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彝尊《曝书亭集》茶事考*

闫茂华

朱彝尊(1629—1709)，清代著名的文学家与学者，字锡鬯，号竹垞，浙江秀水（今嘉兴）人，精诗词、工古文、善考据、通金石、富藏书，“文章尔雅，宅心和厚”。他博通经史，与诗坛领袖王士禛并称“南朱北王”。作词风格清丽，为“浙西词派”的创始者，与陈维崧并称“朱陈”。《清史稿·朱彝尊传》曰：“当时王士禛工诗，汪琬工文，毛奇龄工考据，独彝尊兼有众长。”。著有《曝书亭集》《经义考》《明诗综》等。学界对朱彝尊的研究，多从诗词、古文、文学思想或史学、经学等领域，成果颇丰，但朱氏研究还有不足，如对其茶文化学研究给予关注不多，本文以王利民校点的《曝书亭全集》为基础，参考张宗友《朱彝尊年谱》、王利民《朱彝尊传》、屈兴国点校《朱彝尊词集》等，考察其茶事活动，发现他的爱情、亲情、友情、乡情、同僚情、师友情中充满浓浓茶意。挖掘整理茶诗词内容，浅析其茶学思想，以期有裨于朱彝尊研究。

一、爱情中茶事，甘苦一线牵

《风怀二百韵》和《静志居琴趣》是朱彝尊为其妻妹而作的两部诗词集，纪述一段哀婉悱恻、销魂蚀骨的爱情悲剧，《风怀》和《琴趣》相互补充、互为镜像，诠释了朱冯爱情的全过程，成为《曝书亭集》中最华美的篇章。晏元献《类要》指出：风怀有左、右两类，男怀女为左风怀，女怀男为右风怀。男主人公正是朱彝尊，女主角是妻妹冯寿常，字静志，“巧笑元名寿，妍娥合唤嫦”。顺治二年（1645），十七岁的朱彝尊入赘冯家，“居连朱雀巷，里是碧漪坊”。那时冯寿常十岁，天真烂漫，聪明可爱，两翅蝉云梳未起，花间扑蝶嬉戏。朱彝尊时常教她写诗作画，“慧比冯双礼，娇同左蕙芳”。随着年龄增长，寿常更加妩媚动人，春衫轻约，罗裙如荷，风姿绰约，“袖薄吹香过，发重萦鬟亸，爱绾同心结”。寿常知书能诗、娴于音律，二人或一起唱和，“惯新诗咏罢少人知，一篇篇教和”。或临摹王献之的小楷残帖《洛神赋十三行》，“洛神赋，小字中央（有静志二字），只有侬知”。朱冯二人情愫暗生，无奈有悖伦理，互相爱慕却无法相守，“思往事，渡江干，青蛾低映越山看。共眠一舸听秋雨，小簟轻衾各自寒”。顺治十年（1653），十九岁的寿常出嫁了，“玉诧何年种，珠看满斛量”，“金屋深如此，璇宫思未央”，“本拟成翁妪，无端失比伉”。为避战乱，朱冯两家曾多次搬家。又过五年，一次移居梅里，恰遇寿常归宁。“一箱书卷，一盘茶磨，移住早梅花下。全家刚上五湖舟，恰添了个人如画”。数次搬家，一贫如洗，仅剩下“书卷”“茶磨”，书籍是他的生命，香茶是他的最爱，再“添了个人如画”，如诗、如画、如茶，“秋娘合配冬郎”，一切变得美好起来。“竹笋重重箨，茶牙段段枪。甘菹翻旧谱，活火试头纲”。茶磨新茶，活火煮茗，以茶代酒，庆贺这来之不易的短暂相逢。又过五年，游幕在外的朱彝尊想念远方佳人，“红豆凭谁寄？瑶华暗自伤”。当再次相聚时，“茗炉寒说饼，芋火夜然糠”，“真成惊蛱蝶，甘作野鸳鸯”。离别之苦，胜似茶之苦寒，然而，朱彝尊宅心和厚，他感恩每一次相聚，“相逢合欢频，许并坐双行，也都情分”。爱情苦果冯寿常独自品尝，最后在谣诼声中抱病而亡。“百忧成结轖，一病在膏肓。”闻悉冯寿常死讯，朱彝尊肝肠寸断，倦游归来，物是人非，“感甄遗故物，怕见合欢床”。回忆这段刻骨铭心的往事，朱彝尊连续写下83首爱情词，以寿常的字“静志”取名《静志居琴趣》。又过二年，康熙八年（1669），再作2000字长诗《风怀二百韵》，将十几年来的隐情公布于众，一时文林四惊。若干年后，道学朋友劝他，为配享孔庙，入传儒林，须删除文集中的风怀诗。朱彝尊思考再三，坚定说：“宁拼两庑冷猪肉，不删《风怀二百韵》”。《琴趣》《风怀》两部诗词中，茶作为沟通朱冯爱情的媒介，如同一条暗线，交织在整个爱情悲剧中：茶味浓苦，象征朱冯爱情的凄美苦涩；茶味回甘，意味着爱情甜蜜缠绵。茶像信物，为之传情；茶像调味品，调和着爱情的酸甜苦辣。朱氏毅然刊刻《琴趣》《风怀》二集，为了纪念那段逝去的爱情，把它放在心底，偶尔回忆，时常想起。

