蘑菇房
2022-10-27童鸿杰
□童鸿杰
那是1981 年的夏天。 再过一个月, 我就要上学了。 那年雨水调匀, 阳光普照, 父亲的几亩番茄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大丰收。 可是没高兴几天, 就听说罐头厂的收购量大幅下降, 价格也比往年低, 父亲就有点泄气。 更没想到的是, 那天上午他拉着装满番茄的手拉车去收购站, 得到的回答却是收购指标用完了, 番茄不收了。
回到家, 已是傍晚。 父亲蹲在门口, 不停地抽烟。 我第一次看见他失去了往日的威严。番茄不能种了, 市场上几分钱一斤都没人要。要不养鸡吧, 就是发起鸡瘟来风险很大。 可没有收入怎么办呢。 母亲忙着洗菜、 淘米、 烧饭, 听着父亲的嘀嘀咕咕, 没说话。 “阿杰,番茄多吃点, 放开肚子吃。” 我也很泄气, 跟着父亲跑了一天, 说好给我买连环画和大白兔奶糖, 可是他说话不算话。 我站起身, 来到手拉车前, 在一筐筐番茄里, 抄起一个最大的,狠狠地咬下去, “噗” 的一声, 汁水也狠狠地喷到了我的脸上。
要不种蘑菇吧, 生产队里你也干过这活。吃晚饭前, 母亲往桌上摆着饭菜, 出了一个主意。 种蘑菇也不好种啊。 父亲咕哝了一句, 还是拧着眉毛。 生产队里吃大锅饭, 怎么种得好? 自己家里的蘑菇, 种法能一样吗! 母亲瞪着父亲, 理直气壮。 倒也是。 父亲的眼神亮了一下。 南边倒是有块地, 明天我去看看, 要是队里能同意给我们用, 就去建两间蘑菇房。 父亲踩灭了一个烟蒂。 嗯。 母亲递过去一双筷子。
过了春节, 风冷冷的, 空气中还有阴寒的气息, 只有麻雀的叫声更加清晰, 那是曾被北风带走的嗓音。
我记得, 雨水刚过, 父亲和母亲就去了那块地, 他们这儿看看, 那儿量量, 一会眉毛打了架, 一会又眼神敞亮。 他们的脚步有时小有时大, 一双手不停地比划。 后来索性在地上拿着木条圈圈画画, 这里放个水缸, 这里砌个围墙。 看着他们一本正经的样子, 我插不上话。决定去找一根好点的灌木, 回家做一把木头枪。
地面上原来是有些灌木的。 那些长在荒地的灌木, 不打扰庄稼不侵占农田, 按说没有被铲除的危险。 可是因为村民烧大灶, 灌木成了最好的燃料, 所以当时已差不多被砍光了。 这一幕让我有点心慌。 记得前年过冬, 跟着母亲在山上砍柴, 因为烧火的木料稀缺, 母亲带我越走越远, 不知不觉越过了村界。 刚砍了一捆灌木, 就听到一声暴喝: “谁让你们砍柴的,这是我们的山!” 不知从哪里蹿出两个男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 母亲苦苦哀求, 我被吓得哇哇大哭。 最后, 他们看看我们砍的柴不多, 只没收了草绳和柴刀, 放我们走了。
我在荒地上拔起了好几根小树桩, 想象着是一把把小手枪。 荒地边有一条小水沟, 母亲说别乱跑, 小心掉到沟里去, 被竹节草缠住了。 这草也叫革命草, 原来是给家禽的饲料。母亲说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 她尝过这种草的味道, 煮熟之后, 泥腥气不会消失, 还特别难吃。 这种草的生命力特别顽强, 曾经我在一个水沟旁用力踩了它们一下, 结果连鞋带脚都被吸了进去。 最后不得不先把脚拔出来, 然后趴在田埂上一点点把草扯掉, 再把那只可怜的鞋捞上来。 那是一双过年的新鞋, 我不敢声张,只能偷偷去刷, 结果越刷越脏。
父亲和母亲一起, 用上了柴刀、 镰刀、 锄头, 砍、 割、 砸、 撬, 用尽各种办法, 才把那些树桩杂草除掉, 最后把它们堆在一旁, 用火烧。 浓浓的烟, 一直往天空蹿。 噼里啪啦的声响里, 我听到了母亲的笑声。 父亲太渴了, 忘记摘掉水壶的盖, 还一个劲地往嘴里倒。
两天后, 父亲请了村里开拖拉车的师傅,从邻村的石灰窑拉来了好几车渣土。 又请了几个亲戚一起帮忙, 拉着碾子来回平整。 终于,一块崭新的场地, 在村庄偏远的角落现了身。那天夜里, 春雷滚滚, 不知是在告别寒冷, 还是宣告一块土地的新生。
油菜地里, 小黄花一望无际。 水沟中, 一群群小蝌蚪把水中的石块都染上了密密麻麻的黑斑。 春天来了。
先是一场隆重的祭祀, 请的是太平菩萨。寓意自然是太太平平, 顺顺利利。 一张方方正正的八仙桌, 上面叠了十二个红木盘子。 盘子里有大块的猪肉, 整条的鲤鱼, 还有一只刚宰的大公鸡, 再有苹果、 桂圆等几样水果。 几声鞭炮之后, 父亲把香烛点燃, 对着神像三叩九拜。 我盯着供桌上白花花的猪肉, 心里盘算着, 这么多人, 中午我能分到啥好吃的菜, 也盘算着啥时不用再把菩萨祭拜, 我也能吃到这些好菜。 “阿杰, 你也来拜一拜。” 正神游天外, 听到父亲大声叫我: “八岁嘞, 别老在旁边发呆!”
