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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新义百篇(选二)

2022-10-25汪曾祺中国江苏纪洞天旅美

台港文学选刊 2022年5期
关键词:老妈妈老太婆张三

■ 汪曾祺(中国江苏) 纪洞天(旅美)

捕快张三

汪曾祺(中国江苏)

捕快张三,结婚半年。他好一杯酒,于色上寻常。他经常出外办差,三天五日不回家。媳妇正年轻,空房难守,就和一个油头光棍勾搭上了。明来暗去,非止一日。 街坊邻里,颇有察觉。水井边、大树下,时常有老太太、小媳妇咬耳朵,挤眼睛,点头,戳手,悄悄议论,嚼老婆舌头。闲言碎语,张三也听到了一句半句,心里存着,不露声色。一回,他出外办差,提前回来了一天。天还没有亮,便往家走。没拐进胡同,远远看见一个人影,从自己家门出来。张三紧赶两步,没赶上。张三拍门进屋,媳妇梳头未毕,挽了髻,正在掠鬓,脸上淡淡的。

“回来了?”

“回来了!”

“提早了一天。”

“差事完了。”

“吃什么?”

“先不吃。我问你,我不在家,你都干什么了?”

“开门,擞火,喂鸡,择菜,坐锅,煮饭,做针线活,和街坊闲磕牙,说会子话,关门,放狗,挡鸡窝……”

“家里没人来过?”

“隔壁李二嫂来看过鞋样子,对门张二婶借过笸箩……”

“没问你这个!我回来的时候,在胡同口仿佛瞧见一个人打咱们家出去,那是谁?”

“你见了鬼了!吃什么?”

“给我下一碗热汤面,煮两个咸鸡子,烫四两酒。”

媳妇下厨房整治早饭,张三在屋里到处搜寻,看看有什么破绽。翻开被窝,没有什么。一掀枕头,滚出了一枚韭菜叶赤金戒指。张三攥在手里。

媳妇用托盘托了早饭进来。张三说:“放下。给你看一样东西。”

张三一张手,媳妇浑身就凉了:这个粗心大意的东西!没有什么说的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我错了。你打吧。”

“打?你给我去死!”

张三从房梁上抽下一根麻绳,交在媳妇手里。

“要我死?”

“去死!”

“那我死得漂漂亮亮的。”

“行!”

“我得打扮打扮,插花戴朵,擦粉抹胭脂,穿上我娘家带来的绣花裙子袄。”

“行!”

“等会子。”

“行!”

媳妇到里屋去打扮,张三在外屋剥开咸鸡子,慢慢喝着酒。四两酒下去了小三两,鸡子吃了一个半,还不见媳妇出来。心想:“真麻烦。”又一想:“也别说,最后一回了,是得好好捯饬捯饬。”他忽然成了一个哲学家,举着酒杯,自言自语:“你说这人活一辈子,是为了什么呢?”

一会儿,媳妇出来了:嗬!眼如秋水,面若桃花,点翠插头,半珠押鬓,银红裙袄粉缎花鞋。到了外屋,眼泪汪汪,向张三拜了三拜。

“你真的要我死呀?”

“别废话,去死!”

“那我就去死啦!”

媳妇进了里屋,听得见她搬了一张杌凳,站上去,拴了绳扣,就要挂上了。张三把最后一杯酒一饮而尽,“叭”一声,摔碎了酒杯,大声叫道:

“回来!一顶绿帽子,未必就当真把人压死了!”

这天晚上,张三和他媳妇,琴瑟和鸣。夫妻两个,恩恩爱爱,过了一辈子。

《聊斋志异 佟客》原文节选:

邑有快役某,每数日不归,妻遂与里中无赖通。一日归,值少年自房中出,大疑,苦诘妻。妻不服。既于床头得少年遗物,妻窘无词,惟长跪哀乞。某怒甚, 掷以绳,逼令自缢。妻请妆服而死,许之。妻乃入室理妆;某自酌以待之,呵叱频催。俄妻炫服出,含涕拜曰:“君果忍令奴死耶?”某盛气咄之,妻返走入房,方将结带,某掷盏呼曰:“咍,返矣!一顶绿头巾,或不能压人死耳。”

遂为夫妇如初。此亦大绅者类也,一笑。

织 女

纪洞天(旅美)

有一天夜里,一位老太婆还在独自纺线。

门忽然开了,走进一位姑娘,笑盈盈地对老太婆:“老妈妈,夜都深了,你还不歇一歇?”

姑娘大约十七八岁,衣着华美。老太婆以为是幻觉,便揉了揉眼,再定睛一看,确实是个容貌清秀的女子。老太婆说:“姑娘,你从哪里来,不会是迷路了吧?”

姑娘说:“哪会哩,我是可怜你老人家孤孤单单一个人,想来陪你作伴的。”

这怎么可能,老太婆才不相信,她问道 :“你说实话,你是从哪个名门旺族的府中逃出来的?”

