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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花开都是人间的烟火

2022-10-29

山东文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庄稼

鲁 北

扫 雪

新年的第七天,第一场雪纷至沓来,纷纷扬扬的,有了下雪的样子。

这几年,已经很少下大雪了,一个冬季,也下不了几场,而且都是飘几个雪花而已。

这一场雪有一点大,但比起我小时候的雪来,还是不够猛烈,算是毛毛雪吧。

小时候,我对大雪充满着恐惧,怕一夜的大雪将我们的茅屋埋在底下,我们会永远走不出来。我曾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

大雪不期而至

小路不见了,草垛模糊了,树低下来,房子矮下去

我好怕下大雪。但大雪似乎一点也不知道

还是该怎么下,就怎么下,全由着自己的性子

在这样漫长的黑夜里,一盏煤油灯下

母亲在不停地摇着纺车,我在一页页地翻书

雪落无声。几声犬吠,打破夜的宁静

我很困、很困,但不敢睡去

我怕黑夜里的大雪,会把我们淹埋

到后来,我还是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满屋子里都是阳光

早上醒来,阳光在雪的折射下,十分刺眼。举目远望,四野莽莽,是一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这时母亲早已推开房门,父亲弓着腰,在天井里扫雪。我也拿上笤帚,跑到天井里,和父亲一起扫雪。我们把房前打扫干净了,就沿着小路,向爷爷住的房子扫去,一直把爷爷家的天井打扫干净。然后,我挎上小书包,沿着去学校的小路,一步一步地扫起来,途中遇到小同学,就一起向前扫,一直扫到校园里。

我们的房门大都是两扇的木门,往里敞,外面还有风门子,大多是半截的,草栅子的,而且向外敞。如果大雪封门,就很难敞开。爷爷的房门也不例外,于是,早上醒来,我们必须早早地去给爷爷打扫干净。

记忆中,爷爷家的天井里存雪最多,也许那里是一个风口,下雪的时候,风会把雪旋到那里,越积越多,成了两三米的雪丘。这些雪,会在爷爷家的天井里待一两天,我们才能把它们打扫干净。这时候,我和哥哥弟弟们,用铁锨把雪端到屋台子下面,或者更远处的空地上。还打雪仗,堆雪人。在雪人上歪歪斜斜地写上“××大坏蛋”。

雪霁天晴,屋顶上的雪慢慢融化,雪水沿着屋檐滴答下来,结成长长的冰凌锥。有些冰凌锥,承受不了自己的重量,就从屋檐上跌落下来,摔在地上。我们捡起来,含在嘴里,咬一口,嘎嘣脆。

调到县城以后,我在一栋大楼里上班。每次下雪,我都会早早地到单位,拿上扫帚,和同事们一起,把雪打扫干净。整座大楼里,住着好几个单位,有的人就不喜欢扫雪,在家里睡懒觉,等大家打扫完了,他才不紧不慢地来上班。

不知道为什么,一年一年的,雪,越来越少,越来越小了。

扫雪,也扫不上了。

热在三伏

俗语说:冷在三九,热在三伏。

现在正是三伏中的中伏,自然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

一头猪在圈里哼哼叫着,焦躁地拱着潮湿的、臭烘烘的粪便;一条狗耷拉着舌头趴在墙脚的阴凉里,上气不接下气;一只老母鸡在树底下自己刨的窝里,伸长着脖子,无精打采;一些知了在树上绿叶深处,不知疲倦地叫着,天籁之音此起彼伏;一阵南风悄无声息地刮来,打在脸上,火辣辣的。

不远处,庄稼站在田野上,风站在庄稼的肩上。

“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热风从古代刮到现在,一直在刮。庄稼地里,裸露着黝黑脊梁的庄稼人,用尽一切力量,挥舞着镰刀、锄头,似乎完全忘记了炎热。

我和父亲坐在土坯屋里,摇着蒲扇,不时地拿搭在肩上的毛巾擦去脸上的汗。父亲不停地说,天热好啊,天热好啊,地里的庄稼长得旺,秋上定有好收成。

是啊,昨日一场大雨,下了个透地,庄稼的叶子舒展开来。今天早上,一轮太阳从东方升起,天空朗朗。久旱逢甘霖。这样的天气,是多么适应庄稼的生长啊。庄稼不作假,有阳光,有雨露,它们就会扭动着身子,摁不住地疯长。

这是多年前的一个场景。那时候,父亲40多岁,正壮年,又恰逢生产责任制的春风吹绿了乡村大地,父亲有使不完的力气。那时候,我在村子里当小学民办教师,教室里种希望,田野上种庄稼。

