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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中的孩子

2022-10-30杨莉

骏马 2022年3期
关键词:牧区姥爷姥姥

■杨莉

敖登和我坐在姥姥家暖暖的炕上摆弄着旧玩具。她那圆乎乎的身子像坐在小船里似的,随着情不自禁哼唱出来的蒙语歌,轻轻摇晃。歌声间断时,炉火燃烧的呼呼声,羊群归来时欢快的叫声,以及轻轻拂过窗前的风声,仿佛依然在重复着她的歌声……

敖登家的房子一年前盖在姥姥房前那片广阔的麦田里。它像脱了粒的麦壳儿,单薄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吹得遍地打滚儿。那黄泥抹成的长方形后墙,实在令我感到厌恶,因为它挡住了我唯一瞭望外面世界的窗口。

在此,我不得不先介绍一下我童年时代的家庭和生活的环境。

我出生后不久,就被父母送到遥远的牧区,由姥爷和姥姥抚养。

牧区的人烟一直拉得很长,似乎没有尽头。黑黢黢的夜晚会在这漫无边际的牧区炮制出各种秘密的盛宴。姥姥家最东边常年是一个赌窝。午夜过后,从赌窝里断断续续走出来的男人们打着口哨懒懒散散路过大门口,他们趿拉着似乎永远都不跟脚的鞋,噼噼啪啪拍打着脚后跟,彼此间不时还在聊着一些事情,嗡嗡的低语像捂在被子里一般。也有些人抽开裤子,对着石墙根下集体撒一泡长长的尿,发出几声诡异的坏笑,然后夹杂着咳嗽声,继续他们嗡嗡的说话声渐行渐远。路边打谷场的干草垛里传来母鸡般叽叽咕咕的声音,在夜的沉寂中,我真真切切听出那是巴音母亲和巴特父亲的嬉笑声,姥姥却警告我不要无中生有,非要说那是野猫咬架的声音。

夜里发生的所有这些黑黢黢的秘密,有一部分被夜晚嚼碎,自行消化了。而另一部分撒落在外号叫“守夜人”的二老板的耳目喉舌之间,经过她一番精挑细选,完整融入她的32行诗里,继而她风风火火提起柳条编制的篮子,搅动她那两条比篮子还要圆的罗圈腿,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晃着她那宽厚的身材,以及广阔的胸脯上那两个丰满的大乳房,从牧区广袤无垠的这头不断传播,渲染,没有传到尽头就已经变成了84行,剩余的事情便由其他的长舌妇继续接力完成。不久,牧区便会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先是女人们互相指桑骂槐地挑衅,然后发展成为当面锣对面鼓的对质、谩骂、抓脸、撕嘴。事态的发展完全由权势地位的高下评判或被生活中其他突如其来更重要的事情绊住,才暂缓平息。姥姥很少让我在外人面前说话。她不串门,也几乎不许我单独出去和孩子们玩耍。

姥爷似乎是一个误入牧区的局外人。他既不会说牧区的方言,也不精通牧区的土地劳作,生产队队长只好让他去放牲口,而牲口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才听懂他吆喝的要领。牧区的冬天似乎是那么的漫长、无聊与寒冷。姥爷患有严重的肺病,等他把整个冬天从肺里咳出去,春天里才慢慢变得舒坦起来。因此,在姥爷和姥姥经常谈论过那个我根本听不懂的话题之后,姥爷总是在严肃而焦虑的空气中说一句这样的话:“等到春暖花开就好了。”我一直是这样把两件互不关联的事情,联系在了一起。对我而言,春暖花开也确实是一件好事情。春暖花开的日子里,姥爷就要天天上山放牲口,我就不用被关在院子里,像个嗜赌成性的赌徒,天天趁姥爷从饲养院回来休息的功夫,缠着他玩扑克牌。我便可以天天晌午走出院子,对着田野的尽头大声喊:“姥爷,吃饭。吃饭,姥爷……”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因此,我把它喊成颤音、长音、短音,和着大山的回音把它喊成和弦音,直至姥爷从山的那边翻过来,一边应和着慢慢走下来。

