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不美好
2022-10-29一块陆地
一块陆地
原来他所有的沉默与逃避,只是不知道如何去表达。也许我们都太笨拙,第一次当孩子,第一次当父亲,所以爱在身体内扭曲,变成无休止的争吵、沉默,展开成一张丑陋的、并不美好的网。
1
又是夏日的雨夜。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豆大的雨珠在地面砸出一声声惊雷。我掉进夜晚寂静的旋涡,缓慢坠入,在思绪混乱的边界又被猛地打醒。
是啊,这熟悉的雨夜。
我不可避免地想到父母离婚的那一天,雨也是这样不间断地落下。仿佛感知到了这个家庭即将分裂,雨幕都被蒙上一层悲伤的色彩。雨滴滴答答,把空气的缝隙一下一下填满,我望着朦胧的窗外,耳边是父母对我的最后通牒,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我的家最终还是分崩离析了,毫无征兆。也许之前有过蛛丝马迹,只不过沉浸在备考中的我视野有限,完全没注意。等到升学考结束,我真正反应过来时,面对父母强硬的态度,我也只能硬着头皮说“知道了”。
2
我跟着父亲离开了原本的家,搬到另一个城市生活。
收拾东西离开的那天,我和母亲没有说上一句话。我频繁地回头望,只看见她孤独的背影和冷漠的后脑勺。视线延长,又在她的发间看见生出的白发。驾驶座上的父亲也一言不发,我们似乎都疲惫不堪,以至于丧失了语言能力。
就这样,我扎在这座城市的根被拔出,多余的枝叶被剪去,留下一个空空的树坑。
我的性格显而易见变得糟糕起来。
我时常会与父亲争吵,可能是我真的对他不满,也可能是我把他當我情绪的出气筒,将我所有的不满都一并发泄给他。我的世界好像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白得渺茫,白得让人不安、抓狂。
而且,这些因素并不会组成美好的事物。
夜晚变得又长又暗,不断侵入的记忆堆积起思想的乌云。屋外在下雨,屋内也在下雨。潮水涌着,波涛一浪盖过一浪,我成了海滩边的小贝壳,被迎面的海浪唰的一下吞没。
3
老师曾在上课时问我们:什么是美好?
我的同学们好像都有说不完的答案:和家人一起旅游,收到来自父母的生日礼物,和朋友看电影……我从前也有这样的经历,但随着时间的啃噬早已不见踪影了。老师让我们由此写一篇八百字作文的要求,我也觉得苛刻,落笔洋洋洒洒写了一千字的不美好,字里行间都是毫不掩饰的叛逆情绪。
写我偏激的不满,写我虚虚实实的压抑,写这个被摔得稀巴烂的世界。
结果当然是被痛批。我被班主任叫到办公室问话。她问我为什么跑题,说除了你,大家都写得很好。殊不知这太像质问,疑问句化作尖锐的刀,从她直视着我的眼睛里飞出,扎进我的皮肉。
办公室陷入死寂的泥潭,墙壁大片的留白吞掉了她说的话。我沉默着,看着她的嘴唇一开一合。不用想,无非是些批评我的话,说我怎么不乖,说这样不好,或者是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父亲放心。
然而父亲并不关心我,甚至并不在意我。我和他的争吵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唱独角戏,一个人歇斯底里。
我终于无法忍受班主任的嘴脸,扔下一句话就摔门而去。
“为什么跑题?因为这个命题原本就没什么好写的。”
4
连着几天都是阴雨天气,我在假期的浸泡中缓慢地腐烂。有时即使天气预报说是下雨天,现实中也的确下着雨,我仍然会抱有不切实际的期待,希望天能放晴。
父母已经离婚三年,我也抽条长大,枝叶一片片伸展,伸展出生命的绿。
记忆的影子又闪现在我的眼前。不久之前,我和三年前的自己一样走入考场,坐下,握着手里的笔唰唰地写了两天,在最后一场考试结束的铃声响起后放下。同学们欣喜若狂地宣告解放了,脸上的兴奋溢于言表,然后飞奔到在校门外等待的家长身旁。
我不禁加快了脚步,父亲或者母亲也会来吗?
