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化视角下的数字难民:一个批判性审视
2022-10-26颜昌武叶倩恩
文/颜昌武 叶倩恩
在万物皆可数字化的时代,许多人成为受益者,他们能够熟练运用数字技术更为便利地解决衣食住行问题,更为充分地获取公共服务。然而,还有一部分人因为种种原因不能很好地使用智能设备,在数字化时代举步维艰。在现有文献中,“数字难民”通常指那些出生于数字时代前的老年人群体,他们主要因为年龄原因而被排斥在数字社会之外。如果撇开年龄的因素,而将数字难民定义为受困于数字技术的人,就会发现,即使那些熟练使用智能设备的人,也可能无法摆脱数字技术的控制而沦为数字化时代的“受害者”。例如,在智能算法技术的控制下,外卖骑手遭受派送时间和配送路线等的约束,致使外卖成为“高危行业”;个人信息与数据被各大网络平台无限度地采集,小区的“刷脸”设备也会抓取个人面部生物信息,还可能与既定数据库中的数据进行比对,并进一步追踪个体的其他信息;更有甚者,人们还可能遭遇一种“全网封杀”式的“过滤”,在互联网社交平台无处容身。
对于以老年人为代表的数字难民,我们可以通过普及互联网技术、提供更贴心和更人性化的替代服务等方式来纾解其困境;而对于更为广泛的数字用户来说,其日常生活和工作都已到了离不开各种互联网平台的地步,如何避免其在享受数字化便利的同时沦为权利意义上的数字难民,便成为我们“数字化生存”不可回避的难题。事实上,相比于年龄意义上的数字难民,权利意义上的数字难民数量更加庞大,其受困的情形更加多样、更加复杂、更加隐秘;同时,相比于庞然大物般的平台公司,作为数据生产者和消费者的个体更显弱势。从这个角度来讲,权利意义上的数字难民问题更值得深入探究。本文尝试从“现代化”概念出发,提供一个观察数字技术阴暗面的整体性视角。
现代化:一个分析视角
工业革命以来,实现现代化不仅成为世界各国追求的政策目标,也成为人类文明与社会进步的衡量标尺。从现代化角度来看,破解数字难民困境,不仅是一个技术问题,也是一个权利和观念问题。
“现代化”至少包含三个方面的意蕴。首先,现代化是一个政策目标。许多国家都从政策上确立了现代化的发展目标。那些已经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其目标是保持和提升现代化水平;而那些没有实现现代化的国家,其目标则是早日实现现代化。其次,现代化是一种价值目标。现代化被视为能够加速世界发展的利器,代表着人们对变革的渴望和对社会变迁的信念,是“好的”和“进步的”的代名词,是当代社会中值得追求的、美好的价值目标。最后,现代化是一种意识形态。作为一种文明进步,现代化是从传统文明向现代文明的范式转变,是一场人类全方位的革命性转型。它以技术理性或工具理性为核心构建了一整套关于人类主体和人类力量的话语体系,相信人类只要拥有了现代科学和技术,就将无往不胜。
实现现代化一直是我国的奋斗目标,近代以来落后挨打的惨痛历史,使国人对现代化有着格外强烈的憧憬。中国的现代化并非坦途,从“四个现代化”到“三步走战略”再到“两个一百年”,我国走出了一条以中国式现代化推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道路。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提出“全党工作的着重点应该从一九七九年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在此背景下,“现代化”成为一个“最响亮的词,时代的最强音”,我国社会科学各领域也因此纷纷对现代化研究张开了怀抱。
2021年11月,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审议通过的《中共中央关于党的百年奋斗重大成就和历史经验的决议》明确指出:“党领导人民成功走出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拓展了发展中国家走向现代化的途径,给世界上那些既希望加快发展又希望保持自身独立性的国家和民族提供了全新选择。”这一论述深刻阐明了中国式现代化道路的世界意义,丰富了现代化的内涵。
