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飞的树屋(短篇小说)
2022-10-28棵子
棵子
前几天被公司炒了鱿鱼,一时无事可干。我实在是太累了,身心疲惫那种累,就萌发了回老家造树屋的念头,好完成构思已久的小说《腾飞的树屋》。拥有一个树屋,诗意地栖居,是我少年时代的夙愿,特别是大学毕业到深圳工作之后,这种愿望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强烈。
对于我的决定,父母虽有微词,但也无可奈何。当我大包小包地回到老家时,黑瘦的父亲正一个人蹲在大门口旁吸水烟筒,排山倒海的声浪滚滚而来,钻入我的耳道,冲击我的耳膜。一年多不见,父亲老了许多,满脸皱纹刻着憔悴和沧桑。我放下大包,低声叫了一下,阿爸。父亲侧了侧脸看一眼我,嘴巴还是不离水烟筒。我接着放下手中的小包说,我回来了。父亲抬起了头,嘴包子慢悠悠地吐白烟,吐完了冷淡说道,知道了。我满屋子瞅瞅,却不见母亲的身影,又问父亲,阿妈呢?父亲抖抖水烟筒回答,不知道。说罢又补充一句,可能喂猪去了吧。
我把行李拎到内厅放置妥当,然后走出来屋前屋后巡睃一遍。父亲放下水烟筒,弓着腰,背着手,跟在我后面。走了几步,他张嘴就说,这里没你想要的树。我正想问他哪里有,刚动嘴唇子,母亲挑着黑溜溜的猪桶回来了。她一看见我就放下猪桶跑过来扯住我的衣角,生怕我飞走了似的。我扭头看看母亲,发现母亲头发苍白了不少,不过她脸上露出笑容,没有父亲那股衰老味儿。母亲问,你真的要住树上去?我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大话?母亲满脸疑惑说,你写什么东西?你要当作家吗?我有点尴尬,只好解释说,我不是想当作家,我只是想体验一下。母亲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放开了我的衣角,接着说,你哥谈了女朋友了,说好了下个月带回家让大伙瞅瞅的。我咧嘴笑笑,说,好事。说罢我扭头偷看几眼父亲,父亲还是老样子,脸部表情波澜不惊。
母亲撇下猪桶不管了,先拉我进屋吃东西。她提前做好了簸箕炊,专等儿子回来吃的。她把簸箕炊从碗柜端出来,平放到餐桌上,掀开竹盖头,立马露出了布满白色皱纹的簸箕炊,看上去好像一潭湖水被风吹皱了一般。簸箕炊的味道我自然记得,回味无穷。母亲端来半碗溅油的时候,愈加增浓了回忆的味道。我熟练地操动小刀,在簸箕炊上纵横切割,分成一块块小小的井田,然后捏过牙签挑起一小块蘸满溅油,入口,滑,香,甜。母亲说,还是以前的踏碓做的米粉好吃,又细又滑。现在都没那东西喽,全废了。
我一边吃一边问,这是哪来的?母亲说,买的啊,一斤两元半。听母亲这么一说,儿时的踏碓声一声又一声地在记忆中时而沉闷时而尖锐地响起。母亲等我吃完,就收拾竹笼子、刀具和盛放溅油的碗儿,然后擦桌子,一连擦好几遍。我问,又没弄脏哪,何必擦这么狠?母亲咧嘴笑笑回答,习惯了。我觉得没趣,就不说话了,大踏步走出厨房,又来到屋前屋后东张西望。四周树木不算少,黄皮果木,芒果木,番桃木,菠萝木,苦楝木,等等,它们毫无规则地散落各处,但没有一棵符合我的心意。父亲还没有走开,他故作咳嗽一下,建议道,去果园那边看看吧!
