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樽前月尽,孤灯眠

2022-10-28枕上浊酒鬓上

南风 2022年10期
关键词:朝堂丫鬟晏子

图/枕上浊酒 文/鬓上

(一)

辰时又一刻,恰雨过天青,云雾乍破,庭中梧桐沥着昨夜的润雨,本是颜色正好,却教风惊碎了风貌,凭添出些新愁来。

谢时玉听得有人叩门,也来不及问,连忙按下心绪将人请了进来。顿时,一袭官服轻尘踏来,襟袖间落下一点风尘,端的是不容拒却。

“都准备妥当了?”那人眉也不抬,淡着平仄问了一遍。

“凡是能翻找到的,小女皆已报以朝廷。”她急忙敛衽,心中七上八下。

那官人并不应话,反倒一挥宽袖,对门外的几位官员示意道:“继续搜。”

不过片刻,屋内便纷响起来,谢时玉不敢尾随,只是怔怔地立在原处,抬目望着那梧桐细雨,满心哀恸。思绪便就在这时彻底解了辔,无法收束,昨日之事历历在目,似乎随时都能重走一遍。

她是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自己夫君的书房内无意翻出拓有玉印的白宣。她本以为,那纸只是寻常白宣,但细细观来,却发现那宣纸上的笔墨端正深沉,写的却是本届春闱的考题。

谢家本是官宦世家,当初,谢父便是瞧着李君之愿俯下身子来做事,这才安下心来辞退另外一段旧婚约,欣然赘他入府,即使他那时家徒四壁,却仍是不乏一场风光的婚仪,正所谓“世事如棋局局新”,如今虽是狼狈,日后或也能积厚成器。

至如今,他们已婚两年之久,这两年来,两人皆是相敬如宾,从未有过败品废德之举,确也不负谢父良训,只是此事一出,她忽而发觉,自己竟有些看不懂那人了。

谢时玉不知,当时父亲是以何般心情递交那卷检举良胥的奏疏的,但她清楚得记得,昨日官兵来时,自己痛彻心扉,险些乱了步子,又几度失了仪态。

她至今也不知,当初的少年郎为何会成如此模样,被利益锁了心扉,一双雾眼再也瞧不见当初。

她正挽着眉发怔,忽听得书房一阵纷乱,卷轴落地声格外清晰,不多时,那官人便走了出来,再一次挥了挥衣袖:“可以了,都走罢。”他立定,稳稳躬身,“谢夫人,叨扰了。”

等这座府邸重归于阒寂,她这才敢稍微挪出步子,只是那梧桐滴着昼雨,细细颤着枝丫,已溅得谢时玉满袖湿渍。

(二)

转日,那天色仍是霎晴霎雨,谢时玉正挽袖誊抄诗文,忽又听见敲门声。她不觉心下一惊,正要起身,却见是父亲退朝回来,身上官服未去,顿时松了口气。

只是立即,那甫一松了的气又被收起,谢时玉看着父亲沉郁严肃的面容,越发觉得压抑,心觉事态不大乐观,但犹豫了几次,还是沉下眉来佯装不知,不作叩问。

彼此静默了片刻,却是父亲先开了口,只是他说:“此次春闱舞弊人数之多,是朝庭万万没有想到的,只怕是我所推行的变法出了什么纰漏,导致朝廷命官自成一派,办事疏忽慵懒。”说罢,他便深深叹了口气,手中的蒲扇再也不动。

谢时玉细细斟着茶水,听过这句却是一愣,敛声道:“那这舞弊一事,当作何处置?”

谢父缓缓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谢时玉顿时心领神会,斟茶的动作忘了停,不知觉间茶水已满溢指间,她一个哆嗦,忙收了手。

“小心,夏日里茶水烫。”

“时玉知道,谢父亲叮嘱,是时玉自己不注意。”她虚虚应着,心神却已不再宁静。

谢父自然明晰女儿的心思,只是他无能为力,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是。两人此时各怀心思,却大抵都有同样的心情,但谁也不曾开口,饭席间一度陷入沉默,那蝉鸣雨落便显得格外清晰。

才不过半个时辰,便这样潦草着收拾了饭席,未时父亲又去了朝堂,谢时玉正帮下人们拾掇碗筷,瞧着他远去的身影,一时心中钝痛,久久陷入了思情。

偏偏是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可她又无可奈何,只能纵着那无限的相思绵延不绝,渐渐蚀骨逐心,直至痛彻心扉也不罢休。这才分隔两日,她却深深发觉,自己竟一步也离不得那人了。

