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兴观群怨诗史互证
——郑天挺西南联大时期的诗词交游及其学术活动考察

2022-10-27刘火雄

文艺评论 2022年5期
关键词:西南联大

○刘火雄

西南联大时期,陈寅恪、吴宓、朱自清、魏建功、浦江清、萧涤非等学人均进行过旧体诗词创作,相互之间时有唱和。在北京大学教授陈平原看来,“这些诗作不仅仅记录下当事人在特定岁月的艰辛生活,更是那个时代中国读书人的心灵史。因此,不纯然是文学问题,更多地牵涉中国的政治、思想、教育、文化等,值得今人仔细品鉴”[1]。结合日记、诗作等文献,夏中义、余英时、余斌等学者对陈寅恪等同代学人“集体心史”也有过精审考论。[2]在西南联大学人群体中,郑天挺(字毅生)与陈雪屏、罗庸、罗常培、魏建功等人的旧体诗词交游活动同样颇为密集,这方面的研究却略显滞后。

1937年“七七事变”后,华北重镇北平、天津相继沦陷。私立南开大学遭日军轰炸,化为焦土。国立北京大学、国立清华大学也被日军侵占。国民政府教育部责成三校南迁长沙,并于当年11月联合组建了“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因北大校长蒋梦麟等负责人均已南下参加“庐山会议”,担任北大秘书长之职的郑天挺留守北平,苦撑学校危局,“他除去支应敌寇汉奸的压迫外还得筹划员工的生活、校产的保管和教授们的安全”[3]。在妥善处理好学子离校等事宜后,郑天挺等同人决计南下。行前,书画家溥伒、民法学家李祖荫诸师友相互题诗赠画留念;北大教授罗庸手书《满江红》词,以“待从头、收拾旧山河”共勉;贺麟有感于宋时南渡之祸复演于今日,“谨录朱文公感事诗二首志别,且寓他日北旋之望云尔”[4]。朱熹曾在“感事”主题组诗中多次论及“胡马窥江”时的情景和心境:“闻说淮南路,胡尘满眼黄”“共惜山河固,同嗟岁月侵”“借箸思人杰,催锋属少年”[5]……郑天挺南行先转道天津,由此开启他投荒万里的“湘行记”:“11月17日晨,天气寒冷。我离开了五个幼儿,只身与罗常培、魏建功等教授同车赴天津。到津后,大家住六国饭店,这是北大、清华南下的交通站。”[6]

一、西南联大学人的“猜诗谜”娱乐

郑天挺一行乘轮直到香港才泊岸,然后坐船抵梧州,取道贵县、柳州、桂林,由公路进入湖南。但很快南京沦陷、兵锋西指,1938年2月,“国立长沙临时大学”被迫西迁昆明,不久改称“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以下简称“西南联大”),并在地处滇南的蒙自县城筹设了分校。西南联大整体校务由常务委员会及其下设的总务处、教务处、建设处(后撤销另设训导处)负责。1940年初,郑天挺受邀出任西南联大总务长一职,参与学校行政管理工作。郑天挺此次南下,本来决意读书治学,不想因行政事务过多分心,但经梅贻琦、蒋梦麟等人劝勉,最终受命。杨振声、冯友兰等人为了敦请郑天挺出山,专程登门并留条“斯人不出,如苍生何”,可见期许之深。西南联大总务长之职,此后一直由郑天挺兼任,直至1946年北大、清华、南开北返复校。

以治明清史知名的郑天挺,总管西南联大钱粮分发等“后勤”,同时兼任历史系教授之职,坚持开展教学科研工作。据当年在西南联大求学的任继愈回忆,“老师们中,天天在12点以后才熄灯的只有两位,一位是汤用彤先生,一位是郑毅生先生”[7]。尽管事务繁忙,郑天挺依然“笳吹弦诵在春城”。在日记中,郑天挺多次记述了与罗庸、陈雪屏等同好以猜诗谜为娱的活动。1939年2月19日(阴历正月初一),郑天挺在罗庸寓所共进晚餐,饭后与陈雪屏等同猜诗谜数十则,“余颇有所获”,“十二时归”[8]。同年5月3日,郑天挺与陈雪屏一同庆祝罗庸四十岁生日,晚饭后,众人又以猜诗谜为戏,魏建功等人参与,“余中颇多”,“十一时归”[9]。