果园离家还真有点距离,但只能如此了。虽说是果园,但只剩下几棵荔枝树和龙眼树,其中一棵高达十几米的荔枝树横枝较多且大,一副驼背模样,正适合搭建树屋,于是我眼睛一亮,指着驼背树对父亲说,就是它了!父亲绕着驼背树走了两圈,拍了几下树干,摇头叹息道,这树可活不久了。我安慰父亲道,我尽量不会伤害它的。父亲看看我,一声不吭走开了。我终于明白父亲为何这么热情帮自己物色树木了,原来他是害怕我乱折腾。我一个人站立驼背树下琢磨着该如何设计,动手。脑子里的蓝图初步规划好了,我接着需要争取父亲的技术援助。父亲从祖父手里传来一手木工绝活,虽然他从不靠此谋生养家,但我清楚,父亲身怀绝技总是想示人的,否则祖父留下的一大箱工具就要彻底埋葬在时间的深处了。
祖父的木工箱一直静悄悄地躺在内堂(祖父的木工房)最黑暗的角落,十几年无人问津。自从祖父病重,不能不告别木工手艺之后,这个木工箱就封存了起来。父亲虽然也是木匠好手,但不知何故,他在祖父死后坚决不沾边,改行做起了理发师,在穷乡僻壤一个村落一个村落地招揽生意,或许在父亲看来,木匠就是给木材理发的理发师。父亲是干哪一行哪一行出名,在本地,他理发师的声望盖过了木匠。
我拿鸡毛掸子掸掉木工箱上厚厚的灰尘,打开木工箱,让我吃惊的是,推刨、凿子、斧子、锥子、锤子、锯子、墨线盒等全部安然无恙,仿佛十几年来,时间在这里面是静止的。母亲走过来嘟哝道,你说你失业了要归来,你爸就闷闷不乐,但一听说你要到树上搭屋,他反而偷偷来看这木箱,好像你祖父就坐在这儿似的。你爸是反对你回老家来的,他说在大城市发展多好啊,他辛苦一辈子,就是想要你飞出去,所以给你取名腾飞。
听母亲这么一唠叨,我明白父亲手痒了,正如绝世高手,久不拔剑也是一种折磨。估计更重要的是,父亲身体一年不如一年了,恋旧了。
食夜(吃晚饭)的时候,父亲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直沉默不语,沉着老脸。我也不作声,只顾夹菜扒饭。母亲做的饭菜就是香,香得说不出理由,似乎裹挟着童年的悠久味道。母亲不时左看看父亲,右看看我,也不说话。一家人就这么埋头吃着闷饭,餐桌上摆放着一盘猪肉、一盘鱼肉、一盘青菜,还有一盘萝卜干煎蛋。萝卜干煎蛋是把萝卜干切碎,拌上鸡蛋下油锅,温火煎出来的,味儿极浓,好远都能闻见。父亲喜欢吃萝卜干煎蛋,一盘煎蛋他一个人夹了大半。他吃饱了饭,把筷子压在乌黑油亮的餐桌上,声音有点响亮,似乎带着气。
我抬起了头,母亲也抬起了头。父亲凝视着我,大声问道,腾飞,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吗?我愣了一下,想回答了,不料母亲抢了腔,不用飞了,听说高铁很快要开过来了,村子里的人到处说了呢。父亲显然对高铁不感兴趣,他不接母亲的嘴,仍盯着我不放。我倒有点不自在起来,竟然不知道如何应付了。父亲一字一顿地说,就是希望你飞出去,不再回来。
我明白,祖父虽然是木匠,父亲虽然是理发师,但那都不过是养家糊口的手段,他们的真正身份是农民,他们的妻子都是地地道道的种田人。所以,父亲希望儿子有朝一日长上翅膀,有多高飞多高,有多远飞多远,不要再回来脸朝黄土背朝天。我心有所愧,安慰父亲说道,我就是回来体验一下的,体验完就飞走。父亲仍不无忧虑地嘟囔,就怕你恋窝,不想飞了。母亲放下筷子,对父亲说道,看看你,屁大的事也想上想下,咱儿既然都回来了,就让他体验一下哩,他若说话不算数,你不可以赶他跑吗?