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台会
2022-10-26指尖
指 尖
山里的黄昏,是从午后不久开始的。随着光线的迅速抽离,风信使在茂密的松林间打响呼哨,雪片便浩浩荡荡蜂拥而至,一时间,天地迷蒙,根本分不清是天上在下雪,还是风将地上的积雪旋到了空中。
年轻的我们,只能用微弱的烛光,努力拉长白昼的长度。明暗交织中,窗玻璃的质地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光线接纳功能减弱,反射光线迅速渗入,于是,它在短时间内便拥有了某种鬼魅的魔法。低头抬首之间,目光偶然经过镜面,看到我们身后,再身后,是物体和空间的无尽复制循环,无数烛光在时间甬道上闪烁,无数明暗交错的我们,被映照的同时,也被漫无边际的黑暗、深渊和未知淹没。
窗外的寒风,正沿着隐秘的缝隙穿墙而入。烛光突然开始诡谲地大幅度摇曳,仿佛看不见的手里紧紧攥着一把风,陡然撒开来,光焰恐惧不已,抖抖颤颤畏缩着,将身体压低、压瘪。我慌忙用双手护住烛火,小心地把蜡烛从窗台移到床头。同伴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书,转身去拧收音机的开关。
随师傅们进山,原本是来工作的,没想到第二天就下起了雪。为此,我们不得不等待雪停,这一等,两周过去了。
我们住在山间一座旧庙里,距离最近的村庄也有五里之遥。小庙像一块石板,横镶在山腰和山腰之间,西、北两面紧靠山体,庙院下面,是深深的山谷。据说很久以前,曾有一条喧腾的溪流,后来渐渐被层层叠叠的枯枝和落叶填满。因为雪的缘故,基本看不出峰谷的形状。有人曾探头俯视,在他的眼中,那里布满厚厚的积雪,上面缀满野物们深深浅浅的蹄痕。漆皮剥落、瓦脊残旧的宫殿,被一把大铁锁锁住,松垮的门板在风中发出轻轻重重的“哐当”声。透过宽大的门缝,布满灰尘的褪色神像在昏暗光线中影影绰绰。墙上的壁画斑斑驳驳,什么都看不清。庙门对着一面两米见方的砖雕照壁,上面所有凸起的图案均被敲掉了,残损的痕迹让它看起来破败而忧伤。东面的院墙看似低矮蜿蜒,其实与山崖峭壁紧紧相连,从悬崖下面的某处向上观望,这座小庙有一种悬空的高度,直指苍穹。我们住的房子在庙院的上面,也就是悬崖的上方,更靠近山顶的地方。上下院之间,由一条陡峭的石阶相连。因为是林场经营的林区,平日里,这里派驻着巡山的护林员。他们住的房间相对大一点,现在搭了两面大通铺,队长李师傅、副队长石师傅带领十几个青年工人住在一起。我们住旁边的小屋,那儿原先是放粮食和杂物的库房,窄而深,地上参差不齐地放了几口大瓮,似乎是要搬走的,但又忘了,东一个西一个地矗立着,进进出出,一旦碰到它们,就会惊出一只或数只老鼠,贴着我们的脚疯也似的逃开。
此刻,风雪渐紧,暗色浸淫,老鼠们又迎来了一天中最快活的时辰,它们一改之前的小心谨慎,明目张胆地活跃起来,“吱吱”的叫声越来越响,似乎在打架,还有“咚咚”落在地上的声音,不久,几条影子从眼前倏忽闪过,迅速消失在门槛下的黑洞中。外面冰天雪地的,聪明如它们,肯定不可能去挨冻。或许它们有专门的活动场地,在那里,它们集会、交流,也或者,它们还有另外的住处?
“你说,祝英台家的楼台是什么样的?”
