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当大姐很多年

花木柔

惊心动魄的一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牛踩向小妹的刹那间，我突然扑了过去，奋力地把小妹推向了一边。

不知谁说过：“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小恶魔。”我，也不例外。

我7岁那年，超生的小妹，被诊断为弱智。我家瞬间从光明跌落黑暗。

罚款加治病的双重压力，使我家一下子穷得只剩床板。父母相互埋怨，争吵不休。我宁愿上山放牛，也不愿在家待着。

小妹弱智严重。她的吃喝拉撒，要专人照顾，不然会死掉。然而，我妈根本没时间和心情来照看小妹。她每天都要种地，忙得不可开交。

很多时候，我不得不搭把手，帮忙照看小妹。

有次，小妹尿“大海”了，我帮她换衣服。结果，我用力过猛，一下子把她翻落下床。

这样的日子，晃眼过去5年。小妹在屎尿屁中慢慢地长大。她学会了坐，仍不会说话;常常流着口水，冲人傻笑。

对小妹的照料，我已熟能生巧。可是，让我感到痛苦的，并不是照顾她的劳累，而是经常被人取笑、挖苦和捉弄的愤怒。

因为被歧视，我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那时候，我走在路上，经常听到村人的指指点点。

大人们：“噢，傻子的大姐。怎么她不傻，肯定是克星……”

小伙伴们：“哇，她妹是傻子，我们不要和她玩儿……”

他们口没遮拦，我家孤立无援。日子长了，次数多了，我渐生出对小妹的怨恨。

可是，小妹仍然止不住地流口水，冲人傻笑。许多次，我气急败坏，怒火中烧：“笨蛋，你为什么要流那么多口水……我不想看到你。”我发出了可怕的呐喊声。

恶念一旦滋生，怨恨更深。我决定寻找机会，干掉小妹。经过漫长的等待，机会终于出现。

金秋十月，稻谷熟。

秋收的日子，我妈忙得四脚朝天。我也要帮忙割稻。为了便于照看小妹，我们把她带到田间。我一会儿割稻，一会儿放牛，一会儿给小妹喂水。

小妹老实地坐着，眼望前方，傻笑。

我知道，干掉她的时机来了：

只要大水牛踩倒小妹，她将必死无疑。因为她不会动，也不会说话。

我假装放牛。有意地牵着大水牛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靠近小妹。

小妹见我走近，还是冲我傻笑。我怒火冲天，因为她的傻气。忍不住偷看了我妈一眼，只见她正挥汗如雨，对眼前的事，完全没有觉察。

正在此时，牛抬起了脚。

惊心动魄的一刻……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牛踩向小妹的刹那间，我突然扑了过去，奋力地把小妹推向了一边。

小妹被我推倒，哇哇大哭。我跌落田头，惊出了一身冷汗。

当天夜里，我脑袋不断地回放白天的画面，久久不能入睡。我甚至数次用手指试探小妹的气息。那一刻，我真怕她死掉。

身心俱疲的一夜。黎明时分，我终于平静下来。心中的恶念，也消失殆尽。

我终于想通了一个道理：此生无论过得好或坏，照顾小妹已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任何人都无权扼杀她的生命，即使她是家庭的负担。

思想如管道，一通百通。自此，我再也不理睬村人的冷嘲热讽，经常带小妹出门透气，没事儿就和她聊天，尽管她根本听不懂。

日复一日。奇迹发生了。8岁时，小妹忽然开口说话。有天半夜，她自言自语：“你像只猪。”

不久，小妹学会了站;随后学会了走。后来，说话也利落多了。她经常和妈吵架，有时还能把妈气哭。

我经常情不自禁地想：“小妹或许是弱智里最聪明的那一个。”

武志红的《感谢自己的不完美》，有这么一段话：“我们要接受不完美的自己。所谓接受，即直面我们人生中的所有真相，深深地懂得，任何事实一旦发生就不可更改。”

是的。事实不可更改，也难以更改。唯有接受、理解、进而改变，才有可能发现新的出路。

当年，我在消除了心中的恶魔后，可以说，一夜之间长大了。

我应该感谢小妹。她让我小小年纪，就见识了人间百态，品尝了人情冷暖。因为她，我戒除了浮躁，战胜了自卑，变得越来越强大。以致后来，我能淡定地直面惨淡的人生。

我妈与小妹，两人一直生活在一起。我坚持照顾她们，直到两人去世。

小妹比我妈先走几年。我和妈都不伤心。因为善待一个人，并不是在她死后，来一场风光大葬或装模作样地鬼哭神嚎。

对一个人好，应该在他（她）活着时，尽己所能地去关爱他（她），照顾他（她），让他（她）无需察言观色，也能衣食无忧。

小妹去世后，我妈对我说，压在她心底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我妈的话，我懂。

她担心自己先离开人世，她不想无人照看的小妹，拖累我的人生。所以，即便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她却一点儿也不难过。

时光飞逝。小妹离开人世，已经13年了。我也不当大姐很多年。

时光也一直在静静流淌，它掩埋了我心中许多年的秘密。

胡曉宇摘自《品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