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食足而文工

2022-10-29傅彩霞

山东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美食生活

傅彩霞

吃是一种生活方式,是舌蕾的狂欢,是人最基础最首要的欲望。没有吃的索取,人的一生无法平安度过,马斯洛需求层次理论的大厦会轰然倒塌,何谈爱与尊严的实现自我?伴随着第一声啼哭,人宣告身体独立,张开小嘴,寻找吃食,用力吸吮母乳,满足生命本能的饥渴,追求在这个世界上活下来的希望。从此,人生在不断觅食的路上,生长不息,储蓄力量,流逝岁月。

空碗朝天,浑身乏力,走路感觉轻飘飘,摇晃不稳。五谷丰登,粮仓盈满,行走脚下会生风,日子心中会有爱。

吃是生命能量的补充,身体健康的根本,文是生命强大的体现,精神高迈的情怀。吃是低调厚实的大地,文是张扬诗性的天空。吃是固定的温暖河床,文是流动的清泉叮咚,清泉延伸了河床的脚步,河床成就了清泉的梦想。

吃与文,一脉相连,相伴而生,遥遥相望,互为成就,它们是人生船上行驶向前的两只桨,同舟共济,不可或缺。吃文相生,对影风流,是生命的底色,也是境界的坐标。

“先吃后文”,是冯杰先生赠送我的文学寄语。他是著名作家,精通诗书画印的名士。此语与我“自由主妇,煮饭,也煮文字”的个性签名,不谋而合,心境一致。

先吃后文,顾名思义吃在前,文居后,这个排序好像阿拉伯数字123,拾阶而上,有条不紊,清风在旁,舒适畅快。排列有序会诞生岁月静好的祥和安宁,有条不紊是生活最好的节奏。生存是人类的第一需求,食物是生存的第一要素,吃是人类生存的基本保障。文学艺术是人类温饱后的闲情逸致,是对心灵、精神和世界的一种表达维度。物质匮乏,食不果腹,能创作出精品力作者,寥寥无几,奢谈精神的纯粹高迈,也凤毛麟角。

遥想当年,曹雪芹以坚忍不拔的意志,精雕细刻的功夫,寒来暑往,披阅十载,增删五次,呕心沥血创作《红楼梦》,遗憾的是这部“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古典巨著,因饥寒交迫,未能圆满完成。如果曹公不是常常“满径蓬蒿,举家食粥”,巅峰之作绝不会像断臂的维纳斯,成为中国文学史永远的憾事。张爱玲曾说人生三恨: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梦》未完。惋惜之情,尽在其中。

路遥在撰写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时,荒郊独居,吃的是冷馍馍,喝的是凉开水,与老鼠相伴为乐,他自言“晚上只睡五六个小时,起来还得走到桌子前,继续写,我自己来说服自己,像哄小孩一样哄自己。看见桌子,像上沙场一样”。结果,身体透支,严重损伤,不久,正值文学创作黄金期的路遥病逝,年仅四十二岁,成为现代文坛以命搏文的悲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文学是智力和体力的双重劳动,最后比拼的是人的能量。如果路遥仍旧活着,创作出比百万字《平凡的世界》更优秀的作品,也未尝不能。

曹公和路遥用生命谱写不朽华章,是为文学事业献身的殉道者,成为令人仰慕的丰碑。作为资质平平的普通人,生活比文学更重要。颠覆自我,忽视生活,把文学看得比生命比生活比吃饭还紧要,人间悲剧就发生了。