过了一会儿, 大家来到了一根巨大的圆木前, 圆木上钉了两个铁环, 还用粗绳串了起来。 他们先围着圆木打量, 然后轻轻地抬了几下圆木, 拉拉粗绳是否牢固, 忽然间他们就把它举到了半空, 然后砸了下来, 号声也起来了: “同志们呐, 加把劲呀!” “加把劲呀!哟嗬嗨!” “角角棱棱要打到呀!” “要打到呀, 哟嗬嗨嗨!” “高高地抬啊, 稳稳地放啊!” “稳稳地放啊, 哟嗬嗨嗨! 哟嗬嗨嗨!”
配合着号子的节奏, 父亲他们动作协调,整齐划一, 抬夯力道十足, 落夯四平八稳, 一夯接一夯地沿着地基往前移动。 每次夯下去的时候, 都感觉我的脚跟着土地一起被震动。
我记得打夯的四个人, 有我父亲和我的两个叔叔, 还有一个邻居我忘记他的大名了, 只记得他有个绰号叫 “龙相公”, 他挑东西不用扁担, 用的是碗口粗的毛竹。 那时候村里的人大多有外号。 我的叔叔一个外号 “大头”, 一个外号 “岙里王”, 舅舅外号 “胡子”, 姑丈外号 “炖饭瓶”。 父亲皮肤特别黑, 人们都叫他“黑炭”。 村里那些小孩也有外号, 很多就在父亲的外号前加个小字。 所以, 我在村里被人叫“小黑炭”。 如今叫我 “小黑炭” 的人越来越少, 姑丈、 二叔和 “龙相公” 近几年相继离世, 但是那年打夯时候的号子偶尔还会在我的耳边响起。
我那时候很奇怪, 打夯为什么要打个没完。 造房子, 地基最要紧。 父亲说, 否则风一吹就倒, 钱没了, 命难保, 那就什么都没了。记得那年叔叔的小舅子造新房, 找了一个便宜的包工头, 那人没有继承好手艺, 只学会了抽烟喝酒, 工程的进度更是如快马疾走。 结果完工不久, 就出了丑。 那年夏天的台风特别大,几下就把那房子吹得变了样, 崭新的楼房竖立在村口, 歪歪扭扭, 不知道是该拆掉还是住下。 后来不得已请来宁波的专家, 花了大价钱补了桩基、 整了外墙, 总算是住进去了。 这件事成了那年村里最大的笑话。
地基打好, 几根粗大的圆木柱竖起, 就可以在木头之间用灰砖砌墙。 那时候水道四通八达, 砖瓦都从下邵的砖瓦厂用船拉来, 卸货后整整齐齐码在岸边, 再一车一车推到现场。 砌墙用的是黄泥和灰泥, 泥瓦匠用砌刀调一调,就做黏合剂。 泥瓦匠都是年轻力壮的男人, 他们手脚利索, 眼神犀利。 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 一手持砖, 一手拿砌刀, 刷刷地抹上泥,啪啪地往上砌, 不多一会儿, 那墙又高了一截。 吃饭的时候, 他们大声猜拳, 大碗喝酒,大口吃菜, 用足份的饭量展示力气和能干。 我在旁边看他们吃饭喝酒, 总会不由自主地吞一下口水, 有点馋。
没几天, 墙就砌上了四五米, 然后南北两侧继续往上砌。 等到两个扁平的金字塔耸起,就要上梁。 上梁的时候, 一大早也要请菩萨。还是那些猪肉、 鲤鱼、 公鸡、 水果, 还是我流着口水, 在一旁翘首以盼。 不一样的是父亲的脸色, 他频频地接受别人的祝贺, 一边拱着双手, 一边口中说着: “酒吃饱, 酒吃饱。” 黝黑的脸上堆满了笑。 仪式完成, 墙头上密密麻麻站了好多人。 在整齐划一的号子里, 一根巨大的木梁开始上升, 梁上铺了两块红布, 红布上还有几枚铜板。
这巨大的木梁是父亲的杰作。 前一年的冬天, 他就在山上精心挑选了一棵杉树。 砍断之后, 找了几个帮手, 拉回来放在墙边, 等到水分晾干, 他又细心地剥去树皮, 盖上了尼龙纸。 这树干直, 做大梁最合适。 每次听到邻居的夸奖, 父亲的眼角总会多几道褶子。
父亲十几岁时学过木匠, 手艺不差。 从我懂事起, 小小的柴房里, 有半屋子的柴垛, 挂在墙上的镰刀, 倒挂在屋梁的锄头, 斜靠在屋角的铁锹, 还有一个手提的木箱。 里面有两个抽屉, 拉开都是父亲用过的工具。 平刨、 凿子、 羊角锤、 刀锯、 框锯, 排列整齐。 还有一种挂在墙上的长锯, 那个木梁就是用这把长锯锯的。
父亲先是按照需要的尺寸, 在圆木上弹上墨线, 然后把圆木斜放在支架上, 父亲和一个帮手按照墨线, 一送一拉, 一送一拉, 吱啦吱啦, 分毫不差。 母亲对我说, 你父亲锯木头这么多年, 从来没有这么认真过。