猛不丁这样一问,倒吓我一跳。心不在焉随着收音机轻哼的同伴定定地看着我,眼睛在烛火下闪闪发亮。
半晌过后,我尚底气不足:“或许是那种用木板铺成的圆形高台吧,也或许是用砖石垒砌的台面,但肯定面积不小,你想,她在楼台上招待梁山伯,还请他喝酒,那就表明,楼台是一个可以喝茶饮酒、观花赏月的地方,祝家来客人了,有时是一两个,也有三五成群的,更有十个八个的,这地方肯定是能接待了的。”
“也或许,祝家的楼台,就跟我们住的地方一样呢,家庙的后面,设了个小院,上楼台,要爬几十级台阶。”
我“扑哧”一下笑了。
祝家的楼台,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也不好意思去向李师傅请教。在我们的认知里,似乎戏里所呈现的一切都是虚无缥缈的,无论是房屋场景、车马出行、刀光剑影,还是人物间的爱恨情仇。听戏的人只是在一段被演绎的剧情中捕捉那缕若有似无的情绪,又欢喜,又怅惘,既解气,又遗憾。既不必追究真假,又凭信着那样的真假。
入山之前,我曾标榜自己是一个不喜欢晋剧的人,为此还跟食堂的小厨师吵了一架。
由于地理位置偏僻,林场给人的感觉就像一个村庄。每天下班后,离家近的师傅们都骑车回家了,剩下的几个人总喜欢聚在一起,聊天之余也会架起二胡,敲响茶缸底,唱几段晋剧。这群人中最热心的,除了李师傅,就是食堂小厨师了。他们对晋剧的热爱和熟悉程度,让人刮目相看。小厨师最崇拜且成日挂在嘴边的是县剧团的“拉拉生”。台上的“拉拉生”戴着飘逸的长髯,端着宽宽的肩膀,踩着半高的靴子,唱腔浑厚粗狂,说话抑扬顿挫,在那个年代,大约所有的盂邑人,都是“拉拉生”的粉丝。耳濡目染,少年的我也不例外。十二三岁时,我偶然在台下见到了“拉拉生”,居然是个中年女人,偶像打破,会发出“哗啦啦”坍塌的声响,那声响让我困惑了许久。
每次小厨师端着架势,慢悠悠的老生唱腔“咿咿呀呀”一打开,旁边的我就开始昏昏沉沉,意念中,人一下子跌回闹哄哄的剧场里,高高的戏台上,穿红戴绿的男女走马灯似的来来回回,唱念做打,有板有眼。身后是黑压压的人群,每张脸都被戏台上的灯光照得亮晶晶的,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傻笑,表情极其丰富。满天星斗,移来移去,心里突然就变得混沌一片,眼皮沉沉地落下。早年经历就像一个导火索,即便走离了戏场,只要梆声响起,看不见的催眠钟摆就开始运转,“滴答滴答”,令我突然陷入疲惫的深谷。
后来,小厨师胸有成竹地说,“解决这个问题容易。”
“怎么解?”
“你看,开车的司机从来不晕车,为什么?就因为他要开车。听戏的人爱打瞌睡,就得用唱戏来解。”
这么一说,似乎挺有道理。
小厨师当年刚十八岁,人长得秀气,不说话的时候挺文静,笑的时候还有几分羞涩,但只要一张嘴,俨然锅里炒了豆子,蹦起来没完。他仗着比我大两岁,总是命令我做这做那。有段时间,他每天教育我:“坐要端正,走要轻缓,你看戏里的女儿家,哪个不是娇滴滴的,哪像你,男娃一样莽撞。回头,我教你学几段晋剧,保证让你脱胎换骨。”如此天花乱坠,说得我有了几分动心。
场门外突然响起了叫骂声,女人粗犷的声线连带着黑犬的狂吠,两相交错,宛如千军万马的轰鸣,罩在林场上空,久久不散。那是下午,小厨师又在说唱戏的妙处,这句这么唱是什么效果,那样来又有怎样的味道。外面的嘈杂声很快就盖过小厨师慢悠悠的声线。
因为有黑狗如雷的吼声以及它威猛的杀气,外面的人似乎也不敢走进场门,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驱不散的激昂和愤慨。正在瞭望之时,小厨师突然从我们之中冲出去,飞快地跑到门口,一闪身,看不见了。
