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短篇小说)
2022-10-26武茳虹
武茳虹
我的父亲们在那一天纷纷涌出街头,他们双手合十,喃喃自语。我在浩荡的大地上看着父亲们各式各样的走姿,他们神情不一,若有所思。我看到他们身后无尽的天空即将倾覆而下,我的父亲们即将把我溺在其中。
他从我的身侧穿过,我心头涌起一股灿烂激荡的哀恸。
我父,我不知道人群中我父在何方,但我知他刚从我身侧穿过。
后来鲜血洗净了我,我的第六个父亲杀死了我的第七个父亲,父亲杀死父亲以后他们的鲜血染红了我的身体,我几乎化在里面。鲜血黏腻而浓稠,我沾染着神圣父亲的鲜血。我虔诚地将父亲喷射出来的鲜血在我身上抹匀。我的第五个父亲敲击石头发出清脆的声音,他问我石头能否点燃,我说或可一试。这时我抬头看到了我的第四个父亲,他叼着烟头看向天空,他的神情沉静中带着一丝不屑的厌世感,他拖着我往前走。在拖行过程中我的身体与土地摩擦,路边的石头剥离下我的骨肉,并发出“劈里啪啦”的生的脆声。生,听起来是脆生生的。
父亲,你要去何方?
父亲沉默不语,父亲就是沉默。在如宇宙星空般浩瀚的时空中我感受父亲的唯一方式是他的死亡和他的沉默,他沉静又安宁,在寂寥的空间里予我以无限的回声。我每每听闻这无限的回声,都感到蕴藉其中的苍茫。
父亲,你要去何方?
我的第三个父亲一路拾捡我被石头剥离下的骨肉。他辛勤而细心,我掉下的每一片碎肉碎骨都被他精心地拾掇起来。他想要烹煮我。我将进入他的肠胃,在糜烂的胃酸里将我的精华还给他。
父亲,你要去何方?
父亲遥指天空,这时他好像开口了,我好像听到他用沉默说,带你去人世。
父亲,我已身在人世,又要去哪里?
父亲鄙薄我的无知,这么多年来儿子依旧浅薄无知,天真如婴儿。父亲,我纯真如婴儿。他说,你看到的只是恍惚,你身在恍惚中,在世界的裂缝与空白处。你看到的,不及世界之美的万分之一,你只是看到了世界万千倒影中的一点,人世的形态纷杂万变,不可琢磨。
我就在人世中,在人世中寻找人世的人一般是悟到了什么晦涩高深的道理,人在人世中寻觅人世,这事听起来总有点费解。
当我决心与父亲奔赴世界时,我的第二个父亲冲了上来,他点了一把大火。我被烧死在了里面,父亲便遁去了。在灿烂的火焰中,我看到了世界的另一个倒影,那个倒影没有死没有生,只有弥漫的空气和烧灼的温度。
我在没有死亡与生的地方,看到我的第一个父亲在烹煮我的骨肉,灼烧的火焰漫出了无尽的烟,我的骨肉散发出一种迷人的香气。父亲执着地看着火焰,他端坐在那里,无动于衷。我问父亲,人世在何方?
父亲指了指我的骨肉汤里蒸出的浑浊热气飘荡的方向,我看到那热气朝每个方向弥漫,于是父亲就在空中绘制了一个奥义无穷的圆,我愤怒于父亲对我的戏谑。父亲却说,你已身在人世,又要去哪里?