二、故园紫笋茶，情系乡友间

在朝代更迭、山河鼎新中，朱彝尊生计偃蹇，落拓江湖，成为游幕一族。20年间奔走各地，曾7次入幕僚，箕坐幕帘后，烹茶写文书，当品尝友人带来的紫笋茶时，思乡之情郁积于心，“一点孤烛，两行乡泪，惟有影相怜”。写下《紫笋茶》：“雨近黄梅动浃旬，舟回顾渚斗茶新。问郎紫笋谁家焙，莫是前溪读曲人”。联想起故园众多山水风物，因“言归未遂，爰忆土风，成绝句百首，题曰《鸳鸯湖棹歌》”。多年的交游中，朱彝尊与陈维崧私交甚厚，青年时期一起抗清复明，事败各自逃难；中年时期游幕四方，侘傺不得志；京师游学时，合刻《朱陈村词》；晚年时期同征博学鸿词，充翰林检讨，同修《明史》；朱彝尊为陈维崧《迈陂塘》图题词：“携砚几，坐罨画溪阴，袅袅珠藤翠。人生快意，但紫笋烹泉，银筝侑酒，此外总闲事”。描写陈维崧出仕前隐居阳羡的自在生活，闲来约三五好友，携带砚几，松间安药臼，花下置茶炉，汲取山泉水，烹煮紫笋茶，品茗谈艺，扪腹徐行；兴来丝竹吹弹，巨觥劝进，不关窗外事，人生快意如此，夫复何求？品茗饮酒作词交游成为二人共同爱好。不论是入仕前的蹭蹬坎坷，还是入仕后的平步青云，紫笋茶始终留在竹垞的记忆里。康熙二十年（1681），入仕后朱彝尊受皇上恩宠，饱享“注碗茶膏滑，堆盘菜甲殊”后，被钦点主持江南乡试，遴选出胡任舆、陆肯堂、黄梦麟、汪薇、梅庚等一批知名学士，他们中日后高中状元2名、探花1名，朱氏于中功不可没。乡试出闱，同周筼、王翚、龚翔麟等10人游摄山，夜宿寺庙，长老柱杖迎接，山僧汲泉烹茶，极尽周全，写下《游摄山》四首（之一）：“我来秋已深，白露零苍葭。同调五六人，志在穷幽遐。山僧远迎客，拄杖披袈裟。坐我青豆房，汲泉烹紫茶。”康熙二十四年（1685），朱彝尊罢官赋闲在京，寓居古藤书屋，与文友们交游唱和、宴饮雅集、书信赠答。参加王赞善（王掞）出任家乡学政的送别宴时，告诉他一定要品尝紫笋茶，《送王赞善视浙江学政二十韵》曰：“持节巡江介，观风采会吟。紫笋茶教瀹，乌巾酒待斟。词场输藻镜，交谊重苔岑。送送情何极，劳劳思不禁”。除了对故园紫笋茶念念不忘，还有对乡贤曹溶的深深怀念，朱彝尊跟随曹溶时间最久，曹溶对朱彝尊帮助最多：政治上庇护、经济上资助、交往中引荐、创作中引导，是心灵的契合者，生活中的贵人。特别在山西大同按察副使曹溶府作幕僚时，曹朱二人寻找金石断文，揣摩残碑断碣，谭茶论金石诗文，品茶最多是紫笋茶，朱彝尊在《曹先生溶挽诗六十四韵》曰：“投分怀衿契，忘年比漆胶。纵横才不世，经纬学能包。枫岸拈红叶，茶枪试绿筲。茫茫千古恨，惙惙寸心怓。平生知己泪，亟欲反衡茅。”