炮仗声中, 父亲沿着长长的梯子一步一步登上去, 一直登上屋顶。 只见他一脚踏在墙头, 一脚踏在梁上, 那姿势像极了一个凯旋的大将军。 他左手扶着箩筐, 右手拿起里面的馒头, 微笑着向下面望。 四周的人呐喊着纷纷举着手。 很快, 馒头洒下, 大家一边抢、 一边笑, 一边笑、 一边抢。 那种场面, 那种快乐的气氛, 我至今难忘。
我还喜欢看房梁覆瓦。 我没有数过房梁有多少, 但是我知道泥瓦匠送瓦的片数是多少。水平一般的五六片, 老道的七八片, 能上十片的都是老师傅。 记得有一个村里的老师傅, 好像姓胡, 长着一张瓦刀脸, 一天到晚叼着一支烟。 他穿着绿胶鞋, 站在屋檐下, 捧着一叠瓦, 两腿往下蹲, 双手往下沉, 猛一下, 身子朝上升, 一眨眼, 青瓦就送上了屋顶, 上面的老师傅配合默契, 接得也稳。 我记得, 蘑菇房覆瓦的时候, 还是这位老师傅领头, 他们先把主梁上一排厚厚的瓦用灰泥固定, 然后按照顺序向下延续。 正面反面, 反面正面, 一片一片, 一叠一叠。 很快, 屋顶上就有了一条条笔直的长龙。 长龙昂首对着天空, 笼罩着一个孩子的苍穹。
房子轮廓建好, 剩下的是给外墙做粉刷。那些粉刷匠, 吃饭不声不响, 干起活来顶呱呱。 一大块灰泥抹上去, 用一根平直的木条刮, 刮过来刮过去, 没多久, 就留下了平整的墙。 那些拐角的位置, 也用抹刀抹得棱角分明, 又直又平。
又过了两天, 父亲精心制作的门窗安装好了, 两间蘑菇房终于有了样。 这个时候, 山里的春笋已经露出小脑瓜, 四处打量。 田里的豌豆花, 红红的, 有一种淡淡的香。
桃花已谢。 小毛桃顶着细长的脑袋, 陪着枝叶, 随风摇曳。 竹林里, 新生的毛竹一日一长, 用力甩掉身上黏人的毛衣, 露出蓬勃的青绿。
崭新的蘑菇房里, 父亲、 母亲还有几个亲戚开始搭建菇架。 看上去粗糙的农活, 讲究也挺大。 先用粗毛竹搭起四个巨大的井字架。 那些毛竹, 都是黄绿色的老竹, 个个有碗口粗。每一节的竿环都用刨刀刨平, 再用大号铁丝慢慢缠紧, 捆扎得非常牢固。 每个菇架需要搭五层菇床, 每层高度都在一米左右。 搭完最后一层, 父亲的手已经够到了屋顶。 井字架的中间还要再架几根毛竹, 构成几个小号的井字架。再把每块空隙都用苦竹填满。 苦竹的粗细比较均匀, 做菇床的支架特别好。 接着开始围边。在毛竹上凿几个孔, 插几个厚竹片, 然后用细长的篾青交叉着穿过去, 最后把排列整齐的一根根篾青也全都扎紧。
篾青靠的是篾匠的手艺。 用篾刀劈开毛竹的一端, 然后拖到一把长长的凳子面前。 凳子上竖着一把刀, 刀口锋利, 用力一拉, 竹子一分对半。 如此循序渐进, 慢慢就有了尺寸适合的篾青。
干活的时候, 家里的老篾匠、 我的外公就在旁边监工。 他眯着眼睛, 似乎也不细瞧, 却时不时会说上几句, 这个太粗, 那个太糙, 旁边那个毛刺太多了要重刨。 大多数时候, 挨批的也不会顶嘴, 偶尔有个小师傅烦了, 不信老头眼神这么好, 想辩解几句, 拿起竹条一看,便只能挠挠头, 尴尬地笑笑。
外公祖籍奉化, 年轻时候一路打工来到龙山脚下, 遇到外婆就安了家。 渐渐成了远近闻名的篾匠。 外公个头高大, 身体健壮, 一年到头都喜欢戴顶黑色的皮帽。 他还有一个爱好是喝酒, 喝上几口, 原本黝黑的脸色就变成黑里透红了。 他的酒多数是我从村口小店给他打来的, 宁波话叫 “拷老酒”。 小店的老板姓张,他店里的酒提子就是外公帮他做的。 竹筒特别光滑, 竹柄细细长长, 顶端还带着一个弯钩。那时候卖酒卖酱油卖米醋都用这种提子, 相当于今天的量杯。 每一次, 老张给外公打的酒总是特别满。 看着外公啧啧地喝酒, 好像味道很不错, 所以我也偷偷尝过, 只觉得苦涩。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 吃不饱的日子多, 外公就偷偷出去打工。 有一个深夜, 他给母亲带回一碗白饭, 那是主人家抵的工钱。 外公怕闺女饿,一刻不停赶了回来。 那是这辈子最好吃的饭。每次母亲说起这件事的时候, 表情总是特别凝重, 我也就老老实实把碗底的白饭塞进口中。
父亲还在房子周边圈了一圈篱笆。 锯断几根毛竹, 一头用锋利的斧头削尖, 再用羊角锤锤进泥地, 把篾青架在竹桩之间, 用铅丝扎紧。 最后在竹桩边压几块石头, 一个院子就成了型。 那时候的农村, 谁家房子前圈起一个院子, 都是常见的事情。