我突然为这话感到哀恸,我父,请你把烹煮我的汤汁沿路洒在人世引领我,让我不至于迷路。
我以悲怆的神情看着他,他大惊失色,连忙跳进烹煮我的汤水中。
我父避我。我是一个为父亲避讳的人。我的名字连同我的存在像一个耻辱,为我所有的父亲逃避。
刹那间我忽地发现我已经彻底遗忘我的名字。我的名字犹如从未存在过的事物,消弭在人世。
我赤足前行,在人世中我飘荡着,被无形的力量拖曳着,漫无目的地前行。有人说也许性爱能为我指明方向。我回顾时却发现无人同我说话,也许这是父亲给予我的暗示。父亲若隐若现,时不时指导我的人生。
我在渺无人烟的人世寻觅一人与我耳鬓厮磨,海水和天空在一齐荡漾,人世如同大海幻影般渺茫,我只知我终将被人世埋葬。
我来到了一个木屋,木屋在大海上飘荡。我飘了进去,里面空空如也。我怀疑我余生将永恒地在大海上飘荡。这时我看到了一个女人盘旋着游到了我的身边。她柔情似水,似这汪洋卷入我的心中。那一刻我的心咚咚狂跳,我撼动于她的美丽,竟无从下手。我伏下身体,与她长久地对视,那一刻,我感受不到任何需要,她骇人的美丽使我无能。我试图发出声音,却发现在她的美丽面前我张口无言。
我甚至无法辨明她的性别,她高贵而神圣,让人无法判断年龄和性别,性别狭窄的涵义无法囊括她的美丽。我用手指摩梭着她的身体,试图用简陋的手语让她领悟我的言语,却觉得触手都是虚幻。我用手指说,人世,在何方?
海水终于吞没了我们,我的骨肉融化于海水,我的身体在海水里彻底消散,我仰头看到父亲在海洋之上,辽远的天空,庄重地高悬着,他面无表情地凝视着无能的儿子。我突然感到了一种彻骨的悲痛,我感到了血缘消散的过程,我的血液在大海里不足一提,它们弥散到天际。
人世,在何方?
我出生时将这一切都短暂地遗忘了,我的记忆在我看到她的脸那一刻出现了震动的混乱。母亲的脸,和我在大海里看到的女人一模一样。我发出了一声嘹亮的啼哭,因为短暂的不适。人在世上有着不适应的时光——母亲,我在世上很不适应,她的子宫连通世上所有的海域,那个地方钻出来了就不能钻回去。
我在童年常常听到打架和酒杯碰撞的声音,父亲无限背对着我。父亲的背影比父亲本身更实在。我的性命像父亲的烟头一样细若游丝,不知何时燃尽。我蹲在门口,看到我的第四个父亲,以一种沧桑的神情仰视着天空。在破旧的门口,他一言不发,我知道以后他将拽着我,将我的骨与肉剥离,因而每次看到他我都冷得发抖。父亲,我冷。父亲意味深长地打量我。父亲,我冷。
悠扬的冷意席卷了我的人生,我常常感到猝不及防的冷意,那浑身冰冷的感觉让我几乎习以为常,父亲意味深长地打量我,一开始他对我的寒冷无动于衷。最后他终于厌烦透顶——在我拽着他的衣襟,他的衣襟化为乌有那一刻——他运用了摩擦生热的方式,他叼着烟头,将我拖拽着。我像没有生命的事物一样——也许我本就没有——无欲无求地感受着骨肉剥离的过程,感受着血肉与大地摩擦起热的过程,我觉得我要烧起来了。
父亲,我要烧起来了。他像个聋子与哑巴。
我聋哑的父亲,漫无目的地拖拽着我,我沿路感受着即将燃烧的灼热,我期待我能扬起一场大火烫伤我自负的父亲,但是我始终处于即将燃烧的边缘——那该死的寒冷时不时干扰我。我的父亲说他要带我去人世,可他在宽宏无限的宇宙面前,终于陷入了彻底的迷惘,他像欺瞒婴孩似的,一直用遥远无用的希冀宽慰我,他说,带你去人世,最后他发了疯。
他作为一个疯子,狂热地奔逐在原野。他说人世就在前方。傲慢无礼的世人不知道,我的父亲参透了宇宙的秘密,他只是佯狂地奔跑在虚无的空间,那群愚昧的世人只道他发了疯。
我发疯的父亲,他赤裸着奔跑。我说,父亲你跑得太快了,我已经支撑不住,我快要碎裂了。