父亲还是有点忧虑地叹口气,扭转头对我说道,那好吧,我可以帮你造树屋。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一连五天阴雨绵绵,淅淅沥沥,到处湿漉漉的,风裹着细雨飘飘扬扬,凌空飞舞。田头没活干,母亲窝在家里只想吃的,她先后做了韭菜籺、糯米鸡、芋头饭、豆沙包,还包了粽子。其中韭菜籺是我最喜欢吃的,这种东西是两广交界地区独有的美食,类似于饺子,但所用的材料并非面粉,而是采用糯米粉和黏米粉按二比一的比例混合而成,另用韭菜、猪肉和花生作馅,入口嫰滑甘甜,香味四溢,很有嚼头。父亲看看阴沉沉的天空没完没了,忍不住气了,和我商议一番,就穿上雨衣要深入山林物色木材。我们冒着和风细雨,在山林深处到处转悠,最后物色好了两棵大树,只待天晴动手砍伐。
天气说晴就晴,太阳从云缝里露脸了。母亲笑着说,太阳知道我们吃饱了肚子,催我们干活了。接着她就是洗洗晒晒,手没停过,屋前的空地,包括附近的树枝,都挂满了东西,衣服、窗帘、被子、毛巾等全都静默在金色的阳光里,接受温暖的抚吻。父亲从别人家借来了电锯,对我说,该动手了。
山林树上的水珠还不少,不断坠落,风大的时候就像下雨,把我们的头发弄湿透,地上厚厚的积叶藏着水,踩上去像是走泥潭,散发出一股股腐臭。我嘟囔着,过两天才好呢。父亲挥动一下手中的电锯说,过两天做成板了。我们找到了事先物色好的柳家利,父亲说,柳家利脆而不硬,最适合打造。父亲规划一番,开动了电锯,电锯的咔咔声瞬间在山林深处升腾而起。之后,就是大树的轰然倒塌。父亲轻车熟路地把大树的枝叶分解,按比例把木材锯开,木屑儿冲天而起。看着父亲这股牛劲,我好像看见了祖父的身影。父亲虽然手艺也老到,看不出丝毫生硬,但在我看来,他还是像理发师多一点,他修理木料的姿态和手势,挺像给大树理发。
花了半天时间把木材运回了家,父亲松了口气,拍拍双手说,祭宝。我见过祖父祭宝,但凡接到工程,动手之前他都会祭宝,工程越大就越隆重。取来一个碗盛满米,放置木工箱前,也取来三个小酒杯放在米碗前,往酒杯斟酒,往米碗插上三炷香,香火缭绕的,祖父就郑重其事跪倒磕三个头。祖父说,这是祭宝,也算是拜鲁班,但没有鲁班的像,木工箱就代表了祖师爷。拜完了,撤掉酒杯和米碗,才郑重启箱。刀斧锯凿全在里面,它们仿佛百万雄兵藏匿于逼仄的箱子。之所以拜祭,除了显示不忘本,更是祈祷工程吉祥。别说造房、修桥、搭棚等存在风险甚至有性命之忧,就是简简单单的打造家具也会伤筋流血,或者致残。
父亲依样画葫芦,弄齐东西后像模像样拜祭起来,神色严肃,几十年的香火一下子被他接续上了。他确实很久没有动过家伙了,如今重操不能不谨慎。他开启木箱的双手微微发抖着,待他一件件家伙慢慢取出来,摆满屋子的时候,他的脸色才稍微温润过来。接着父亲就携带斧子、锯子、尺子、纸笔,叫上我去找驼背树。父亲爬上驼背树,把多余的枝叶砍的砍锯的锯,鼓捣一通就清理出了一个大的空间。在我眼里,父亲在树上砍伐更像是在给驼背树理发。父亲拿尺子上下左右量量,叫我记录好数据,拿着数据回到家就马不停蹄动工。我原以为搭个简陋的木屋不会有多难的,自个儿也行的,今天看来,还是估算不足,若非父亲相助估计永远是个空中楼阁。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仔细观察,想学两手。但这似乎是父亲最忌讳的,他随便找个借口把我支走,不给我一个递斧拿凿的机会,似乎是害怕我偷师。我有时觉得可笑,儿子有什么可防的?你不也正是从祖父手中学来的?