没多久, 蘑菇房的周围, 青草长起来了,田野里的蒲公英也来了。 还有几只野鸟, 双腿修长, 在房顶上一步一回头, 抖动的羽毛闪闪发亮, 特别漂亮。
梅雨季到了。 这时候的村庄, 开始被没完没了的雨阵侵扰。 田野里, 绿意之上, 一片苍茫。 稻草人穿着单薄的衣裳, 湿答答的袖子赶不走同样湿答答的鸟。 西瓜地里, 杂草开始疯长, 青绿的土壤上到处是一米长的秧, 还结了几个和我拳头一样大小的瓜。
父亲高兴的时候, 会带我到蘑菇房, 摸摸墙壁, 看看窗台。 遇到雨密的时候, 就躺在菇床上。 那些雨珠看起来都一样, 可是落下来的声音不一样。 当! 当! 那是滴在了门口的石板上。 噗! 噗! 那是掉在了窗外的泥土中。 叮!叮! 那是落在了水缸里。 不一会, 落在水缸里的声音又变了, 咕咚咕咚, 特别好听。
雨声是什么时候停的, 又好像一直没有停下。 迷迷糊糊中, 一双温暖的手掌托起我, 靠着宽阔的肩膀, 慢慢地回家。
温度仿佛是突然升高的, 太阳发射着明晃晃的光芒。 村口老樟树的叶子愈加密不透风,向人们传来炎热的信号。 在外上学的姐姐, 也放暑假回来了。 全家人头戴草帽, 手持镰刀,都在山岙里奔忙, 一边收割稻子, 一边在西瓜地里拔杂草。 有一天, 母亲让我和姐姐早点回家做饭, 我们就特意绕到蘑菇房去看看。
阿姐, 这门只能往外开。 为什么? 里面菇架摆满了, 没地方啦。 那和我们学校的图书馆一样, 不过图书馆里面满满的是书架。 阿姐,这个窗可以上下翻。 我试一下。 不行不行, 阿爸说了不能乱拉。 不拉不拉, 不过我知道, 这个窗通起风来特别好。 阿姐, 这缸用来接雨水。 嗯, 天水嘛。 那没水怎么办呢? 你去打呗。 阿姐, 这不是狗洞, 这是一个熏烟口。 这个我也知道, 老师说过, 蘑菇最早叫孢子, 后来长成了菌丝, 菌丝遇到泥土就能长成果实,不过这些泥土先要杀菌, 用药水喷或者用浓烟熏都行。 阿姐, 你真厉害, 啥都懂啊! 你好好读书, 也会懂的。
我姐姐叫红霞, 她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是母亲的骄傲。 墙壁上密密麻麻的奖状, 也让我们家低矮的旧屋引以为傲。 平时, 姐姐也会教我作业。 这时候, 我不再是姐姐的小跟班,我们像两个大人一样在蘑菇房前指点江山。 蘑菇啥时候种出来, 到最后, 姐姐总是亮着眼睛问我。 很快! 很快! 阿爸说了, 种出蘑菇, 不用借钱缴学费了, 我们自己有钱缴。 我一边回答, 一边往周围的田野里看。
这时候的田野, 到处都是劳动的人。
水杉上的知了, 没完没了地叫。 家里新来的小黑狗吐着舌头, 见了生人也不叫。 一盆水泼在院子里, 很快被土地吸得精光。
在父亲的带领下, 我们开始准备培育蘑菇的底料。 底料种类不少, 有红的黄的, 有褐色的, 还有黑色的。 红的是早稻草, 我们都叫红稻草。 稻草就在自己家的田地上。 稻子收完,父亲一说 “扎稻草”, 我们就开始把一些散落的稻草拢成一堆, 然后抽出其中一束从上头把它们缠上。 看着一捆捆稻草整齐地挺立着, 我觉得自己像说书人口中的武将, 正在沙场上统领千军万马。 沙场上的阳光, 干净明亮, 带着高远辽阔, 带着爽朗清香。
稻草在村庄里很重要。 我们家承包了一片橘子山。 晚橘采摘之后, 要藏起来, 等到过年再去卖, 有了稻草的覆盖, 就可以防止腐烂。每次从稻草堆里把橘子拿出来, 总觉得清香满怀。 冬天农闲的时候, 还有人在田野焚烧稻草。 上学放学, 远远地就能闻到那种味道。 那一堆堆的灰烬, 就是最好的肥料。 等开春插秧的时候, 再撒进水田。 稻草从土地中生长来,最后又回到了土地的怀抱。
麦秆也是蘑菇房的宝贝。 那时候种麦子的人不多, 为了收麦秆, 我跟着父亲去过好几个村庄, 最远到过东钱湖的边上。 当时, 我以为那就是书上写的大海, 有渔夫捕鱼, 有水波淼淼, 还看到过一张巨大的渔网, 在岸边的竹竿上晃啊晃。