在乡村的那些年,阳光底下炎热,月光里依然炎热。“夜热依然午热同,开门小立月明中。竹深树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那时候,老家还没有通上电,自然没有电扇,没有空调,只能靠一把蒲扇,摇来一丝丝凉风。半夜里,常常被热起来,就在天井里铺一条麦秸苫子,躺在上面。天井里也不凉爽,仍然是热浪袭人,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星星们眨着眼,我没有心绪和它们眉来眼去。

刚调到政协的那些年,单位没有宿舍,我住在办公楼里。办公兼宿舍的那个房间,在顶楼的最西侧,西晒得厉害,夜里,我躺在床上,像躺在蒸笼里。无奈,我拿一条布单子,到楼顶上躺着,让自然风吹在我的身上。

一晃过去了几十年。现在,我不教学了,也不种庄稼了。但夏天依然热夏天的,冬天依然冷冬天的。

这几天特别热,实在让人受不了。自从有了冬暖夏凉的外在环境,人也变得娇气了。

有一天,我下了楼去上班,在路上遇到看大门的老陈。他敞着怀,露出胸膛,说,今天真热啊!我答应着,说,还行。

热有什么可怕的?那些年,我和父亲、弟弟、妹妹,经常去一个叫埕子口的地方锄地,那里有我们大片大片的庄稼。埕子口在村子百里之外,天不亮,我们就出发,骑着自行车到那里,需要两个半小时。到了以后,我们顾不得喘口气,停下车子,放下带着的干粮和水壶,就干起活来,一直不停地锄啊锄,午间也不休息。锄地就是把庄稼地里的草除掉,让它尽快死去。如果把地锄了,接着下了雨,那些野草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会重新扎根,就等于白锄了。于是,我们不怕天热,感觉越热越好。大热天,除掉的草,过不了一会儿,就死去了。多大的雨,也不能让它们复活了。

在齐腰深的玉米地舞锄,一溜风穿过茂密的玉米叶子,刮过来,吹到脸上,吹在身上,有丝丝的凉意,那惬意无法言表。不身临其境,是感受不到的。

再热的天,也受得了。想起那些年种棉花,棉铃虫躲在叶子暗处兴风作浪,大有把叶子吃光的气势。棉铃虫吃掉的,是我们需要的。只有杀死棉铃虫,才能使棉花茁壮成长。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背着喷雾器打药,把敌杀死、氯氢菊脂、高效氯氢菊脂等药品喷洒在叶片上,置棉铃虫于死地。一喷雾器装15斤水,背在肩上,不轻松,还需要一点一点地喷洒出来。说是洒,实际是雾。伏天里,又闷又热,但不怕,在齐腰的棉田里,窜来窜去,一憋气可以打七八桶。想着秋上的好收成,什么苦和累,都忘了。

天热了,盼下雨。下了雨,可以凉快一些。

那年的七月,天旱很久了,庄稼在正午的阳光下,低头的低头,打蔫的打蔫。

我时常往家里打电话,问父亲,下雨了吗?父亲说,没有。过不了几天,再打电话,父亲的回答还是没有。

庄稼要渴死了。我是一个城里的庄稼人,我爱庄稼,我对庄稼情有独钟。

记得有一天,我站在十二楼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天空,我渴望一场大雨降临。盼望着,盼望着,大雨终于来了。不一会儿,楼下的路上有了二三十公分的积水。远远望去,城南的庄稼地边,已是沟满壕平。这时我想到了弟弟种的庄稼,它们是喝饱了,还是喝撑了。后来,我在一首诗里这样写道:“大雨落利津/县气象部门/天天通过手机短信报告雨情/全县八个乡镇,我最关心汀罗镇//在那儿,我的弟弟种着三十亩棉花、十亩玉米和五亩大豆/他靠着那些庄稼,养家糊口。”

记得种庄稼的那些年,盼下雨,又怕下雨。盼的是,下了雨,阳光雨露禾苗壮。怕下雨,是怕下大了雨,庄稼被涝死,一年的希望,被一场大雨漂走。这个叫老天的爷爷,不好当。

庄稼人也难缠。诗人张中海在《六月雨》中写道:“细雨涟涟/细雨涟涟/密梭织网,偌大的天织个严严//屋里走走/门口站站/一个懒腰接一个哈欠——/理不清的心绪,乱麻一团/大忙时,多盼有个连雨天/——累得腿酸腰痛/雨来了,又盼云开放晴/——闲得腰痛腿酸/忙时也烦/闲时也烦/粗手大脚的庄稼人/啥时变得这么难缠。”

