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偶人
2022-10-26阙亚萍
阙亚萍
盛夏的夜晚,一辆经过改装的车停在广场上。车身分为上下两层,上层高约五十厘米,下层高约一米。下层垂挂着一条暗红色的丝绒幕布,嵌着雕花门楣。上层是一个舞台的模样,水蓝色的布帐围于四周,两盏小小的座灯从舞台两侧斜射上来,照得舞台的屏风流光溢彩。木偶人项羽率先上场,他身着战袍,双眼圆睁,粗眉竖起,手持宝剑,几声呐喊,以悲怆之声唱道:“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边唱,边撩起袍子,做了一个上马的姿势,并踏着马步在舞台的中央沿环型疾走。随后,木偶人虞姬袅袅娜娜地上台了,温言软语的声音响起来:“大王慷慨悲歌,使人泪下。待妾妃歌舞一回,聊以解忧如何?”项羽双手作拱:“唉!有劳妃子!”笛音如流水潺潺,托起低沉的箫声,虞姬的身体微微往后倾了倾,她翩然起舞,甩水袖,在一阵咿咿呀呀之后,以靡靡之音,唱道:“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愁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木偶人虞姬的身体打旋,裙裾如花瓣绽放,水袖如波浪起伏,脚步如鼓点密集。
星辰暗下去时,木偶戏结束了。虞姬中剑,项羽自刎。藏在改装车下层里的木偶戏艺人周国年掀起了暗红色帷幕。当他的眼睛渐渐适应新的环境后,他看到广场已被浓热的黑暗覆盖了。三三两两的人影散开,这里浮动着一绺白发,那里晃动着一颗微秃的头颅,一个影子踏着另一个影子,一双双亮晶晶的眼睛渐次消逝在幽冥深处。
木偶艺人周国年六十岁左右,他不是石桥街人,但听口音还是里下河人。他半年前推着他的改装车来到我们石桥街,租了江老伯家的一间带小院的厢房落脚。我们都知道他叫周国年。他的改装车上插着一面彩旗,上面写着:周国年木偶戏团。所谓戏团,其实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我们私下里都喊他“木偶人”。
木偶人每天晚上七点半在石桥街广场演出,演出内容不固定:《霸王别姬》《孔雀东南飞》《西厢记》《四郎探母》……这些经典剧目轮流演,九点左右散场。木偶是用柏木雕刻的。白天,木偶人就在他那间低矮的厢房里或雕刻、或修复木偶,碎木屑在他的刻刀下簌簌掉落。穿着藏蓝色破围布的他,神情专注从容,让人感觉他的生命与他手里的木头已经悄然发生了某种关联,或是置换。
我们石桥街的小孩儿个个都喜欢木偶人,没事都爱往木偶人家中跑。午饭时间一到,木偶人的门口第一个响起的,是大勇奶奶的呼唤:“大勇,吃饭了——”大勇听到奶奶的声音,就放下手里摆弄着的杖头木偶,跑了出去。接下来响起的就是小敏爷爷的叫声:“敏,敏,快出来,吃饭了——”小敏也蹦蹦跶跶出门了。最后响起的,是我奶奶略带沙哑的呼唤声:“小萍,回家吃饭了——”而我,总是磨蹭着不肯走,我被那些神态各异的木偶深深吸引了,娇羞如月的小姐,翩翩有礼的公子,威严的老爷,慈祥的母亲,机灵的丫环,木讷的书童,还有那厚厚的神秘的墨绿色丝绒幕布,组成一个异域世界,或暗流涌动,或千军万马,或如泣如诉,完全独立于石桥街的日常之外,我想进去,却只能在门外徘徊。“小萍,回家吃饭了——”奶奶的呼唤又一次在门外响起。木偶人放下手里的活计,他鼻梁上的老花眼镜已掉落到鼻尖,他从镜框的上方看着我,窗户的阴影落在他的脸上,有一种扑朔迷离的感觉,空洞的眼神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飘来。“小萍——”奶奶呼喊的声线达到最高处时,我一溜烟跑出了门。