我一遍遍扫过拥挤的人群,企图找到熟悉的面孔……没有,谁都没来。现实笑我的期待多可悲,笑我像个渴望被爱的小丑。
不同于其他人结束高考的欣喜,我没什么实感,内心里始终有一块填不满的旷野。不管我学习努力与否,他们的目光从来不会在我身上过多停留。满分的成绩单换来的是一句生硬的“不错”,不及格的成绩单也只得到一句毫无感情的“好好学”。
所以我早该一个人回家。
5
最让我感到窒息的是过几天我的生日。这仿佛是溃堤的信号,一不留神就要将我这个筑堤的人冲进洪水,任由洪水漫过我的口鼻。
因为这天,家里的氛围会更加冰冷。
我曾质问父亲,为什么我没有生日礼物,哪怕是一句祝福,就因为我是不被爱的小孩?父亲沉默,以工作很忙为借口搪塞我。而母亲,每年也只有生日时会给我发一句冰冷的“生日快乐”。所以我讨厌生日。
但不论我怎么抗拒,日子前进的车轮不会因此而停下,我不情不愿地被推着往前走,最终还是要面对这冷冰冰的一天。
家里一如既往地安静,只有我一个人捣鼓东西时发出的声音。偶尔有蝉鸣从窗外的树上传来,一声比一声聒噪,让我意识到现在正处于夏日的事实。也多亏蝉鸣相伴,才显得不那么孤单。
我望向窗外,金澄澄的,连树叶都被镀上了一层太阳的金色。太耀眼,太漂亮。
啪嗒,玄关处传来落锁声。
随着视线转向,方才灿烂的金色罩上了淡淡的阴影,我看见了父亲有点陌生的脸庞——我好像很久没见过父亲了。
6
问候的话堵在喉咙,我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索性闭了嘴。
父亲朝我点头,那是他一贯的动作——吝啬的、仿佛机械的动作。我突然很想问他:你知道我高考完了吗?事实上我也问出口了。
我看到父亲很明显地顿了一下,他皱起眉头,眼底满是不解。
是啊,答案已经显而易见了。
我于是又问:“我今年多大?”
“十八岁。”父亲回答我。
“那你知不知道我今年高考?”
质问的话不受控制地蹦出来,先前理智占据主导的优势全然丢失。我不停地质问父亲,不停地把父亲逼近崖边,而我也不停地向悬崖靠近。
父亲的沉默更显得我仿佛是在无理取闹,我像头发疯的野兽。这样的局面太过于悲哀,我慌不择路地逃跑了,用重重的关门声掩盖无法再压抑的呜咽声。
父亲好像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7
我噙着泪一头栽进被子,瞬间的失重感宛若墜入悬崖。我的肩膀如筛糠般耸动着,断断续续的呜咽,被齿缝拉得长又细,变成草稿本上歪七扭八的涂鸦。
纸巾……我迫切地爬起身寻找纸巾的踪影。
脸上流着的眼泪和鼻涕是我脆弱的证据,我绝不承认,所以必须用纸巾擦去这些痕迹——这样我才仍是那个坚强的、毫不狼狈的我。
我翻找着床头柜上堆积的杂物,没有纸巾。拉开柜子第一格,没有。拉开第二格,也没有。第三格……
这是……什么?
我拿出抽屉里的东西,将放在最底下的纸也一起拿了出来。
带着满心的疑惑,我开始阅读上面的字:
亲爱的女儿,祝你生日快乐。
是父亲的字迹。我最终无可抑制地大哭。
8
返校去拿毕业证的时候,我遇到了从前的班主任。她叫住了我。
站在教学楼前,迎着夏末干燥的风,她用缓慢的语调陈述我们之前发生的不愉快。我才知道父亲曾拜托她多关注我,才有后来她把我叫去办公室,我摔门离去的一幕。只是分班以后交集变少,教学楼之间仿佛隔着一道道鸿沟,一直拖到现在,旧事才迟迟被揭开。
原来父亲是在关注着我,在爱着我的吗?
原来他所有的沉默与逃避,只是不知道如何去表达。也许我们都太笨拙,第一次当孩子,第一次当父亲,所以爱在身体内扭曲,变成无休止的争吵、沉默,展开成一张丑陋的、并不美好的网。
“我也要和你说对不起,因为沟通方法的不恰当。”班主任又说。
我抬头对上她的眼睛,看见了一片澄澈的、波光粼粼的湖。
原来夏真的在闪闪发光。
9
我释然了。
因为我知道父亲在笨拙地爱着我,而这种笨拙的爱可以让我原谅不美好。
我想,也许我应该回去清扫房间里久布的灰尘,把所有窗帘都拉开。
杨晋摘自《中学生百科·小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