夜时,谢时玉挑着一盏明灯,独自在书房里理着李君之之前用过的书稿。那日朝堂搜查过去,她再也没有勇气涉足这里,现在来了,却发现满地狼藉,同她满目疮痍的心一般,乱得再难归位。

她弯腰捡起一页诗稿,想起之前的七百多个日夜,那少年郎疏懒地系着发带,斜插一根银簪,坐在烛火前温书。那时火光温柔,几番映得他面若冠玉,那下颌弧线温柔,即使倦困不已,也仍锁紧了眉,不敢睡去。

那时,她便立在他身边,随时为他更替灯芯、焚脂烧香,偶尔也会取来几本浅显的书册,装模作样地翻看起来。

这时,李君之就会满目温柔地问:“看得懂吗?”

她若答否,他便耐心为她教学,只是后来,她不愿打扰他用功,便不在他面前看了,但私下里还是要偷偷翻一翻,不为别的,她只想与他多一点共鸣。

那时每每温书至夜半,他总要规劝她早些歇息,切莫劳累了身子,自己却仍提着毫笔,仔仔细细地皱起了眉,研读那些文字。可她又哪里歇得下,李君之哄不得,只好笑着催她道:“你呀,怎么如此傻,若是累坏了身子,可要教我心疼的。”

他们之间,总归是谦让多一些,可偏是这些举案齐眉的过往,令谢如玉久久不能忘怀。

在她眼里,他们的情爱是神圣的,也因此,就算如今水落石出,她仍是不敢将“李君之”三字与“舞弊”做起联系。

蓦地,叩门声小心翼翼地响起,她正欲转身,却听得那丫鬟唤道:“夫人,您在里面吗?”

她急忙敛住了情绪,刻意收束着嗓音道:“进来吧。”听见“吱呀”一声,她又似不经意般问了句,“夜如此深了,你竟还能寻来,可是有什么急事?”

那丫鬟犹豫了片刻,不知该不该说,抬眼却见谢如玉眼神疲倦,这才压低嗓音轻轻道:“夫人,白日里老爷去了趟宫里,便就在那时,皇上下了圣旨来,道是……”

谢如玉手中的动作顿了顿,心中有不好预感,却还是问:“道是什么?”

“道是这次春闱事关重大,舞弊之人……皆处以杖刑,流放他地……”

“砰”的一声,手中书册猛然落地,她忽的有些立不住了,只能强撑着桌案,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那丫鬟见了,忙将她搀扶住,嗓音里似有泪意:“夫人切莫动气,小的也是偶然知道的,只是老爷怕夫人伤心,这才瞒着不说……”

“你先出去吧,容我先缓缓。”她喉咙发涩,却是极其隐忍地压制着悲恸,声音压得极低。

那丫鬟哽咽着应了,又看了她几眼,这才唯唯诺诺地退出去,将门也一并带上了。

谢时玉再也撑不住了,她忽然伏倒在案,眼尾潮红,饮泣声散落在风中,只怪残风不晓心底事,才落下疏窗,又远去风尘,空教一人秉烛心伤。

(三)

因着那夜的哀恸,谢时玉不幸染了风寒,卧倒在床,阖府上下乱得不可开交,一日之内,郎中足足来了三四次,到了夜里,还仍是发热不止,至今终是好了些,可她又不愿卧床静养,日日想着室外之物,旁人拦不得,只好拣了个晴彻的日子,扶她出来散散心。

恰巧那日家父老友到访,两人借着换取茶饼的事由谈起了家常,谢时玉偶尔路过那窗,却将对话听去了大半。

“谢兄,近日那场大试你可是也听说了?”来着毕竟是客,谈起春闱之事难免有些隐晦,他嘴上说着“大试”,心下却怕惹了主人家的不快。

“略晓一二,但说无妨。”谢父语气深沉,辨不出情绪来。

“在下认为,此事颇为蹊跷,似乎另有玄机。”那人刻意压低了嗓音,似是怕被旁人听了去,然而谢时玉听过这一句,却怔住步子,如何也不愿走了,她知自己不便进去,只好遣散了随从,立在原处听着。

那人见谢父表情并无波澜,于是接着说:“你看,此次舞弊之人多是富家子弟,然富家子弟身居京城,见识退路也要多得多,明知朝堂森严,又怎会如此狭隘?倒是穷人,个个妄想翻身,正是容易走了这暗道。”