姥姥是一个勤劳而爱干净的人。她天天大清早起来用鸡毛掸子掸去摆在板箱上那个外表非常考究的梳妆台:胡桃色的木质台面光滑细腻,散发着古香古色的气息,厚重明亮的镜子镶嵌在同样是胡桃色,曲线流畅的椭圆形框子里,让低矮的屋子显得蓬荜生辉。但在生活的颠沛流离中,姥姥早已把它当作过往的一段记忆,摆设在那里。来串门的女人们总是用她们那粗糙的手抚摸,用羡慕的眼神上下端详一番,好像想表达点什么,但又因拙嘴笨舌而一时无法描述它的美妙之处,只能打听一下它的来历。姥姥对于梳妆台,不愿说太多,可能是嫌它太招摇,干脆把它拆了,保存起来。接下来她才去掸旁边摆着的一些小物件,比如一个指针早已停止转动的马蹄表,装有一些发黄老照片的相框,最后才掸那个足有一尺高的半身老太太画像。那是她早已去世的母亲的画像。她要在画像面前多停留一会儿,有时候要对着画像发会儿呆,喃喃自语一会儿,才开始她忙忙碌碌的生活……

姥姥天天为我穿戴得整整齐齐,两条梳理得一丝不苟的细长的辫子,眉宇之间那个红红的小圆点,把我与院子外面那些在田野上没命奔跑,在河流边自由嬉戏,在山巅与河谷间尽情玩乐的孩子区分开来。

对于姥姥和姥爷来说,我的欢乐就是他们的欢乐,我的疼痛,他们比我更加疼痛。但他们没有一个人体会过我的寂寞和孤独。而且所有人,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包括曾经见证过我童年时代的人,都在记忆中留存着对我的错觉:一个穿着绸缎面料的衣服,梳洗打扮得像大家闺秀那样,文文静静、不善言辞的小女孩儿,在亲人的溺爱中长大,一个人无忧无虑地在院子里玩耍,偶尔会带有几分娇惯的任性与倔强……

我寂寞荒凉的童年就是透过这扇腐朽没落的院门,望向门前那片广阔的原野,与它一起静静地发呆,一起喧嚣地欢乐。春耕的牛、马歇息的时候,偶尔会有人到姥姥家喝口水,小憩一会儿。从她们那裂着口子的嘴里,会带来一点外面世界的讯息,那满是泥土气息的旧衣服,临走时在炕沿上留下一小片黄土的印记。初夏的麦田里也不时飞出一小撮一小撮欢快的小鸟,发出好听的流水嬉戏于卵石间的啁啾声。还有两腮鼓满粮食的小松鼠,精灵般跳跃过秋日的原野,偶尔也会有那么一只停下来,歪着尖脑袋一动不动地与我呆望片刻,才一头钻进石缝里。身材高大,满脸络腮胡的老羊倌儿,穿着长长的皮袄,手拎长长的皮鞭,静静地站在白雪斑驳覆盖的原野上,放牧着他的99只绵羊。我常常想,我就是他放牧的第100只小绵羊,从而心生幸福。还有原野尽头那些连绵起伏的小山包,以及从山那边进进出出的人们,让我对山那边生出无限的遐想……

敖登家是蒙古人。敖登的额吉既漂亮又能歌善舞,据说她还是姑娘的时候遭人欺侮,直至即将临产,也没有找到合适的男人,万般无奈匆匆嫁给敖登的阿布,一个从小就撵牛放马、身形瘦小而邋遢的光棍男人,不久敖登的哥哥就出生了。人们常常拿阿布当笑柄寻开心而遭到敖登的一顿叫骂,但终究于事无补,只能让敖登受到更深的伤害。