这是庄稼人的真实写照。

天热能热死人吗?不能。但大雨过后,小雨缠绵,凉风扑面,人是受用了,但庄稼受不了。庄稼受不了,就长不成好庄稼。长不成好庄稼,就没有好收成。没有好收成,人们就没有吃的。人们没有吃的,就会饿死。“家里有粮,心中不慌”,极是。

庄稼的一生,很简单。种子埋在地里,有几场透地的雨,有充足的阳光,它就会长成一个沉甸甸的秋天给你看。庄稼的神奇,也是大地的神奇。

民以食为天。天再热,有电扇,有空调,人,热不死。如果没有适合庄稼生长的阳光雨露,那大片大片的庄稼,死不了,也活不成,可就麻烦了。

人活着,离不开粮食。“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古人说的都这么好,我们还能说什么呢?

有一种美味,叫辣子黏粥

那一天,我在寿光参加了一场文学活动。午餐的时候,上了一盆黏糊糊的粥。主人介绍,这是小店里的一道特色菜,不是贵宾到来,一般不上。

我盛上一碗,慢慢喝了一口,久违的辣香沁人心脾。我认定这就是我五十年前喝过的辣子黏粥,它的主料是家雀儿。我知道,现在的家雀儿属于国家二级保护动物,我喝到的这碗辣子黏粥,它的主料不会是家雀儿,应该是与之差不多的鸽子。

我一下子想起了鲁迅先生的《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想起了他在雪后的百草园里,捕鸟的那些有趣记忆。我也回到了年少时代,捕鸟的过程浮现在眼前。不同的是,鲁迅先生在百草园里,我在自己屋东山边上的场院里。

那时的雪,会一连下好几天。风口处,雪被风旋得一人多高,低处也没过膝盖。但总有几块地方,雪层浅浅的,露着地面。接连不断的大雪下了两三天,鸟雀们久已无处觅食的地方。这样,我在无雪处,用一支短棒支起一面大的竹筛来,下面撒些秕谷,棒上系一条长绳,远远地牵着,看鸟雀下来啄食,走到竹筛底下的时候,将绳子一拉,便罩住那些觅食的麻雀。但所得的麻雀并不多,也就一两只。

还有一种捕鸟的方式,叫照鸟。在冬天漆黑的夜里,我们几个小伙伴,拿着手电筒,长长的木棍、弹弓、网罩,挨家挨户的照。有些鸟,会在屋檐下的缝隙里做窝,在那里取暖、睡觉。它们不知道,我们已经瞄上了它。在它们熟睡的时候,我们用手电照到它,用准备好的网罩悄悄地把它罩住,然后顺着墙皮轻轻地往下拽,直到能摁住为止。或用木棍把它戳下来,或用弹弓把它打下来。用弹弓射击,非二黑莫属,因他瞄得最准,百发百中。

这些麻雀,我们是不会养着的。常常用它来改善一下生活。一只麻雀,满打满算没有一两肉,用它打牙祭,显然不够。于是,母亲让我褪了麻雀的毛,然后再用灶膛里的微火,把麻雀身上的绒毛,一点点清理掉,接着抠净它的五脏,把它剁成碎末,越细越好,与剁碎的红干辣椒一起放到滚烫的油锅里,搅拌后,添上大半锅凉水,大火烧起来。待鼎沸,把搅拌均匀的高粱糊糊倒进锅里,到沸腾,就是那年代无与伦比的美食了。

我会喝上两大碗。在缺衣少食的寒冬里,喝上两大碗辣子黏粥,头顶上直冒汗,身上也热乎乎的。一家人喝得脸红扑扑的,我和弟弟喝得最认真,总是把碗舔得干干净净。

胃是有记忆的。这些年,山珍也吃了,海味也吃了,没有留下多少特别的记忆。倒是小时候的那一碗碗辣子黏粥,让我记忆至今,不曾忘怀。

“百菜里最好的是白菜,诸肉中最香的是猪肉。”那时候,不是逢年过节,吃不上肉,但能吃上白菜。小时候,冬天里的主菜是萝卜条和白菜汤。生活好一些时,能放上几片肉,一点粉条。那种伙食,吃得那个香,无法形容。