天气晴朗了,母亲忙了家务还要干农活。田里的草长了,需要铲除,田里的庄稼病了,需要撒药,此外,还有施肥、耘田、放水,等等。在我的印象里,除了丰收季节,母亲忙不过来的时候父亲才下田帮帮手外,其余时间父亲从不帮母亲干农活的,好像耕田是母亲一个人的事。但母亲从不抱怨,她任劳任怨,像一头母牛,而且逢人就夸奖自家丈夫聪明手巧,学了一手好手艺能够赚钱养家。可以说,父亲和母亲都是这个家庭的支柱,一个提供粮食,一个挣回钞票,两大支柱缺一不可,不过是分工不同罢了。除了稻田,母亲还忙碌于坡地之间,那里种植着一些粗粮,例如番薯、芋头、甜薯、大薯、木薯之类,此外还有各式蔬菜,等等。虽然父亲统统帮不上忙,但母亲毫无怨言。特别是父亲主动包揽树屋工程之后,母亲似乎又看见了黎明的曙光,美滋滋地对我说,你爸终于开窍了。我听了母亲的话还是觉得一头雾水,父亲就是一个行事古怪的人。
在木工房,木材成堆,木屑遍地,刨花乱舞,浓郁的木香味儿四处弥漫,斫,刨,凿,锯,锤,各声纷起,经久不绝,仿佛几十年前的穿越之音,让整座老屋散发出年轻的味道,左邻右舍都走过来探问究竟。他们听说要在树上造屋都先是大吃一惊,然后充满期待,或者是等着看戏。
这戏可以唱好,也可以唱坏。父亲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打造板、栋、梁、椽,像是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军。此刻,母亲帮不上什么忙,她只须做好后勤保足粮草。待要把木板梁椽弄上驼背树的时候,就非得母亲相助不可了,我们颇费周折才把由三大块木板构成的地板固定好,这就是树屋的地基。父亲说,地基要好。因此,他万分谨慎,除了用上上好的钉铆,还动用了不锈钢护体,以确保万无一失。虽然这有违木屋的传统造艺,但父亲权衡再三还是圆滑变通了。他自言自语道,祖师爷没在树上造过屋吧?我当然可以变通一下啦。
不需要母亲帮手的时候,母亲当然忙自己的,她会把家里所有家具抹一遍,不管看上去有没有灰尘、脏不脏,抹完了还把抹布洗干净晾在窗台边。厨房的锅碗瓢盆,洗手间的物品,稍有混乱的她都会一丝不苟整理过来,地板也不容半粒垃圾藏身。我有时觉得父母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身上都有一股不做好不罢休的劲儿。母亲做饭更是讲究,同样的材料到了她手里,从锅里捞上来时就可以变成多种菜式,让你眼花缭乱,垂涎三尺。这也跟父亲的手艺大同小异,同样的木材到了他手里,斫凿一番,瞬间打造成不同的模子,千姿百态,无一雷同。生活就如此多姿多彩,就像一个人的内心变化瞬息万变。
木屋的建造没有想象中的顺利,进度缓慢,但每送上一块木板或一根栋梁,或一条椽,都是一个进步,意味着离完工更近一些。一个多月过去了,父亲把所有日子都搭了上去,驼背树上的木屋才初具雏形。前来看热闹的村民自然不少,他们指手画脚议论纷纷,就像戏台旁边的喧哗时断时续,捉摸不透。这时,父亲更像舞台上的老生,沉住气,不慌手,胸有成屋,榫接无缝。
大哥李翔飞从上海带着妹子回家了,父亲不得不放下了手中的斧头。母亲一大早便张罗着买烟买糖,还要杀鸡宰鸭的忙不过来。与大哥多年不见,我发现大哥脸上增添了不少沧桑,或者世故。