猜诗谜有“押诗条”“开诗谜”等类似称呼,实则为选字(词)填句游戏。编制诗谜的人事先将诗句(多为五言或七言)分别写在纸条上,每条各空出一两个字词(常以“○”“□”图案替代),然后提供五个颇具迷惑性的备选项供参加者选取,猜对者赢,反之则输,通常会有一定“赌注”,这多为文人雅士茶余饭后助兴之乐。想要诗谜活动具有一定竞技性,编制者会着意避开一些名家名句,免得对方一猜即中,那无异于“送钱给人”,以致俗语戏称“大爷有钱(才)开杜甫”。

公干之余,尤其是每逢除夕、春节前后,郑天挺等往往有猜诗谜游戏,多持续至午夜方尽兴归去。1942年2月8日(阴历十二月二十三日),郑天挺在日记中写道:“上午在家编诗谜,欲以为除夕之欢也。”[10]紧接而来过年,魏建功、陈雪屏、孙毓棠、邵循正等人在郑天挺处聚餐,饭后大家“作诗谜之戏”,郑天挺拟了十八条诗谜,其中包括:

郑天挺所编制的诗谜中,备选项于平仄而言都通,于句意也相合(其下加着重号者为本字),因此参加者具体该如何选字填词,颇考验博闻强识能力和古典诗词功底,否则基本只能靠“蒙”。此次猜诗谜,郑天挺称“得意外之胜,非始料也”,“全计之共胜六十余元,雪屏亦出二十条,建功十条,心恒(即邵循正)三十条,余惟于雪屏诸条中中数条。午夜一时,诗谜猜毕,改作二十一点之戏,竟达旦”[12]。除猜诗谜外,郑天挺记述了他与西南联大同人不时以“番叶子戏(扑克)”“打麻将”“掷升官图”为乐,或看戏观影消遣。郑天挺对于自己“玩物丧志”的情形时有反省,他在日记中自责:“饭后作西洋叶子戏,竟夜,可谓荒唐之至。”[13]

二、“学人之诗”中的家国情怀

西南联大时期,一方面烽火连天,师生经常“跑警报”,以避日军轰炸;一方面弦歌遍地,师生们感时伤世,经常吟咏唱和。正如冯友兰在南岳拜谒纪念朱熹、张栻论学的二贤祠时赋诗“非只怀公伤往迹,亲知南渡事堪哀”[14];潘光旦则“废时失事是吟哦,庭训昭垂信不磨”[15];陈寅恪一度感慨“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16];曾在西南联大执教后转任云南大学的刘文典有句“故国飘零事已非,江山萧瑟意多违”[17]。吴宓、闻一多、朱自清、冯至、卞之琳等人同样不时以诗词寄怀,中国“兴观群怨”的诗学传统可谓浴火重生。以“联大三星”穆旦、郑敏、杜运燮为代表的西南联大校园诗人群体后来相继崛起,南湖诗社、新诗社、冬青文艺社等社团都举办过诗会、朗诵会文艺活动。郑天挺对西南联大同人的诗词雅好和家国情怀有所留意,只是旨趣有别:“自国难日急,学者好读遗民诗文,余则主读中兴名臣集,以为遗民诗文固可以激励正气,而中兴名臣之所作,于激励正气外,兼可以振发信心。”[18]

郑天挺坚信抗战必胜,曾有诗云“海天急鼓收京近,为结西山红叶期”[19],他还将“豪放派”词人辛弃疾的《稼轩词》当作案头读物。颇为巧合的是,郑天挺41岁生日在西南联大度过,罗常培等前来拜寿,以一把题写了辛弃疾词作《水龙吟·甲辰岁寿韩南涧尚书》的扇子为赠。郑天挺感言,“余最喜此词‘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况有文章山斗’数语。”[20]辛弃疾原词中,尚有“待他年整顿,乾坤事了,为先生寿”等言,无论借此隐喻时局,还是表达祝寿祈愿,均为相宜。此外,郑天挺曾同梅贻琦一道拜访过沈兼士、沈尹默兄弟。沈尹默泼墨挥毫,题写了他的词作分赠,郑天挺得《西江月》一首,中有“豪兴差同海岳,写成十万麻笺”,“老去几茎白发,换来诗句千篇”等句[21]。