现代化开创了人类历史的新纪元,成为一种代表发展与进步的价值观念。但现代化所产生的隐患是延滞的、难以察觉的,因此常常被忽视。直到20世纪60年代,对现代化的反思与批判才开始兴起,并逐渐成为全球性的浪潮。如果说理性化、工业化、城市化、全球化等是现代化的代名词,那么,反现代化或反思现代性的关键标签就是去中心化、反理性主义、非确定性和地方性叙事等。
首先,现代化的技术理性意味着“效率高于一切”,但也“控制了机器操作者(而不是产品)并把工人们相互隔离起来”。随着专业化的推进,机械化加快了劳动速度,漠视了人的情感和精神需求,工人越来越成为机器的受害者而不是其主人,其作为人的种种能力日渐萎缩。在生产过程中,资本家还会为了创造和生产财富,不计后果和不择手段地利用有限的资源,导致整个经济体系变得越来越非理性,自然环境日益恶化、生态系统遭到破坏、能源危机、人口危机、社会不公平现象加剧等,人类所珍视的事物正逐渐被他们的欲望削弱或摧毁。
其次,现代化忽视了对于传统的保护。根据现代化研究者的观点,现代化与工业化、城市化、世俗化等社会变化联系在一起。在现代化进程中,传统的社会结构和价值将被一套崭新的社会结构与价值所取代,导致部分人对现代化的理解产生了误解,认为传统与现代是两个对立概念。如有些国家致力于城市化建设,忽视了传统农村的发展,导致城乡差距逐渐扩大,加剧城乡不公平。
最后,现代化在一定程度上走向了它自己的反面。现代化进程中的“自反性”显露出来,现代化正“日益成为其自身的主题和问题”。20世纪中叶以来,人们对进步所抱有的乐观和自信受到了强烈的冲击,这就为反思现代性的兴起奠定了深厚的实践根基。对理性的追求造成了精神的僵化,造成了制度化的世界与人的生活世界的对立,人的情感、本能等人性面被忽视或者被扼杀;对主体性的追求导致了极端的人类中心主义;对科学的追求导致科学成为新的上帝。
综上所述,既要看到现代化给人类社会带来的巨大好处,也不能无视其技术理性思维带来的隐忧,特别是当其以一种进步主义的价值观念大行其道的时候,更要警惕其可能的内在风险。
作为高阶现代化的数字化
如果说现代化的早期表征是工业化和城市化,那么,数字化和信息化就是现代化的高阶版本。人类社会正经历着从工业社会向数字社会过渡的革命性变革,这场变革有着广泛而深刻的影响。
随着数字终端的广泛应用,人们的日常生活越来越离不开数字技术,数字技术也越来越成为促进个人发展与社会进步的重要手段。
首先,数字化将数据的价值发挥到了极致。进入数字化时代以后,计算机和互联网的普及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生活环境,使人类的生活和工作呈现出更多的数字化特征。数字化所形成的电子数据可以彻底打破时空的限制,以光速进行传输,使信息成为全世界都可共享的资源。其次,数字化发展使人类生活变得更为便捷。数字化发展已经渗透到社会的各个领域,使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最后,数字化发展为国家治理赋能。人类将数字技术应用至公共管理领域,加快了数据采集和数据处理速度,增强了社会治理能力。
数字化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概念,更是现实世界的真实存在。数字化作为信息处理的一场革命性变革,将现代化推向了新的顶点,也导致了“数字利维坦”的兴起。
在数字化时代,信息技术的快速发展冲击着传统的权力结构边界,为国家和大企业监控和管理社会提供了更为全面、隐秘和牢固的方式。数据如同脱缰之马,“手执缰绳和马鞭的人类无力操控之势逐渐显现,作为‘国家利维坦’的约束手段的数字技术开始其异化过程,有演变成一种新的利维坦——‘数字利维坦’之势”。这一新的“双面巨兽”超越了过去的国家概念,其形态不限于国家,而是包含了所有的数据掌控者,谁掌握了数字技术,谁拥有了数据,谁就拥有了权力。公众作为数据生产者,却没有同等的技术手段以维护其自身的权利,其一言一行均可能处于严密的监控下。
“数字利维坦”与数字难民的生成
数字化可以赋能美好生活,亦是国家的政策目标。但是,如果人们忽视数字技术的隐忧,就难免会沦为数字难民。
(一)个人隐私“透明化”
在数字时代,人们的一言一行均暴露在无孔不入的“第三只眼”的监控下,每个人都有可能沦为数字难民,丧失对个人信息的自决权利,这对个人隐私权的保护造成了巨大的威胁。起初,人们是为了享受便利的服务,后来在效用和需求的引诱下,披露的信息越来越多。最终,个人信息的收集和使用情况远远超越了人们所能设想的范围。这些海量的信息组成各种数据组合,各类平台背后的“信息帝国”利用这些数据组合将“具体的个人”呈现出来,即他们可以精确地描述出个人的所有信息,但个人却要承受这给他们带来的各种威胁和伤害。
