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重逢途径
2022-10-28王露涓四川大学
王露涓(四川大学)
“四月底山花谢尽了,她没有回来。
“那一年落雪的时候,她还是没有回来。
“等到第二年年底,她仍然不肯回来,我就知道,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土坯房十年前被翻新,贴瓷砖盖石棉瓦,铺水泥刷白墙,木门槛上立着两扇对开铁门,不中不洋,修建成西南乡村千篇一律的两层民房款式。堂屋里摆了三张大圆桌,最靠里的一张围坐着一群自称已半截入土的老人。幺姨婆斜对着大敞的门洞坐着。屋外淫雨霏霏,屋子里并不亮堂,她端坐在朦胧昏暗之中,如若隐在神龛里的神像。她连说了一大堆话,此时喝水润喉,众人还陷在一股意犹未尽里。
“那她到底去哪里了嘛?”
“我怎么知道。”幺姨婆嘟着嘴说,若是她年轻个五十岁,必然会有一种娇俏的可爱。
“你们就没有找过吗?”
“能上哪里去找哦。”“那个年头连个电话都没有。”“说起来也是奇怪得很,这片林子原本十年没见雪,她走的那一年年底,雪居然下得纷纷扬扬。”几个叔叔阿姨都轻声附和起来,声音同屋外密而长的雨丝一样,沙沙娑娑,滑落了就失了痕迹。等突然而起又一哄而灭的附和声止,这个话题就算是彻底揭过了。
我沉默地听着屋内所有的热闹,给身边的表弟挑鱼刺。童顾容站在地上,脑袋比圆桌只高出一个玻璃杯,巴掌脸还没有长开,玻璃弹珠一样的圆眼睛又大又亮,透出清亮亮的物影。他的目光也像玻璃弹珠,一会儿弹到这儿,一会儿发射在那儿。我总要时不时“嘿”上一声,他才能如梦初醒想起吃饭这件事,慢条斯理对付上几口。
“她到底是谁啊?”童顾容问我。
“她?谁啊……哦,她是我婆婆。”
“你婆婆啊?!”他惊讶地喊了一嗓子,声音尖细嘹亮。一桌心不在焉的小孩儿立马齐刷刷望着我,那些强烈的纯粹而探究的目光如同一道道审讯光束打在我的身上。一位母亲拿筷子敲了敲碗,清脆而短促的警告逼退了一个孩子,随后其他的孩子也陆续被家长哄着或威胁着转移了目光。
但我面前的童顾容无人约束,兴趣正浓,他将油腻腻的手亲密地按上我的大腿:“你婆婆为什么要走啊?”
“不知道。”我小声说。我的声音没办法彻底掩在推杯换盏的嘈杂之下,正如我无法彻底躲避似有若无游动的目光。幸好我早已习惯了。
她离去前留下一封信,牛皮纸黄的信封里,红线纸折得整整齐齐,墨水微微泅溢。对于那时的我,信上不认识的字实在太多了,当时不经意,经年后知后觉欲要重读,信已无从去找。而我亦没有勇气偏向读过信的母亲寻根究底。母亲推脱说贫穷是可怕的,可惜贫穷二字于我只不过是一座法相威严却蒙着厚重锦布的雕像,我只窥到流苏下它冷硬青白的衣角。
雨歇饭冷,两桌人陆陆续续散去,成年人除了我都一个拉一个招呼着去茶馆打牌,小孩子在前院的水泥地上撒野,故意踩着积水的凹氹奔来跑去,留下瓜子壳、橘子皮、零星糖纸在地上绕着圆桌围出同心圆。第三张圆桌上,一群老人揣着手还在聊天,如数家珍将庞大的家族谱系记得清清楚楚,说着哪家儿子该娶妻,哪家孙子该考学,如同一个年代的墓碑群,墓志铭上镌刻的全是血脉的枝枝蔓蔓。
我不知该何去何从,与三大人群格格不入,遂优哉游哉地晃荡在空阔之地,仿佛从此方世界抽离。然而童顾容扔下伙伴跑来牵住我的手,将我的魂唤回。我从他满脸的笑意里品出讨好的味道,故意面无表情地觑着他,说:“干什么?”
“请你和我去小卖部玩,顺便买零食。”
“我和你有什么好玩的?”