三、竹炉试茶，延续一段公案

康熙二十五年（1686）秋，梁汾（顾贞观）携竹炉及图卷到海波寺寓所——古藤书屋拜访朱彝尊，恰巧姜宸英、周筼、孙致弥三人同在，于是五人围坐古藤架下，烧炉试茶，联句成韵：“都篮选茶具，一一细莎顿（贞观）。初聆桧雨喧，渐见鱼眼睔（贞观）。紫笋舒萌尖，乍点汤色嫩（致弥）。徙置青藤阴，旅话破幽闷（贞观）。质比莲芍轻，形嗤石鼎钝（致弥）。小勺分宫时，头纲试瓯建（宸英）。忽忆秋水生，乘此风力健（彝尊）”。朱彝尊将其整理成《竹炉联句四十韵》，并作序纪述：竹炉，无锡听松庵僧人性海所制，瀹茗试泉，颇多逸致，画家王绂（王孟端）游惠山，观竹炉甚喜，作山水横幅，并题《竹茶炉》诗：“僧馆高闲事事幽，竹编茶灶瀹清流。气蒸阳羡三春雨，声带湘江两岸秋。玉臼夜敲苍雪冷，翠瓯清引碧云稠。禅翁托此重开社，若个知心是赵州。”岁久炉坏，至成化间，盛太常（盛冰壑）复制竹炉，流传都下，时下名流多有吟咏。久之，卷遂沦失，仅竹炉题诗散见于李东阳、程敏政等诸老诗集中。至本朝，甲子秋，梁汾（顾贞观）典籍仿其遗式制炉，常叹息原图不可复得。及来京师，在纳兰容若处见到此图，便以实相告，说明原委，容若慷慨相赠。去年夏天，容若去世，追思伤怀，感慨万千，明年梁汾将要南归，作文以纪其事，以示好事君子。此次古藤书屋仅五人的文人雅集，却成为“竹炉图咏”一次茶文化盛会，也延续了一段“竹炉公案”，并成为该公案发展过程中不可或缺一环，衍生了中国茶文化史上的著名典故。