诚然,希冀“复兴”的郑天挺心忧家国之余,不免顾影自怜,暗伤身世。1938年2月6日(农历正月初七),这一天为郑天挺夫人周俽(字稚眉)去世一周年纪念日。他对亡妻“思之黯然,热泪欲出”,于是闭门谢客,“竟日未出,扃户独坐”,为之神伤;罗常培、罗庸、魏建功往返三次,想邀请郑天挺到校外一起小聚,散散心,均被他推辞了,“诸友见爱之深,使人感念”;当天晚上,罗庸又来邀请郑天挺聚谈,并示以近来诗作,中言“亲舍空云海,家书匿姓名。戈声惊独夜,万马正东征”[22]。郑天挺自称最喜欢“家书匿姓名”一句,这或许正道出了他牵念家人而“无可告语”的心曲。

郑天挺6岁失怙,7岁失恃,早经丧乱,其后被寄养在姨母家,由表兄张耀曾、张辉曾辅导教育。因姨父母同样早亡,他由表舅梁济监护,梁漱溟为其表兄。郑天挺与周俽虽是奉“父母之命”订亲成婚,但俩人素来感情极好,从未吵过嘴。周俽因难产、手术失败病逝于北京德国医院时,尚不满40岁,遗留下5位未成年的子女,最小者年仅3岁。自幼缺少天伦之乐的郑天挺为此痛苦万分,以致一度只能依靠念诵《金刚经》以悼念逝者,消解心中的烦闷。后来不少好友多次劝郑天挺续弦,均被他婉拒。入滇前逗留桂林时,郑天挺专程到龙隐岩抄录北宋诗人李师中的摩崖石刻,诸如“出岫白云犹缭绕,离群飞鸟尚悲鸣。四年人去宁无恨,况是梅花满树时”[23],颇有几分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块垒之意。因为离家别子的郑天挺,此时恰似离群飞鸟,而亡妻周俽生前尤爱梅花。后来为纪念亡妻冥寿,郑天挺专门在商务印书馆购买梅谱画册《百梅集》。另据郑天挺1938年3月28日日记追述,昨夜他梦到自己因为晚归没能及时告知家人会回家吃晚饭,妻子周俽于是重新准备饮食,“俄而觉,凄然不寐”,为此他于枕上作了一首诗,“晨视,失黏不存”[24],具体内容不得而知。

西南联大期间,郑天挺诗兴较浓,或借景抒情,或抚今追昔,新作较多,颇具“学人之诗”的风采。1939年1月24日傍晚,郑天挺下班出校缓步归寓,途中眼见西山染黛、落照飞红,心生欢喜,于是口占一绝:“掩黛西山别有情,含晖如饮复如倾。胜因村外归来晚,闲踏清畦看绮明。”[25]当年9月15日,他因饮浓茶过多,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思及三十年来百无一成,徒赖师友奖掖,致僭清位”,最后枕上得一绝:“读书学剑两无成,浪得浮生才士名。四十已来应不惑,好从中道觅中行。”[26]另有一晚,郑天挺同样因饮茶过多,口干舌燥,无法安枕,乃至有发烧畏寒的体感,不想他竟然于烦躁中接连创作了两首五言律诗,“得句甚速”,其中留句:“张灯药铛见,不敢忆家人”[27],仍作家国之思。抗战后期,物价飙升,迫于生计,郑天挺与杨振声、罗常培、罗庸、陈雪屏、闻一多、冯友兰、唐兰、游国恩、沈从文等12人发布了《诗文书镌联合润例》,其中“诗直”栏写道:“喜寿颂祝一千元”,“哀挽八百元”,“题咏三千元(诗以五律及八韵以内古诗为限,七律及词加倍)”[28],当时100元大约可购买5斤米。

三、亲友之间的诗联题赠

不过,郑天挺诗兴浓厚,才情有时却略显不济,他的日记中“作诗不成”类似记述颇多。1938年9月6日在香港乘船前往汕头时,郑天挺与百余名扶老携幼的旅客(多为江浙人)同行,听闻他们谈说逃难之苦,“不禁黯然”,“卧榻上悄然以听,恻然以思,作《挈家行》诗未成”[29]。郑天挺与周俽结婚周年纪念日之际,他“缅怀往事,不胜歔欷”,又“作诗未成”[30]。有时得到儿女家书或记起他们的生日,郑天挺不由得想念北平,但“枕上思句未得”,“检旧箧得去岁未完诗稿,意尤惆怅”[31]。1942年10月10日,郑天挺“一日未尝开卷,杂思纷至”,吟得佳句“万里孤征心许国,频年多梦意怜儿”,可惜“未能成篇”[32]。