然而,我更喜欢的,还是木偶人的家。我急急忙忙地吃完饭,嘴巴都来不及抹,就推开木偶人的门,穿过搭了一个遮阳棚、停放演出车的小院,进入厢房,看见他正摆弄着木偶虞姬颈部下面的一节木棒,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卡住了,他灵巧的手指在木偶上挪移翻转,试着让木偶的眼睛动起来,却又次次失败。“怎么,难道我还奈何不了你!”他自言自语道。他放下木偶,到小院的演出车里找出了一把螺丝钳,轻轻探入木偶虚空的身体内部,那不为人知的隐秘处发出了一阵细微的“咯吱咯吱”声。随后,他将木棒一拉,木偶虞姬的两只杏眼瞪得很大,有一种惊慌失措感,眼泪似乎就要掉下来,木棒一收,木偶虞姬的眉毛就耷拉下来,眼睛低垂,含情脉脉,嘴角的线条轻扬起来。不管木偶人多么投入,木偶虞姬永远只有这两副表情,没有生命,也就没有矫揉造作之态,只是纯粹地摆动,仅为力学的法则所统御。而木偶人完全沉溺于其中,不知疲倦,循环往复,一拉一收,一收一拉,仿佛他自身的命运和木偶虞姬的命运一样,都系于这一根小小的木棒上,仿佛他和木偶虞姬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他忽然大喊了一句:“虞姬呀虞姬,你还敢跑吗?我要你往东,你还敢往西吗?”我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怒吼吓了一大跳。木偶人的脸上露出胜利者得意的表情。他的眼睛里闪烁着碧莹莹的光泽,如古墓里的长明灯般不肯熄灭;他的喉管里发出了一连串沾沾自喜的“咕咚咕咚”声。
木偶人眼睛里燃烧的火焰渐渐熄灭了,眼神变得柔和起来。他紧皱的眉头,凹陷的脸,慢慢地舒展开来。他微笑着抽出藏在木偶虞姬头部的一根丝线,让它在空中做了一个轻盈地转身。那种优雅、均衡与连贯性,在全无意识的木偶的身躯中,在彼此分离的枝干中,显得尤为纯粹与动人。感觉是虞姬的灵魂复苏了,就在木偶转身的那一瞬间。
日影渐渐倾斜,窗玻璃上,微光荡漾,如流水一般舒缓而幽静。木偶人累了,他坐在窗下打起呼噜。暗影,在他的头顶优游飘荡,落下,一层层覆盖了他。我只能依稀看见他脸部的轮廓,身体的其余部分消失了,后来,连脸也消失不见了。仿佛那响亮的呼噜声不是从一个人的喉咙里发出的,而是从原始的黑暗里发出的。
“霸王别姬”的戏演了二十五场,“四郎探母”演了十五场,“孔雀东南飞”也演了十七场,看木偶戏的人越来越少了。我还是会在晩上七点半准时赶到石桥街广场。木偶人的演出车上,两盏小小的座灯亮起来了,“力拔山兮气盖世——”当我听到第一句唱词出来,就不想再看下去了,又是“霸王别姬”。木偶人怎么不换换新剧呢?今晚看木偶戏的,连我在内,总共才四个人,他这一嗓子吼出,楚霸王还没来得及登场呢,人都散了。我也走了。当没有一个观众时,木偶人还要让楚霸王自刎吗?我不管了。我到树林里看萤火虫了。闪烁的流萤贴着河畔的杂草飞来飞去,如镶嵌了一条忽明忽暗的荧光带。这可比那看烂了、听烂了的木偶戏好玩多了。