我没想到, 种蘑菇还需要鸡粪和牛粪。 那时我常常跟父亲去邱隘, 那里有很多养殖家禽的人家, 收购这些东西不在话下。 父亲先和对方讨价还价。 在对方的底价上, 父亲还会再要求便宜几角, 条件是只要自己动手, 把粪铲到手拉车上。 父亲的心思我知道, 自己动手, 可以挑最肥的粪土, 对方动手, 常常会有各种杂质。 去收粪一般都是早上, 我坐在空空的手拉车上, 斜靠着几把稻草, 随着机耕路上深深浅浅的车辙印, 摇摇晃晃。 回家的时候, 车子很重, 我就弯着腰在车后面推。 遇到下坡的时候, 父亲的脚步太大, 我跟不上, 就一边推,一边跑。 那时候, 总觉得路特别长。 大路小路, 直路弯路, 走不完的路, 小小的我, 跟在父亲后面跑。
粪车经过的时候, 路上的人都远远靠在路边, 有些还掩着鼻子, 可我却没觉得臭。 粪是好东西, 是庄稼的肥料, 是丰收的前兆, 谁也不能忘掉。 有一次, 上坡的时候, 我在后面用力推, 看着几只虫子爬出了车上的粪堆。 有一只八条腿的小甲虫, 甲壳上反射着阳光, 一个劲地往我的手上爬。 它爬得慢极了, 走走停停, 东张西望, 引得我手背阵阵发痒。 我就拼命地用嘴巴对准它吹, 然后看到它像风筝一样, 飞进了路旁的草堆。 这个时候听到吱嘎的声响, 我知道年迈的手拉车又别了腿。 别腿,就是车架压在了车轴的边缘上。 这时候就要停下来, 抬起车架往空的地方挪一下。 一路上,挪上五六次, 就能看到村里的炊烟了。 炊烟一袅袅, 我的脚步就轻快了。 老迈的手拉车好像也有了生机, 跟着我们一起跑。 我发现自己的影子叠印在父亲的脊背上, 然后听到自己的肚子咕咕在叫。
没想到还要准备大大小小的泥巴。 刚懂事的时候, 泥土是我们村里小孩最好的玩伴。 经常找一些细腻的土块, 调上水, 捏出手枪的模样晒干。 然后举起来, 和邻居大春小春追追打打, “啪啪啪啪”, “啊啊啊啊”。 也喜欢捏出饭碗, 在碗中间吐上口水, 打磨成薄薄的底。然后用力举起, 碗口朝下摔到地上去, 爆竹般的声音轰然响起, 吓坏操场上低头觅食的鸡。泥块也是天然的武器。 那时候操场上堆满了各种草垛, 我们就把它当成碉堡, 几个同伴爬上去守, 剩下的人一起攻。 往往 “战斗” 之后,都是黑乎乎的手。 有时候, 空中的 “手榴弹”还会往路过的父母身上走, 然后大家一个个被扯起耳朵, 骂得狗血淋头。
种蘑菇需要大量的泥块, 大多是父亲用铁锹从田里挖来的。 他先往手中吐两口唾沫, 再提起木把往地下一扎, 然后脚在铁锹边上一踩, 手再用力一压, 铁锹头往上一撬, 一块泥土就到了我的怀抱。 有时候土质适合, 也可以用钉耙去挖。 那尖利的铁齿, 在父亲手中划出银色的弧线, 扎进农田, 像一轮弯弯的月亮。有一次, 我也学着用锄头去挖泥。 由于我力气不够, 取土时失了手, 锄口直接砸在自己的脚趾上, 看着黑红的鲜血渗出来, 我有点慌。 父亲不慌不忙拿起一把尘土按在我的伤口上, 很快就止了血。 这种止血的方式后来我掌握得很好。 皮肤上一点割伤划伤, 吐个口水, 沾点泥土, 涂抹几下, 很快就好, 屡试不爽。 泥土的作用不止这些。 有一年, 表姐准备去外面打工, 出发前的那晚, 外婆把一个红纸包塞进她的皮箱, 对她说, 如果不舒服, 可以把里面的东西用水煮, 然后喝下。 那包大灶上的泥土,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喝过, 但多年以后, 她确实平安地回了家。
农田里的泥巴不能随便挖, 怎么办? 父亲就借了一条船, 到塘河的拐角处, 用毛竹柄的长勺去捞河底淤泥。 捞进船上等它慢慢晒干,再一块块铲出, 挖开。 那时候村里有不少木船, 可是多数老旧了。 有时候忙了一上午, 遇到木船漏了, 就白忙了。
去田里, 去河里, 有时候还去井里挖泥。井在我们村学后面的普光寺里。 母亲年轻时,在那个大殿排过样板戏, 知道那里有几口巨大的枯井。 因为断枝落叶的积年累月, 井里面黑色的淤泥层层堆积。 井里的淤泥可以治病。 那年我先是脖子有些异常, 可以摸到硬块, 然后开始疼痛, 吃东西困难, 后来, 脸也一边大一边小, 母亲说我得了 “大嘴巴” ——现在知道是腮腺炎。 那时候很多孩子得这个病。 治疗的方法, 都是从老井里面挖一碗黑色的淤泥, 黏糊糊直接抹到脖子上去, 冰凉之中, 也带着泥腥气。 这种涂抹没有限制, 等泥巴干裂, 就重新涂抹一次, 直到痊愈为止。