大哥的女朋友瓜子脸樱桃嘴,柳眉星目,还是长睫毛,身材苗条打扮时尚,站在一旁像是一个衣架子。毫无疑问,她的到来像是往大山刮入一股清风。母亲对这个妹子十分欣赏,好像是自个儿相亲似的,笑得合不拢嘴。村里来看妹子的人不少,他们一边嚼着软糖,一边嘴甜甜地说这妹子真漂亮,他们盯着妹子看好像看牲口一般。妹子话不多,但彬彬有礼,她说这里山清水秀环境不错,就是交通不太发达。众人纷纷说,很快就通高铁了。父亲对妹子也很满意,露出难得的笑容,仿佛家里来了金凤凰。山里人没见过世面,不懂时尚,见了潮流不免新奇。我知道,这种妹子在大城市其实也很普通,特别是她尖尖的下巴,我怎么看都觉得挨过刀子,好像粗糙的木材被手巧的父亲用斧头削过一般。大哥偷偷问我,妹子怎么样?我说,你喜欢即可。
吃过了午饭,太阳由温柔变得猛烈。大家喝了一会茶,聊了一会天,妹子知道父亲正在建树屋后估计也感到新奇了,就说要一睹为快。父亲于是起身带路,他拿惯水烟筒的右手此时捏着一支烟雾缭绕的红塔山,山里人初吃香烟那个姿态多少显得有点滑稽。不多时,妹子看见了雏形的木屋搭在驼背树上,惊讶得张大嘴巴,好像发现了新大陆。她得意扬扬地对大哥说,你家人真浪漫,有意思。接着她转身对父亲甜甜地说,谢谢伯父,送我这么特别的大礼!父亲忽然显出尴尬的神情,嘴里嘀咕着道歉,不是给你的,这是腾飞的树屋。父亲说着抬手指向我。我扭头看向妹子,刚好与妹子的失落眼神相遇。妹子苦笑一下,转移目光继续看树屋。树屋的大体轮廓出来了,还缺乏精美的装饰,像是一个庞大的鸟屋搭在树枝之间,透着天然朴素。
第二天,妹子执意要提前回城了。看得出来,大哥是意犹未尽的,但也只好陪她回去。母亲早就规划好的美食没有一样展露出手,她嘀咕着,不是说好的五天吗,怎么第二天就跑了?大哥在电话那头打圆场,妹子的公司说要加班。父亲猛吸两口水烟筒说道,加班!说罢放开水烟筒,站起身拿上家伙走向驼背树。从背后看过去,父亲的背越发驼下去了。对于树屋,我更是充满期待,巴望不得立刻住上去体验一番。晚上躺在床上,看着窗前的如水月光,听着窸窸窣窣的虫鸣,我更是免不了胡思乱想。
天气时好时坏,不免影响到树屋的进程。天气好的时候,父亲争分夺秒搭建,天气不好的时候,父亲就呆在木工房精雕细琢,他似乎要把树屋打造成美轮美奂的宫殿。母亲当然是无条件支持的,从来没有半句怨言,好像父亲干的就是天底下最伟大的事业。她在喂鸡喂鸭的时候,经常得意扬扬地打趣道,快食饱饱,变成金凤凰,飞上树屋住两宿。那鸡啊鸭的好像听懂了她的话似的,更赶食了,乐得母亲哈哈大笑,手里拿着的竹鞭子不停颤抖。
十几天过去,树屋终于落成了。一间木房子就这样不太容易地搬上了驼背树,稳稳妥妥的,与地上的木屋相比毫不逊色。父亲站在树下,手里拿着水烟筒眯着双眼仰望树屋,满脸得意忘形,早晨的阳光轻轻抚摸着他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和眼角边清晰的鱼纹,让他的得意忘形更显夸张。这是他生平第一件大作品,是他退隐江湖多年之后出山的大手笔,他当然有理由感到满意、自豪。他把它交给我了,对我说,好了。