我还是习惯吃小时候吃过的那些食物。那时候,吃的都是时蔬,吃不到反季节的蔬菜,更没有农药残留。

碟盘里装满乾坤人寰,弹奏着“民以食为天”的华丽乐章。吃过宫廷大餐,也吃过民间小吃,但萦绕在舌尖上的,还是那碗辣子黏粥。

吃 菜

菜分三六九等。上档次的菜,吃过,但吃得不多,大半辈子,吃的最多的还是家常菜。

中国是一个餐饮文化大国,长期以来,受地理环境、气候物产、文化传统以及民族习俗等因素的影响,形成了有一定亲缘承袭关系、菜点风味相近、知名度较高的菜系。其中,川菜、鲁菜、粤菜、闽菜、淮扬菜、浙菜、湘菜、徽菜享称为“八大菜系”。

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传统饮食文化中南北菜肴风味就表现出差异。到唐宋时,南食、北食各自形成体系。发展到清代初期时,鲁菜、苏菜、粤菜、川菜成为当时最有影响的地方菜,被称作“四大菜系”。到清末时,浙菜、闽菜、湘菜、徽菜四大新地方菜系分化形成,共同构成中国传统饮食文化中的“八大菜系”。

说起这些菜,有的吃过,有的没有吃过。说心里话,我最喜欢的还是川菜。川菜有麻、辣、咸、甜、酸、苦、香七种味道,它吸收南北菜肴之长,享有“食在中国,味在四川”的美誉。前不久去了一趟四川,地道的川菜让我的味蕾得到了从未有过的满足和享受。

我出生在物质匮乏的1960年代贫穷的乡村。当时吃到的蔬菜品种也不少,但就是数量太少。生产队的土地主要是种各种各样的粮食,小麦、大豆、高粱、玉米,等等,只在沟沟壑壑旁边的空闲地种上一点蔬菜,也大都是白菜、萝卜等,也种茄子、辣椒,因产量太低,不会大面积种植。

秋天,家家户户都会分到生产队按人口分配的或多或少的大白菜、大萝卜,纷纷用独轮车推到自家的院子里,把大白菜的根削整齐,把大萝卜的缨子拧掉,放到早已挖好的地窖里。这些白菜、萝卜,可以吃一个冬天。

那些年,家家户户都有地窖。在当地,地窖分死窖窝子和活窖窝子。它们的区别是死窖窝子不留出口,把白菜、萝卜放进去,埋上土,就封死了。活窖窝子不同,它是一个不小的洞,还有洞口。

死窖窝子一般在院子外的空地上挖,可大可小,可长可短,可深可浅,这要根据自己家白菜、萝卜的数量去决定。死窖窝子里埋白菜、萝卜,埋进去一个冬天不去动它,待到来年开春才挖出来吃。

活窖窝子一般在院子的一角不妨碍行走的地方挖,长大约两米,宽大约三米,深大约一米半,翻到上面的土也有三十多公分。这样的深度,在地窖里,人基本能站立。地窖的上面搭上木棍,盖上草苫子,再在上面盖上一些土,其目的是保温。在地窖的一角,留一个口,可以上下。在这个口上,盖一捆捆好的草团,不让风和雪钻进去。

过冬的白菜、白萝卜、胡萝卜、地瓜,以及香菜,都放在里面。在白萝卜、胡萝卜、地瓜的上面,盖上一些从村西的双新沟边上挖来的细得可以流淌的沙土。这些沙土,有得天独厚的保鲜和杀菌作用。待到来年的春天,它们还像刚刚在地里挖出来的一样。

在农村,萝卜的用途最广,秋天可以炒着吃,冬天可以腌着吃。一年四季,腌制的萝卜,是当家菜。

我是吃着瓜子(腌制的萝卜)长大的,到现在,几乎一天也离不开瓜子。也知道,这种腌制的萝卜,含有过量的亚硝酸盐和亚硝胺。如果经常食用,这些盐类副产品在一定的情况下会诱发严重的胃病。但还是吃。我们也要相信自己有一个强大的胃,和它产生的强大的胃酸。

上高中的时候,去二十里外的镇上。周日,母亲会放上一点点油,炒上一些瓜子,装到罐头瓶子里。这些炒熟的瓜子是不够一个星期吃的,还得带上几个囫囵瓜子,用铁丝串起来,和粗粮饼子一起,背到学校里。

现在吃菜和那时吃菜,是不同的。现在吃菜,是为了营养,那时吃菜,是为了把干粮带下去,填饱肚皮。那时的营养,靠干粮,现在的营养,靠肉鱼蛋奶,靠蔬菜,面食成了附属品。

那时候,大都吃粗粮,如果没有瓜子咸菜就着,是难以咽下去的。能够给予身体能量的也是这些粗粮。现在不同了,大量的肉、鱼、奶、蛋、蔬菜,给予人的营养,已经足足有余,面食,可有可无了。