“我看不然,倒是富人身上承载的期望重了些,总不好为世家门族丢了面子。况且世家子弟挥金如土,稍稍贿赂一番未尝不可,若是穷人,倒就不见多么阔气了。”谢父语气极淡,面上也云淡风轻,他于喝茶的间隙眯上了眼,似乎若有所思。

“理是这样讲的,但你想,自你变法以来,加强了对科举的管制,不止是这要求提升了,连主考官一行的俸禄也一升再升,他们万不敢拿前途作玩笑,只顾些蝇头小利。”

“哦?那依你之见如何?”

“下官觉得,是有人刻意如此,意欲扰乱变法,想趁此废了对官吏的栽培,对人才的选拔也颇为不利,只怕这人不止是针对变法,而是在与朝政作对啊……”

谢父心中明朗,面上却装作糊涂,一盏茶饮罢,他缓缓起身,语气散淡道:“盖世的功劳,当不得一个矜字;弥天的罪过,当不得一个悔字。我知我变法患有疏漏,也知春闱一事小婿有过,只愿阁下莫要嘲笑了才是。”

那人迎面笑着,只道“不敢”,谢时玉站在外边,却是听得神色恍惚,她一介女儿,自是辨不得这许多的政事来,却以大抵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她也知,以父亲的性格定会息事宁人。

正沉思着,脚下一个疏忽,踩上了门槛,谢父旋即厉了声,冷声喝道:“谁?”待他瞧见谢时玉时,神色却是一僵,怒目瞪了好久,愤愤骂出一句“胡闹”来。

谢时玉自知理亏,无从辩解,但等送毕了客,却还是斗着胆问:“那若真是有什么误会呢?”

谁知谢父更怒了,狠声道:“如此大的事端,翰林院那边怎会毫无察觉?若是你依然无理取闹,到时小心连那小子的命也都搭进去!”说完一挥衣袖,怒气冲冲地离开了。

留谢时玉一人愣在原地,久久不能明白这句话的深意。

可她仍是不甘心,心里总想着万一呢,万一还会有些许生机。只是那日服侍她的丫鬟领了罚后,便不敢再令她乱走了,于是她扶案沉思了会,命人将李君之写过的诗稿尽数送来。

她原是想找出些蛛丝马迹,谁知刚一翻开,指尖便是一阵痉挛,她心下一颤,狠狠捏下了眉心,再抬眸时,却分明染了些泪意。

似是往事又上心头,她无可奈何,只能逼迫着自己读完。

然而她翻看了许久,却仍是不得解答,正想放弃时,却找出一封书信来,她略有些疑惑,想着君之并不喜结友,为何要把一封陈旧的书信放这许多年。待她徐徐拆开,却看见“晏子瑜”三个端正的楷字,一时如遭雷击,心狂烈地跳了起来。

谢时玉本和晏子瑜是有一段婚约的,只是临近仪时,她才知那人为进翰林院使尽了手段,用尽了人脉,这与她耿直的性格相冲,故让她难以忍耐,心生厌恶。于是谢如玉不顾晏家的繁盛,毅然退去婚约,两家关系就此烟消云散。

她颤抖着手铺平了信,却见信上写的尽是些威胁之语,那些言语字字如针,不断刺着她的心脏,她忽的阖上了目,不愿再读,恍惚间,不知被什么朦胧了双目,神智终于不能清醒。

那夜她又发了热,浑身酸的厉害,甫一阖上双目,便颤声问:“你为何什么都不肯告诉我,为何所有一切都要默默承受……”

恍惚间,她似是听见那人嗓音极尽温柔,哑了声答道:“我自然是怕你担心,又要惹我难受。”

但转头时皆是梦,薄衾孤枕,终是难慰夜凉。

(四)

次日晨露漙漙,乍暖还寒,谢时玉本就风寒未愈,此时坐卧室中,被丫鬟硬塞了一个手炉。

可她心中仍是放不下那份信。她想了想,要来了笔墨,抬笔写道:“时玉既与君别,便与晏家再无瓜葛,那怕君之被发配荒地,时玉亦愿随郎君去,还请相忘。”

