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想要飞（组诗）

冯现冬

树

有时，我感觉自己是一棵树

这源自于生命最初的记忆

夜的道路，会尖叫的怪物飞奔

白森森的牙齿，在丛林上空逡巡

小女孩不作一声，唯恐哭喊声

会变成地图，引导牙齿索迹而来

她抱住距离最近的一棵树

此时，它像父亲

一个扎实站立在大地上的形象

小的身子嵌入它柔软的躯体

闭着眼，等待一道接一道白光退隐

小女孩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至今仍是未解之谜

四十多年过去，那一棵树再次浮现

柔软地，抱住一个冰凉的躯体

蓝 鲸

像一条巨大的船，沉潜到

海水深处。它从不开口说话，只是

保持呼吸，以此感受海水的温度

它不需要崇拜和赞美。它本身

就是一颗降落的星辰。它的肚腹上

插着无数把剑，微弱的光

从这些伤口的缝隙里射出

它远离同类，独自遨游

于重压之下。漫不经心地

在生与死之间来去

活着，体会死

死去，犹如活着

在它身上涌动着两股力

水与火的博弈

火是狂躁，水是柔顺

它在水的抚摸下

沉静，洞察一切危险

它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世界

同时也属于全人类。多少年之后

它变成一块蓝色的墓碑，生与死

都镌刻在上面

白 鹿

一条小溪穿过一座城，犹如

一个呼吸。悄然消失在

丛林深处

月光下，灰扑扑的柏油路面

泛出金属的光泽

一只白鹿跃出丛林，轻巧地

跳过路边的铁栅栏。弯下身子

吸吮水面银色的光点

你在晨梦中听呦呦鹿鸣

看见清晰的斑点降落

小溪上，长出一小片丛林

你猛然惊醒

记起自己，曾经是一只

身披梅花的白鹿

渡 河

我梦见一条白色的小船

停泊在大河彼岸。此刻

它正穿过一条黑夜的溪流

敲扣荒凉覆盖的陆地

它有一双遮挡风浪的白帆

如同守护的眼睑

在它的注视之下

我全身变得洁净，像水

又像羽毛一样轻盈

像落叶一样，静谧、安宁

它来渡我过河

我看见无数星光，在河面上

升起，如同一架透明的梯子

被人从空中抛下

我划动双桨，沿着梯子攀援

遥看大河彼岸，有仙人提着灯笼游走

但我变轻的躯体，对于梯子来说

依然太过沉重

一滴水想要飞

在一个最冷的夜里，它让自己

变得很轻很轻，从一滴水

变身一朵雪花

雪在黎明出发，大片大片

从天而降。它跟所有雪花一起

遵循同样的路线

当它看见乌黑的地面，似一头

张开嘴的巨兽。它突然全身一颤

像刚从一个混沌的梦里醒来

它记起前世曾经是一滴水

一滴想要飞的水。它掉转头

拼命往天上飞，上升

不到五米，又轻轻落下

它在绝望中抓住一缕风，燕子般

斜着身子飞，却迎头撞上另一朵雪花

两片雪花纠缠着，更快地朝地面坠去

它瞥见高山、河流和墓园

被捆绑的两片雪花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在滑落中消瘦，感受想象中的温暖

它终于消融，重新化作

一滴水，瞬息降落

从天空到地面，仿佛

降落才是它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