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认识你很高兴

一凡

我想像小时候那样，藏在绿荫的后面，等她经过的时候忽然出现，只为告诉她一句：“妈妈，认识你很高兴。”

最初的时候，我认识的妈妈是一个普通人。

她拿重的东西上楼时总是气喘吁吁，要分一些给我;她削土豆皮时不时削破手指，是我帮她贴上创可贴;尤其是外出的时候，她总是辨不清方向，记不住走过的路，总要我帮忙判断。

后来一件偶然发生的事，让我大吃一惊，认识到妈妈是一个有超能力的人。

那是一个夏天，太阳一出，整个小城就像煮在热汤里，天热得哪里也不能去玩，下楼走一趟，就像是踢了一场球，汗流浃背。我很想把家里的空调卸下来，背在身上到处走。

漫长的白昼，我不肯好好午睡，隔一分钟就问妈妈一遍：“为什么还不下雨？”

下雨多好呀，一下雨天气就会凉下来，全世界都在笑。柳树笑绿了，蔷薇花笑红了，鸽子用翅膀笑，小狗用耳朵和尾巴笑。所有的小朋友都能见面，即使玩得吵起架来也很少向家长告状，就算气哼哼地去告状，家长也会愉快地笑着，摸摸小孩子的头，不当一回事。

可是，为什么还不下雨呢？

问了十五遍之后，妈妈说她来祈雨。

我见过动画片里祈雨的场面，要成千上百的人举行浩大的仪式，热闹又紧张。可妈妈祈雨的方式不同，她拿出吉他，翻开乐谱，开始轻轻拨动。

我有些怀疑：这样简单随便，又是这么微小的声音，连隔壁的人家都听不见，怎么能传到遥远的太空呢？

我渐渐在琴声里睡着，梦见火热的太阳追赶我，没有一片云彩、一滴雨来救我，在金色的火焰里，只有微风一样的音乐。

不知过了多久，醒来的时候，耳边换成了淅淅沥沥的声音，窗户的玻璃上爬满了密密的雨点，空调和加湿器都在休息。我几乎是飞到楼下的，空气湿漉漉的，树叶被洗得发亮，树篱间那些小野花，平时灰扑扑的，此刻全都亮得像星星，发出骄傲的光芒。

啊哈，妈妈祈雨成功啦，每一滴雨都听见了她的琴声。

我掩住嘴巴，生怕自己叫出声来。原来，妈妈是个有超能力的人，只是怕别人发现，所以装成一个普通人，装作很吃力地拿起一箱水果，装作不小心削破手指，装作认不清道路，好让我也认为她是个平凡人。

我开始悄悄观察这个超人，没过多久又发现了很多证据。

我借小朋友的漫画书找不到了，急得不肯去幼儿园。妈妈说，她保证我放学回来就能找到，下午回家，果然就在抽屉里找到了，而且比原来的更新一些。

妈妈还有更厉害的本事呢！我希望早操的时候不合脚的鞋垫不要从脚后跟偷偷冒出来，我希望每天早晨都能吃到热乎乎的甜玉米，我希望小自行车的链子不要发出异响……我仅仅是在心里想一想，她就能帮我达成心愿。她不是超人，谁还会是超人呢？

我一直守住这个秘密。我知道，一旦有怪兽出击，人类将要遭到毁灭时，妈妈就会出现在所有人面前，发挥她的超能力，这是一件多么叫人激动的事情，连想一想都热血沸腾。有这样一个妈妈，我在梦里都感到自豪而骄傲。

也许，我长大之后也会有妈妈这种超能力，我一定要做许多惊天动地的事情，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让我对妈妈非常失望。

我希望地下通道里那位拉琴的叔叔，能够像我们一样拥有有力的双腿，不是坐着用手走路;我希望住在另一个小区的美丽姐姐，能够像我们一样大声说话唱歌，而不是用手语同人交流;我希望集市上那位卖绣花鞋垫的老奶奶，能够直起腰来舒舒服服地走路，而不是永远佝偻着前行……