可甫一写完,她便红彻了耳朵,默了默,又揉作了纸团,填进了香篆中。

她忽然意识到,之前对晏子瑜的百般嫌恶,或也是因她并不爱他,若是换了君之,她定不是那般决绝的态度,至少也会黯然神伤一番。想到这,她便愈加羞红了脸,手下不经意翻阅的,却又是君之的手稿。

只是翻着翻着,目也红了起来,满心凄凉。

可她不曾将那信寄出,隔日却又收到了晏子瑜的书信。她沉了沉眉,极度不解,至读了信,才知那是一道邀约,约她明日戌时到静湖边相见。

她虽不知所为何事,却还是暗想道,如此也好,有些事当面说,或许也断得干净,于是趁父亲管得稍松些,她便悄悄潜出了府,在静湖边等着那人。

晏子瑜不多时便来了,他直直盯着谢时玉,目光灼灼,并不说话。

谢时玉愣了愣,率先开了口,“我有事问你。”

他冷哼一声,随意道:“问。”

“此次春闱舞弊一案当真判得确切?你在翰林院,应当略晓得些风声。”她犹豫了一番,还是问道。

晏子瑜淡淡看着她,冷声道:“你为何不问这两年我的心情,为何不问我是有何苦衷,为何一见面便问的是他?谢时玉,你可真叫我刮目相看啊。”

谢时玉怔了一下,忽然记起,两年前,他们也是在这个地方道了离别,只是那时她走得匆急,两人从未好好谈过,至今仇怨一积再积,直压得人透不过气来,她不想再酿就大祸,于是连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多想。”

“那是什么意思?”晏子瑜神情忽然狠厉起来,他阴鸷地走近一步,揪住了她的衣领,“你只知琰圭九寸,当诛讨恶逆,却不知我当初如此,是为了谁?若不是我自觉官位底下,配不上你,又怎会……”

谢时玉被吓着了,她盯着那双腥红的豹目,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句子来,只是不断地挣扎,想离他再远一点。

可晏子瑜占有欲过强,他容不得谢时玉半点挣脱。她被挟制着,回忆却如潮似浪,裹挟着夜风席卷而来,她不自觉颤了颤身子,猛然发觉,原来从一开始,她便于他无感,那次的事件只不过是一个契机,一个让她彻底摆脱这一段乏味感情的契机。

“若是我说,这次春闱判案确实有误,你当如何?”他语气越发急愤,手下也粗暴起来。

谢时玉浑身一僵,一双眼失了焦距,却仍是颤声问道:“你说什么?”

“你当这次是何大事?不过是有人推阻变法,翰林院就是查出来了,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次就连主考官也难免其咎,你觉得你的好郎君又当如何?毕竟这盘根错节的势力,又有谁愿去招惹?”

谢时玉猛得跌倒在了地上,晏子瑜缓缓停下了动作,嘴角微微抽了抽,嗔道:“无趣,我早便不稀罕你了。我得不到你,也别想让李君之得到,如今恰是时候,好让你也饱尝一番离别的痛楚。”

说罢便缓缓离去,嘴角略带一丝讥笑。

晏子瑜走后,谢时玉瘫在地上,心下哀恸万分。她看着深静的湖水,拼命抓紧了衣襟,仍是不能喘过气来。

那一刻,她忽然想了许多。她甚至想到,若是自己当初并不执意查验此事,悄悄将那卷轴藏没了,李君之是不是便不会卷入这祸患中?然方此之时,如何悔过也无甚意义,只能任那流水迢迢,涤不尽心上悲秋。

那夜她立在此处,几番想要跃入那碧水中,但想了想,还是顿住了步子,也许一切都有转机,也许君之还在等她,等一个真相。

暗夜中,一个身影沉默着离去,月光满地,落影成霜。

(五)

天色微暝,细雨湿了落花,院中那树梧桐影影绰绰,风流愈甚。谢时玉已枯坐了两个时辰,此时正按下眉头,握住笔写着什么。

“夫人,您都在这坐了一夜了,快些歇息吧,若是被老爷知道了,只怕我们也要跟着受罚。”

谢时玉闻言顿了一下,她抬起倦眉,朝着那丫鬟浅笑道:“你先下去吧,这一夜也难为你了,一直伴我读些卷轴。”

那丫鬟犹豫着,却还是轻轻道:“小的不怕劳累,何况当初,您不也是这样待李公子的么。”

谢时玉忽然停了笔,神色一瞬的空白,她哑声道:“不必多说了,我知你心意,快些歇去吧,我还不累。”