有位诗友,叫石玉,在偏僻乡村,居一间破草屋,执着追寻梦里的“橄榄树”,誓要成为举世无双的诗人,独自整天昼夜颠倒,与梦想的缪斯痴爱苦恋,一笔一画顽强地书写诗行。诗歌成了他的鸦片。生活贫困潦倒时,靠文朋诗友爱心救济,或到田野里捡拾遗落的麦粒,勉强维持生计,艰难度日,年迈的父母无力赡养,终生未婚……没有了吃的保障,再昂贵的诗文精神,最终还是随风飘零。那个秋雨潇潇的黄昏,石玉的生命定格在五十岁,这位自命不凡的乡村诗人因身心俱损,郁郁而终。男人五十,本应是成熟理智的极品,家庭的屋脊,国家的栋梁。原本是石头的他,没能把自己雕琢成玉,徒留一声叹息,鬓发苍白的双亲,满屋散乱的诗稿,孤寂守望,成了永远的“远方”。文学本身是一种精神经验的叙述与分享,没有尝试生活的滔天巨浪,没有深切的独立思考,诗文是靠不住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生存和繁衍是人和所有动物的两大本能欲望。食色,性也。食与色,都是人的天性、本能和欲望。《诗经》三百,孔子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关雎》开篇,既用爱情吸引读者眼球,以忠于爱情的水鸟,雌雄形影不离,警醒人们夫妇之德从“琴瑟和鸣”出发,也暗喻礼制,君子的德行要符合标准规范,更是遵循自然质朴之道,对情感美好的表达,很是高明,意义非凡。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或许,也可尝试这样断句?民以食为天。吃,是物质的供养,健康体魄的第一需求。能吃得身心愉悦,吃出知味的境界,是一种生活爬升,人生一大乐事,能为生活注入美好活力。能吃,生活就充实富足。中国的传统节日,几乎都与吃有关,春节吃饺子,元宵节吃汤圆,端午节吃粽子,中秋节吃月饼……万节不离一吃。国人自古对吃情有独钟,注重食疗养生。

三五闺蜜,相约聚餐,面对满桌的山珍海味,美味佳肴,抵抗不住诱惑,个个摩拳擦掌,人人垂涎三尺,全无了平日里的淑女典范。瑜对着一桌子满汉全席,调侃道:“姐妹们不要自称美食家,长得好看的才叫吃货,长得丑陋的叫饭桶。”莎马上自嘲回击:“管他饭桶还是吃货,心甘情愿,赶紧当一回吧。”在一场饕餮盛宴里,大家笑得花枝乱颤,吃得无比灿烂。美食才是联结情感友谊的最好纽带。

去参加朋友女儿的婚礼,婚宴大厅装饰得喜气洋洋,花团锦簇,五彩灯光衬托着现场的华丽气派,熠熠生辉。

舞台上,娇羞新娘身披洁白婚纱,英俊新郎身穿燕尾西服,对立而站,手拉着手,四目相视,相互表白。

新娘明眸秋波,说上联:“一屋两人三餐四季。”

新郎温情脉脉,对下联:“万水千山百年同心。”

此时,音乐缓缓响起,如丝绸般柔软滑过心田,司仪的祝福声仿佛从天边传来:“愿两位新人执手相随,百年好合,在人世间的烟火日子里,共度幸福人生!”

温馨场面暖心感人,不经意间拨开了紧闭的心扉。中年大妈低头偷偷抹一把眼泪,年轻男人转身拥抱身边小鸟依人般的妻子,小女孩给妈妈夹了一条金黄的炸鱼。平淡日子,岁月静好,有烟火味道的爱情才是幸福人生。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点一滴都是爱,一丝一缕都是情,携手向幸福出发,向温暖团聚。吃是爱的萌芽,嘴巴不甘寂寞的人,心灵也会丰厚富饶。

吃,是动词,好像孙悟空在前方劈荆斩棘斩妖除魔地引路。文,是名词,仿佛唐僧端庄儒雅西天取经行走在惊心动魄之间。先吃后文,吃文相生,动静结合,阴阳之道。人生,有些规律是客观存在,有些顺序不能颠倒,有些人情世故不敢阴差阳错,否则,生活就会失去平衡,本末倒置,主次不明,上帝必然会把颠覆的结果原样奉还给你。

想起看过的一则寓言,标题是《天堂与地狱》。有个勤奋又善良的男人,既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上司,孝顺体贴的好儿子,也是一个称职的丈夫,慈爱的爸爸。人到中年时,终于打拼出一片天地,让父母妻儿过上了好日子。有一天,他突发心脏病,累倒在办公室,灵魂飞到了天堂。在天堂门口,上帝却把他一脚踢到了地狱,他迷惑不解地问:“我对家人那么好,做了那么多善事,为什么反要入地狱呢?”上帝指着人间让他看,因为他的突然离开:他年迈的父亲不得不去看大门挣钱糊口;貌美如花的妻子不得不承担起生活的重担;心爱的一对儿女,也因生活的剧变,遭受着同学们的排斥和嘲笑……男人把这一切看到眼里,心在滴血。

上帝说:“因为你的离去,你的至亲至爱陷入极度痛苦之中,在人间过着地狱般的生活,凭什么你该进入天堂?”