但我不行,我离不开面食。即使吃肉、吃鱼、吃蔬菜,吃得再多,吃得再饱,我也要吃一点面食。如果不吃面食,我就像没有吃饭一样。

说 馋

馋的本意是贪吃,专爱吃好的,如嘴馋、馋涎欲滴。也作羡慕、想参与的意思,如眼馋,看见打球他就馋得慌。

《资治通鉴·唐太宗贞观八年》记载,“上谓魏徵曰: ‘齐后主、周天元皆重敛百姓,厚自奉养,力竭而亡。譬如馋人自噉其肉,肉尽而毙,何其愚也!’”明·王衡《郁轮袍》第一折:“丛桂留人人未起,北山笑我我何辞,乐难支,不羡那山雌,自有馋人会献诗。”古书上是这样描述馋食的人的。唐·韩愈 《酬司门卢四兄云夫院长望秋作》诗曰:“驰坑跨谷终未悔,为利而止真贪馋。”钱仲联集释:“魏本引孙汝听曰: 言拘于利禄而不游此山,是为贪馋之人矣。”

我所说的馋,属于身体本能的馋,是最基本的。

上小学的时候,每晚去位于村中心的学校里上自习课。那时的小村很静谧,漆黑的夜晚,天上有数不清的星星,地上是时断时续的犬吠,有一条崎岖的小路,似乎有独特的亮光,我们不会迷路。在一个满天繁星的夜晚,我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闻到嘎子家里飘出来的刚刚炒熟的花生的香气,弥漫在大街小巷,我的腿像灌了铅,走不动。自己知道不会吃到这美味绝伦的花生,但停下来,站在街口,闻闻味道,也是一种享受。

我的三爷爷住在村子最西头,他家的房前屋后,有很多的枣树。有小枣树,也有大铃枣树,小枣熟的早一些,大铃枣熟的晚一些。季节不撒谎,“七月点红,八月满红”,到了七月十五前后,枣子就见红了,挂在树上,诱惑着我们这些嘴馋的孩子们,每每路过,都会看上一眼,再看上一眼,走出去很远,还不时地回头张望。

终于盼到了打枣的那一天。我们几个嘴馋的孩子,蹲在树底下,帮着三奶奶拾枣,一边拾,一边吃,吃得个小肚子咕噜圆。枣是很难消化的。因为吃得太多,消化不了,夜里起来好几次,胀得拉肚子。

有些事,现在想来很可笑。小时候,怎么那么贱,不感冒,还想方设法让自己感冒,但就是感冒不了。为此还有小小的苦恼。为什么有这样的奇思妙想?因为只有感冒了,发烧了,喉咙疼了,才可以吃到一个苹果,或者一个梨。我曾在一首诗里写道:“红富士、乔纳金/都不是苹果//小时候,我感冒发烧/母亲总会变戏法似的拿出来一个/红红的、圆圆的,那才是苹果。常常是/我攥在手里,狠狠地咬一小口/慢慢地咽下半口/那半口,一直在我嘴里//到今天。”这不是我的矫情,而是那时的真实写照。

稍稍大了一点,我去孤岛的一个远房叔叔家,他在油田工作,他家的女儿比我小不了几岁。我亲眼目睹,叔叔让她吃鸡蛋,她就是不吃。在叔叔的再三劝说下,才勉强吃了一个。当时,我想,如果我能吃到鸡蛋,我一气能吃下十几个。

上高中的时候,我们背着干粮去上学。背的干粮,不是高粱饼子,就是棒子饼子,硬邦邦的,就着咸菜瓜子,也很难咽下去。我有一个同学,他父母是临近公社卫生院的医生,吃工资,他带的干粮是细面馒头,让我们都羡慕。那时候,他常常拿细面馒头换我的粗粮饼子吃。现在想来,我占了人家很多的便宜。

我的奶奶从小不容易,她本姓郭,没几岁就送了人,改姓牛。长大了,嫁给了我爷爷,一辈子没享多少福。拉扯着我大姑、父亲、二叔、三叔、二姑、三姑、小叔……一大帮孩子。困难的时候,吃树皮、吃棉籽皮、吃野菜,就是很少吃到粮食。吃棉籽皮拔干,拉不下屎,用木棍子拨拉,很难受,真不想再吃了。可是不吃,就会饿死。

我长大了,奶奶也老了,她回忆起那段岁月,就落泪。缺衣少食的年代,她一边切南瓜,一边把南瓜瓤子吃了。为的是,让孩子们多吃几口白水煮的南瓜。我奶奶经常对我父亲、叔叔、姑姑他们讲,吃好吃孬,吃饱了就行。多好的东西、多孬的东西,咽下一拃长的喉咙眼,都是一个味。