四、同僚中茶事，煮泉品茗

朱彝尊赋闲古藤书屋既久，好友周筼生活贫困，来京投奔，同住古藤书屋，初透竹间凉，但约便对床。闲暇紫藤架下品茶赏花，联句成韵《紫藤花下作》：“首夏花信终，月闰又开朔（彝尊）。湿云来远岑，密雨溜斜桷（周筼）。瓯香碾新团，滴古濡散卓（彝尊）。虚斋憺无事，晚霁意萧邈（筼）。高萝何年植，老干惜崩剥（彝尊）。杪春发新条，青翠才一搦（筼）。何为久滞淫，来往昧鸠鸴（彝尊）。酒罢花亦残，拥衾归梦数（筼）。”夏天，酷热难耐，同姜宸英、查慎行、李澄中、王原等17人于槐树斜街雅集，品茗唱和，成《苦热联句》：“到门防客刺，无地曲吾肱（彝尊）。亟买泉浇圃，同贪草藉艿（宸英）。酒拚河朔饮，茶爱武夷秤（澄中）。返照斜初敛，微凉暮可乘（王原）。分曹争射覆，四座百觚腾（慎行）。”重阳节，同查慎行、徐善、朱茂晭、高佑釲、魏坤等游天宁寺，观塔灯联句：“秋风鸣枯槐，斜日薄西崦（徐善）。茗碗坐屡迁，松关启还扂（茂晭）。衰年疲倚徙，禅榻拥衾簟（高佑釲）。弦月随侧轮，湿云俄淰淰（彝尊）。骤惊山雨来，昏梦豁呓魇（魏坤）。晨兴瞩林端，馀爝尚未敛（慎行）。”深秋，陪徐元文、姜宸英等游房山、上方山等，游东峪寺，人困马乏时，僧人殷勤献茶，疲劳顿消，作《东峪寺》：“寺门依白杨，风叶满头脱。墙西五墩古，阶下一水活。竹炉拾坠巢，茗碗收弃盏。修涂验短景，挥手谢禅闼。”(严冬，姜宸英、汪楫、汤右曾、查嗣瑮、谭瑄、龚翔麟、王原等齐聚古藤书屋，抱怨南人北居之苦，生火烧炕，热茶取暖，分韵赋诗，作《寒夜集古藤书屋分赋得火箸》：“我昔诵茶经，其具得火筴。圆直无葱台，修长过铜錜。是物最末微，寻常付灶妾。偶为桑苎诠，讵录香山帖。留之载都篮，配以纸粘箑。持喻同心人，岁寒入吟箧。”好友周金然与朱彝尊相约，结邻洞庭山，开荒种地，挖笋采茶，过隐居生活，观展周金然的《云松雪瀑图》，呈现理想中的田园生活，朱彝尊欣然题诗：“雨前茶牙舌比雀，篱下竹笋头如猫。闲房恣意任选择，乐土不用分肥硗。”好友仲宏道来访，请求为《桐阴试茶图》题字，朱氏欣然作诗：“渔为家具鹤为童，最羡西溪八十翁。知是凫山旧仙令，画图犹对峄阳桐。君家濮九娘桥侧，十里殳山逼舍南。恰好欧香试茶日，亟思小艇载都篮。”尽管季节交替，交游场所变换，集会人员增减，唱和主题常变，但文人雅集中“煮泉品茗”一项，却始终未变。

五、师友中茶事，寻茶到武夷

朱彝尊归田后纵情山水，重拾茶事，纵观《曝书亭集》，朱彝尊与查慎行交游唱和诗句最多，特别是闽南之行，留下大量茶诗词，成为朱彝尊晚年茶事生活一大亮点。朱、查是中表兄弟，相同仕途历程，相同境遇，亦师亦友关系，友谊长达26年，査慎行曰：“先生本师事，折节到侪辈”。康熙三十七年（1698）初夏，70岁的朱彝尊由长孙朱桂孙随行，与査慎行作闽南之行，柱杖上武夷，查慎行《宾云集》有记载：“春来既以《近游》名集，是夏，复偕竹垞先生作闽南之行。”朱彝尊、查慎行一路即景作诗、联句，二人赋有《分水关》《武夷山冲祐宫》《宿虞道士山房》《御茶园歌》《和竹垞御茶园歌》《坐竹簿入九曲联句》等诗词纪录武夷行程。分水关在闽赣接壤处，是武夷山门户，朱彝尊《分水关》写道：“关门一道石参差，三户人家两戍旗。此去都篮休便弃，头纲正及贡茶时。”崇安（今武夷山市）知县孔彝仲宴请了两位诗人，并借小舫一艘，由崇安顺流而下，直达武夷山下冲祐宫，宫内供奉着武夷君，院内古树参天，修竹摇曳，冲祐宫的道士正在采茶，“竹鸡声中摘茶叶，石榴树底交茶烟”。石榴树下，道士接待他们喝茶、歇息，再三解释：武夷最好“头纲”茶，在惊蛰明前采摘，贡茶已渡岭北上，此时茶水味淡，愧对贵客品呷。查慎行遗憾地说：“头纲封裹度岭去，上品一呷沾无从。明朝试扣白云洞，洞口老僧逢不逢。”在武夷山，和尚比道士更精制茶，故寺庙茶贵于道院茶。晚上，借宿虞道士山房：“老树藏云壑，间房割洞天。茶烘丹灶火，鹿饮鉴池泉。药酒供人醉，绳床借客眠。山深风候早，四月已闻蝉。”