好极了。我满怀激动,像一只猴子迫不及待爬上驼背树,轻轻推开虚掩的木门,看见屋子正中有一张方形木桌,几张木凳围着放置,一个储物柜立外边,一张木床居内侧,南北两面各开一个窗,整个空间宽敞明亮,通风凉爽。我试探着走进木屋,蹑手蹑脚的,好像走进一个新的世界,内心的激动自不必说。坐在木凳上,两手放置木桌上,觉得它既可当餐桌也可作书桌。躺到木床上,舒舒坦坦。过了一会儿,我走出木屋,滑下树去,奔向家取来行李。我把几本书放置木桌上,把衣服放入储物柜,把被子枕头放到木床上。遗憾的是,木屋没有厨房和洗手间,吃喝拉撒还得下地回家。
住上木屋,好像置身于空中楼阁。但这不再是一种虚幻,木屋不是空中楼阁,它被一棵驼背树牢牢支撑着。无可置疑,木屋与地面保持了一定距离,超越一般事物,一副凌空蹈虚模样。倚窗往下看,果园内外尽收眼底,父亲的背更驼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母亲的头发更白了,路人的表情更怪了。我又四处张望,百看不厌的样子,仿佛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我心想,这是一个新环境,要尽快适应。一阵风吹过来,好像在辽阔的水面上吹拂一个空荡荡的船舱,树叶沙沙作响,起于耳畔的声音更亲切、细腻。小鸟在树上的鸣叫也更响亮了,清脆,纯真,似乎可以感受到它们激动的心跳,余音缭绕。它们一定也对木屋感到好奇,因此议论纷纷,晨昏不歇。一天天过去,我对周围环境熟悉透了,附近有什么树我也一清二楚,地上有什么花草我也了如指掌,甚至枝头上的什么鸟在叫,我也知道得七七八八。早上阳光明媚,照耀着树屋,让树屋显得朝气蓬勃。中午阳光猛烈,但有树叶遮蔽,木屋一片阴凉,住在里面神清气爽。傍晚,夕照满天,给树屋涂上金色,犹如金碧辉煌的宫殿。可惜很久没下过雨了,不知道风雨中的树屋是怎么一个样子,我期待着体验一番。
平时没事的时候,我便开始了阅读,阅读是对付无聊生活的最好法宝。坐在木桌旁,把书翻开,逐页阅读,看的是卡尔维诺的长篇小说《树上的男爵》,主人公柯希莫是一个贵族家庭的长子,他在十二岁的时候为了逃离父亲的控制爬上了树,然后在树上学习、打猎、恋爱等等,最后在六十五岁时攀住路过的热气球消失了。看到最后,柯希莫被热气球带走了,我忽然觉得整个世界也被吊走了。小说有一些话还给我以深刻的启示,例如:“谁想看清尘世就应同它保持必要的距离。”“如果不充满力量地保持自我,就不可能有爱情。”……在树屋上看书,让阅读具有某种高度,的确是个不错的体验。
暴风雨骤至,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把整个世界吞没。狂风摇撼着驼背树,木屋像是一艘漂荡的船在乘风破浪。我把门窗牢牢关紧,又像是置身于一个气球内随风晃荡着。树屋牢牢依附大树,当然是安全的,除非驼背树也被大风卷走,或被摧毁。但这概率极低,它驼着背挺过许多风雨就是明证。树屋的防水效果也挺好,屋顶板墙滴水不漏。它还设置有避雷措施,因此,也不用害怕雷击。但裹挟在风雨中,我有时还是不免感到紧张,像一条蛇盘踞树屋,听到了驼背树筋骨挣扎的声响,似乎稍微不慎它就会轰然倒塌似的。狂风吹树,雨水刷屋,哗哗直响,这分明是来自大自然的巨大力量。雨过天晴,大自然又恢复了平静,我打开门窗,看见了祥和的世界,万物经过洗礼焕然一新。父母跑来关心我的安危,村民也跑来看笑话。树屋终于经过了大风大雨的考验,村民们纷纷伸大拇指夸奖父亲手艺高超,父亲干瘦的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白天的体验不过如此,晚上如何呢?