可是，妈妈并没有用超能力帮助他们，一个也没有。

我终于认清了妈妈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跟我企望的超人截然不同。她是一个自私的人，不会花心思去拯救地球，也不会花力气去与怪兽打斗，她只关心自己的家人，而对别人冷冰冰。她浪费了她的超能力，我很生气。

我想：等我长大了，成为一个具有超能力的人，一定不会像妈妈这样小气，我会成为一个大英雄，等着瞧吧。

又到一个夏天，我再一次认识了我的妈妈。

2000年5月23日的早晨，妈妈叫醒我，说她没有力气穿上袜子，也无法扣上衣服的纽扣，叫我帮忙。这些轻而易举就能完成的事情，我迷迷糊糊之间都做到了，我想她一定是饿了，才会没有力气，就打开一袋牛奶递给妈妈，她却怎么也拿不住。那天早晨，是邻居阿姨送我去的幼儿园。

放學的时候，我去医院里才看到妈妈。她躺在白色的病床上，没有一丝力气，输液架上有一大瓶液体，医生说药液的名字叫能量。妈妈很快转院，她所有的力气都消失了，只有眼珠还会转动。她静静地看着我，是熟悉而安静的眼睛，眼睛里有五月的晨曦。

我终于知道，我误会了妈妈，她完全没有超能力，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她不会叫没腿的人走路，她不会叫失语者讲话，她没有能力让佝偻的老人直起腰来……她无法拯救人类和地球，她是那么纤弱和普通，甚至连她自己都无法抗拒病痛。

我错以为妈妈是超人，能够以琴声祈雨。我并不知道，她早就看到了天气预报，但童心未泯的她，却愿意以另一种方式，浪漫地告知我下雨的消息。我弄丢了朋友的漫画书，她没有责怪我粗心，而是另外买一本偷偷放在抽屉里，等我惊喜地找到。

还有很多很多的事情，都是一双大人的眼，看穿了小孩子天真的小心思。所以，她点亮了我心愿树上的那些小星星，不是因为有超能力，不是心念一动就能做到，而是花了我看不见的时间和精力。年幼的我，却把那些事情认作超能力，怀疑妈妈来自太空中另一星球，肩负着拯救人类的使命。

这个普通人，像新生儿般一步步学习走路，一次次练习刷牙，一次次试图自己用钥匙打开门……我比从前长大了一些，能扶着妈妈的手散步，能把跌倒的她拉起来，能在她哭泣的时候，默默坐在她身旁，等她散尽抑郁，然后再第一千零一遍地陪她练习走路。

有一次下大雪，我们一起去医院做康复理疗，路太滑，“咕咚”一声两人齐齐摔倒在地。我们坐在雪地上开怀大笑，笑得拍手，笑出了眼泪。

你瞧，我们谁也不是超人，哪有超人会摔个屁股墩儿的，超人都是一展臂膀就飞向茫茫太空，全身发出灿烂光芒，照亮世人眼睛。

我们都是平凡的人，有着柔软而脆弱的血肉和骨骼。我们无法彻底打败生命中出现的怪兽，一次疾病带来的损伤也要花漫长的时间和精力去恢复。好在，我们始终相互陪伴，无论岁月的礼包里藏着幸与不幸，我们都可以共同分担。

妈妈终于学会了走路，虽然她不能再奔跑;妈妈终于学会了写字，虽然字迹稚拙;妈妈能够把手举过头顶，能够蹲下再站起来……妈妈吃尽了所有的苦，终于换回了她失去的大部分本领。所有劫难只留下一些淡淡的痕迹，如果不特意翻开回忆，大家几乎都忘记了那个夏天。

唯有我知道，我经历了什么，我怎样认识了自己的妈妈。

又是夏天，天空明晃晃蓝如深海，阳光照彻小城，翠绿的风从这棵树吹向那棵树，蔷薇开满整条外环路，妈妈最喜欢在那条路上散步。

我想像小时候那样，藏在绿荫的后面，等她经过的时候忽然出现，只为告诉她一句：“妈妈，认识你很高兴。”

那些高处的白杨树、低处的蔷薇花，一定会在风里发出响亮的笑声，像所有明亮而鲜艳的五月。

汪国伟摘自《爱，让我们彼此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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