敖登渐渐成了我的好朋友。我们坐在院子里,冬日耀眼的阳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睛,而敖登却总喜欢倔强地歪着脑袋,贪婪地享受这直面晒来的太阳。但她又拗不过阳光的直射,不得不把嘴角微微上翘到一边,牵动半个脸庞的肌肉,挤住一只眼睛,仅靠另一只眼睛眯缝着和我说话。她那松软扁平的小鼻子,像被阳光融化在两个高颧骨与嘟嘟嘴中间的一团软泥,一会儿歪歪扭扭,一会儿又皱皱巴巴地流进她的表情里,十分呆萌可爱。敖登胖得几乎没有脖子,圆乎乎的脑袋像安在厚实的肩膀上的一口小锅。她常常上身前倾坐在我对面的石头上,胖乎乎的手放进小臂交叉的袖筒里,撑在羊皮袄盖着的膝盖上。立领蓝布面的蒙古袍样式小皮袄,一直长长耷拉到脚踝,正好盖住她两条略显罗圈的小粗腿,露出两只踩在地上的花棉鞋,棉鞋已被她的“熊掌”撑得没了形状,像树杈上的两个圆圆的鸟窝。她特别容易陶醉在自己的蒙语歌里,情不自禁地用她的“熊掌”有节奏地拍打着地面,好像在为她的演唱打着节拍。

冬天有时候清冷得叫人感到寂寥。敖登喜欢让我用食指顶起她松软的鼻尖儿,自己双手揪开她那两个厚实的耳朵,像一头笨拙的小猪,鼓起腮帮子,极力瞪大单眼皮的小眼睛,喘着粗气摇头晃脑向我拱过来。我往往还没来得及听到她发出唏唏哼哼的声音,便笑得前仰后合。她那胖乎乎的上身随我瞬间松开的食指,猛地一个前倾,像一只倒扣在地上的小瓦罐,猛然间因重心不稳,晃悠了一下。她也憨憨地笑起来,脸上露出了两个小酒窝,几乎没有睫毛的眼睛挤成了两条细线,不知道是睁着的,还是闭着的。

敖登也很爱美,常常掏出怀中的小镜子摆弄她额前那一撮翻卷着的刘海,再摸摸脸,努努嘴,做个鬼脸,才满意地把镜子揣回怀里。她也用捡来的陶瓷片对着小镜子给自己刮白白的舌苔,我也伸出舌头让她刮,痒痒的,伸久了有些干呕。

后来,我和敖登成了心有灵犀的朋友。我们坐在她家门前的柴堆上,默默地望着秋天的原野和大地上的万物生灵,即使彼此间很久保持沉默,也并不感到难为情。也许在下一刻,敖登就会忽然轻轻触碰一下我的衣服,给我一个示意的眼神:在不远处的草垛旁,一只黑猫正叼着吱吱惊恐哀嚎的老鼠闪出来,嗓子眼儿里发出阴森森的呜呜低吟,牙齿凶狠地咬进肉里,发出骨头断裂的细微声响,随后整个世界变得一片静寂。

物质的相对匮乏,导致姥姥因为那点救命的口粮过于分配不均而与生产队队长陷入势单力薄的较量。她像误入了巨大的蜂窝,被从四周蜂拥而至的黑压压的个体团团包围、淹没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庞大的球体,在苍茫的田野上慢慢滚动、灰尘四起、嗡嗡作响,分不清是善意的劝架还是恶意的围攻。她心力交瘁,整洁的衣服被撕破了,脑后的发髻也变得凌乱不堪。

晚秋的黄昏里,敖登陪我坐在院子里的矮墙上,默默望着夕阳染红了的天边和金黄色贫瘠的牧场。一群麻雀欢叫着,铺天盖地飞来,挡住了落日的余晖,瞬间又飞得无影无踪,只留下寂静而空旷的天空。敖登似乎也被眼前的景象触动了。她的歌声仿佛从黑暗的深渊中传出来,带着黑色的忧伤。当她转过面黄肌瘦的脸,用温暖的眼神紧紧拥抱我的时候,我们相依在一起。我依着她那因缺少粮食,大半年没长大反而缩小了似的身体,与她一同唱起了蒙语歌。这令人忧伤而又甜蜜的黄昏使我们的心离得更近了。