风从对面的山上汹涌而来,挟裹着隐约的叫嚣:“人活脸面树活皮,墙上和得一把泥,你别推我,今天我不问个清楚,就不回去。”
小木匠看了看我们,又垂下眼皮:“是他妈妈吧?”面面相觑,默默走开。
父亲病逝后,小厨师接父亲的班来林场成为正式工人,为了方便照顾,他母亲带着他弟弟妹妹也搬住在离林场最近的管村。晚上,我们就知道了缘由,原来是场里的鳏夫某师傅有意跟他母亲合伙成家,他母亲不愿意,所以来场里叫骂。这事让小厨师很长时间抬不起头来,出来进去,人变成闷葫芦,再也不炒豆子了。不止放松了对我的教育,有段时间,他连戏也不唱了,我也就没有机会被他纳入唱戏帮。
但现在,我们被大雪封在深山,工人们无法去林子里施工,我们更无法出山。带的两本书,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收音机里,每周一歌也学了两三首,唯一的消遣,也只能是晚饭后,坐在师傅们的大屋子里听他们唱戏。
小厨师终于可以大显身手了,他带着羞赧的神情,“嗯哼”一声,从桌子后面端着步子走出来的架势,还真有几分“拉拉生”的样子呢。他唱《辕门斩子》《空城计》《打金枝》《十五贯》,我才知道,他会唱的那么多。时间缓慢,似乎每个夜晚都很难挨,在他的倡议下,在场每个人都要来一段晋剧。现状让大家都无所事事,于是众口一词,赞同了小厨师的提议,你来我去间,都七声八气唱起来。我跟女伴是新识,进山之前从未见过。但经过短暂的相处,彼此之间竟产生了不同寻常的惺惺相惜,且相互用信息和秘密,很快填补了两人之间的空白,通过接纳和给予对方温暖和渴望,我们之间默契十足。面对着十几个观众,我们两个无论怎样都张不开口,不会唱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来自自身的恐惧和害羞。
虽然通过其他人之口,我们知道了许多小厨师的笑话,比如在夜里,他不是磨牙就是说梦话,有天半夜起来,赤身站在雪地里,迷迷瞪瞪的不知在想什么,要不是石师傅出门小解,他肯定被冻坏了。但第二天起来,所有这些事他都不记得了,还偷偷骂石师傅胡说八道。但在唱戏这件事上,师傅们却将发言权让给了小厨师。在烟雾弥漫的热闹中,小厨师命令我们:“你们两个每天搂着个收音机,就从里面新学一段吧。”
那几天,我们真的抱着收音机,去学《楼台会》。对照着收音机里的唱词,每个人记下一句,然后再誊抄到一起。昏暗的下午时光,我们不再注意窜来窜去的老鼠,也不再察觉那面魔镜里的镜像,而是沉浸在剧情之中,沉浸在两个年轻爱人的想象中,用美好的回忆去撞击残酷的现实,用微薄的情谊跟命运抗争,无奈、深情、悲伤,却也还是欢喜的。当我们可以脱离收音机的提示,对着唱词将《楼台会》唱下来的时候,收音机电池盒里,三节电池流出黏稠的液体。
早上,我们两个女孩子出门,从厚厚的积雪中铲出一截干净的路,然后换小笤帚,一点一点清扫落满厚厚积雪的石阶,一旦扫不净,晚上落了雪,第二天台阶上就会结冰,人走上去,万一打滑,就会摔到下院里去。等我们扫完,下院里已经被清理出三条小道,一条通往厨房,一条通往正殿旁边的水井,另一条通往庙门。炊烟起,饭菜的香味正通过小路,从厨房里冉冉而起,一条灰白的带子,晃晃悠悠上了天。小厨师站在门前,扯起嗓子高声喊:“开饭喽,开饭喽。”细细长长的脖子上,青筋凸起,擎着的那张窄脸,不知是被冻红的,还是因为喊叫涨红的。
“当初梁祝楼台相会,是偷偷的,背着家人的,那时,在楼台下面,肯定有个放风的人,随时掌握下面的动向,并报告给祝英台。”同伴嘴里的哈气热热地喷在我冻得麻木的耳朵上,我们偷偷瞄着小厨师,低头笑。
晚上,我们第一次亮相于师傅们面前。