我告诉父母想去树屋过夜。不料父母都反对,母亲说,荒山野岭的,不要去。父亲说,晚上蚊虫较多,不好。父亲还警告说,不排除有毒蛇上树进屋的。我思量半天,决定去。如果只有白天,没有黑夜的体验,无论如何都是不完整的。父母也劝不住我,只好沉默。傍晚,我拿着手电筒跑到果园,爬上驼背树进到木屋。为防止蛇鼠进屋,先把木门紧紧关闭,然后在窗口蒙上一块铁丝网,用图钉固定好。铁丝网的网眼很小,连蚊子都进不来,更别说老鼠或毒蛇了。天黑了,坐在木桌旁,抬头看见窗外萤火虫的闪动,像是浩瀚宇宙的一个个星辰;听见风吹树叶的沙沙响和夜虫的叫鸣,仿佛一支美妙的交响乐。村里不时传来几声狗吠,宛如梦呓一般,远方的群山也不时送来阵阵松涛,像是远航着的巨轮。夜深了,躺在木床上准备入睡的时候,忽然有两个沉重的东西掉落屋顶,嘭嘭两声吓了我一跳,是两只大老鼠在树上追逐嬉闹,坠落下来之后又吱吱叫着跑掉了。俗话说有鼠的地方就有蛇,看来父亲的担忧不无道理。
又半个月过去了,我还意犹未尽的样子,让父亲开始担忧起来。一天他问我,你,体验够了吗?我挠挠头,抿抿嘴,说,天天都要跑回家,就是不爽。父亲沉思片刻,说,我们可以安装个厕所。我一听拍腿大叫好极了。于是我们又马不停蹄开始改造工程,把水管拉过去,在驼背树底下挖一个化粪池,前后折腾了十几天,硬是把一个马桶搬上了树屋。我高兴至极,这意味着我可以足不下树就在树屋上居住了,只要母亲按时送上吃的东西,就没啥困难了,或看书,或睡觉,或冥想,或看风景,或听鸟鸣,如同在家里一样。如果有人过来聊天,也跟别人聊一聊。足不下树,体验起来就是不一样。
入秋了,天气渐渐转凉,父亲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凝重。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妙,就来到树屋找我说话。我只好放下手中的笔——我正着手写《腾飞的树屋》的提纲了呢。父亲劈头就问我什么时候结束体验,好像一把锋利的斧头。我告诉父亲,一边体验一边写作。父亲又问,要写多久?我迟疑片刻,张嘴就说,很难说,看灵感,看顺不顺手。父亲瞬间提高警惕了,不再说话,闷声下去。不一会儿,父亲伙同母亲抬着一大摞木柴来到树底,警告我赶紧滚出去,否则一把火烧了树屋。父亲脸色铁青,沉郁,一手操着黑色火棍,一手拿红色打火机,这架势既不像木匠也不像理发师,倒像个烧窑的。以前村人建造房子,全都是自己打砖自己烧的,那模样就像父亲今天这样。母亲虽然没有父亲夸张,但她手里拿着一把扇一声不吭地站在父亲旁边,颇有几分铁扇公主的味道。
我两脚悬垂空中,坐在木门前与父母谈判着。我恳求道,再给我一点时间就好了,我就准备动手写了。父亲态度坚决说道,已经够了!母亲也附和道,你回来好久了,有手有脚的。她的言外之意是,你回来不能好吃懒做。也是太为难母亲了,她不仅要干活、做饭,还要送饭,服侍两个大男人。我说,我想写好一点啊。母亲说,你爸就是怕你赖着不走了。我忙解释,我说过的,体验完就走,然后去找工作。父亲不客气了,反驳道,你不可以一边工作一边写吗?母亲也说,对啊,你只是写有什么用?谁给你发工资?父亲又说,你写的东西能卖钱吗?