奶奶一辈子没有什么奢望,能吃饱穿暖就行。

后来,日子渐渐地好了,衣食无忧了。奶奶说,赶上了好时代。在晚年,奶奶过了好几年幸福的日子,她很知足。

我没有受过苦,小时候就是有点馋。这也许是人的本性吧。

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你现在馋什么,我还真回答不上来。

嘴边的兔子肉

时常想起父亲肴兔子的那段时光。令我不解的是,父亲给生产队肴兔子两三年,我始终没有吃过一块兔子肉。那时,一只肴熟的兔子剁八块,一毛钱一块。就是这个价位,我们也吃不起。

“一只肴兔剁七块不行吗?”父亲说,“不行。”“一只肴兔剁八块,每一块上匀出一点点,还是八块,每块也就仅仅小了一点点,不行吗?”父亲说,“也不行。”

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生产队那会儿,我也就是十来岁。在农村,一年四季都是忙,冬季相对清闲一些,但也不是倒背着手在墙根晒太阳。最主要的任务,是男劳力出工程。县里成立团部,公社里成立营部,大队里成立连部,大都是清淤之类的活。完成了这些活,没事了可以在家闲着。那时老百姓手里没钱,腰包瘪瘪的,村(当时叫大队)集体经济也不行,生产队集体经济更差,于是就想着法搞点副业,壮大集体经济。

我们村坐落在荒原上,远离县城一百里,与沾化接壤,四周是大片的野草。在距离我们村子六七十里的地方,有我们的洼地,种庄稼,但那里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野草。野草丛中,最多的动物就是野兔。于是,生产队长组织起社员到荒原上、野草里,用土枪捕杀野兔。

我父亲不会打枪,就在家里肴野兔。反正都是挣工分。那时出工一天,记一个工,十分。年底算盘珠子一响,一个工,值八分钱。

傍黑前,捕杀野兔的人们四面八方回来了,聚集在我家的院子,有说有笑,分享着收获的快乐。

父亲肴兔子大都是晚上,一直到深夜。第二天,可以有专人到集市去卖。

肴兔也有一套独有的工序。先将生兔扒皮、开膛。内脏若无破裂,可以稍作清洗。然后一一放进存有老汤的锅里,大火煮,至沸锅。这时,把少许的火硝放在勺子里,放在灶膛里,用火灰点燃,出明火,用铁钩子迅速搅拌,接着捅入沸腾的锅里,只听“轰”的一声,锅里的水更加沸腾,咕咕的像泉涌。火硝可以使肉熟得快,且表面红润、鲜艳。这时,可以用小火煮少时,即停止,以免脱皮蚀骨,破坏了观感,影响了味道。

每晚,父亲还在肴兔子的时候,我上完晚自习回到家,就趴在锅沿边的厦拉子(炕与锅台之间垒的台子)上,眼睁睁地看着满锅的肉,险些流下口水来。父亲不说让我吃,我自己也不敢开口要。

父亲一晚上要肴好几锅兔子。间隙,他会撇一些带油花子的老汤,泡地瓜干饼子吃,给自己加一顿夜饭。父亲接连干几个小时的活,是很费体力的。他有时也给我泡一点干粮,他会在锅里找一些血块块、兔子眼、兔腰子给我吃。我吃得津津有味。

很多时候,我睡着了,父亲还在劳作。他要待到肴熟的兔子凉透了、凉干了,把它们大卸八块。每晚,父亲把一只只煮熟的兔子均匀地切好,装到麦秸囤子里,第二天,由崔老二带着,去集市上卖。

我家院子的早上是热闹的。邻居的姚三奶奶、王二婶、孙大娘,都会沐浴着晨光,提着小桶,或端着小盆,到我家里,要肴兔子的汤,用这些兔子汤,炖白菜,炖萝卜,让小村的冬天,有了滋味。

杀羊给你吃

你喜欢吃羊肉?

喜欢!