(二)数据错误难以避免
数据是众多系统运作的基础,但数据收集过程中可能产生重复计算、统计标准存在差异、数据造假等问题。这些数据错误不仅会给企业带来许多负面影响,也可能会给作为数据来源的个人带来许多困扰。以数据为基础的算法系统早已深嵌于人们的生活,导致人们如同生活在一个严密的“监狱”中,难以逃脱数据错误给他们带来的伤害。在数字时代,人们对数据的依赖程度逐渐提高,大数据的倡导者甚至认为,当数据量足够大的时候,“数据就可以自己说话”。然而,数据远没有人们所认为的那么可靠,数据是人类创造和收集的,难免会出现错误。若数据质量低劣,偏离了实际情况,那么数据规模再大、数据分析工具再先进也是徒劳,政府依据这些错误数据所做出的决策将无法为宏观政策服务,企业也无法做出最恰当的决策,与之相关的个人也将被迫承受这些错误所带来的各种伤害。
(三)算法控制加剧剥削
在数字化时代,权力来源于数据。数据既是一种资源,也是一种权力,谁拥有了数据,谁就掌握了权力。数据成为一种“新型的资产”,而对数据这种新型资源的占有程度将会成为社会分化的新指标,拥有更多的数据资源和领先的数字化技术的人们占据更多的社会资源和更高的社会地位。处于弱势地位的群体将会受到不断加剧的剥削,在社会中不断被边缘化,进而变为显性的数字难民,社会的纵向分裂因而达到新的历史高度。在数字化时代,信息和数据是资本的重要来源,企业将这些信息和数据转化为货币资本,作为数据创造者的用户却没有收到任何报酬,有的用户为了使用企业所提供的产品和服务甚至需要支付一定的金钱。在算法控制下,员工的个体特征受到无视,被最大化地剥削劳动价值,没有任何喘息的机会,身心健康受到较大影响,被迫沦为数字技术的受害者。
(四)数字鸿沟难以弥合
信息差距并没有因为互联网和移动电话的普及而缩小,反而有所扩大。许多数据反映了城乡居民在获取数字化公共服务时所遭遇的不公平问题,处于优越的媒介环境的城市居民能够站在数字时代的制高点,享受数字技术所带来的重要价值;对于在掌握新技术方面能力较弱或缺乏媒介环境的农村居民来说,他们是“数字孤岛”中的难民,被排除在数字化门槛之外,无法及时更新信息和享受到便捷的数字化公共服务。这不仅会强化社会不公平感,诱发城乡矛盾,还不利于农业现代化的发展以及农村产业结构的调整,最终会减少农民增加收入的机会,可能会导致城乡“数字鸿沟”问题进一步扩大。数字化的发展将会让富者更富、贫者更贫、弱者更弱,“数字难民”与数字化发展之间的矛盾愈发凸显,公平危机成为威胁着社会稳定发展的突出问题。
结语
现有文献中的“数字难民”概念突出了其生物性特征而忽视了其政治性意涵。“现代化”为理解数字难民的丰富内涵提供了一个更为宽泛的视角。作为现代化的新表征,数字化也和现代化一样,意味着“正确”和“进步”,其对于现代社会生活方式的智能升级显而易见,但其对整个社会的冲击所造成的隐患往往不容易为人们所察觉。这些隐患包括数字劳动的异化与剥削、算法控制、互联网霸权、网络主权侵犯和技术乌托邦等。特别是“数字利维坦”的兴起与扩张,使得每一个个体都有沦为数字难民的可能。
要驯服数字利维坦,就必须破除对数字化的迷思,警惕数字化演变为一种代表“正确”和“美好”的意识形态。数字化固然是值得追求的政策目标,但其内核始终是一种技术理性至上的思维模式,其极端化表现,就是任一事物只要与数字技术挂钩,就成了先进生产力的代名词。因而,要着力破除这种“万物皆可数字化”的思维惯性,还原其工具理性的本色,警惕其对价值理性的侵蚀。这就意味着需要将各种新的数字技术从陌生的、可能有危险的东西转变成能够融入社会文化和日常生活之中的可驯之物。
在对公众的数字权利加以保护的进程中,政府扮演着不可或缺的角色。政府应当提高风险防范意识,以尊重和保障个人的数字权利为原则,制定与数据收集和保护相关的法律法规和规范性文件,最大化地保护公众的隐私权。政府也应设立监督机制,允许公众对政府机构和科技企业的数据收集、分析与运用行为进行监督,消除算法控制现象,预防和打击侵犯公众个人信息的违法犯罪行为,消除数据使用中的各种不公平现象,真正将公众个人数据的所有权、使用权、控制权和处置权交还给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