敖登明天就要跟额吉去后草地了。

夜已深,我一直在设想第二天送别敖登的情景。我一定要早早起来去送她到小磨坊,临别时我们要紧紧拥抱,再次叮嘱她千万不要把我忘记了,然后把我最好的陀螺玩具送给她作为留念,而且还要嘱咐她早点回来。随后我就站上高高的小磨坊屋顶,望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的时候,扯开嗓子大声喊出我对她的依恋:“敖登,千万别忘记我,我会天天想念你的。”想到这里,我感觉冰凉的泪水已经打湿了我的小枕头。姥姥在迷迷糊糊中将我一把揽回怀里。当我还想问问她,后草地很冷,能不能明天把我那双羊羔皮手套送给敖登的时候,她已经又睡着了。我又想了一会儿心事,摸了摸枕头下面的陀螺还在,才安心进入了梦乡。

由于后草地路途遥远,敖登还是走得太早,我没能赶上去送她。

空旷的天空下没有一点让人看上去温暖的痕迹,我忽然看见敖登的小皮袄正在晾衣绳上轻轻摇晃,我又开始怀疑敖登还在,也许她一会儿就会兴高采烈地跑到家里来,狡黠调皮地为她的计谋得逞而再兴高采烈一阵子,“哈哈,你真傻,又上当了吧?我是逗你玩儿的,我怎么舍得离开你呢?”接着躺在炕上又是打滚儿,又是撒欢儿地闹腾。我倒心甘情愿想让她在我面前就这样肆意妄为地捉弄我,嘲笑我,接近得意忘形的地步……我只想默默地又哭又笑着扑进她那带着羊膻味的小皮袄里,挠她怀里最敏感的那块痒痒肉作为对她的惩罚,并且告诫她以后不准再搞这种令人伤心欲绝的恶作剧……

敖登真的走了。

从此,牧区南边那遥远的后草地没有传来任何讯息,只有那黄泥抹成的长方形后墙,成了我遥远而长久的思念。门前这片敖登和我共享的草原从此黯然失色。

我无数次站在高高的小磨坊屋顶眺望,生怕错过小路上来的每一个人,步行的、骑驴的、拉马的、还有抱鸡的妇人,但始终没望见敖登的影子,眼看着那蒙着眼罩的懒驴慢悠悠地转动着水车,灌溉过磨坊对面的芥菜地,秋天最后的一茬收获就结束了,敖登还是没有回来。后来,姥爷一家得到了应有的待遇,搬到了县城。

我无限眷恋地告别了整整生活了七年的牧区,回到了父母身边上学。那是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地域广袤无垠、物产相对丰富,人们的生活也相对平静而简单……眼前所有的事物对我而言,都是与牧区没有多少交集的无限陌生,其中也包括我的父母在内。

一脸病痛的人们坐在父亲散发着中药味的小药房里,接受他一系列的诊疗:把脉、张嘴、瞪眼睛、开药……母亲本人和她的办公桌一样,时时透着一种无比的高傲,那是父亲的职业和她教师的职业双重尊严赋予她的。我的家庭令周围人羡慕,但家里一天都乱糟糟的,除了上学,我似乎也被遗忘在了那团乱糟糟里。

黄昏本来就是一天中最令人忧伤的时刻,而傲居于村子中心最高大的粮食加工厂屋顶的高音喇叭,每到这个时候都要首先播放一首歌曲,接下来才是来自各地的新闻播报。高亢悲壮的歌声笼罩了整个暮色覆盖下的村庄,继而向四周不断蔓展、扩散,仿佛要把整个世界都沉浸在一片悲伤之中。虽然那歌声裹挟着呲呲啦啦的噪音,我根本听不清楚歌词,更不明白那是一支表达什么情感的曲子,但它似乎正恰如其分地表达了我眼前难以承受的孤立无援、水深火热的境遇,从而更加重了我对草原的思念。一股痛彻心扉的压抑使我再也忍不住眼中的泪水而抽噎起来。每到这个时候,脾气暴躁的父亲力图采取各种手段,把我没完没了的抽噎调成静音状态,以便接下来他可以自主滤过高音喇叭噪音的干扰,听听后面的新闻,但结果常常令他感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在枉费心机,从而大为恼火。随后他便把我拉出来一顿拳打脚踢。但我不会屈服,我倒觉得他这样做更能使我好受一些。最起码我为自己终于可以来一场痛痛快快的嚎啕大哭找到了释放的理由,也为他在与我长久的较量之后,不仅耽误了他最关注的新闻,还要为他粗鄙的行为付出暗自忏悔的代价而感到一丝幸灾乐祸。于是在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与父母顶嘴。姥姥也常常因为有关我的事情,与父母发生争吵,甚至面红耳赤,最后不欢而散。后来,我渐渐开始对眼前世界的疼痛有了过早的敏感,从而以早于同龄人的直觉试着与它和解、妥协、躲避,为尽量不使自己受到伤害而学会了乖巧。但在我的人生轨迹当中,我始终认为,我是一个误入此地的异乡人,我的原乡在草原……