“久别重逢梁山伯,又是喜来又是悲。喜的是今日与他重相会,悲的是美好姻缘已拆开。但见他喜气冲冲会九妹,我只得强颜欢笑上楼台……”
一出男女对唱的楼台会,变成了合唱。同盟的力量显然是强大的,成为彼此的勇气和底气,一切便迎刃而解。小厨师也没有挑刺,甚至闭着眼摇着头,一副沉醉的样子。我们面红耳赤地唱完,师傅们都说,还是小闺女们唱得好听啊。
当然,没有人知道,在学唱《楼台会》的几个昏暗下午,同伴曾被梁祝之间的故事触动过,乃至有天唱到“想贤妹神思昏沉饮食废,想梁兄三餐茶饭无滋味,想贤妹衣冠不整无心理,想梁兄蓬头乱发不梳洗,想贤妹生死存亡都不计,想梁兄荣华富贵不足弃,想贤妹哪日不想到夜里,想梁兄哪日不想到鸡啼,今世料难成婚配”时,突然将脸捂在臂弯里,双肩抖动着抽泣了好半天。
那一刻,我不知如何是好,窗外暮雪茫茫飞落,生命中突至的寂寞和悲凉让我不知所措,我胡乱地翻着整整四页唱词,蓦地想起早年曾跟父母一起去离家八里的清城看过一次戏。在供销社的玻璃柜前,母亲让我挑一个发箍,有机玻璃的闪闪亮的发箍。我害羞地伸出了指头,指着一个浅蓝色的发箍。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羞涩,是因为意外受到父母的厚待,还是因为自己心口不一?我从未跟人提起,比起蓝色,我更喜欢大红色的发箍,就像一道彩虹。但我知道,那种好看的颜色,从来就不属于长相普通的我,我天生就该是淡的、隐的,不被人关注的那个。我就戴着那个淡蓝色的发箍,出现在戏场。我没有打瞌睡。母亲说,是因为我长大了。而我知道,是因为发箍,这个特别而有意味的礼物。我怕它坏掉,就像怕父母对我短暂的溺爱消失一般。台上,唱的正是《化蝶》,梁山伯和祝英台的全本,我站在父亲的自行车上,一直看到祝英台在如雷的声响中,跳入梁山伯的坟墓,一股青烟升起,一群铁丝擎着的五彩蝴蝶,在戏台的一角微微颤动。
直到出山的前一天晚上,同伴才说起自己的事。那个故事里,她是一个求而不得的人,但她还没有祝英台幸运,因为她喜欢的人没有相思而亡,而是选择了另外的女子,于是,她也没有殉情的必要。我可能太小了吧,并不懂男女之间隐秘而难以把握的感情的含义,还安慰她说:“戏里都是骗人的,你看,无论是《红楼梦》《玉簪记》这些戏剧电影,还是《楼台会》《打金枝》这些晋剧里,所有男人都是由女人来扮演的,大约男人们根本就不懂感情吧。”
“小厨师会不会懂呢?”黑暗中,她的声音幽幽传来,很快就被老鼠的“吱吱”声淹没了。后来,我怀疑这句话是梦里出现的。
豹子在夜里来了。彼时,四支蜡烛照亮屋子的角角落落,二胡声刚刚停下,就又“吱吱呀呀”热腾腾地响起,而木筷子敲击茶缸的声音从未停歇,大家笑哈哈的,开心而愉悦。炉子上的茶壶一直冒着热气。师傅们总说自己老了,要喝两口水才能唱起来呢。大家的声音,透过白茫茫的水雾和烟雾,晃悠悠飘浮到屋子上空,在三角形的屋梁回旋,并汇入整齐的椽木之间,浑厚深沉,清亮高亢。当然,也有五音不全的,但我们从不计较也不笑话,似乎这热闹不过在驱散漫无边际的无聊和孤寂,驱散大雪深山中的危险和绝望。有人推门出去,去了很久,师傅们便遣人出去看看。一会儿,两个人顶着满身的雪花进了屋,说下面有奇怪的响动,好像有什么活物。
因为大雪的缘故,深山给人的感觉竟然是平坦而安全的。但师傅们曾多次提醒我,不要到墙那边去,比起下院里看到的壁立的深壑,这里更是深不见底。现在,大雪弥漫,他们嘴里的野物突然出现,让我们又害怕又新奇。李师傅说:“把猎枪给我拿来。”
一群人全部出了门,站在矮矮的石墙边,但听得有什么东西,“呼呼”地喘着气,一直在抠着壁立的山体和石墙往上爬,“吱吱吱吱”,“咚”地一下跌回去,像合唱似的呼吸声响起。
李师傅说:“这不是一个,是好几个。”
“是什么呢?”