那你来我家吧,我父亲杀羊给你吃。

十几年来,父亲的生日,他都会杀一只羊。那羊,是父亲牵养的,不是买来的。用现在的话说,是绿色环保的,无污染的,不吃饲料的,吃青草和玉米粒的。是父亲看着一天天长大的。

以前,我们没有吃多少好东西,大都是萝卜地瓜,高粱玉米,但是无毒的。现在,我们吃很多好东西,却大都是被污染的,有毒的。

父亲牵养的小山羊,无毒。

父亲的生日是在腊月里,正是吃羊肉的好时节。

父亲六十岁以后,就很少侍弄庄稼了,但他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闲不住,就买了几只小山羊,养着。这些羊,不是圈养,也不是放牧,是用长长的麻绳拴着,一头用锁子系住羊的脖子,一头用铁橛子插进地下,不让羊乱跑,让它在固定的范围内吃草。羊吃贱草,不能固定在一个地方。于是,父亲得把铁橛子拔出来,一天换三四个地方。

父亲养得羊不多,最多三只母羊,它们不间断地生,一年下来,也生六七只,养大了卖出去,有不少的收入。

刚开始的时候,一只羊值不了几个钱,我们晚辈还有给我父亲祝寿的朋友以及亲戚,也欣然接受,心安理得。

去年,羊肉价格上涨,一斤毛羊十八元,一只羊就得七八百元。父亲风里来雨里去的,把羊养大,不容易。吃一只羊,我也心疼。

今年,猪肉价格飞涨,涨到三十五元一斤,羊肉也跟着蹭蹭地往上涨。

昨日周末,也是枣园大集,我去赶集,买些菜回家。路过羊市,我听到卖羊的和买羊的在讨价还价,听清楚了他们达成的协议,一斤毛羊二十五元。

回到家,我对父亲说,今年您的生日咱不杀羊了。父亲问,为啥?我说,今天赶集,我听说毛羊二十五元一斤了。到年底,三十元不止。

父亲听了,微微一笑,说,别说三十元一斤,就是五十元一斤,咱也得杀羊。这些年来,咱一直杀羊,如果今年因为羊贵,不杀了,让你的那些朋友们怎样看咱,钱算啥?做人最重要。

父亲不会听我的话,他一定会杀羊给你吃。

亲戚来了有美食

蛰居穷乡僻壤,自然会有几个穷亲戚。

家里来了亲戚,最犯愁的是母亲。拿什么招待人家呢!

我说的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期。

我们那个小村很偏僻,都是几十年前一些逃荒要饭的人,从四面八方来到这大荒原。因为地广人稀,土地还算肥沃,就纷纷居住下来,繁衍生息,才有了后来的村庄。街坊邻居们的居住很随意,找个高一点的地方,建房子,东一户西一户的,没有个街,也没有个巷。家家户户都没有院墙,西家出门就能看见东家,东家出门也能瞧见西家,彼此没有一点遮拦。好在那是一个道不拾遗、夜不闭户的年代,都相安无事。这也倒好,吃饭的时候,一张小饭桌,摆在天井里,或放在屋山上,一览无余,说不准东家的大爷,或西家的二叔,手里攥着窝头,窝头里填满虾酱,另一只手握着大葱,边走边吃,就去了邻居家。多么和睦的乡里乡亲啊!更欢的是那些孩子们,东家吃一口,西家吃一口的,就饱了。

那时候,没有好吃的,都是粗茶淡饭。在我记忆里,一年能吃上两顿饺子,大年初一和正月十五。家境不好的人家,只能大年初一吃一顿饺子。家里有几斤小麦面,是轻易不敢动的。一两岁的孩子需要吃,上了岁数的老人需要吃,哪里还有青壮年吃的。

家里来了亲戚,总不能拿高粱窝窝头招待。母亲就用那很稀罕的小麦面,烙上几张饼,再切上一大把葱,打上两三个鸡蛋,炒上一盘,我不知道这道菜应该是叫葱炒鸡蛋,还是鸡蛋炒葱,反正葱多鸡蛋少。这样的菜,炒好了,让父亲陪着吃。

赶上放学,母亲就早早地站在门口,等我们,不让我们回家,让我们到河边,或者小树林里去玩耍,等亲戚吃饱了,再回来。

有的时候,母亲并不迎着我们,我们就急匆匆地回到家里,和亲戚一起吃饭。

但我们吃的饼,和亲戚吃的饼,是有区别的。也许亲戚看不出来,但我们知道。

这个时候,母亲会烙两种饼,一种是小麦面的,一种是小麦面和高粱面一起的。小麦面和高粱面一起的,我们叫包皮子饼,也叫两面子饼。把高粱面揉成团团,再把小麦面擀成小饼的样式,然后把高粱面团团包起来,再擀,就成了包皮子饼。

就是吃到这样的饼,我们也有美食在前,大快朵颐的感觉。

在我的记忆里,我的母亲是很少吃菜的,即使吃,也吃得很少。瓜子咸菜,陪伴了她大半生。

那时候,家里穷,好吃的留给我的爷爷奶奶和干体力活的父亲,还有在长身体的我们。似乎唯有她不应该吃。其实,我的母亲,也有繁重的体力劳动。她要去生产队里挣工分,歇息时就去打猪草,回到家里还得做饭、喂猪、喂鸡,还要洗衣服、纳鞋底、缝制衣裳。漫漫长夜,一架纺车驱走黑暗,摇出温暖。

我的母亲哦!