我聋哑的父亲露出了不理解我语言的神情,他停下脚步歉疚地看着我,我明白他已经顿悟了某种高妙的语言,因而听不懂人类简劣的词汇。那时我终于淌下了热泪,我明白我的父亲已经彻底远去了。
我父,请你把烹煮我的汤汁沿路洒在人世引领我,让我不至于迷路。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了人世切实存在,它如此粗砺遥远,我的父亲就在咫尺之间,可是我们仿佛相隔很远。我们注视着对方,我们血肉相连,可我们却永远也无法理解对方了。我们已身处不同的世界,也许我们感受到的时间也是不同的,父亲感到的是飞扬的时间,我感受到的是滞重的沉甸甸的时间。
疯癫的父亲遁去了,我再次感到了空荡。我目击空旷的原野,突然不知身在何方,天地如此辽远,我的父亲却永远遁去了。
我在那广袤的原野彻底迷失了方向感,我觉得周围都是人。我父无处不在。那四周起了大雾,我彻底遗忘了归途,只隐约记得来路。来路是湿润的。我来的时候双脚赤裸,沾满泥土的颗粒。我脚下黏腻,这证明了我的罪过。
我走入了那没有起点也没有尽头的森林,我在那里听到了密布的声音和神语,我还常常听到婴儿撕心裂肺的啼哭穿插在神谕之中。我的双足逐渐凹陷,与泥土混合。那虔诚的婴灵的哭嚎常令我痛恨自己的身形,我的周身全是罪,人的形状是一种罪的显形,人的生殖器则为造物的破绽。我试图将自己化在泥土之中。当大雾消散之际,人们会看到我洁净若初生。
那时我在泥土之上躺了四十九天,看到了雾变幻为各种形状,雾气浸泡着我。我的父亲们分别来劝我回去,但是我眷恋上了泥土的柔软。我说,父亲,我和泥土粘在一起了,若要把我和这泥土分开,我的后背就会血肉模糊。父亲摇摇头,他对我的堕落无可奈何,再也没有来找我。我逐渐适应了这宁静,然后我闻到了潮湿的气味,我好像又听见了父亲的脚步声,父亲的脚步声似乎浮在天上。我听见了我的父亲做爱的喘息,这声音让我感到耳膜憋闷。天空逐渐在我面前变得疲软无力,天空在逐渐消沉。天空消沉之际,我想起了出生的那一刻,我从血污中看到的那一道幽暗又神秘的光线,那光亮通往人世。天空被撕裂了,我的头颅经受着剧烈的挤压。压迫令我看到了伟大的景象,整个宇宙在无尽而肃穆地旋转,毫不在意凡人的注视,我被搅动着,堕入了襁褓之中。
母亲怀抱襁褓之中的我,急促地走在晃荡的桥上。她没有发现静谧的水面星空在无限地旋转凹陷,像一个巨大的漩涡。母亲急促地走在晃荡的桥上,婴儿注视着平静的水面,水面上是宇宙的倒影。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母亲第一次偷情的夜晚,母亲脸上红潮涌动,是尚未褪去的柔情。母亲背叛父亲的暧昧之夜,婴儿看到了人世中最伟大的景象。她从未深夜过桥,母亲说。这里没有那样一座漫长的桥。母亲告诉我那是幻觉。
我的父亲曾将我举起,试图摔碎我。父亲在猜疑我的血统,他打量着我的面容。我在襁褓之中与父亲对视,却不能记得父亲的形貌,我失踪的父亲不断地重述一些词语——孽种,孽种。但他仔细地看着我,我的头骨坚硬,形貌丑陋。父亲在即将把我高举起来摔死的那一刻,忽然双膝点地,号啕大哭。他缓缓将我放在地面。我不像任何人的孩子,父亲说,在他试图杀死我的时候,我流露出了崇高的神情,就像远古壁画里奇形怪状的兽类,眼珠仿若有精光,使人畏惧。
我最柔善的父亲将我藏了起来——为了避免我再次被摔死。但是他只有多余而无用的柔善,他把我藏在了所有人都经常路过的一个洞里。我的父亲们路过时常常和我打招呼,孩子,你躲在这里做什么呢?