男人醒悟,追悔莫及。

吃,是高盘在人间万物之上的。没有了吃,荒漠的生命如何能生出摇曳的绿?吃,不仅是吃好饭,会生活,更要拥有健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健康是最大的财富,不懂得爱惜本钱和锻炼身体的人,无疑,也像那个被上帝责令去地狱的男人一样。

每个人来到世上,都带着健康资源和使命密码,打理不好,既害自己,也连累家人。健康是资源,是自由,也是责任。不会“吃”,不懂“吃”,人生的理想、幻影和岁月,终究都化成一阵烟。

作家的“吃”,吃的是生活的况味,品的是阅历的滋味,体验的是另一番风情。吃透古今中外的经典,内化成自己的血脉能量,滋养你的根系,方能下笔如有神,写出传世倒峡之作。阅万千风景,品自我人生。很多作家是先爱上读书,又痴迷上写作的。没有“吃”的沉淀,没有风景尽看,没有生活细品,作家的舌尖笔尖哪有万般滋味,哪有文的产出,哪有人间百味和人世百态呢?

吃是文的土壤,文是吃的容器。有了有滋有味吃的铺垫,回味无穷,文才会风风火火向前,在生命废墟的残垣断壁上开出一地繁花。用现实有形的健康体魄,来承载无形的精神担当。任何艺术创作,没有生活的土壤,再高贵的精神也无处安放。

先吃后文,要吃营养美味价值高的食物,拒绝有害的垃圾食品信息,这是颠扑不破的法则,适用于各个领域。智者,顺时而谋。先阅读学习优秀篇章,提升鉴赏与审美,再进行创作,释放心灵,是安顿灵魂的最佳途径。

“文”是从“吃”中发展出来的高级精神生活,“吃”给“文”肥沃的土壤,才能在天地间长出一朵花。油腻的“吃”,会消逝“文”的质朴;安逸的“吃”,会磨灭“文”的斗志;抹去了“吃”,难以捕捉到“文”;没有了“吃”,“文”也会折断翅翼,缺少人间的暖和万般柔情。没有了“吃”的胃口,“文”自然会脱节,人也丧失生的乐趣。食足而文工。一个人安心文学创作,首先是衣食无忧,内心丰盈,没有了焦虑心理,文字才能行云流水,舒展飞翔。

我的师友是位著名作家,文笔风趣幽默,思想独特犀利,年近古稀喜得宝孙,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伶俐可爱,嘴角总挂着一抹微笑。

“爱笑的孩子长大聪慧,讨人喜欢,运气差不了,给孙子起的啥名?”我好奇地问他。

“大名叫稻菽。取自毛泽东诗词《到韶山》: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儿子起的。我引经据典给起的——‘天祜’‘海曙’,寓意美好,未被采纳通过。”师友心中不免有些怅然失落。

“稻菽,这名字,起得好,十分喜欢,还是当大学教师的儿子有文化涵养!您儿子是从小处着眼,安稳内敛。您是从大处着手,气势磅礴。”我发自内心地由衷赞叹。

“此话怎讲?”师友迷惑不解。

“您看,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诗词上下是连贯的两句,取上句‘稻菽’为名字,表象是稻菽,实际内涵是英雄呀!”我耐心诠释。

“也是,这两字都跟吃有关,民以食为天嘛。小名叫豆豆,我给起的,被愉快接受,一直叫得挺欢呢!”

“哈哈,小名大名,一以贯之,和谐融洽!”

中国姓名里有大学问。作为典型的标识符号,最能看出文化内涵和家风传承。

我曾跟夫君开玩笑:“如果我们有俩外孙,就叫大米和小米。如果有仨外孙,就叫红豆、黄豆和绿豆。如果有四个外孙,再加一个黑豆,响应国家号召,多多益善!”

“你真是个肥婆吃货,怎么起名都忘不了吃呢?”他大笑不止。

“大米,也叫稻米。小米,又叫粟米。大米小米,都是人的基本需求,也有金珠银珠,珠联璧合之意啊。关键是,米可酿酒酿醋,能俗能雅。红豆强心补血,黄豆蛋白质高,绿豆清热解毒,黑豆抗老防衰,况且,豆形为圆,外圆内方,也有圆融圆满之意……”我喋喋不休。

“你说的好像也有点道理,关键是孩子能听吗?年轻一代和我们老一辈的三观会一致吗?”夫君忧心忡忡。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这个朴素的道理,什么时代也不会过时,关键是要深刻影响,广泛渗透,继承传续!”我依旧义正辞严。

“肚子饿了,咱们还是先吃再说吧。”夫君已偃旗息鼓。

开饭,喂脑袋,先吃再说!