父亲这话明显触痛了我的神经,想争辩两句,但一句也说不出口,只是让脸上的肌肉跳了两下。说真的,我写过几十篇小说,都没有卖到钱。我想说写作不能用钱来衡量的,但对父母这么说有用吗?不如不说。沉默片刻,母亲扬扬手中的扇,提醒道,你年龄也不小了,不能好吃懒做。母亲终于说出了好吃懒做,我不由得鼻子发酸,真是哭笑不得。父母也没错的,他们含辛茹苦把孩子拉扯大,就是希望孩子翅膀硬了飞出去,不再回来。现在我回来了而且赖着不走,不免会让父母误解和担忧。
看热闹的村民越来越多了,他们七嘴八舌地讨论着,有的人还出面劝阻父亲,叫他不要冲动,有事好商量。但父亲就是没得商量,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他表情痛苦,也不怕村人笑话了,跺起脚对我下达最后通牒,快滚下来,不然烧火了!说罢他就开始整理柴火,看来真不是闹着玩的。母亲见状也真急了,对着我吼道,快下来!众人一阵哄笑,这笑声好像来自某个阴森的山谷,听来让人毛骨悚然。我大惊失色,赶紧爬起身跑回木屋收拾东西,像只松鼠狼狈滚了下来。我对父母道歉道,阿爸,阿妈,对不起,又让你们操心了。父亲松口气说,我不是不支持你写作,但你不能太任性。母亲也叹息说,不急,慢慢来,先养活自己再说。村民们见看不成大戏了,已经凑在一起转而谈论征地拆迁的事,纷纷由刚才看戏的兴致勃勃变得忧心忡忡起来。高铁要通过来了,本来是件好事,但是,得征收我们村很多田地甚至房屋,而且据说还要搬迁到附近别的什么地方去安家。
我没闲心理会这等破事,和父母简单告别几下就连夜搭车去了深圳。在父母的眼里,深圳才是圆梦的地方,我不想让父母多操心了,刻不容缓。我也万万没想到,树屋的体验最后是以这种方式草草收场。
高铁即将通达,但大哥的女朋友告吹了。大哥在电话中悲伤地说,妹子说她不喜欢山旮旯。我安慰大哥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大哥说,你说得轻松,我为了她付出了太多,几乎完全改变了自己,失去她实在不甘心,有时觉得生活也没多少意思了。我真不知道如何开导大哥好,或许解铃还须系铃人,都说时间是治伤的最好良药,就让时间来冲淡大哥的失恋之痛吧,现在说再多也是无济于事的。于是我只好沉默,大哥也沉默片刻,然后开口说他很想找个偏僻的地方一个人静一静,特别想回老家的树屋住一住。我提醒他说,你最好跟爸爸商量好再决定吧。
不久,我找到了新的工作,忙不过来,对大哥的事就不太放心上了,写作计划当然又搁置了下来。母亲不时打电话给我,诉说村里的征地情况。她说征地了,就像割簸箕炊,祖屋保不住了,必须搬迁,现在是补偿价格还未谈妥。由于工作忙,东奔西走的,我也没空理家里的事。过了两个月左右,一天,母亲忽然打来电话哭着告诉我,大哥因为醉驾遭遇车祸危在旦夕。我又惊又怕,赶紧放下手中的活,奔赴机场飞去上海,遗憾的是,还是没能见上大哥最后一面。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母亲哭得像个泪人,父亲则强忍着悲痛一个劲地用额头砸桌面,嘴里含糊叫道,你好糊涂啊!我怀疑大哥生前肯定跟父亲商量过回家住树屋的事情,估计也一定遭到了父亲的断然拒绝。假如大哥回来的话,可能就不会出事了。半年后,老家拆迁了,曾经的家园让道给了高铁。还好,我家的果园仍安然无恙,就依偎在高铁旁边,像是一个精致的鸟窝。
有一天深夜,母亲给我打来电话,说爸爸变了,变成了一只老鼠似的,爬上树屋住下来了,要她天天送饭。我听了心头仿佛针扎了一下,但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其实很想放下手中的活儿赶回家看看树屋,看看父亲的,但工作太忙了,无可奈何。夜阑人静,身心疲惫的我给自己泡了一杯苦茶,在惨白的灯光下,看着写字台上的小说提纲发愣。我想我可能永远写不成《腾飞的树屋》了,对于树屋,如今最有资格写的就是父亲。当晚我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的树屋长出了美丽的翅膀,像一只奇怪的大鸟扑腾而起,消失在蔚蓝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