是父亲将我藏于此处,为了让我不被摔死。
我最后一个父亲将我从里面掏了出来,他说藏在这个地方过于显眼。然后他们挨个将我传递,议论着究竟是谁将我藏在了那里。最后他们讨论了半天,都没讨论出将我藏在哪处最为合适,于是我第一个父亲又将我放回了那个洞里。
父亲失踪在第二天。父亲的失踪像一个诱我前行的谜语。无人见过他逃离时的模样,他为了避免被找到,在村庄的每一条道路都留下了他远去的足迹,每条道路都只有离开的足迹。父亲如何做到的,我询问母亲。母亲依偎在那人怀中,母亲与那人融合之际,我匍匐在道路上揣摩父亲的足迹,我宛若一只幼兽,爬遍了父亲所至之处,我父无处不在。
我站在尽头看到道路不断地分岔,我突然领会了这其中的奥秘,因而潸然泪下。来人世的道路,只有一条。我顿悟的那一刹那,世界在我面前变得微弱又恍惚,我努力地睁了睁那双父亲赐予我的眼睛,看到那束奥义无穷的天光漫延在空间之中,我只能看到亮的东西,我的视觉在那一刹那被浑然剥夺。就在那时,所有的桥都剧烈地抖动破裂,洪水决堤而下,淹没了有形的世界。
水淹没家乡,与高山齐平,人们四处逃难,攀登高处。
而母亲尚在水中楼台,于是那水终于降落。
我听见了四散的呼救声,许多人漂浮在水面,连同刚诞生的婴儿也圣洁地照耀着人们的罪孽,在水面静止地浮起,像固定的事物那样。我四周都是人们的震天价响的哭嚎,我听到人们在惊慌失措地呼唤他们的亲人,他们无限哀伤又惊恐的面庞像游动的鱼一样划过我的眼前。我觉得人们在逃命时发出的声音隐含着某种秘密,某些值得窥探的私隐。水逐渐涨高。我望见了我的母亲正依偎着那人,他们在水中的楼台像合二为一的倒影,映照在镜面似的海水里,让我无法确认母亲是否真实存在。我浮动着,这浮动的身姿令我通体舒畅。那些逃难的逃命的声音不断地放大,像嗡鸣一样吵闹,我想静静地睡去,却发现这声音逐渐变得微弱,逐渐归于永恒的平静。我终于淌下了泪水。阳光照射在我身上,我周身流淌着光,我变得滚烫,我要与这海水融为一体。
就在那时我在腾起又迷幻的大海之上,那一片朦胧又耀眼的光里,看见我的母亲自遥远的海边奋力地扬帆朝我划来,我张口拼尽力气呼唤她,她却又一次葬身海底。
她不断从海水中重新浮起,重新覆没,对我的哭嚎全然不闻,她像看见了另一个我一样,朝我的另外一面不断奔去。我确信她在朝我划来,可我恍惚在另一个方向。我发出了鸟一样的干鸣,诱惑般的母亲逐渐在那片光里变得晦涩难解,变得模糊不清,母亲像圣徒一样消失了,我重新睁开眼睛,看到肃穆的天空在凝视我。海水里死难者的尸体正被群鸟分尸,聒噪的鸟群在我的头顶翱翔,它们正在为我洗礼。我仰视那片费解的天空,看见人世在不断被蚕食,阴影飘动,飞速地覆盖着实在的世界,突然无数激流从我身畔荡去,海水自中间回缩,我陷入了意识模糊之中。
我看到自己身处一个没有光亮也没有黑暗的地方。我身处一个不是真实存在的地方,我感觉身体奇异的柔软,就像在四散蜿蜒。我通体的感官都无比放松,有一种隐隐的欢愉在周身流淌。这世间生悬浮于死之上,光亮浮于黑暗之上,这世间就像一个久置的容器,那些轻盈的东西像一层腻滑的油一样漂浮起来了。
光是一种形态,世上其实没有光。那是我们眼睛的幻觉。没有光亮也没有黑暗的地方,让我们感到暖流激荡。在一个伟大的地方,我们的感官被淹没,只有温暖如初般存在,温暖得像在子宫的羊水里浸泡肿大,母亲,我在发育。
人世在消沉。人世如流沙般细碎地坠落。我听到了人世消沉的声音,细密柔和,我为这声音感到难以自持的哀恸。那层腻滑的东西在缓慢地漂浮,而我们在不断下沉。父亲,请扶着我,让我不至于无限地下沉,沉入这静默又悲凉的宇宙。父亲的眼睛在最深处观看我的形态,父亲你一面召唤我,一面警告我。