姑娘说:“老妈妈,你怎么还不相信我,我喜欢你爱洁净,我们都是孤身一人,一起作个伴,互相有个照应,不是挺好的。”

老太婆仍然不相信,她怀疑姑娘是狐狸变的,可又不敢开口问。

姑娘竟自上床,替老太婆纺起线来。她的线纺得又快又好。姑娘说:“老妈妈,你就一百个放心好了,确实是喜欢你,我不会给增加负担的。”

老太婆心想:我都半截入土的人,也没啥可怕的了,没财可盗,没色可劫,只是这么一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却偏要跑到我这寡妇人家来,她图个什么?她应当去找满腹诗书的才子才是。

该歇息了,姑娘对老太婆说:“老妈妈,我的被褥还在门外,你上厕所时麻烦捎带进来。”

老太婆取来了一套被褥,也不知什么质地的锦绣,非常香软光滑,姑娘上床后,解开衣裙,更是奇香四溢。老太婆更加相信她是个大家闺秀。老太婆心想,如果我是个男子,准会迷上她的。

姑娘笑道 :“没想到老妈妈都已是七十岁的人,还会想入非非啊?”

老太婆赶紧说:“没有!没有!”

姑娘说:“没有什么,你是说没有想当男人,还是没有变成男人?”

老太婆一听,明白姑娘是只狐狸,非常害怕,浑身都发抖了。

姑娘说:“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又怕成这个样子了?”

老太婆更是战战兢兢。

姑娘说:“瞧你这么一丁点大的胆子,还真是当不了男人。实话告诉你吧,我是仙女,不会祸害你的。只要你不随便乱说,我保管你吃穿不愁。”

第二天早晨,老太婆起床后,立即跪拜在地上,姑娘伸出手臂扶她,那皮肉细腻,有如香脂,手臂一碰到人,立刻全身舒坦。这时,老太婆想入非非了。

姑娘说:“老妈妈,你的心又跑马了。你要真是个男子,一定会为爱情去死的。”老太婆说:“我要真是个男子,今天晚上怎么能不死呢。”

从那以后,两人关系融洽 ,每天一起纺线织布,那姑娘纺出的线,既均匀又纤细光亮,卖价比平时高出了三倍。

老太婆每天出门,都把门锁上,有来串门的,她都在另外的房间应酬,从不到姑娘的这个房间,这样过了半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

老太婆还是忍不住了,她向亲戚朋友说了这件事,当然,她再三叮嘱他们不要说出去。墙都透风了,叮嘱还有什么用呢?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越传越邪乎。同村的姐妹们都托老太婆引见要见一见姑娘的风采。

姑娘叹道 :“老妈妈,你还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啊,看来我在这儿的日子不会长了。”

老太婆很后悔自己说走了嘴,一再地请姑娘原谅。姑娘说:“我又怎能怪你,怪只怪我想得太天真了。”

要见姑娘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老太婆也实在是顶不住了。姑娘说:“如果只是村里的一些姐妹,见见面倒也没有什么,只怕是有些不正派的人来了,难免会自取其辱的。”老太婆又一再地请求,姑娘也只好答应了。

于是,一些老婆子、小媳妇、姑娘们纷纷拿着香烛来拜见姑娘。姑娘见了不胜其烦,不论是谁,她一概不与她们说话,只是端端正正坐在那儿,任凭她们礼拜 。而村里的年轻人想来见她,她都断然拒绝了。姑娘骂道 :“这算是哪门子事,我又不是大慈大悲的观音,如今我成了被人们顶礼膜拜的菩萨了?”

姑娘一脸无奈,真是又气又恼。

事情并没有完结,而是越演越烈。城里有个名士,姓费。他变卖了全部资产,拿出许多钱来买通老太婆,老太婆居然替他求情。

姑娘实在是忍无可忍了,说:“我万万想不到你会出卖我,你那么大年纪了,要那么些钱有什么用?我感念他的痴情,可以破例见他一面,但你我之间的缘分也就到此完结了。”姑娘答应明日见面。

第二天,费生带着香烛高高兴兴地来了,一进门就对姑娘顶礼膜拜 。姑娘隔着帘子问他:“你想见我,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费生说:“小生不敢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觉得自古以来,像西施、王昭君那样的美女都只是传闻,如果你不因我的愚笨而不理睬我,让我开开眼界,一睹你的风采,我就心满意足了,至于有什么祸福凶吉,自有定数,我并不想知道它。”

姑娘说:“你是书生,有首诗人罗隐咏西施的诗,‘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后两句你可记得?”

费生绞尽脑汁也答不上来。

姑娘又说:“杜甫的《咏怀古迹之三》是写王昭君的。‘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后面四句你可续得上?”