那丫鬟见夫人神色不大对劲,于是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只是走时还不放心,又回头望了几眼,替她换了趟茶水。

她其实早便有了打算,若是李君之被罚没到边疆之地,她如何也愿跟随。可她如今手下列着的,却是最有可能推阻变法的朝堂命官名单,她想查明真相。她不怕吃苦,可她怕李君之吃苦,她知他性软如水,定是熬不过那许多的风霜。

初次分析朝堂上的事迹,倒也有些头疼,她默默点燃了那香篆,扶着额继续列着。可下一刻,目光便被一个名字夺了去。

晏子瑜。

晏子瑜最有可能为守旧派,只因他权力来的虚无,若是实行变法,层层削减权力,定是要影响他的利益;不止如此,那晏家早与谢家结下了怨,以晏子瑜睚眦必报的性子,恐怕不会让谢家舒心。

她心下一颤,忙写下了晏子瑜种种不端作风,列下他所有的动机,那语言狠厉,却是掺进了对君之的无限思情,待列完了罪状,她望着那字迹,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她的字,是晏子瑜与李君之教的,前者教她如何运笔,后者则握着她的手,教她如何端正字迹,规范结构。那些往事,现在想来,倒也觉可谬,分明是无意中的折磨,只教人心下沉闷。

然而隔日,她便将晏子瑜参了上去,请求朝堂彻查此事,只是很快便石沉大海,再也没有音讯。也是,晏子瑜既愿将真相告诉她,便是料定她无能为力,只能怀着愧怍,空余相思。

炉中的香又熏了起来,烟雾缭绕,谢时玉胸口发闷,伸手探了探前额,却只叹出一口气来。

“时玉,你且放心罢,我便是赘入了谢家,就一定会考取功名,定不教外人的诽谤伤了你。”

迷蒙的香雾中,她似是又听到了那人的呓语,温柔到了极致,教人不敢忘却。

她不甘心,如何能叫那样温良的一个人堕入风尘,她的郎君,本该是位列高台,一世风流。

仿佛是心隐隐作痛,她夜时也不愿歇去,第二日甫一更衣,便匆匆取来那些参词反复斟酌,为拣一处漏洞精疲力尽。那丫鬟望向了疏窗,闷闷地叹出口气,才要入室伺候早膳,却见她挥了挥手,于是便默默退了下去。

可她终于没能拿出足够说服朝堂的证据。

又记起两年前的傍晚,同样是柳亭风静,她抬眉望着斜阳落日,却被突然出现的李君之揽入了怀。

“你开脸了?”那公子温柔地护着她,却在看清她的面目后微微愣了一瞬。

李君之感到怀中的玉人儿细细颤了颤,而后轻轻点了下头,他忽然笑了:“以后这种虚礼便不用了,我的时玉受苦了。”

“以后只要你嫁了我,就再也不要你受累了。”

回忆断了线,似玉珠散落一地,终似他们的结局,一盘散沙。谢时玉忽的掩住了面,兀自垂泪不止,她弱弱泣道:“这是你应允的,不教我受累,等你回来了,我定要好好算算这一笔账。”

那天父亲自朝堂回来,满面愁容,见到父亲的那一刹那,她本欲哀求父亲帮忙的心瞬间软了一半。

她小心翼翼地端来了洗浴的水,却见父亲褪去官服直接进了寝室,于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遣退了下人自己将水端了进去。

“玉儿啊,你说天是不是要亡咱们谢家?”甫一进门,她便见父亲倚在榻上,手边的书卷早已散乱不堪。

谢时玉没有答话,她也大抵能猜到,父亲想要说些什么,无非便是变法废止,一切庸碌着回归原位,这也正应了守旧派的心意。可她沉默良久,仍是没有将那份参词拿出来,只是任由那风声涤荡,不知觉间,庭中梧桐已落了大半,原是凉秋将至,梧桐不肯嫁秋风。

七月末的雨,如何敌过心上素秋。

(六)

天色转凉,谢时玉正捧着一个手炉吁气,那窗外影影绰绰落下了雨,久久不能收势。她呆望着院中的梧桐,想着待雨歇下去,怕是要落满地苍凉。

“夫人,昨夜里京中可传开了一件大事。”那丫鬟轻手轻脚地给谢时玉披上大氅,满面春风地说道。

谢时玉听她这副语气,不由得怔愣了下,这才搓了搓发僵的双手,缓缓道:“你且说吧,我听着呢。”

“那晏家大公子昨日里同敌国来的质子私会,可巧被捉了个正着。”那丫鬟怕她发冷,便亲自替她暖着手。

“哪个晏公子?”谢时玉愣了一瞬,旋即听见自己纷乱的心跳声。

“便是您知道的那位晏公子了,听说他当时辩驳了许多,险些将龙阳之好也扯进去,”那丫鬟忽的笑了起来,“只可惜官家没有信,查过了他家才知,这晏公子早就与敌国通谋,那箱柜里竟也有敌国的玉尺,您说可不可笑?”