后来我去了更遥远的一所大学上学。我也按照大多数人的人生轨迹,按部就班地参加工作、结婚、生子,但一贫如洗的生活让我不得不付出比大多数人更多的时间、汗水、泪水、心血和努力。而我对草原、敖登的思念,一刻也未曾停顿。我能深深理解姥姥和姥爷当年的生活境况,更能理解他们时刻对我保持看管的良苦用心,也明白野猫午夜咬架是怎么回事,还有我那时候虽然人微言轻,但我的只言片语,很可能给他们惹来很大的麻烦。他们能给予我的,也只能是童年里那么多。而对于我的父母,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中彼此都是陌生的。他们急于让我能在新的环境中迅速改变以往的性格,变得更好,融入当下的家庭,却没有站在我曾经所处的环境理解我,他们不能理解我性格中的孤僻,在姥姥家养成的任性,还有像姥姥性格的倔强,像姥爷性格的谨小慎微。我也不能理解他们一直以来缺乏对我和弟、妹一样的爱护与关照,而始终与我处于若即若离的态度。这也许是我们之间曾经不可逾越的感情鸿沟,但我后来慢慢努力去与它和解。毕竟每个人生来都有她最原始的人生导师,而爱又是一种无法强人所难的事情……而且只要有蒙语歌的地方,我就会更加思念草原。而我日思夜想的敖登,因为我们相隔遥远,我得到的始终是一个个姗姗来迟的消息:敖登在后草地小学毕业辍学,敖登帮额吉放牧,敖登在后草地结婚,敖登生孩子,敖登离婚,敖登成了一名远近闻名的乐队主唱。

多年以后,当我打算在离后草地几十公里外的乡村参加完祭奠活动后,专程去拜访敖登时,在一个由四人组合的鼓匠班吹吹打打的音乐伴奏下,我心中最熟悉的歌声响起来。

暮色低垂,白雪茫茫的旷野里,高高燃烧的火焰在寒冷的风中热烈摇摆着,疯狂地直冲夜空。被风吹得四处飘荡的烟火,呛得人们连连咳嗽,就在这疯狂而热烈摇摆着的火焰对面,我看见了敖登。一身单薄的黑色蒙古袍,身形和我们这个年龄大多数中年女人一样,有些臃肿。纹眉、漂唇,在歌声暂停时与人们喝酒,在醉意朦胧中爆粗口……这些都是以往的这种场合,歌者们常见的状态。而在敖登始终如一的歌声里,依然有我们曾经在一起时唱过的蒙语歌,那里有我们两个人的草原,有我们两个人的忧伤与欢乐……敖登在人们的叫好声中一首接一首地唱歌,歌声间断时,在飘忽不定的火焰背后,我看见她被烟火熏黑的脸、鼻孔,以及瑟瑟发抖的蒙古袍……我多么希望她不是敖登,而我,也不是现在的我。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病的我,整个人变得心力交瘁。头发掉光了,我不得不戴上假发,治疗产生的副作用使我不得不戴着面具遮掩自己最真实的内心。

以往的一切都早已无法复原。黑色的苍穹之下,只有这无边的风呜咽着吹过。以往再多的难舍难分、海誓山盟,归根结底也不过是瞬息即逝的流星,比风更广袤的是两个人的孤独,我们被一团疯狂燃烧着的火焰隔开,即使近在咫尺,却又无力相拥……

我期待时光不要太遥远,给敖登和我一个合适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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