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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慧山的光

2022-10-29罗伟章

山东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苏东坡济南

罗伟章

济南是闻名天下的泉城,可她何尝又不是一座山城。所谓“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山,与因泉而成的湖,竟是“一”和“半”的关系。济南的山是谦卑的,不与百景争胜,且把宽阔的道路让出来,只在城的周边,低调地起伏。但城里人只要愿意,无论身处何方,都能开门见山。在二千余年的漫漫时光里,山既是这座古城的护佑者,也是她的观察者,到今天,观察者和观察对象,相互高度认同,彼此渴望融汇,于是,山成了城的一部分。市区之南的佛慧山,因此不再排除在城市的修辞之外,变为了整个城区的制高点。

六月上旬,春气尚存,太阳多,雨水少,但满目青枝,饱满地诠释着山的内涵。进入高大的牌坊门,五角枫两边站立,随风摇响,绿光乱溅。整洁的石板路,招引着来人走向深处和更深处。山的深处即高处,路缓缓上扬,习惯了平坦的腿和心,有了些许不适和诧异,诧异之余,蓦然回首,检点着自己的庸常日子。庸常不是没有难度,而是对难度的畏惧。佛慧山的存在,正是一种提醒:脚步到此,朝旁边一撇,拐进山里,就能屏蔽浮华的喧嚣,抚触本初的生命,唤醒沉睡的激情,抖落计较、焦虑和恐惧,让自己变得轻盈而完整。

对生命的振作和清洗,原来如此简单。济南人是有福的。济南人是懂得的。难怪有那么多人,利用周末时光,从山脚到山腰,从山腰到山顶。山脚、山腰和山顶,不是方位,而是对过程的描述。在这样的过程中,放空和修复。

腿上慢慢有了涩意,但并不累,更不喘,仿佛能舀一瓢就喝的清新空气,在喜鹊的鸣叫声中流淌。其实用“清新”来形容,只是偷懒,真正的清新,是让你感觉不到清新,比如佛慧山的清新,就只是呈现给你一种亮度,不峻急,不强烈,与你内心的期待刚好吻合,与漫山遍野的植物的品性,刚好吻合。柏树或许是这里最古老的居民,在最为荒圮的年月,也顽强地向城里人报告着季候的消息,而今它们不再孤单,黄栌树陪伴左右,并和枫树一起,激发人们去想象秋天的艳丽。桃树和桑葚,是特意栽种的,为的是让动物们有吃的。

曾经,除了风声,这是一座沉默的山,那些野外的性命,伤情于它的贫瘠,只能选择远离。“养不活一只鹧鸪的田野,不能称为田野”,这是梭罗说的,套用过来:养不活一只喜鹊和一只松鼠的山,不能称为山。可这不是田野的错,也不是山的错。许多时候,人们忘记了对大地的辜负,忘记了只能根据自身的行为,接受来自更高尺度上的奖赏和惩罚。如今,当小孩子在佛慧山和松鼠嬉戏的视频在济南疯传,证明了人们对美好有着共同的理解和期待。

更令人动容的是,山水下泄途中,某些地方坐上水泥,做成了蓄水池,为的是让动物们有喝的。这不只是生态观,还是一种善。生态哲学以人为中心,善则弥漫所有的生命,意在给所有生命以更多的机会。老子把水说成是“上善”、至圣之善,其本质意义,是因为水可以养育。当人为了养育而蓄水,便成为对善的养育。人之为人,恐怕没有比这更高的法则。费孝通先生所谓“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其中的“人”,可延伸至万物。

由此看来,善还是一种智慧。

人类从远古走到今天,所追求的,都是多元、融合与共生。善,既可成为通道,也是一盏灯。在济南的几天,多次车行市区,都路过舜耕路。史载,舜曾“渔于雷泽,躬耕于历山”,历山就是千佛山,而佛慧山是千佛山的核心景区。舜“以孝闻”,且布教天下,他对善的实践和张扬,为的是探索人类生生不息的路径。这是源头性智慧。佛慧山之得名,佛和慧,应该是其根本要义。

绿荫丛中露出翘角飞檐,那是唐开元寺遗址。上到二楼,坐在廊下,喝茶。茶水甘甜。我以为是茶甜,但同行的朋友刘玉栋说:不是茶甜,是水甜。济南七十二名泉之一的甘露泉,就在旁边的山崖之下。据说,甘露泉如露滴莲叶,因而又称滴露泉。或许是久不下雨的缘故,我并未见到泉水渗出,只在坡地草丛中见出湿意,这有些遗憾,不过还好,因为我更感兴趣的是,济南的七十二名泉,是实指还是虚数?如果是虚数,为什么对“七十二”情有独钟?