挖来的泥土要晒干, 晒干的泥块要挖开,还要大小分开。 一开始靠的是竹筛, 筛孔大概都是两厘米见方, 斜靠着放在地上。 父亲用铲子一铲一铲把土块往上洒, 很快大小就分了家。 接下来就是母亲带我挑选合适的泥块。 大的两三厘米都好, 小的大概一厘米左右。 遇到太大的再挖开, 太小的只能弃掉。 最后, 把几十筐的泥块, 全部收起来。
那几天, 碧空如洗, 往年常来的台风也没有痕迹。 收泥的时候, 晚霞特别美丽。 时而如老牛耕地, 时而如小兔跳跃。 不知不觉, 天上已经有了一弯新月。
蘑菇房外的野草, 不知不觉, 已经长高。几只甲虫, 从四面八方爬过来, 好像闻到了甘甜的味道, 这个味道来自从柴房搬来的底料。堆料这个传说中的事情, 终于如约来到。
稻草铺一批, 麦秆铺一批, 牛粪鸡粪铺一批, 每一层菇床需要铺好几批的底料。 堆完这些还要杀菌。 门窗全部关闭, 在房子的四个角落点起煤炉, 开始加温。 还要在事先留好的墙洞口烧火, 把烟都灌进里面。 这是一种古老的熏蒸, 需要持续好几天。
这几天, 现场的人不能离开。 有时中午父亲去吃饭, 我就在旁边看管。 烟雾弥漫, 房顶一片白, 感觉有巨大的蘑菇在向我走来。 那时候没有手表, 总感觉时间很快, 没等我在地上画几个蘑菇, 父亲就已经回来。 到了夜里, 母亲会让我给父亲送点心, 基本就是老三样, 白粥, 腐乳, 酱瓜。 那时候也不害怕走夜路, 朝着蘑菇房的方向, 听着流水的声响, 头上还有皎洁的月亮。 蘑菇房门外的灯盏, 映着升腾起来的雾气, 把父亲的轮廓照出了金色的模样。父亲那时候的胃口真大, 呼噜呼噜, 一大碗白粥就被喝下。 回家的路上, 我看着空空的蓝边碗, 真像圆圆的月亮。
再过几天, 可以放菌种。 菌种是提前预订的, 都装在一个个玻璃瓶里, 感觉就是一团黑褐色的泥土, 里面带有隐约的白丝。 一个蘑菇房的菌种至少要几百瓶。 用一种特制的小耙子, 一点点抠出来, 倒进脸盆, 再把菌种码在堆好的料上。 抠菌种的时候, 瓶子转来转去,要有足够的耐心, 手不能太重, 也不能太轻,太重了会伤到菌丝, 太轻了没有效率。 做这个事情, 一般都是夜里, 姑姑婶婶都来帮忙。 她们一边聊着家常, 一边把菌种不停地往脸盆里倒。 谁家的儿子要建房子, 谁家的儿子挣了大钞票, 谁家的姑娘去深圳打工, 还跟着老板去了香港。 我一边听, 一边搬着脸盆来回跑。 昏暗的灯光照在一个个玻璃瓶上, 姑姑婶婶和母亲的脸上映着黄澄澄的光, 她们的影子一会儿在屋顶, 一会儿在墙角。 菌种太多了, 你先回家睡觉, 母亲总记得给我一点关照。 不要不要, 还早还早, 喊着不要的少年, 醒来总是已经在家里那张小床上。
铺好菌种, 最后盖泥块。 先把大泥块盖在菌种上, 然后不停洒水。 为了水量均匀, 父亲背着喷雾器, 在一层层的菇架上爬来爬去, 汗水不停地往下滴。 有时候, 我在下面, 听到竹子吱嘎的声音, 看到一道黑影闪过我的头顶,我就知道父亲又换了一个菇架。 一开始, 我也担心过, 父亲的脚踩到湿漉漉的竹子上会不会打滑? 但是这个念头只保持一天, 我就放下了。 种过蘑菇的人, 爬菇架的难度, 就是一个老农民走田埂的难度。
门口有大水缸, 还有好几根竹管, 用来接雨水。 需要洒水的时候, 我会主动去打水。 我喜欢水, 尤其喜欢看哗啦啦的水翻滚, 听不知疲倦的水声, 清脆又圆润。 那时候孩子们在水边的欢呼, 比现在单纯。 水是流动的, 那些纵横交错的水流, 把村里的农田串成了一个铃铛。 那些小小的鲫鱼在稻叶中间躲躲藏藏, 吐着泡泡。 那时候的水质好, 细长的柳枝, 我看着它们插在地上, 只要有充足的水分, 就会长出茂密的枝条。 而在那些山石的缝隙里, 只要有水浸润, 草木的种子就会发芽, 然后在适当的季节, 闪亮登场。 当然, 有了水分的滋养,蘑菇房的泥土之下, 也成了生命蓬勃的海洋。
有了足够的湿度, 还要保持温度。 父亲在每一层架子上面都接了好几盏电灯, 灯泡都是清一色的六十瓦。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 村里最亮的灯就到这种程度。 接电的师傅叫阿龙, 大名吴玉龙, 这个名字我常记在心中。 那个夏天, 父亲和母亲在田里耕种, 年幼的我, 趁着外婆不注意偷偷溜出了门, 一路走到村口, 不小心掉进了水沟里。 沟里的水不多, 但是足够淹没我的挣扎。 幸亏阿龙那天准时去村口检修, 听见了我的哭喊, 我才幸运获救。 为了这件事, 母亲差点给阿龙磕了头, 可憨厚的电工师傅连一包烟都不肯收。