俗到极致便是雅,念到深处自然痴。唯有“吃”出健康体魄,“吃”出正念,“吃”出色声香味,舞出秀美文字,才能有情有调。文学创作要学会熬制淡而有味的“高羹”,而不是催泪漂着油花的“心灵鸡汤”。

生活不止是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已成了富裕起来的中国人口中经常念叨的一句“台词”,何尝不是“吃”出一片新天地,“品”出七彩诗人生,对食足而文工的注脚呢?

说到底,先吃后文,是形而下与形而上的关系。形而上之道,隐藏在形而下之器中,如果说,“吃”成就了一个自我,那么,“文”则成就第二个自我,是我的立足之本。吃文相生,也是由外到内的精神演变。物质是存在,精神是存在的升华。对“煮饭,也煮文字”的我而言,一直秉承“吃在上,文在下”的原则,文学是红烧肉上的香菜,没有红烧肉的美味可餐,即使再标新立异的香菜,也只是美味佳肴的点缀,不能疗饥解困。好看翠绿的香菜,只能让我们与美食心意相通,有了吃红烧肉的浓烈欲望。唯有肥而不腻的红烧肉,才是解决食欲温饱,让我们生存下去的根本。恰如叔本华所说,人类的两大痛苦根源,物质的匮乏与精神的无聊。没有物质基础的根基,哪来的上层建筑的辉煌呢?

文字佐酒,吃得风流,文字江湖,才有了金鼓齐鸣。

在中国,吃是大事。无论是把“美味”排列第一,为一块豆腐折腰的最讲究美食的袁枚,还是吃的虽都是寻常食物,满口噙香的汪曾祺,他们在“吃”中品味的是人间烟火,闲情雅趣,把寻常日子过出了禅意诗境。吃在心里发酵为诗文,当数豪饮高歌的李太白,他放纵高呼:“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文存于吃中,吃盛在文里,相得益彰,美美与共。难怪为美食而狂的蔡澜说:“有美食入口,有美人入心,这就是人间乐事!”对吃与文的缠绵眷恋,当属美食作家。

曹公在《红楼梦》里,把饮食文化写得活色生香,目不暇接,怡红群芳开夜宴、螃蟹宴,都讲究非常,边吃边吟,诗意盎然,真是吃出了人间烟火至极的味道。

中国文学史上有名的美食家苏东坡,无论人生境遇落魄到如何不堪地步,依旧乐观地荔枝照吃三百颗,品味着人间的清欢,还发明了东坡肉、东坡肘子、东坡酥……他吃出了艺术,与他的诗文一并流传民间。

拥有中国古代“食圣”美誉的袁枚,纵横美食界,把吃的心得经验记录成《随园食单》,简直把“吃”演绎到了无与伦比的境界。

对美食的热爱也是对生活的热爱。把散落的美食佳肴用文字串起,风中作响。美食家用吃叩开文的大门,撰写成美食专栏。沈宏非深谙美食之道,是美食圈的知名老餮,人称沈爷,以“写食主义”的专栏成名,之后陆续在多家媒体开设饮食和时尚文化专栏。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引领中国人来了一次寻味之旅,令国人胃口大开,食欲大振,沈宏非是总顾问。洪晃曾评价他:可以把任何事情都用饮食男女来解构。

在古代,每逢七月七日,每家每户都要曝晒衣物,以驱除里面的潮气和蛀虫。西晋参军郝隆,也来凑热闹。“郝隆七月七日出日中仰卧,人问其故,答曰:‘我晒书。’”(《世说新语·排调》)别以为郝隆是作秀,没有腹藏万卷,量他不敢这么得瑟。

吃是文的人间味道,文是吃的点睛之笔。吃文相生,对影风流的最高境界是李白《月下独酌》的风雅。一个人,在花丛间,摆上一壶美酒,举杯邀月,浅斟低酌,酒至半酣,物我两忘,边舞边吟,“我歌月徘徊,我舞影凌乱”,落寞寂寥已全无,自然虚空有梦境,幽香散溢,沉醉自在,这本身就是一首诗、一幅画的风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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