平日人情往来,郑天挺常借诗词助兴,只是依旧“原创”颇难。西南联大同人沈肃文、胡兆焕60岁生日快要到来前,郑天挺原本拟填词祝寿,结果“力有不逮”,最后仿写了辛弃疾的《水龙吟》(“用稼轩甲辰寿南涧韵”)为贺,其中写道:“我惭诸葛,西来幸共,伟度奔走。满地干戈,劳形案牍,未遑歌酒。待他时扫荡,妖氛净后,祝千秋寿”[33]。无论在北大还是西南联大,郑天挺多方操持奔走,任劳任怨,因此有“诸葛武侯”之誉。无独有偶,1943年,为庆祝“学长”徐绍榖乔迁之喜,郑天挺本想从唐诗中集句成篇,结果“夜作律诗未成,以集句更难也”,后来诗成脱稿,“已夜深二时矣”:“崇堂敷百雉,鸿业润三滇。淑气萦芳馆,青岚耀彩椽……”对于熬夜写出来的作品,郑天挺似乎并不满意,自称“全篇堆砌,毫无意境”[34]。

1944年7月30日,郑天挺与蒋梦麟、罗常培等同游大理圣应峰,面对湖山胜景,他叹为观止却只能感慨:“惜余无徐霞客之文笔、韩昌黎之诗句,不能状况之也。”[35]在大理期间,郑天挺与同事、友人访山拜水,遇名胜古迹、寺庙祠堂,喜欢评论诗词楹联。1944年8月15日,郑天挺等同游感通寺,他在日记中抄录了不少楹联,其中写道:“无所感,无所感,亦无所感,万感都归戒定慧;何以通,何以通,亦无所通,一通了澈去来今。”[36]在郑天挺看来,此联并不佳,本属旧联,“民国十五年重书者”,倒是方丈室“松韵楼”的木刻草书联颇和心意:寺古松森,西南览胜无双地;马嘶花放,苍洱驰名第一山。他认为“马嘶花放”四字“极奇诡之致,必出名手”[37],但结句流于平常。在日记中,郑天挺另记述了一段有关悬征楹联的掌故,上联为“四川成都重庆新中国”,后有新疆文人以军政要人的名字对出“介石居正应钦盛世才”,当时主政新疆的盛世才为此“大喜,酬以百金云”[38]。

逢婚丧嫁娶等红白喜事,郑天挺有时会亲拟楹联。庆祝魏泽馨、张鹊梅喜结连理时,郑天挺委托刘晋年代写一联:“桃李春风见意趣,珊瑚玉树交枝柯。”[39]刘晋年来自南开算学系,幼承家学,精通书法,只是郑天挺感到自己所拟的贺联下联成句,上联则乱凑。郑天挺曾与罗常培、刘晋年聚谈。刘晋年作了一联戏称罗常培是“人大名大肝气大,客多信多烟丝多”,郑天挺辩称“君可谓徒摊恶名也”,并提出以“徒摊恶名”为横批,三人为此“相与大笑”[40]。好友之间作对子相互揶揄,倒也自得其乐。

