一上午的时间,我便能扫出几百米的路,分别通往麦地、玉米地、洋芋地。回来的时候我却不愿意走那条被我扫出来的路,我宁愿和兔子一样,踏着厚厚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回家。
扫雪是很安静的,拿起扫把,眼前只有雪,将这些洁白的雪归纳到一起,扫出大地原来的模样,这是一种安静的幸福。整个村庄静静的。每一个走进冬天的农人都是有心事的,他们用打拼下来的粮食,咀嚼一年的心事,这些心事都是静静的,比雪更安静。早年间我喜欢在深秋时节扫树叶,手里捏着空袋子出去,回来扛一袋子树叶,填在土炕里,烧成一个冬天的温暖。但是后来我发现扫雪比扫树叶更安静。一场大雪让一切有棱有角的物体成为模糊的轮廓,一垛柴草,一间房子,包括一个站在雪地里的人,都会成为一幅幅静物。被掩盖了的,总要有人清扫。挥动着扫帚去打破这些安详的静物,是让人心静的。
一辈子要经过多少场雪,这是有定数的,不管你扫不扫,这些雪都会落在你的每一个关节上,落在你的每一根骨头里,直到你在无数场的大雪中终于迷了路,找不到家的方向,甚至摸不清火炉的位置。我还年轻,还能扫得动雪,雪下上一尺厚,我花一天的时间就会扫掉,但是下在每一个老人生命里的积雪,我却怎么也扫不掉。
每年,村子里都会有一些上了年岁的老人,在经年的大雪中迷离了眼神,收不回冻坏在野地里的一根骨头,带不走炕边的一捧炉火,甚至连最后的一方归宿都是冷冰冰的。大地封冻了,但是该走的人还是要走,就像该下的雪要下一样。祖父去世的时候是一个冬天,他没有熬过那个冬天的寒冷。家里人分析,他在哪一年冻坏了手,在哪一年冻坏了腿,寒冷将人身上能抵抗寒冷的零件一个个抽走,最后只剩下一具尸体直面寒冷。几年前祖父的坟还在二叔家西头的玉米地里的时候,每年冬天我都会扫出一条路来,从坟地直通到家门口,我想躺在地下的祖父,在寒冷的时候会不会顺着我扫出来的这条小路找回家。
有一次我在扫雪的时候,天还在下着小雪,雾蒙蒙一片。我已经扫了几个小时的雪,也扫出了一条路,坐在扫干净的大地上,雪静静地下在身上、扫帚上以及我扫过的小路上和矗立在我周围的杨树上,这公平的雪不会落下任何一个人一件物。我愿意在这样的时候把自己当成一个静物,与周围的山川草木一样,接受雪的滋润,也接受雪带给身体的寒冷。
雪静静地落下来,柔软而晶莹的雪花落在我的耳朵上,居然簌簌有声,微弱到必须心无旁骛全神贯注才能听见。然而我听见了,估计白杨树也听见了,躺在雪地里的麦芽听见了,匆匆奔跑的野兔也听见了。但是谁都没有说,我也没好意思说。这时候我想,做一株树是幸福的,听见雪来,听见雪化,听见寒风与雪花的对话,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