耐心地等上几天, 菌种就长出了白色的丝。 细细长长的丝, 沿着无数的微孔, 一点一点蹿上了大泥块, 感觉所有的菇床亮了起来。这时候要在大泥块的缝隙里加小泥块, 直到每一层料的平面都整整齐齐。 盖小泥块太费力。有一次, 我趁着大人不注意, 拿起小泥块乱撒一气。 “你在干什么?” 听到母亲愤怒的声音,我赶紧重新捡起, 一块一块放好, 小心翼翼。后来母亲告诉我, 泥块要是弄不好, 那地方的蘑菇就长不大了。
很多时候, 父亲母亲都是在深夜走出蘑菇房。 月光下, 一片片农田, 一丛丛蓬草, 一棵棵杨树, 一座座山岗, 都让我感到喜悦。 走在田埂路上, 想象着蘑菇房有了丰收的希望, 我忽然好喜欢身边的土地。 那天, 我一路走得飞快, 父亲走在我的后面, 拿着长长的手电筒。在明亮的光束里, 我看到许多的小飞虫, 一蓬一蓬。 阿爸快看! 银河! 我兴奋地指着天空。
菌种喜欢湿润和高温, 但是采下来的蘑菇怕高温, 所以采摘的时间常常在凌晨。 这个工作, 母亲比较擅长。 拿一个竹篮, 垫一块白色的纱布, 爬到菇架上, 弯着腰, 抬着手, 轻轻拨开泥土, 把合适的蘑菇连根拔下来, 放在纱布上。 一个一个, 一层一层, 全部排列好, 保证不被压到。 采摘下来的蘑菇, 母亲会迅速切好根, 送去供销社。 切蘑菇要用锋利的小弯刀。 切的时候, 母亲总是非常仔细, 尽可能留下白色的根蒂, 但也绝不放过点点的黑泥。 那时候母亲还是长发, 那黑发垂在竹篮的边上,衬得白色的蘑菇更白了。 后来为了爬菇架方便, 母亲把头发剪短了。
母亲的手真巧。 冬天到了, 换被子。 面子、 里子、 棉絮, 安置妥当。 年轻的母亲, 面容安详, 眼神明亮。 尤其那一双灵动的手穿针引线, 上下连缀。 很快, 被子上就留下了密密麻麻的线条, 像一串洁白的足印, 带着温暖的叮咛。 我去杭州求学的前夜, 母亲也在灯下给我缝被子。 其实, 棉被是早已缝好的, 她又拿出来, 加密针脚。 当时, 母亲所能做的可能只是这些了。 儿女总要被命运之手领走, 就像如今, 我也目送我的孩子走向远方。
手巧的人, 也适合祈祷。 清明节、 中元节, 还有祖先的忌日, 都要做斋饭。 母亲总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做出一大桌好菜, 把木桌摆满, 把香烛点燃。 她第一个拜完, 然后双手合十站在一旁, 看着我们祭拜。 平时的母亲爱笑, 这个时候却满是虔诚之色, 口中还常常念念有词。 祖宗大人在上, 神灵菩萨在上, 保佑全家健健康康, 保佑两个孩子读书好上加好。
在村庄里, 在田野里, 总会有人祈祷。 因为大自然的一些力量, 确实人力无法抵抗。 一群蝗虫, 一次鸡瘟, 一场台风, 一场冰雹, 种种情况, 都有可能。 人们在这些事情上, 做主的程度太过有限。 很多来自农村的人知道这一点。 现代人, 总是有过度的自信与张狂, 或许应该让他们看看乡村里的低头和弯腰。 低着头前进, 把稻子收割, 弯着腰后退, 把青绿留下, 总有一些道理在淳朴的农民脚下。
每次从供销社送完蘑菇回来, 母亲的手里总是特别香。 新鲜的蘑菇, 拿在手里, 过了很久, 依然会有香味。 这种香很奇怪, 我很难形容, 除非你亲自在场。 这种香气, 如今我已经无法捕捉。 现在的蘑菇是一年四季的产物, 而我们的嗅觉, 也早已变得麻木。
当时收购的蘑菇主要是做成罐头, 出口到日本和欧洲, 所以供销社的人对蘑菇的质量非常讲究。 个头中等, 根蒂圆润, 肤色白嫩的算一等品, 每斤价格估到一元四角。 那些蘑菇的柄和盖有些脱节, 就是俗称 “开伞” 的, 或者个头很小的算二等品, 每斤最多只给八角。 有时品相不好的还不要。