抗战时期,郑天挺的表兄张耀曾病逝于上海,他专程赴沪协助处理丧葬事宜。张耀曾为民国时期知名法学家,曾任中华民国北京政府司法总长等职,参与过《中华民国临时约法》《天坛宪法草案》起草,后移居沪上,从事律师工作。郑天挺早年在北平时,与张耀曾同游香山,见山巅有“梯云山馆”,于是作《梯云诗》,有“馆高人莫见,空望雰与雯”之句。郑天挺为表兄写了《象赞》,称他“出总司法,视民如伤”;其挽联写道:“廿载追随,亲同骨肉,义兼师长,诲迪提携无遗力;万方多难,国丧桢梁,民失喉舌,扶持匡济更何人”;郑天挺后来用“四方烽鼓”替换原挽联中的“万方多难”一词,并代拟一联:“一代勋名昭简册,万方多难痛斯人”[41],足见慎重之意。郑天挺留意到,沪上名流悼别表兄的挽诗很多。曾任商务印书馆编译所所长等职的张元济在挽诗中写道:“良医良相尽,此事最堪哀”[42],以“良医良相”为喻称道张耀曾从政、执业的德行操守。中华职业教育社主要创始人黄炎培诗云:“惨别成年隔里闻,梦边兵火尚淞云。一齐伐我何愁九,三户亡秦要善群。游子无家犹有国,丁年不栉亦能军。月村他日寻颜色,铙吹声中哭告君。”[43]其中“月村”为张耀曾旧居。郑天挺在1938年10月4日的日记中写道:“忧乱以来,士夫诗文多哀靡不振,任之(即黄炎培)此作颇有兴亡气,余甚赏之。”[44]郑天挺旅沪期间,书法家马叙伦前来拜访,赠以手书近作。郑天挺称其“笔墨极精,诗亦言中有物”,如“燕南越北不堪行,到处笳声与哭声。今日正军淝水上,晋朝社稷谢家兵”[45]。可见,抗战军兴以来,“国破山河在”,郑天挺等人慷慨悲歌,不失“刚毅坚卓”风骨。1945年8月10日晚,日本将求和、投降的消息传出,街上已能听到爆竹声,郑天挺深感“八年艰苦抗战,上赖领导有坚忍之精神,下赖人民富敌忾同仇之意识,中赖友邦之协助,始有今日。喜极欲泣,念及处此时代,竟无丝毫之贡献,尤自痛恨也”[46]。事实上,郑天挺曾在西南联大文史讲演会所作《清代皇室之氏族与血系》报告,其中有驳斥“满洲独立论”内容,其民族大义可见一斑。

四、“诗史互证”治学路径

郑天挺早年在北大研究所国学门(后改为文科研究所)求学,研究“中国文学音义起源考”,由钱玄同、陈垣等师长指导,受过专业训练;并且曾从姚华受读文章及金石文字;后来讲授过“六朝文”,古典文学素养深厚。郑天挺认为中国古代文史不分家,因此治“古史”的学人应该懂得一些音韵学和古典文学。阅读《资治通鉴》时,他留意到该书词藻的典雅,便着手摘录自己喜爱的佳句妙语,拟编纂《通鉴属辞》,“以为馈贫之粮云尔”[47]。郑天挺写过《清代考试的文字——八股文和试帖诗》等文章,论文《发羌之地望与对音》《〈隋书·西域传〉附国之地望与对音》《关于徐一夔〈织工对〉》更可谓学科交叉研究的代表性成果。如郑天挺结合《织工对》中有“日佣为钱二百缗”的工资记载,参照元末明初对于钞币、铜钱称谓差异相关史料,即元末习惯用“缗”而明初多用“贯”等,进而认为“《织工对》用缗而没用贯,正说明是在元末所写而不是在明初”[48]。在庾信的诗文作品中,郑天挺摘录过关于北朝赐姓的记载,他从《儒林外史》中留意到南京刻书业的兴盛,并结合《红楼梦》来研究清代历史问题。在郑天挺看来,尽管小说中的人物、情节等描写可能虚构,但对应的社会现象离不开作者的现实观察,可以作为研究的参证。

西南联大时期逛书店、书摊时,郑天挺对诗文作品有所关注。他购来《唐诗三百首》及新出与时局有关的书,“备床头讽咏破闷”[49]。郑天挺曾在书摊购得明代王元翰所著《凝翠集》:“应有五册,疏草、尺牍、文集、诗集、墓志各一卷,今阙墓志。索价五十元,以三十元得之”[50]。根据日记记述,郑天挺阅览过《李义山集》《王临川集》《越缦堂日记》《吴梅村集》《桃花扇》等作品;涉猎过明代宋濂、刘基、解缙等人的诗文集,如《銮坡集》《翰苑别集》《诚意伯文集》《解文毅公集》,对钱谦益的《初学集》,“高读其七言近体”[51];他从陈岱孙处借阅过陈宝琛所著《沧趣楼诗集》,供饭后卧读。1942年7月9日,郑天挺与陈雪屏等先是“共猜诗谜”,“晚饭后赵俊来问作旧诗法,遂取《樊川集》指示之,九时乃去”[52]。无论在治学还是日常生活方面,西南联大诸多学人“文史”结合,尤好风雅,如钱穆写作《国史大纲》期间,便时常吟咏陶渊明的诗文作品。