稍一默想,发现“七十二”这个数字,竟穿越时空,随时在想象和日常里遇见:孔子弟子三千,有七十二贤人;一年分为七十二候;孙悟空有七十二变;《列仙传》里的神仙有七十二位……这是为什么?再一查阅,发现有此疑惑的,为数不少,闻一多先生还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就叫《七十二》。据闻一多考证,七十二这个被中国人深度接纳的神秘数字,是从五行思想演化来的。

看上去是一个数字,其实是一种传统文化,是文化的种子。

说来很巧,刚刚离开甘露泉,就有记者发来微信,希望我谈谈文化自信的话题,我的回答是:文化的种子和根系,决定了一个民族的基本性质和价值核心,即文化主体性;对种子的背叛,在本质上是对特定生命的背叛,转基因食品不能产生种子,是生物界对文化界的警示。但同时,如果种子不能突破自身,不能开枝散叶,不能汲取新鲜的阳光雨露,就只能深埋地下。所以主体性并不是封闭性,以主动的姿态借鉴一切优秀文明成果,是主体性的重要组成部分。

这也算是七十二名泉之一的甘露泉,给予我的启示。

一路上行,坡渐陡,阳光自东而来,山体明暗分割,对面和侧面,白石照眼,如羊头,如橛子,便也以此命名。人类为事物命名,是文字赋予人类的特权,特权在手,往往容易丢失谦卑,而谦卑之所以可贵,是它能够迎纳更加盛大的生命。对佛慧山的打造,济南人深味其中的道理,路从那里穿过,但如果路当中有棵树,就把那棵树留着,那棵树因而被戏称为“钉子户”。登上大佛头的途中,我们就遇见了好几个那样的“钉子户”。有它们的存在,是人的光荣。

大佛头位于主峰山阴绝壁,是摩崖巨型佛头像,高7.8米,宽4米,后人筑拱形石龛,为佛遮风蔽雨,额书“大雄宝殿”。顾名思义,大佛头只有佛头,没有身子,何以中途停下,成谜。人们引以为憾,其实倒也不必,先人以他们的虔敬和劳作,为我们留下这精美的艺术和丰饶的意义指向,就够了。大佛下顾万民的双目,是提示,是彻照,也是安慰。我们可以想象,整座山均为其身,我们攀爬这山的过程,也是一步步自我觉悟、自我成长的过程。

我特别注意到大佛头的开凿年代:北宋元祐二年,即公元1035年。再过两年,苏东坡就出生了。想到苏东坡,是因为前不久刚读了张炜老师讲述苏东坡的《斑斓志》,也因为苏东坡是我故乡人,更因为苏东坡曾被任命为密州(今山东诸城市)太守,他弟弟苏辙,曾在济南做官。千载之下,苏东坡几乎始终成为“最受欢迎”的文人,恰恰是因为他超越了文人,他为官一地,便造福一方,即使贬斥岭南,成为“罪官”,也想尽办法,葬浮尸、赈饥荒、治医药。在他的一生中,打击相续,却依然热爱生活。这与佛慧山的精神谱系,高度吻合。

站在山巅的观景台上,望山下的济南城,有一种由内而外的温暖和安详。我到济南的时候并不多,可总是禁不住喜欢这座城:古老而年轻,内敛而丰厚。更北方,那条乳白色的雾带,是黄河。听说,若光线再好些,还能望见七十公里外的泰山。不过望不见也没关系,我都在心里看见了。

同行者,除了玉栋,还有云亮和侯涛。后两人作为佛慧山的打造者和管理者,以他们的专业和敬业,奉献了自己的心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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