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碟凉拌黄瓜,切八两牛肉,加一壶老酒,木偶人坐在王二那间苍蝇“嗡嗡嗡”,老式风扇“嗡嗡嗡”的小馆子里就喝上了。木偶人一向很节俭,这是他来石桥街后的头一回。他日常三顿都是在王二的馆子吃,顿顿都是一碗白粥,两个白馒头,再加一碟免费的腌萝卜干。木偶人坐在桌前,苍蝇在他脸上飞来飞去,他也不管,他杯不停、筷不放,脸和脖子红了,眼睛也红了,他摇头晃脑,美酒佳肴让他的喉舌和身心都感到极度的愉悦。“虞兮虞兮,奈若何兮——”借着酒劲,他吼了一嗓子,嗓音未落,他忽然很痛苦地捂着肚子跑出去,边跑边回头喊:“老板,别收,我还没吃完。”十几分钟后,木偶人垂头丧气地走了进来,坐下,拿起筷子,将剩下的几粒花生米一口气都夹入了嘴里;将另一个盘子里的汤汤水水喝下,用舌头又舔了一遍;拿起酒壶,晃了又晃,又滴出了几滴酒。“老板,再来一碗阳春面,一个煎鸡蛋,煎老点!”木偶人慢慢弓下腰,将脸深深地埋入掌心,痛哭起来。王二惊呆了,放下手里的活儿,问他怎么了,他什么都不说。
当王二将这件事当笑话一样讲给石桥街的人听时,我奶奶的脸色不太好看。她很严肃地对王二说:“你个王二,你莫笑人穷,他一个外地人在这里讨生活……他是平时肚里没油水,冷不丁吃了大荤,肠胃挂不住,花了冤枉钱,他心疼,这天保不准还是他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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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聚在王二的店门口有说有笑时,木偶人悄悄地走了过去。他没有朝我们这边望一眼。在八月溽热的天光下,他就像做了错事一样,红着脸,低着头,弓肩缩背地走着,仿佛走着,走着,一脚就遁入了自己罩袍的黑之中。
木偶人终于打算排新戏了。新戏里有三个年轻人,一个叫大磊,一个叫大壮,一个叫大牛,整个故事都是围绕大牛展开的,大牛是主角。我再问下去,木偶人就不肯再说了,他朝我神秘地“嘿嘿”一笑,一缕微光落下,点亮他黯然的眼睛,他孤悬着的脸似乎也亮起来了。这些天,木偶人一直在家里雕刻木偶。木偶大磊与大壮已完工了,是两个结实的小伙,手执快板,大磊胖些,大壮瘦些,两个人都是小眼睛,酒糟鼻,脖子下的木棒一拉,两个木偶都笑了,只是,它们笑的样子比哭还要难看。大牛就不一样了,他有一张国字脸,剑眉,鼻梁高耸,整张脸就只剩下眼睛和嘴巴没有刻好。大牛身材也很匀称、健硕。
木偶人坐在窗下,他手握一把尺子,在木偶大牛的脸上量好比例,先用直刀挖出眼睛的部分,然后用斜刀细细地雕琢眼皮,眼眶。刀,一次次温柔地探入木头的内部,刀,离开木头的刹那,于薄暗处划过一道道明亮的弧线。木偶人神情专注,肃穆,一双枯寂的老眼中溢满了怜爱之光,仿佛从他的刻刀下诞生的,是他的一个儿子。眼睛的部分雕刻,着好色之后,木偶人又从工具盒里拣出两颗比芝麻大些的黑珠子,从木偶大牛脑后的洞里抽出了两根丝线,接到眼眶里,装上黑珠子。木偶人将木偶大牛脖子下的拉杆一抽,大牛一个敬礼,眼珠滴溜溜地转,嘴角悠悠上扬,一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子。木偶人就像逗弄小孩一样,在木偶大牛的屁股处轻轻拍一下,咧开嘴,堆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自言自语道:“瞧你这个小机灵鬼哟!”