郑天挺的诗词旨趣,并非只为怡情遣兴,同时与教学、科研联系在一起,同样注重“诗史互证”。西南联大时期,他曾检阅《全唐诗》,想从中查询与金城公主相关的“适藩诗”;考察中晚唐募兵制度时,援引白居易的《新丰折臂翁》为佐证;读了小说《花月痕》之后,郑天挺认为:“文字尚佳,惟诗词酒令过多,此文人结习,所写内容悉无史实……”[53]有一次从谢国桢手头看到一卷《宣南吟社图》,郑天挺当即借去,以便考证一下林则徐当年有没有参与该诗社的活动。20世纪50年代初期,有人曾揶揄陈寅恪“在研究杨贵妃入宫前是否为处女”。郑天挺先是“心疑寅老何能‘闲逸至此’”,随即借来陈寅恪所著《元白诗笺证稿》一书,并研读其中的《长恨歌》等篇目。在郑天挺看来,在这篇两三万字的论文中,谈杨贵妃入宫的篇幅约三千字,还涉及其他事项的考证,所有“不应举此为病”,并且“书中考证社会生活及工业技术尤精,更不应抹煞其工(功)力也”[54]。为了打好史学研究基础,郑天挺有意引导学子多读《诗经》《孟子》《史记》等经典。南开大学历史学教授陈生玺早年听过郑天挺授课,据他回忆,老师讲解历史时,会穿插一些诗文来相互印证,以加深大家的理解。如为了阐述明太祖朱元璋空门礼佛、投军起兵前落魄无依的情形,郑天挺以《御制皇陵碑》为证,其中写道:“居未两月,寺主封仓,众各为计”,“我何作为,百无所长。依亲自辱,仰天茫茫……”[55]郑天挺所作《〈斋集〉稿本》一文,则对作者清代张穆的诗文作品进行了校勘。后来,为了说明读书的重要性,郑天挺还以陶渊明《赠羊长史》诗“得知千载外,正赖古人书”为勉。

五:余论:“南渡北归”之后的诗艺互动

1945年11月返回北平后,郑天挺在负责北大复校工作的同时,与蛰园律社、延秋词社成员杨秀先、黄公渚、黄君坦等组织了消寒会(甲会),又与溥伒等组成消寒会(乙会),陈雪屏、张伯驹、启功、王世襄等人士时有赴会。他们要么猜诗谜、作对子,要么各自携带石章旧墨、诗书字画等前来助兴,品赏之余,抓阄互赠随身之物,以通有无。1946年1月6日,消寒乙会第二次雅集举行,余嘉锡携自书隶字条幅一桢、银币一元,沈兼士携玻璃版印王羲之帖一卷,溥伒带来自画墨笔山水一幅,启功除准备了自画墨笔斗方一幅外,另有石印汲古阁图二纸、大笔一支,张柱中出胡开文墨四丸,张北灵带来一个瓷瓶,陈雪屏出墨一丸、册页一册,郑天挺出道光年间的墨一丸,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饭后,众人抓阄,郑天挺得到了溥伒的画作,陈雪屏则得到了郑天挺的墨。他们还作“神仙对”,陈雪屏出“金风一夕到辽西”,郑天挺以“时雨数春滋孟夏”为对,并认为张柱中所对“新月半窗移枕外”最佳,自己则仅仅“勉成文理”[56]。从“消寒会”中也可看出,郑天挺对古墨收藏颇有兴致,1946年2月1日,他花费4000元从韵珍斋购得乾隆御制咏墨诗墨“磨尽思王才八斗”一笏。

消寒甲会、消寒乙会各有九集。据张伯驹回忆,同好雅集并不以输赢为意,猜诗谜获胜的人不把赢钱拿走,而是交给输了的人代管,“为次日聚饮之费”[57]。消寒乙会最后雅集于王世襄所居芳嘉园。令郑天挺颇为感慨的是,从未缺席集会的人,只有他和陈雪屏、余嘉锡三人而已,“馀子或以事,或以病,或以限于携品,有半途而退者,有中间加入者,有时缺时到者,天下事之难,于此可见”[58]。