费生想得满头大汗还是说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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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说:“你不惜破产来见我一面,不让你见到我的容貌也说不过去。但是你要记住,任何容貌,哪怕是沉鱼落雁,闭花羞月之貌,随着岁月的流逝也会消失的。文章千古事,只有诗文才是不朽的。”

这时,布帘上出现了姑娘的容貌,就像没有隔着布帘似的。费生被姑娘的花容月貌惊呆了,不自觉地跪了下去,对着姑娘九叩三拜 ,等他再次抬头时,姑娘的容貌已看不到了,只能听到她的声音。

费生感到惆怅,暗自懊恨没有看到姑娘的一双脚。突然间,布帘下露出一对翘起的小脚,瘦小不足一掌。费生赶紧又跪拜 ,帘内说:“你也不用一拜再拜了,回去吧,我困倦了。”

老太婆领着费生来到另一个房间,费生在墙上题了一首《南乡子》的词:“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

写完就走了,姑娘看了费生的题词,大骂:“哼,还想化蝶,你以为你是梁山伯啊?古人的好诗佳句不背不记,倒是会写淫词滥调,这也配称作读书人?”

当晚,姑娘对老太婆说:“老人家,我们的缘分尽了,我也该走了。”老太婆趴在地上一再地磕头,请姑娘原谅。

姑娘说:“该来的,不请自来;该走的,你再挽留,她还是会走的。你看中的是钱财,不是我们之间的情谊。如今我已遭到淫词的污辱,再不走,只怕会有更多人来纠缠。你自己好自为之了。”

说罢,打理行装走出门去。老太婆追出门去挽留她,可是转眼之间,姑娘就不见了。

《聊斋志异·织女》原文:

绍兴有寡媪夜织,忽一少女推扉入,笑曰:“老姥无乃劳乎?”视之,年十八九,仪容秀美,袍服炫丽。媪惊问:“何来?”女曰:“怜媪独居,故来相伴。”媪疑为侯门亡人,苦相诘。女曰:“媪勿惧。妾之孤,亦犹媪也,我爱媪洁,故相就。两免岑寂,固不佳耶?”媪又疑为狐,默然犹豫。女竟升床代织,曰:“媪无忧,此等生活,妾优为之,定不以口腹相累。”媪见其温婉可爱,遂安之。

夜深,谓媪曰:“携来衾枕,尚在门外,出溲时,烦捉之。”媪出,果得衣一裹。女解陈榻上,不知是何等锦绣,香滑无比。媪亦设布被,与女同榻。罗衿甫解,异香满室,既寝,媪私念。遇此佳人,可惜身非男子。女子枕边笑曰:“姥七旬,犹妄想耶?”媪曰:“无之。”女曰:“既不妄想,奈何欲作男子?”媪愈知为狐,大惧。女又笑曰:“愿作男子何心,而又惧我耶?”媪益恐,股战摇床。女曰:“嗟乎!胆如此大,还欲作男子!实相告:我真仙人,然非祸汝者,但须谨言,衣食自足。”媪早起,拜于床下。女出臂挽之,臂腻如脂,热香喷溢;肌一着人,觉皮肤松快。媪心动,复涉遐想。女哂曰:“婆子战栗才止,心又何处去矣!使作丈夫,当为情死。”媪曰:“使是丈夫,今夜那得不死!”由是两心浃洽,日同操作。视所织,匀细生光;织为布,晶莹如锦,价较常三倍。媪出,则扃其户;有访媪者,辄于他室应之。居半载,无知者。

后媪渐泄于所亲,里中姊妹行皆托媪以求见,女让曰:“汝言不慎,我将不能久居矣。”媪悔失言,深自责;而求见者日益众,至有以势迫媪者。媪涕泣自陈,女曰:“若诸女伴,见亦无妨;恐有轻薄儿,将见狎侮。”媪复哀恳,始许之,越日,老媪少女,香烟相属于道。女厌其烦,无贵贱,悉不交语;惟默然端坐,以听朝参而已。乡中少年闻其美,神魂倾动,媪悉绝之。

有费生者,邑之名士,倾其产,以重金啖媪。媪诺,为之谋。女已知之,责曰,“汝卖我耶?”媪伏地自投。女曰:“汝贪其赂,我感其痴,可以一见。然而缘分尽矣。”媪又伏叩。女约以明日。生闻之,喜,具香烛而往,入门长揖。女帘内与语,问:“君破产相见,将何以教妾也?”生曰:“实不敢他有所干。只以王嫱、西子,徒得传闻;如不以冥顽见弃,俾得一阔眼界,下愿已足。若休咎自有定数,非所乐闻。”忽见布幕之中,容光射露,翠黛朱樱,无不毕现,似无帘幌之隔者。生意炫神驰,不觉倾拜。拜已而起,则厚幕沉沉,闻声不见矣。恨怅间,窃恨未睹下体;俄见帘下绣履双翘,瘦不盈指。生又拜。帘中语曰:“君归休!妾体情矣!”媪延生别室,烹茶为供。生题《南乡子》一调于壁云:“隐约画帘前,三寸凌波玉笋尖;点地分明,莲瓣落纤纤,再着重台更可怜。花衬凤头弯,入握应知软似绵;但愿化为蝴蝶去裙边,一嗅余香死亦甜。”题毕而去。女览题不悦,谓媪曰:“我言缘分已尽,今不妄矣。”媪伏地请罪。女曰:“罪不尽在汝。我偶堕情障,以色身示人,遂被淫词污亵,此皆自取,于汝何尤,若不速迁,恐陷身情窟,转劫难出矣。”遂襆被出。媪追挽之,转瞬已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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