木偶人的新木偶戏今晚开演。我和奶奶早早地各自扛着一张小板凳,来到了石桥街广场。一看,广场上已经排了里三层外三层的小板凳,一张小板凳摆下来,就占了一个座位,主人可以先去干些别的事,等到快开演时,再慢悠悠地摇着蒲扇走过来。只有那些卖水果,卖汽水,卖冰棍,卖茶干的,卖花的人,会一直在广场,须臾不离自己占据的有利位置。周国年的演出车已停在广场中央。
我从一排排的小板凳上跨过,到了广场中央,只见木偶人正和一个面露凶相、收摊位费的人站在演出车的后面讨价还价。
——生意不好,少收点吧。
——这场子还叫生意不好?
——已经十来天不进项了。
——三十块钱演十天,不能再少了。
几天前有一个人来收了二十块钱,开了张收据,你看,是不是收重复了?
他是他,我是我,少磨叽,你给不给?
给,给,给,木偶人点头哈腰地从口袋里取出一个用灰色软布缝制的钱袋子,抠抠索索掏出六张折成小三角的五元人民币,交给那人。那人接过钱,启动摩托车,“呜呜呜”,“呜呜呜”,嘶吼着,扬长而去,卷起漫天灰尘。
木偶人坐在凳子上,耷拉着脑袋,看起来很悲伤,他像孩子一样无助,身体却又衰老得像一棵树桩。他那昏暗的眼睛望向了空无,双脚在沙子上慢慢滑动着,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合拢,脚底沙沙作响。我想,木偶人的脖子下,是不是也有一根拉杆,一拉,他就精神焕发,妙语连珠,一收,就愁眉苦脸?我凑到木偶人身上,想看个究竟,他立即侧过身,和我拉开一定的距离。月亮爬上了树梢,葱茏的树冠在地上落满了细细森森的碎影。木偶人蜷缩在自己的影子里,仿佛影子就是他的另一个家。
一定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操控木偶人的喜和忧。你看,演出的时间快到了,木偶人就像上了发条一样,一个激灵,挺直腰板,用手掌抹了一下脸,松松嘴角,堆出一个笑的表情。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木偶人的双脚一前一后,轻轻地悬放在改装车底下的两块控制踏板上,又做了几个扩脑运动,扭了扭脖子。然后,把头和大半个身子都埋进那神秘的、暗红色的帷幕里。木偶人整个地消失了。木偶戏从这一刻就开始了。我赶紧坐到奶奶旁边去。
笑比哭还难看的木偶大壮和大磊一前一后上场,清脆的快板声响起,木偶大壮边打板,边说唱道:“竹板一打乐呵呵,亲朋好友听我说——”观众席里发出一阵大笑,我们被木偶大壮的滑稽样子逗乐了。木偶大壮继续说唱道:“北风吹,天气寒,又是一年征兵时,看看榜上有无我的名。”一句唱完,还做了个敬军礼的动作。站在舞台中央的屏风前的木偶大磊也开始了自己的表演:“竹板一打乐呵呵,亲朋好友听我说——”木偶大磊做了一个流畅的前空翻,观众发出一阵惊呼。木偶大磊接着边打板,边说唱:“榜上有无你的名,榜上有无我的名,榜上有无他的名——”木偶大磊的手指往舞台的左侧一抬,仿佛施了魔法一般,灯,亮了,舞台变得乌光水滑,镶嵌着云母石的屏风上荡漾起一层一层蓝幽幽的波光,“竹板一打乐呵呵,亲朋好友听我说——”主角出场了,先闻其声,不见其人,观众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舞台。木偶大牛的出场方式与众不同,他是以一连串的前空翻出场的。
我们的眼睛瞪得老大,上百只眼睛齐刷刷地落在木偶大牛的身上,我们的嘴巴全都张成O 型,发出一阵阵欢呼,伴着一阵阵掌声。就连低着头,弓着身子穿梭在人群中卖汽水、卖冰棍的小贩们都停了下来,站到边上,认认真真观看木偶表演。木偶人精彩的表演将我们黏合在一起,他在这衰老的人间编织着童话。我们忘了生活中的烦心事,将孩子般的大笑,投掷于这小小的舞台。木偶人操纵着舞台上木偶们的命运,也操纵着舞台下我们的喜和忧。