我的第一个父亲朝我走来,他自雨水蒸腾、雨水萌生处朝我走来,我的父亲是湿润的,我双眼为此模糊,我映照在我父亲的光耀之下。
我的第二个父亲正躺在泥土里做爱,他的身体勾连成了奇怪的形状,我的父亲做爱的时候像在模仿一种动物或者一种图腾。
我的第三个父亲沉默寡言地坐在地上,用手指关节敲击着地面,仿佛在聆听大地深处的呢喃。父亲酷爱泥土里虫子蠕动的声音,那声音让他感到某种东西正在不断滋长和消亡。
我的第四个父亲在草地上跳舞,他一生痴迷于无用的艺术,我对父亲说,父亲,艺术是不必要的。父亲回过头来,他说,这一切都没必要,但艺术是不必要中的必要。我第四个父亲是我最自私的父亲,他与我最为疏离,我从未真正看清他的面容,我对他的害怕正如同对艺术的敬畏。
我的第五个父亲那时坐在我的旁边。他从前喜欢收集各种各样的石头,然后在风和日丽的下午敲石头。我时常担忧我的第五个父亲会在某一天将石头扔到我头上,为此我在他面前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嗅闻他的呼吸。但其实我第五个父亲是我最温和的父亲。在我永远地离开他时,他第一次同我开口说话。那时他的呼吸非常浑厚,他说,你会像石头一样。石头会在风雨的冲刷中逐渐变为温柔的土壤。
我的第七个父亲很漂亮,他浑身上下发散着美的光晕。他蓄着长发,我爱恋我第七个父亲的长发,爱恋它们年轻时风光无限的样子。我的第六个父亲和第七个父亲终生缠斗,他们都怀有一个杀死对方的阴谋,我所有其他的父亲都闪避他们,因为他们彼此疯狂的仇恨会让无辜者殉葬。
我的第八个父亲,只存在于声音中,声音中无时无刻不在回荡着我第八个父亲伟岸的存在。我的第八个父亲他从未出现,但他的威名彻响于我所有其他的父亲之间。
我的第九个父亲,是我最难以启齿的父亲。确切地说,我的第九个父亲他阉割了自己。他想不通他的生殖器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存在,为什么突然会勃起,他说他的性器官让他不适。于是在一个寻常的下午,他阉割了自己。人们经常问我,草地上匍匐的那个人,是你的父亲吗?我说,不是,他是个丢了东西的可怜人。然后他们会再问我,那个人说你是他的儿子。我说,不是,他是个丢了东西的可怜人。
我还有许多父亲,有些父亲我素未谋面,有些父亲我已经分不清他们谁是谁了。我还有个讨厌的父亲,他总是时不时出现。他精通占卜,经常不怀好意地提示我,命运即将要戏弄你了。我每次听到都很不高兴,但我也没有办法,父亲终归是父亲。
在过去的那些日子里,我和我的父亲们经常彼此路过,但是他们常常认不出我,他们都有各自的目的,无暇顾及我。父亲无暇顾及我时常常对我说,若想要看到他,就仰望天空。
我把天空当作我最初的父亲。后来我在天空中看到了云彩纷繁复杂之象,我逐渐感到天空并非不可理解。这让父亲面露惊惧,我的父亲是个容易感到惊惧的人。他认为我的话语将会触犯天怒,于是他想尽了办法让我离开他的土地。我受到了父亲的驱逐。后来当我回到那里时,却发现父亲的土地只放得下一小块石头了。父亲典当了他所有的土地——为了换取几根好烟,这让我感到费解。但是父亲对我说,土地会自我生长。我笃定我的父亲在欺骗我,但是他的语气确凿无疑。那天父亲站立在仅属于他的那小块土地上时,神色庄严得像在祭拜神灵。我发出了不恰当的嘲笑声。后来我为之感到懊悔,我不该嘲笑我落魄的父亲,落魄的男人不宜嘲笑。父亲没有理会我,他把一块石头放在了土地上,对我说,他留给我这块土地,就是留给我无尽的财富。我怀疑那块土地底下埋着宝藏。父亲离去后,我一直想尽办法朝下挖,期待着什么坚硬而晶莹的矿石,然后我挖出了水源。