蘑菇一批接着一批, 生长的速度很快, 必须要时刻注意采摘。 有一次, 好像是姐姐要回家来, 母亲忙中出错, 一个菇床的蘑菇忘了采摘。 等到晚上再看, 不少蘑菇已经 “开伞”。父亲当时就急了眼, 大声责备起来。 一开始母亲也很懊悔, 低着头不说话。 后来父亲越说声音越大, 我和姐姐都吓得躲到了门外。 忽然听到 “啪” 的一声, 好像是母亲狠狠地拍了桌子, 站了起来。 这一下, 父亲倒没有了声响,转过身子走出门外, 在墙角抽起烟来。 第二天一早, 父亲难得做了一回早餐, 一锅太过浓稠的番薯汤饭, 还有几个破了壳的水煮蛋。 我和姐姐一边吃, 一边有点奇怪, 昨天还气呼呼的母亲今天怎么吃得这么畅快。
后来主宰农民收成的罐头厂降低产量, 也减少了收购量。 父亲就开始用自行车装到城里的市集去卖, 再后来, 在机械厂打工的母亲也辞了职, 和父亲分头穿梭在市场和大街小巷。
有一个早晨, 不知因为什么急事, 村里人把我送去一个集市找母亲。 当时的场景, 我一辈子不会忘记。 母亲戴着灰色的围巾, 穿着灰色的罩衫, 站在市集的一个角落。 她的身前放着一个黄色的竹篮, 竹篮上白色的纱布半遮半开。 她用响亮的声音吆喝着 “蘑菇, 便宜嘞”,“天亮摘来的蘑菇, 便宜嘞”, “自家种的蘑菇,快来买嘞” ……叫卖声中, 不知哪里卷来了一阵风, 母亲迅速地盖下纱布, 提起竹篮, 转过身, 把蘑菇紧紧地搂在了怀中。 那一刻, 她灰色的身影, 像极了一颗闪闪发光的星星。
为了保证蘑菇的新鲜程度, 父亲和母亲必须每天早晚分两趟去卖。 早上五六点钟出门,去的是宁波的张斌桥菜场, 中饭前赶回来。 然后下午再摘两篮, 到邱隘或者五乡的集市去卖。 那时候路况不好, 车辙印又深又多, 父亲和母亲总是骑行在相对比较平的路边, 以免吊在箩筐里的蘑菇篮颠簸。 有一天早上, 对面来了一辆大车, 车头的灯晃了父亲的眼, 他的车头失去了把控, 一下子摔进了沟中。 听母亲说, 当时父亲脸破了相, 耳朵也出了血。 后来, 因为不及时治疗, 又发展成了中耳炎, 至今他的耳朵遇到感冒鼻塞就会嗡嗡作响。
蘑菇一开始卖不掉, 八角一斤的价格也没人要。 尤其是晚上那一趟剩回来的特别多, 黑不溜秋的蘑菇, 像一朵朵栀子花失了颜色。 当时, 我们家的饭桌上总有各种蘑菇做 “包头”,就是配料。 什么蘑菇炒咸菜, 蘑菇炒青菜, 一开始, 觉得鲜美, 我很喜欢吃, 后来我的胃口就有些倒了。 幸亏靠着蘑菇的物美价廉, 父母的生意渐渐有了一些回头客。 再后来, 需要在蘑菇房里把采下的蘑菇先切好, 一两二两地包上几包, 再放在大一点的背篓里去卖, 每斤的单价也涨到了一元四角。 那几次回来, 两个人的篮筐都是空的, 口袋都是鼓的。 那一堆硬币、 分票和角票, 有的锁在五斗橱里, 有的藏在樟木箱里, 至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记得清楚的, 还有一天晚上, 父亲喝了好几杯酒, 然后红着脸一个人出了门。 母亲不放心, 让我拿件外套在后面跟。 跌跌撞撞的父亲, 又来到了蘑菇房。
“这排蘑菇, 给你姐读书。” 父亲指着一排菇架, 眼睛盯着我, “够了吗? 阿杰。” 我迷迷蒙蒙地回答: “够了。”
父亲又指着另一边, “这排蘑菇, 给你读书, 好不好?” 我只能 “嗯嗯” 点头。
“这排给你们读高中, 这排给你们读大学。” 父亲的手指指点点, 晃着我的眼。
忽然, 父亲一跺脚, 手指往上一翘: “还要给你妈买个金戒指, 呵呵!”
父亲在蘑菇房里漫无目的又兴致勃勃地走来走去, 一边摸着菇架上的泥土, 一边不停地说着。 说着说着, 他靠在了菇架上, 又渐渐滑坐在了地面上。 我刚想去扶, 却被父亲一下子搂住了。 那是父亲第一次这么紧地搂我。 他一只手搂着我的肩, 一只手摸着我的头, “要好好读书知道吗?” “要听你妈的话知道吗?”“你妈当年考上了镇海中学, 没钱去读知道吗?” 那天的父亲, 话越说越多, 声音越说越轻, 还不时地揉着眼睛。
那个深夜, 月色明亮, 我扶着父亲慢慢走回家。 晚风不知从哪里吹来, 吹出了一叠一叠的山峦。 月光之下, 山峦像一个个巨大的蘑菇, 在静静等待采摘。 我听见木窗轻拍, 隐约有人在风里把心事娓娓道来, 絮絮叨叨, 说个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