北大1948年迎来50周年校庆之际,学生自治会以全体学生名义向郑天挺赠送锦旗,称赞他为“北大舵手”。1949年革故鼎新之际,与胡适等人曾过从甚密的郑天挺,最终作出了留在北平的抉择。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后,郑天挺“奉调”南开大学,历任中国史教研组主任、历史系主任、副校长等职。与郑天挺一同到南开的,还有他的清华好友雷海宗,后者出任南开世界史教研室主任。此后近三十年,郑天挺再度与南开大学结下不解之缘,其间,他一度在中华书局参与《明史》点校工作。从已公布的资料来看,郑天挺晚年的诗词活动似乎不及西南联大时期丰富。1980年10月17日,杖朝之年的郑天挺加入中国共产党。据其哲嗣郑克晟回忆,“父亲光荣地加入党组织后,曾赋诗抒怀,表达了他晚年的雄心壮志。诗云:‘真理卅年潜志求,喜从今日得登楼。坚持四化蠲私有,弦佩终身誓不休’。”[59]1981年12月20日,82岁的郑天挺因感冒于天津遽归道山。《人民日报》随后转发新华社发出的讣告,称他执教60年来,“为国家培养造就了许多史学人才”,“给史学教育和研究留下了珍贵遗产”[60]。弟子王德昭在追忆郑天挺的文章里,特别选取了明代王阳明的诗句“铿然舍瑟春风里”为题,记下师生情谊的一抹流风遗韵。

[1]陈平原《岂止诗句记飘蓬——抗战中西南联大教授的旧体诗作》[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

[2]相关研究详见夏中义《百年旧诗人文血脉》[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余英时《陈寅恪晚年诗文释证》[M],台北:东大图书公司,2012年版;余斌《西南联大的背影》[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版。

[3]罗常培《七七事变后的北大残局》[A],《罗常培文集》编委会编《罗常培文集(第10卷)》[C],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326页。

[4][7][59]郑嗣仁《郑天挺教授大事记》[A],封越健、孙卫国编《郑天挺先生学行录》,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33页,第82页,第244页。

[5][南宋]朱熹撰,朱杰人、严佐之、刘永翔主编《朱子全书(第20册)》[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289-291页。

[6]郑天挺《滇行记》[A],《及时学人谈丛》[C],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570页。

[8][9][10][11][12][13][18][19][20][21][22][23][24][25][26][27][29][30][31][32][33][34][35][36][37][38][39][40][41][42][43][44][45][46][47][49][50][51][52][53][56][58]郑天挺著,俞国林点校《郑天挺西南联大日记》[M],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版,第133-134页,第149-150页,第513页,第516-517页,第517页,第270页,第18页,第1196页,第179页,第1097-1098页,第17页,第25页,第44页,第127页,第187页,第637-638页,第89页,第192页,第287页,第617页,第301页,第656-657页,第878页,第911页,第911-912页,第814页,第986页,第841页,第94页,第95页,第96页,第96页,第105页,第1079页,第17页,第46页,第560页,第535页,第577页,第717页,第1128页,第1147页。

[14]冯友兰《三松堂全集(第14卷)》[C],郑州:河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08页。

[15]潘光旦著,潘乃谷、潘乃和选编《潘光旦选集》[C](第4集),北京:光明日报出版社,1999年版,第571页。

[16]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增订本,上册)》[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67页。

[17]刘文典《刘文典诗文存稿》[M],合肥:黄山书社,2008年版,第249页。

[28]陈明远《文化人的经济生活》[M],上海:文汇出版社,2005年版,第246-247页。

[48]郑天挺《关于徐一夔〈织工对〉》[A],《探微集(修订本)》[C],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86-387页。

[54]郑克晟《陈寅恪与郑天挺》[A],中山大学历史系编《陈寅恪与二十世纪中国学术》[C],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748-749页。

[55]陈生玺《“仰之弥高,钻之弥坚”——郑天挺先生南开教席述略》[A],《明清易代史独见(增订本)》[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316页。

[57]张伯驹《张伯驹集(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536页。

[60]新华社《著名历史学家郑天挺教授逝世遗言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和追悼会》[N],《人民日报》1981年12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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