童顾容对我包含轻视的拒绝置若无闻,拽紧我的手就跑。他一点点的力气就拉走了看似人高马大的我。毕竟,我的性格正如母亲所说,是一坨永远都扯不断的黏糊面团。我学不会得体的拒绝,更何况对上一张天真灿烂的脸。
出了前院就是一段蜿蜒曲折的下坡路,十步一拐,宽大光滑的厚重青石深压进黄土,铺出狭窄的山路,路的两边都是浑浊的水田。刚下过雨,青石表面覆着一层亮晶晶的水膜。山路打滑得厉害,我攥紧童顾容的手走得小心翼翼,但是兴奋的童顾容在我前方又走又蹦,下坡时遇上打滑就几步并作一步,连带着我也踉跄下跃。他扯我,我绊他。我索性松了手,任他在前方撒欢。然而他刚跑出三块青石,脚下一打滑就滚下了山路,摔在水田和田埂相连的斜坡上,半身泥泞。我心里一惊,大步流星,在童顾容摔倒的地方重蹈他的覆辙。我猝不及防一脚滑下了山路,另一脚本能地紧跟而上,深一脚浅一脚,低头弯腰在田埂上冲出老长一段距离。等我终于寻回了平衡,余惊未散抬起头来,四野哪里还有童顾容那小子的影。
我于田埂上环顾一周,处处都陌生,入目的老叶新芽通通泛着新鲜又凛冽的春寒之气。没有鸟鸣狗吠,也没有一缕风声,寂静之中我冷不丁想起鬼打墙的乡野传说,一个激灵哆嗦后拔腿就走。然而越走越不知道走去了哪里,幸好踩着泥土的踏实感逐渐逼退了鬼故事的阴影。数日阴雨绵绵,黄土浸了太多雨水,一脚下去就要陷进整个鞋底,松松软软如若踏上海绵,提脚时泥土勾连,水声“噗叽”,仿佛是土地对我这久居异乡之人的呢喃。
乡野人家不见踪影,前方的山坡上突然凭空多出一个人影。她是精瘦短小的身材,及肩的头发整齐梳至脑后而束作短短的一茬,整个后脑宛若一只蝌蚪。我使劲地眯眼也只能望见她的模糊面容,正正好与我记忆里那人的模糊面孔重合,多一分会清晰得无从相认,少一分便平庸得不足以惊心动魄。
我不记得她离开时关门的样子,大多数有关她的记忆都被我身不由己地遗失了。时间的潮水落退之后,零零星星的鱼虾掩在潮湿窒息的沙砾之下,闷得严严实实,记忆从生到死不出一点声响,只留给我一片真空。
我只记得她的笑,只有她才会那样去笑,或者说唯有她的笑才有那般韵味。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含着对孙辈天然的宠溺,却依旧透露着疲惫不堪之后的平静底色。可稀奇的是,我竟还隐约记得她的气味,哪怕没能搜索到模糊的记忆残片,鼻尖就已经萦绕起,如同河岸般微腥潮凉的,混着皂粉的廉价香味的气息。
她离开了很多年,具体的数字失去了意义而被我遗忘。经常我也忘记了自己的思念,毕竟在旁人眼里,我永远无动于衷,冷漠自持,假戏做久了便成真。
只是偶尔地,我会幻想如同她当年意外的离开一般,家里近门的银色鞋柜上突然多出一双棕褐色的老年布鞋。她除了多添几道皱纹之外,音容依旧。于是我重新变成一个及腰的小男孩,撒开了腿冲向小卖部,买回来一包瓜子递给她。
但她应该更可能会打扮得像个暴发户,玫红色的围巾配上石绿的针织外套,琳琅夺目的胸针闪闪发亮。可是啊,在比清醒的白昼更多的深夜里,我反复梦见她坐在车站的布满小洞的铁质长椅上,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目光空洞,神色黯然。成年的我蹲在她的身前,无从辨认她的眉目,每一眼都是残忍。
我遥遥盯着山坡上的老妇人,无声目送。
婆婆。我忍不住用气声自言自语。说出了第一声后,洪水就骤然卸了闸,我拔腿朝对面山坡大步走去,一步一喊:“婆婆,婆婆,婆婆——”
千山林密,我只听到了自己的回声。
我可能真的遇到了鬼打墙,前方的老妇人不过是喜欢捉弄农夫的山精鬼怪。我入了迷障,鬼怪窥见欲望。所以我怎么也追不上,而她怎么也听不见。
等我翻上了对面山坡的羊肠小道,如鬼魅一般的老妇人已经走到树林更密处了,偶尔从墨绿枝叶间晃出来一个残缺的影。入目尽是苍青墨绿,但我知道,再过半月,山野便一派桃红梨白,如同她离开时的春意芳菲。
我远远地跟了她一路。
白砖乌瓦的两层民房重新出现在视野里,我不曾反应过来,直到老妇人径直推开未锁的铁门迈入后院,一声狗吠突兀掠过,我才如梦初醒。重新踏上坚实的水泥地,从绵密的软到决绝的硬,脚下突变的触感如同一个隐喻或一句谜语。我未看清谜面,匆忙跨过堂屋门槛时,幺姨婆刚刚落座。她抓起一把瓜子,笑着问我要不要吃,我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才好,抿嘴笑着摇摇头。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她和她的二姐的脸型五官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可是婆婆永远不会拥有她妹妹那一双精明爽快的眼睛,透露着语言之外的自足自傲的底气。婆婆的眼睛大概最像我,温柔随和的目光深藏着习惯的怯懦与犹豫。但她亦比我勇敢许多,寡淡温暾如我,连离家出走的念头也不敢拥有。
我无措地钻进空房间。阴寒潮湿的冷气细细密密侵肤入骨,我在方寸之地来来回回地走,徒劳地试图驱赶寒冷。脚步声在冷硬的地砖上滚动,硁硁嗒嗒,堆堆叠叠,回荡在房间里。
忽然大姨婆提着手炉立在门口,她细眉大眼,圆头圆脑,上了年纪后自然生出和蔼亲厚的气质。她朝我笑了笑,随后同我并排坐下。屋内唯一的热源是小小的手炉,手炉里浅浅一层的灰掩盖着几块静默燃烧的蜂窝煤,透着明明灭灭的星光。
她不断问我关于岁月的问题,比如我的岁数、我父母的岁数。她很多年前起就耳背得厉害,我不得不一字一句地喊。
“如果你婆婆还在的话,今年就该七十四了吧?”