这些年来,我的母亲依旧招待亲戚,她已经不犯愁了。

现在生活好了,衣食无忧了,母亲还是很少吃菜,维系她生命的,还是那些粗茶淡饭。我问母亲,你怎么不吃菜呢?母亲说,大半生粗茶淡饭,早已经习惯了。

母亲的这种饮食习惯,我是给她改变不了了。她已年近八旬,身体还很硬朗。只要她开心,她喜欢吃什么,就吃什么吧!

我种地的那些年

有生产队的那会儿,我还上学,假期里也干农活,那不叫种地。

所谓种地,就是从耕种到收获,自己亲力亲为。

我结婚之后,没有分家。等到弟弟也结了婚,父母把我和弟弟分了出去。

说是分家,只是从一个锅里摸勺子,分成了三个锅里吃饭。种地的事,还是大家伙儿齐下手。虽不同时收割,但同时播种。那时候,不多的几亩地,相邻不远,或地边搭着地边,或隔着几户人家。往往是,播种了,父亲招呼一下,一起把种子播到地下,是种豆子、种玉米、种棉花,还是种麦子,各自做主。

那些年,什么时候种什么庄稼,我不知道,全听父亲的。我只跟随着,干点力气活。

管理是自己的事,施肥是自己的事,收割是自己的事。

春上,把玉米种子埋进地里,过不了多久,嫩绿的玉米芽钻出了地面,顶着晶莹的露珠。被风一吹,柔软的身姿像柳条,千姿百态。

要间苗了。我握着锄,把多余的苗铲去,留下粗壮的那棵。

要锄草了。我握紧锄把,把锄扔出去,再拖回来,锄去野草,也翻松土地。

要施肥了。我把大把的化肥,撒到玉米的根系处,让这些根系慢慢地吸收。我似乎听到了玉米拔节的声音。

接着,玉米长到一人高了,结玉米棒棒了。这个时候,我会掰几个鲜嫩的下来,拿回家里,煮煮吃,一家人尝尝鲜。

过不了多久,玉米粒饱满了,一排排鼓胀胀的。把成熟的玉米棒棒掰下来,运到家里。竖起梯子,一点点摊放到房顶上。房顶上一片金黄。

父亲在村西的地里锄黄豆,弟弟在村西的地里锄高粱,我在村西的地里锄棉花,我们离得不远。一阵阵的风,吹着庄稼,也吹着我们。

太阳西下,倦鸟已归。父亲锄完最后一锄,直起腰,看了看远处。他扛起锄,走到附近的弟弟的地里,俯下身子,和弟弟一起锄起来。几垄地,用不了多时,锄完了。父亲扛起锄,走在前面,弟弟跟着后面,来到了我的地边。不一会儿。我们爷仨,把我剩下的那片地锄完,一起回了家。

很多时候,我们就是这样在一起劳动的。

麦熟一晌。割小麦是庄稼人一年中最累的农活,“过一个麦季,脱一层皮”。头天晚上,家家户户“磨镰霍霍”,用磨刀石把镰刀磨得锋利无比。第二天天不亮,麦地里就已经人头攒动。太阳才刚刚露头,一片一片的小麦,已经被割倒了。

村子北边的不远处,是我们的一个场院,父亲已经早早地把它压实,打扫干净,等着小麦们来这里安家。

每年割麦,我们都是集中收割,谁家的成熟了,先割谁家的。弟弟开着拖拉机,一趟趟把小麦运到场院里。母亲负责翻晒小麦,负责烧水做饭。

收割结束了。选一个晴朗的天,把麦子摊在场院上,开始打场。

一家一户的麦子并不多。往往是,我们三家的麦子摊在一起,中间放的薄一些,作为分界线,在一起打场。起场以后,父亲拿起扫帚,扒拉成三份,谁也不说什么。

秋天打豆场,也是这样。

父亲说,什么你的、我的、他的,都是我们的。

我们一直这样,很多年。

直到我离开老家,去县城工作,我不种地了。父母年龄大了,也不种地了。剩下的地,由弟弟耕种。

其实,那些年,我没有严格意义上的种过地,只是干了一些农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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