武夷之游，高潮部分是坐竹筏游九曲溪，36座奇峰尽收眼底，兴致之处，朱查联句：“谁欤钓者贪鲕鲑（慎行），茶园新芽茁旧荄（彝尊）。僧篮道笈采摘皆（慎行），好诗犹展画图中（彝尊）。”“竹窠桃涧杂树槐（慎行），龟浮獭控形腼骡催（彝尊）。白云庵前双眼揩（慎行），俯视九曲潆青緺（彝尊）。何时买地营茅斋（慎行），耕耠俊兇渔弋与子偕（彝尊）”。御茶园位于九曲溪第四曲，始建于元大德六年（1302），每年惊蛰，崇安县令亲临御茶园，祭祀茶神，令百夫击鼓喊山：“茶发芽了，茶发芽了！”祭神仪式已过，百姓开山采茶。贡茶进京，供君臣品尝，“小团硬饼捣为雪，牛潼马乳倾成膏。”由于贡茶数量大，百姓负担极重，朱氏《御茶园歌》叹道：“君臣第取一时快，讵知山农摘此田不毛。先春一闻省帖下，樵丁荛竖纷逋逃。”生物自有灵性，佳者必登高处，竹窠盛产奇茗，皆在岩坳处，“自来物性各有殊，佳者必先占地高。云窝竹窠擅绝品，其居大抵皆岩坳”。坐在御茶园的废墟上，评说古人试茶程序，“冰芽雨甲恣品第，务与粟粒分锱毫”。查慎行《和竹垞御茶园歌》则分析了宋代贡茶非北苑、壑源莫属，京挺研膏制法一变，白龙团、青凤髓，争新斗异，武夷粟芽茶起初名不见经传，“武夷粟粒芽，其初植未繁”。丁谓、熊蕃、蔡君谟等人不懈努力使之成为贡茶，但并未设官场，茶农生活还算安定。到元代，降元的宋将高兴父子卑躬屈膝，希望得到宠恩，大德三年己亥，在此地设茶园，建房30舍，创焙局，安茶槽，加紧制茶，每年贡茶5000饼，茶农不胜其苦，背井离乡。“初春次春遍采摘，一火二火长温磨。缄题岁额五千饼，鸡狗窜尽山边村”。殊不知茶苗是有灵性的，这种竭泽而渔的采茶终究会得到报应，“山灵曷不请于帝，按以女青鬼律笞。其魂传语后来者，毋以口腹媚至尊”。武夷之行，朱彝尊念念不忘，康熙四十七年（1708），朱彝尊八十寿，查慎行《寄祝竹垞先生八十寿二首》（其一）：“当代龙门望不轻，得官何必尽公卿。茗碗登堂无俗客，篮舆扶路有门生。”翌年六月，查慎行六十大寿，朱彝尊远寄名锡唾盂茶瓶祝贺，查慎行作诗致谢：“张铜沈锡皆禾产，一技成名不偶然。今日瓶盂成古器，后生谁识百年前。”

六、亲情中茶事，整理儿子茶诗

朱彝尊儿子朱昆田英年早逝，年仅48岁，昆田从小受父亲影响，博览群书，勤于著述，诗词独具风韵。朱彝尊将其遗稿《笛渔小稿》收录在《曝书亭集》中，以示纪念，整理遗稿时发现，昆田也酷爱饮茶，文友交往中有饮茶诗作，多是在病中写成，不禁老泪纵横。其中一首《以武夷茶饷穗园，穗园以葛粉见答，因赋长句》例举：

我赠君以红云雀舌之茶，君报我以黄海葛花之面。茶香溪口初掐焙，面细山中久澄练。茶无一撮面百龠，以少易多骍我面。桄榔为糁蕨为粉，落落咙喉曾饱咽。葛花消酒索所惜，此外功能少闻见。急翻本草考药性，解躁除烦效如箭。我今半岁疾未已，郁火烧心头目眩。连抄数匙白于雪，唤妇煮汤调以荐。沈疴不觉顿然释，手脚俄焉轻可旋。所惜如蠡酒户窄，未克从君夜谈宴。君饮一石亦不醉，鹿藿为糜原不羡。惟当箬叶裹新茶，白日相期作茗战。