我不知道。
我恍然原来我从不知晓她的生日,哪怕卒年卒日也是模糊的,只记得是我在寄宿中学的一天夜里母亲突然接到讣告电话。我只能心虚地应和,“是该七十四了”。大声说出这句话的一刹那,一股强烈的悸动搏动在胸口,如同她还活着,在话语里延续了本该康健的生命。
“真是太快了。我还记得她走之前对我说,燕子窝里孵了四只雏燕。四只,我记得清清楚楚。”大姨婆向我比出四个手指。她好像忽然起了兴趣,又仿佛是预谋已久,眼睛一亮,便朝我挪近了盯着我问:“你还记得你的婆婆吗?”
“记得。”
“她离开的时候,你多大?”
“忘了。”
她露出惋惜的神情,和从前所有听闻这个答案的人一样,露出应有的恰到好处的怜悯与关爱。
关于她的二妹,她有太多回忆可讲。就在此刻的我的脚下,是原来祖传老宅的青瓦重檐,一窝燕子曾在檐下住了多年,屋里深褐红黑的木质家具总是被擦得发亮。三姐妹就在黄泥压实的院坝上跳皮筋,翻手绳,下六枚棋。我记忆里永远温和而苍老的女子只是及腰而已,和童顾容一般爱玩又骄横,欺负大姐和小妹,每当被父母教训了,就垫着石头攀上围墙,如同围墙上摇曳的一株春草。
当小女孩踩着石块攀上土砖围墙,穿透重重葳蕤树林望向山外的宽阔大道,是否能想象,某一天,有一个男人悄声而来,久久凝望旧屋的残骸,期盼与她的目光遥遥相对一刹。
“苏台!”
“苏台哥哥!”童顾容扒着房间门框喊我,他换了干净衣裳,发梢尖还挂着细碎水珠。我才猛然想起他的摔跤,在他身前蹲下,嗅到一股水汽的凉香。
如果你能早一点来就好了。我在心里对他说。
童顾容目光闪了闪,小声问,“你们在说什么呀?”
竟然不生我气。我近乎感激地抱起他走进屋内。
十分钟前才被洗刷的记忆抖了抖浮尘,复又晾晒出来。话被说到无话可说时,大姨婆将棘手的安静抛给了我,而我猝不及防,对摸底考试只能交上白卷。我对她的二妹一无所知,又不甘承认,除了点头就是含含混混推诿给母亲,无比肯定,无比自然,无比狼狈。童顾容安安静静看着我,仿佛无声的宣判。
“大概十几年前,有一天我在田垄上远远看见一个人,以为是二妹,可我怎么喊,她都不答应我。随后她转身走了,我想我肯定是认错了。你婆婆骨子里倔着嘞。”她的笑容慢慢淡去,怕打扰我的恍惚,却又忍不住小声问,“你恨她不?”
冷气掠过心头,我迟疑地对上她眼里的浑浊和温柔,山谷间磅礴的晨雾刹那间从眼前漫开,青绿的林木幽篁黯淡了颜色,层层叠叠影影绰绰。一只缥缈的鬼影婀娜穿梭在幽绿的烟雾里,于是我与离人的幻相重逢。
重逢在滞后太久的此刻,我恍然了悟我自以为的思念是多么华而不实。自幼就有不少旁观者告诉我理应恨她。如此,便是因果天理,理所当然。一晃许多年,纷乱纠缠的思绪从未放过我,可我亦不成全他们,仇恨、委屈等以受害者自诩的哀怨之情从不属于我。我不过是一直无法寻找到一种得体的方式以应对接受询问的自己,因而不得不一直困顿于记忆与流言的迷宫罢了。
我抱紧了童顾容,似笑非笑。我想这世间所有缠绵的伤口都只能自愈,无关他人痛痒。
巧合的是,楼下又吵嚷了起来,惊破春山寒静。去茶馆打牌的中青年都回来了,老人们呼着喊着组织大家上山祭祖。
山腰林间,清光浮动,一大家子人挨挨挤挤围着老坟排开,山道与草地上全立着人。香烟缥缈,轻拂幡旗,碑前的老人鲜花敬酒,一脸肃穆蹲在铁盆前烧着元宝纸钱,队伍外围的年轻人低声闲聊,漫不经心看着满山青黄颜色。
“春阳照孤坟,垅中逝者陌上人,幽明本难分。”早已离去之人的安眠之地,与此地大概没有什么不同。一座座老坟和未见新苗的水田一样苍黄不起眼。只是东风乍起的时候,我还是希望它好去万里,吹动经幡,报于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