当水冒出来时,我感到了绝望。我们故乡的水流得遍地都是,我们从不稀罕水。我顺着那水流出的方向,开始了流浪。我的流浪可说是在空间中流浪,亦可说是在时间中流浪,在流浪的最后阶段我已经不太能区分时间与空间。这一路上我见过形形色色的土地,却始终握着父亲赠送我的那块石头。那是一块坚硬的石头,父亲从前常常摩挲那块石头。我握着那块石头就像握着父亲的一生。我发现各个地方的土地是不同的,我见过各种颜色的土地。有个地方的土地是紫色的,一种肥沃而丰饶的紫色,那紫色令我流连忘返。但我始终没有见过会自我生长的土地,我沿路验证了父亲对我的欺骗。后来我怀疑父亲对我说的土地其实是大海,蓝色的大海会自我生长。我也曾在大海上漂流,那是一片奇幻的海洋,我觉得那不是人世的海洋,而是上帝灵魂的投影,因为那片海洋曾在一瞬间缩为一滴水。那滴水从各个角度来说都反射出深奥的斑驳的光,然后那滴水就蒸腾得无影无踪。当时我赤裸着身体站在干涸的大地上,父亲说过,这里终会生长出无限的土壤。于是我趴在地上,亲吻着那块石头。后来我死去以后,听说那块石头在万物的滋养下,变得越发柔软,最终从中间裂开,成为息壤的雏形。我固守在那片土地上等候父亲的降临。父亲时常路过,但他们常常匆忙地离去。我是一个为父亲遗忘的孩子,这从不曾让我苦恼,这像是世间某种常态。当这常态改变时,我才感到惊慌。父亲的高尚就在于父亲的遥远,在多年的流浪中我始终坚信这一点。
我将我所有的力气都耗费在敲击那块石头上,我没日没夜地敲击着那块石头,甚至试图点燃它,但那是世上最坚硬的一块石头,它像我的父亲一样冷漠。有时候我甚至仇恨那块石头,在流浪途中我几次想要遗弃它,但是它就像长在我手心一样。这块石头像父亲的阴影一样笼罩在我身上,它警示着我对父亲的服从。我决心寻找一块更坚硬的石头去击碎它,于是我也像我第九个父亲那样终年弯着腰在草地里寻觅那东西。有一天我看到我的父亲们举着火把在茫茫黑夜里集体出走,我问,父亲,你要去哪里?父亲们沉默不语,只是举着火把看向远方,火把在劈里啪啦地燃烧,我想我的父亲们也许受到了某种感召。那天我在草地里数着我的父亲的数量,数了一会儿我就开始眼花缭乱,我看见我的父亲们相继死亡而复生,我看见我的父亲们相互杀戮或相依为命,我看见我的父亲们背离我而去。他们说他们要去做一件神圣庄严的事,然后他们满手鲜血地回来了。我数了数,我说我的父亲少了一个。他们问我,是哪一个。
我说,我已经无法辨认你们,但我的父亲少了一个。
他们说他们是完整地回来的,但我坚持认为我在那天失去了我最亲密的父亲。于是我坐在夜晚的草地上大哭起来,我说我是个失去父亲的孩子。我的父亲们集体认为我还像以前一样顽劣,他们摇了摇头,对我说,你要像个男人一样。父亲将我丢弃在了原野,他们将我的父亲拖了回去。那个夜晚风声鹤唳,我的耳朵和皮肤所有的缝隙里都灌满了风,就像我本身就是风一样,原野茫茫无尽,我看不到回家的方向,黑暗像出生前那样令人畏惧。我死命呼喊着父亲,但是我的声音被淹没在了呼啸的风中。远处狼群的眼睛闪闪烁烁。我的尸骨会被饿狼叼走,即便我的父亲也无法分清哪个遗骨属于他的孩子。我的喉咙已经沙哑,这时候我听到了我父为我哀哭的声音。那个夜晚他为我驱赶了狼群,我在他的庇佑下,在那个动乱的夜晚跑回了家中。我始终不记得我到底是怎么跑回去的,但我记得亡父荫蔽着我,我的父亲呦,正被他们架在火上烧烤。