“我等啊等,我等啊等,等得心慌又心焦……”木偶大牛一边说唱,一边沿舞台疾走,两只手不停地搓着。为了配合紧张情绪,舞台两侧的小座灯向上打光,舞台上出现了阴影区。我们的心也都为木偶大牛而揪着呢。忽然,木偶大牛一个大幅度的前空翻,灯光随即调成了暖橘色,它说唱道:“榜上有了我的名,榜上有了我的名,快把消息来告诉爹……”木偶大牛似乎激动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刚才还是愁眉苦脸的表情,现在就乐开了花。那张僵硬的假脸上,摆出的笑,滑稽而生动。我们忘记了幕后操纵它的那双手;我们忘记了它的笑仅仅是重力的驱使;我们忘记了它的声音是从幕后发出来的;我们忘记了这是一场戏。我们为木偶大牛的榜上有名而高兴,就像为一个邻居、一个朋友的光明前途而高兴。一束明亮的灯光适时地从木偶大牛头顶的上方散开了。小小的舞台上只有一个绝对的主角,其他的木偶,都沦为背景,淹没于深深暗影里。木偶大牛又是走弓步,又是俯卧撑,又是敬军礼,观众席中发出一阵阵潮水般的掌声。
夜深了,雾浓了,地上湿了,人们的鞋底也湿了,星星和月亮躲起来了。木偶戏结束了。谁都不想说话,人人内心都很惆怅,若有所失,仿佛一场好梦还没做够呢,就被叫醒了。人们扛着小板凳退场了,一个个佝偻的身体裹着一件件宽大的衣裳,走起路来,飘飘曳曳,透着无限衰飒的意味,然后渐次消失于幽暗的深处。
我和奶奶走到石桥街东侧,看到路灯下,有一个卖栀子花的妇人,她朝我们热情地招手,我和奶奶互相看了一眼,犹豫着,还是走了过去。
——花怎么卖呀?
——临了的生意了,便宜得很,五角钱就三朵了。
迎着微弱的灯光,奶奶挑了三朵别在衣襟上,晚风中,她的绸衫窸窸窣窣地抖动,香气,瞬间流遍了她的全身。
你们也是看木偶戏才散场吗?
是的,今天的戏可真不赖。
嘿,周国年真有两把刷子。
老奶奶,我告诉你,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哟——卖栀子花的妇人又神秘兮兮地凑到我奶奶的耳边。而我,仿佛被夜晚的香气催眠了,在那一瞬间,有一种梦幻般的游离感。我看见,卖栀子花的妇人两片薄薄的嘴唇在微暗的光影里上下翻飞,刚才的只言片语只是前奏,现在,一串串句子在她唇边燃烧着,争先恐后地蹦出来——
这个周国年,是我们村的,他父母死得早,他祖上就是表演木偶戏的。二十几年前,周国年经人介绍,讨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周国年可真是稀罕这个老婆啊,把老婆疼得跟个女菩萨一样。哪知,老婆生下儿子才半年,就跟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货郎跑了,还将他的财物全部卷走了,只留给他一个吃奶水的婴儿。周国年一个人把孩子养大,这孩子不学好,读到小学三年级就不肯再去上学了,天天活流尸,一混,就混了十几年,吃喝赌嫖,打架斗殴,坏事样样来,这个不肖子将家里的房子、锅碗瓢盆、铺盖卷儿,输得精光,还欠了吓死人的高利贷,自己躲进了班房,可怜的周国年一分一厘地攒,有俩钱儿,就去给他补那个大纰漏……这周国年看上去有六七十岁了,其实,他才四十多………他儿子小名就叫大牛。戏里的大磊和大壮也有真人,我们一个村的,他们跟周国年的儿子从小一起长大,现在,情况可是大不一样啰,大磊当上了村干部,大壮是村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