另一首《碧川以岕茶见贻走笔赋谢》，昆田向吴兴的好友碧川介绍了病情，久病成医，形单影只，碧川送来箬叶包裹的岕茶，“其气郁于兰”，一定是“采自庙后岭”的极品，碧川知道昆田爱喝茶，“知我性嗜之，双包缠索苘”。说起罗岕茶，昆田如数家珍。“我闻明月峡，直接阳羡境。岕居两山介，罗氏名独炳”。制法也独特，不似唐宋人，“摘当春夏交，蒸焙法井井。较之雨前芽，标格尤清迥。”对于这样的好茶，我需细细品尝，“急唤丫髻童，稳支折脚鼎”，“火活汤再沸，煎点在俄顷”，“香清色似雪，为味甘且永。不惟驱昏邪，实可解烦怲”。真诚感谢好友的赠与，铭记碧川的深情厚谊，“碧川于我厚，丰惠再拜领”。

七、友邻中茶事，秀才赠水

康熙四十六年（1707）夏，浙江大旱，秀水梅里，烈日炎炎，鸳鸯湖干涸了，乡亲吃水要到十里外取，朱彝尊年近八旬，取升斗之水，气喘吁吁，戴锳秀才见状，将家里仅有的两坛泉水送来，解了竹垞燃眉之急。朱翁竹炉煮泉水，瓷碗泡雀舌，如酝浆甘露，何其幸运，写下《苦旱茗饮乏水戴秀才（锳）以所蓄天泉见惠率尔赋诗》：“戴生前一言，家有泉两瓮。须臾担仆来，打门遽相送。乐莫乐，且先尝，何减三危之露九酝浆。竹火炉，冰瓷碗。鹰觜长，雀舌短。饮罢北窗眠，月轮又新满”。久旱逢甘霖，饮水亦思源，朱翁得到斗水之助，乐得像个儿童，饱看满天星辰。

八、《食宪鸿秘》，饮茶须知

朱彝尊博通经史，著述宏富，除撰写经史子集外，还撰写一部饮食著作《食宪鸿秘》，该书影响甚远，曾被袁枚《随园食单》、顾仲《养小录》等养生著作所引用。《食宪鸿秘》的茶文化内容丰富：1.茶之为物，四时皆不可多饮，令下焦虚冷，不惟酒后也。惟饱饭后一二盏必不可少，盖能消食及去肥浓、煎煿之毒也，空心尤忌之。2.茶性寒，必须热饮，饮冷茶，未有不成疾也。3.论水，水谷务求精洁，凡污水、浊水、池塘死水、雷霆霹雳时所下雨水、冰雪水俱能伤人，不可饮。4.品茶、酿酒贵山泉，煮饭、烹调则宜江湖水。即品泉者，亦必以扬子江心为绝品也。5.山泉雨水烹茶宜，山泉亦以源远流长者为佳，若深潭停蓄之水，无有来源，且不流出，但从四山聚入者亦防有毒。雨水亦贵久宿（入坛，用炭火熬过），黄梅天暴雨水极淡而毒，饮之损人。6.“奶子茶”制法：粗茶叶煎浓汁，木杓扬之，红色为度。用酥油及研碎芝麻过滤入，加盐或糖。这与新疆内蒙等草原地区的酥油茶相似，值得借鉴。分析《食宪鸿秘》的品茶论水，应是作者长期饮茶经验总结，有一定实用价值，该书出自文坛领袖之手，其引导意义不言而喻，其中“茶宜热饮，不可多饮，不可酒后或空腹饮茶；水须清洁，山泉流水为佳”等核心内容正是朱彝尊茶学思想具体表现，一定程度上反映出清代初期文人士大夫阶层茶文化水平。

纵观朱彝尊的一生，与“清”相伴：生活上清贫，精神上清苦，学业上清修，仕宦上清廉，爱情上清婉，“清”如茶一般，如影随形，伴其一生，并影响后代，他“儒雅醇厚”的性格与茶的濡养不无关系，《曝书亭集》中所记载的紫笋茶、武夷茶、罗岕茶、御茶膏、雀舌、茶枪和头纲，朱彝尊用都篮携、茶磨碾、茗碗装、竹炉煎，一一品尝过，箕坐帘幕后，读书做学问，宅心和厚，心如止水，朱氏《曝书亭集》丰富的茶文化内容，为后世留下宝贵的精神财富，值得研究。

朱彝尊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