“冰天雪地,野物大多都躲起来了,只有豹子喜欢出来觅食。这八成是豹子群吧。”
有人拿了手电递给李师傅,手电里的电池用了半个多月,此刻大约也快耗尽了,光线并不强烈。光影恍惚,只看到粒粒雪花在光中穿梭。又拿了一把来,两三把手电的光,比刚才亮一些,但根本照不到下面。“这么深啊。”小厨师将两手交叉插在棉衣袖筒里,缩着肩自言自语。
“哗啦”一声,似乎那野物又开始动作,带起了雪和被雪覆盖的树枝和落叶。它们是要爬上来吗?这样的想法同时在每个人的脑子里回旋。李师傅开始给火枪上膛,石师傅说:“如果惹恼了豹子,它们就会向上扑。”我们从未见过豹子的真容,但传说中它的威猛和凶残已然深入人心。如果它们扑上来,那么我们这十几个人肯定不是它们的对手。
“砰”,枪响了,火星从枪口冒出去,但愿能射中一只豹子或者吓唬到一群豹子。枪声稍稍安抚了我们的恐惧。我们开始扒墙上的石头,那些石头被岁月的泥沙和冬天的雪夯住了,几个人一起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搬开一块,推下去,却无声无息,仿佛下面是深邃的流水。
我跟同伴被强行推回小屋,他们用手电替我们照明,看着我们将蜡烛点燃,然后将门从外面锁上,“无论发生什么事,你们两个都不要出来。”
和衣躺下,来自心底的寒冷迅速让我们缩成一团,从四肢开始,一直到心脏。外面,枪声稀稀拉拉,扔下去的石头偶尔会有回声,但我们都知道,那是敲在另外一块石头上,而非下面的豹子。
迷迷糊糊中,我们睡去了,那支蜡烛,一直燃尽。
早上起来,庙院里白茫茫一片,并没有人起来铲雪。西墙已经被拆得七零八落,探身望下去,除去零零散散的石头,下面也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我跟同伴扫完台阶,又用铁锹铲出三条路,小厨师才起床,在厨房里,他说他们跟豹子战斗了一夜,到天快亮时,豹子们似乎是体恤人们的疲乏,所以就都走了。
我们似信非信地看着他将火捅开,把锅架上去,放了水。
“今天是腊八。大约是山神嫌我们太吵了,派了一群先行官来警示我们吧。”
那天,小厨师代表我们,用红稠饭供奉了庙里的神。他面色通红,气喘吁吁地跑回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直到中午,李师傅要小厨师把碗拿回来,我们才知道,小厨师无论如何也不敢走近正殿那扇在风中哐当作响的门,他战战兢兢,怀着无边恐惧将手里那碗红稠饭远远扔到门边,转身便跑,没想到脚下一滑,仰面朝天摔在了雪地上。
那天起,李师傅的二胡挂在窗上,直到离开小庙也没取下来过。每一个人心里隐约都有一种愧疚感,但谁都没有表现出来。风刮起山中弥漫的白雪,呼啸着来,又呼啸着去,再来,再去。
雪在夜里终于停下。这段无效的派遣工作不得不结束,想着这一两天就要出山,我们突然开始心神不宁。似乎豹子和雪,也或者还有什么,在某瞬间改变了原本安然无忧的气氛,我们突然被推到拆散的出口。我们每个人都心不在焉,有人开始收拾简单的行李,茶杯、饭盒、换洗的内衣裤。从场里拿来的工具原封不动地堆在屋脚,现在也搬到了外面。我跟同伴把书和没电的收音机分别放在各自的包里。小厨师将厨房的锅都洗好,装到麻袋里,做饭时再从里面掏出来。似乎我们随时都在做抽身离开的准备,乃至渐渐有了厌倦和坏脾气。
夜里,月亮清亮亮挂在空中,我们周围的一切——庙宇、森林、雪地,以及远处的山峰——看起来明亮极了。
我跟同伴之间,突然变得无话可说,之前的默契和温情也不见了。我忐忑地看着她时,她正在收拾床铺,仿佛我从未在她生命中出现过,更未影响过她的生活。
我们终于跋涉出山。一路上,不停有人从我们的队伍中拐出去,走向通往家的方向,急不可耐地回归以往的生活轨道。在深山小庙,在高高的楼台之上,我们度过了此生最漫长的黑夜,危险、担忧、害怕和绝望,无边无际地冲刷着我们,我们看见了消逝,看见了死亡,看见迫在眉睫的危险,感受到生命脆弱的真相。那些热闹过的日子,二胡声、唱戏声、扫雪声、风声和松涛声,乃至老鼠和豹子的声音,还有我们演绎过的梁祝故事,都被永远封存在时间驿站中,似乎场景依旧鲜活,却与我们再不相干。
直到寥寥几人站在没有一丝积雪的公路上的那一刻,我突然对面前的人世生出无边的热爱,好像从未如此用心地呼吸,从未用力地观望过眼前的一切似的。我跟李师傅和小厨师要回场里,石师傅跟同伴要回县城,告别的那刻,我跟同伴对望着,向彼此展示出微微酸痛的笑意,却连一句“保重”都没有说出口,就那样转身离开,余生再未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