人们经常问我,你最爱你的哪个父亲?我说我对我所有的父亲都是一样地爱。人们嬉笑着,数起了我被父亲拖行、抛弃、摔在地上、扔进水里、被驱逐的往事。但我还是说,我对我所有的父亲都是一样地爱。人们变本加厉,说起了我父亲的丑事,你的母亲与那人偷情,他们又历数我父亲犯下的过错。我说,我会代他补偿。最后他们无可奈何,告诉我,你的父亲已经老了,他变成了一个可憎而无力的老人。在那个地方人人可以欺凌他,他毫无反抗的力气,上次他为了活命不得不从一个壮汉胯下爬过去。我捂住了脸,开始长久地哭泣。我无法分辨他们话语的真假,戏弄儿童是这些人一贯的喜好,但我为我的父亲悲哀。我哭了一整夜,直到声嘶力竭,我再也无法发出哭声。人们对我感到惊惶,他们说我像我的父亲那样疯狂。
我在后来的那些日子,与那块石头终于和解了。我理解了那块石头,那块石头便似乎开始变得柔软而黑亮起来了。我在此之前曾将青春耗费在上面,直到我发现自己长出了满头的白发。那只是所有的日子里最寻常的一天,我自盛年长出了白发,是命运对我的惩戒。我也变成了像父亲一样乖戾可憎的老人,我变得越来越像父亲是我唯一趋近父亲的方式。当苍老像枝头的雪一样压着我的脊柱,我感到自己即将远去。在那段时光我无比思念我的父亲,他在我记忆里还是那样年轻,我捧着那块石头掉下了眼泪,我知道我即将走向生命的尽头。连同风和大地都感知到了我不可挽回的衰竭之势,我的衰竭像水一样漫延开来。我试图挖开大地将我自己无声地掩埋,但是大地抗拒着这粗暴的行为。那时的大地不像现在这样柔软,那时的大地坚若磐石。
当我筋疲力尽地躺在上面时,仰望着苍青色的天空感到了一阵深刻的疲乏。那时我听到了死亡的乐声。死亡是一种优美的音乐。我想起有人对我说死亡只是一种特定频率的振动,我陷入了那迷人的律动,与万物共振。
后来我的死亡惊动了我的父亲们,我的死亡在父亲们中间口舌相传,不绝于耳,最后嗡鸣之声共振,我的死亡就像风一样广为人知,悲凉地响彻在大地之上。
我那可怜的父亲,他庄严地行走在我的尸体停放的路边,仿佛死去的是一个与他无关的人。他口中喃喃自语,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到那苦难的唇形在一开一合,我以永恒又博大的死亡感受父亲苍老的声音——那是更高尚的声音的形状,像深海的律动和婴儿出世前听到的声音。
他的声音在末尾突然涌上了一股细弱但彻骨的哀伤,那哀伤刺激了我,如一根蛛丝钻入我的耳中,绵绵不绝。我的尸体在泥土上抖动,我知道我已经死了,我,永恒地,无可饶恕地死了。父亲却仍旧伫立于空荡的生,弥漫的、难以描述的生之中。我的死与父亲近在咫尺,却隔绝了沟通的介质,我们的声音彼此永恒地隔绝。
他们一张张脸是我曾见过的,我曾终年蜷缩在路边观察我的父亲们。我的父亲们形形色色,有的父亲汗流浃背,弓着身子走在路上;有的父亲庄严肃穆,像在思考人的归去和来途;有的父亲愁眉苦脸地仰望天空,祈祷着雨水的降临;有的父亲从皲裂的龟壳里,叹息命运的不可捉摸;有的父亲正安详地在午后打盹,他们倦怠而心满意足;我的第一个父亲和第十一个父亲正在摩挲手掌,我的第四个父亲在跳一种送别的舞蹈,我的第六个父亲杀死了我的第七个父亲。我的第七个父亲他是一个完美而和谐的父亲,他只能不断地以死亡延续完美。此时风声沉入了大地之中,大地为这寂寥的风声而动容,变得松软起来。
我第八个父亲在那时似乎现了形,但是以另一种方式现了形,他像一根弦一样振动了一下,发出奥秘的声音。我从那声音里领悟到死亡是某种频率的振动,我的一生无限来回于那永恒的振动。我像一圈波纹一样微弱地散开了,父亲,你听见我荡漾的死亡了吗,它就随着大海和天空,一同荡漾,它轻柔又婉转,它无处不在,它深入肌骨却化为无形。父亲,我温柔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