谢时玉有些恍惚,她无意间攥紧了指节,心跳声愈加清晰,“那最后是作何处理?”

“夫人可不知,他连夜被押入了宫中,皇上正等着亲自问话呢,”那丫鬟顿了顿,终于小声说道,“说不定此事一出,夫人日夜担心的事也能有个着落。”

她眼中闪过一线光亮,似是有所期待,忽的立了起来,那大氅本就虚虚披着,此时早已落在了地上,那丫鬟见了,忙捡起为她披着。

“消息可否属实?”她难以抑制心中翻涌上来的情绪,不觉嗓音已然颤栗。

“这消息是小的探听了许久才得来的,昨夜确也有人见过官兵聚集在晏府门前,夫人莫要忧心,只管放宽心才是。”

谢时玉忽而全都明了了。她便说,晏子瑜若是执意想要报复,当有无数个方法,又怎会单挑如此荒唐的手段,若是掌控不好分寸,动辄便要身败名裂,祸及全家。

原来他是早有预谋,欲以阻止变法来废除国法改制,避免兵力过盛,殃及邻国安危。想来他当初使尽手段打入翰林学院,也是有着这一方面的目的,只可惜这人手段过于精妙,竟无人察觉一二。

大约到了八月中旬,此事便已有了结果,晏子瑜终被处以极刑,被废止的变法也再次被拥上朝堂,慢慢回归了正轨,可她仍是不觉舒心,似乎还在期盼着些什么。

那日九月初二,骤雨初歇,谢时玉瞧着天色将要放晴,便想着将那箩桂花晾晒一番,待君之出了狱也好做些糕点。只是她刚一出门,便见几个下人拥堵着议论些什么,等见了她,却都又静了下来,低着头一言不发。

“怎么了?”她疑惑着问。

“夫人,方才朝堂来了人,将老爷请去了,只说是皇上请的。”不知是谁大胆,率先道。

谢时玉顿了顿,想接着问些什么,却又觉得与己无关,可正想出去,就见一辆马车缓缓驶来,那车停在了府前,即刻便有一个太监走了下来。

“李公子,您请。”

车内没有应答,大约过了片刻,便见一个容貌清秀的公子踏了出来。“哐”的一声,谢时玉手中的箩筐掉了下来,桂花如雪似雾,纷纷扬扬,迷糊了双目。

“君之……”分明已有泪意。

被唤作君之的男子亦望着她,眼眶微红,他想过去抱抱那个相别已久的姑娘,却不大敢,只能怔在原地,踌躇不前。

那个风尘仆仆的男子满身是伤,早已不是她梦中的模样,反倒平添些沧桑来。他立在原处,拿不准她是否不曾怪罪于他,抑或说是否还在怨他弃她而去,惹这许多的麻烦出来。

似乎是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他才愣愣开了口:“你别哭了,快些进屋去吧,你本就体寒,小心受了风寒。”

谢时玉便问:“那你还用走吗?”

“走哪里?”

“边陲……”

“你傻不傻,我既是回来了,又走什么?等我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裳,再去寻你,好吗?”说完犹豫了片刻,便要转身离去。

谢时玉忙道:“我帮你。”

谢时玉的贴身丫鬟见了,笑道:“姑娘前些日里还不是说要寻郎君算一算旧账,今个见了怎么反倒不提了?”

她自知被听了墙角,心中不快,此时又有些许尴尬,于是忙掩住那丫鬟的口,不敢多瞧李君之一眼。谁知他忽然不走了,转过身来急急答道:“那你可不要嫌弃,一定要留下与我慢慢算这旧账。”

谢时玉只笑着,并无言语,他看着那笑,恍若是相隔千里的月,至今终得窥破云雾,再无相思之苦,从此心上月便是枕边秋,檐上霜充作怀中玉。

为伊立尽梧桐影,终得细雨花骢,不负年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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