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好,福姜
2022-10-25张百隐
张百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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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也就一米四多,身形瘦削,走路矫健,甩着手臂,轻晃着脑袋,像是小跑,两条花白及肩的麻花辫子,在身后左右摇晃。调皮的邻家少年在奶奶后面,眯一只眼,撑起拇指和食指,拿捏着她的高度,然后吃吃地笑起来,朝着同伴喊,这老太婆就长这么一丁点,这么一丁点。
奶奶不管做什么都是风风火火。除夕那天,她怀里揣着张红纸,右手拎着罐糨糊,朝着新厝的方向赶去。她要在认定的时间里,把怀里崭新的“福”字贴在新厝的厅堂上。只见她掏出刷子搅拌着糨糊,垫着椅子,一只脚倚在嶙峋粗糙的墙壁,定睛几秒,确定位置,将糨糊刷在墙上,抖动着手腕一来一回,甚是熟练,刷完把刷子衔在嘴里,掏出“福”字,颠倒,小心翼翼地贴在凹凸不平的墙面上,慢慢摩平,手掌压实。如果那个调皮的邻家少年看见,他指定会说,这个老太婆像只巨大的壁虎贴在墙壁上,缓缓蠕动,实在太滑稽了。奶奶终于把“福”字倒贴在墙壁上,说道,新年,福到了。然后低垂着头,双手合十,念念有词。那天,应该是除夕的辰时,八九点。奶奶完成了她一年中最重要的工作。
岁月如奶奶手里的“福”字,每贴一个,年轮就翻过一圈,希望便会再耕种一次。每逢除夕,奶奶都要亲自贴“福”,一样的时间,一样的台词,颠扑不破。她在为这个家、为子孙后代祈福,如此朴实和执着,以一个壁虎般的姿态表达一个老人的全部心思。
奶奶矮旧的房间里,那张斑驳的木板门上长年贴着一张崭新的“福”,桌上有个黝黑发亮的木盒子,方方正正,两边嵌一个古铜色把手,谈不上款式,却显得厚重,顶盖是一个镂刻的圆形的楷体“福”字,那是奶奶出嫁时唯一的嫁妆。那个年代,兄弟姐妹多,经常揭不开锅,排在老幺的奶奶先是从陈家到李家当女儿,16 岁再回陈家,18 岁又回李家,再从李家到张家当媳妇.岁月更迭,命运辗转,奶奶的身份从女儿、媳妇变成太奶奶,她那带着“福”字的木盒子,始终纤尘不染,光滑如初,时间根本无法逗留,更谈不上雕刻。去世前,奶奶拉着我的手说,这个木盒子留给你母亲,以后还留给你媳妇。弥留之际,奶奶竟然特别清醒,她说,小时候脑袋生疮,几乎丢了命,在父母几乎要放弃时,她竟奇迹般地痊愈。算命的人说是这个木盒子有股漆木味道,刚好救了她。奶奶觉得是这个木盒子的“福”字庇佑她。后来被送到李家,她砍柴放牧,日子过得安平自在,再后来嫁给爷爷,生活清苦,但很踏实,再后来有了我们,她说她享了福,这一辈子值得。
从那年起,小年贴“福”字成为母亲的责任,母亲也让我妻子看着,哪个时辰贴,贴在哪,都是有讲究的,母亲说,咱们是长孙长媳,有些礼数得懂,有些习俗得会。闻此,我和妻子总是相视一笑。这是一个平凡之家的美好愿景,老人们用“福”字构建一个圣洁、虔诚、无私的精神藩篱,爱是藩篱的主题,在亲情的纹理里,所有珍爱的指向都不是自己。
其实,我们都明白,不管是年迈的奶奶,还是长年胃病的母亲,她们在生活的长枪短炮下都会无所适从无能为力,她们能为这个家带来的就是执守着这个古老而传统的“福”字,这个千百年来从中华大地孕育而出的精神文化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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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店铺林立的仁和老街,人们在城镇化铿锵有力的脚步声中,骄傲地伸出雕窗和屋檐,屋檐下挂着红灯笼,灯笼上面一个端庄的“福”字,整条街一字排开,窗花婉约,灯笼摇晃,历史的照面不请自来,熟悉而温暖。红灯笼和古早味便是这条老街的气息。
在这里,可看见这座古老小镇的前世今生,感受这座小镇的历史温度。西晋末,晋室衰微,成汉、刘汉、石赵等政权如决堤海口,喷涌而出,琅琊王司马睿率众东渡江左,衣冠南渡,无数中原百姓跨黄河渡长江入闽地,他们终于在靠海临江的地方结束漫漫的南迁之路。龙江之畔的东石,成了晋人身体与心灵的归宿,在这里他们将重新点起炊烟,繁衍生息,这便是今日的东石古寨。古寨旁的龙江,便是出海口,可泊船偃风,可挂帆远航。他们会在各自的寨门前挂一盏灯笼,也会在远航的船头上挂一盏灯笼,写上“福”字,祈福于苍茫大海出入平安。后来沿江的地方,成为集市,家家户户也都习惯性地挂上灯笼,每年小年夜都会换上崭新的灯笼,为新年铺满福气。之后,隋唐宋元,明清民国,沧海桑田,世事演变,老街废了立,立了废。老人家说,今天我们所看到的仁和老街,保留的是20 世纪初的模样。岁月倥偬,不管如何变迁,屋檐下那盏带“福”字的红灯笼,依旧颜色不改,美愿长存。
每年元宵节,东石都会举行数宫灯的传统仪式。春节的东石,就是灯的海洋,也是福的海洋,大街小巷,家家户户,传递着美好和祝愿。海峡两东石,共数一宫灯,一条海峡,乡愁互望。台湾的蔡氏携家带口,带着宫灯来到东石,嘉应庙上挤挤挨挨的满是“福”字的宫灯。刚缘定佳偶的蔡氏新人,红衣淡妆,牵着手,在灯下互诉情衷。两岸同根同源,对宫灯,对“福”字的理解,暗合血液,从无偏颇。
那年元宵,我带着奶奶看宫灯。她在一个巨大的宫灯下驻足,仰着头,那个“福”字足足有她的身高那么高,写得雄浑遒劲,臂粗膀圆。奶奶看得很欢喜,人潮汹涌,只有奶奶是不动的风景。奶奶嘴里念念有词,她说,谁要是有这盏灯得有多大的福气啊!我问奶奶,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才卜得这盏大灯?奶奶说,心地善良,做好人好事,才是最有福气的人。奶奶坚持要看完数宫灯的仪式,仪式的最高潮就是卜挂在正中央的大宫灯。她盯着巨大的“福”字,满眼期待。主事人将信杯往空中一抛,挤满的人群就跟着附和一声“哇”,奶奶踮着脚,神情专注,干瘦的双手紧扣,捂在胸前。
晚上9 点多,压轴的巨福宫灯被一对台湾的新人卜得,预示着这对新人来年会添丁进财,家业兴旺,福气圆满.人群中的奶奶喜不自禁,两条银辫子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对着镜头,男生的父亲说道,祭祖,回家,数宫灯,这是我每年中最重要的三件事,其实就一件事,也就跨个海峡回家乡。男生的父亲用闽南话接受记者采访,口气平和,回家不就是转个身、跨个门那般随意。奶奶侧着耳,仿佛听懂,又好像听不懂。但她知道,海峡是什么,台湾在哪里,家乡又是哪里。我记得爷爷跟我说,如果那天晚上他没有将锅底的黑漆涂在脸上,没有躲进煤炭堆里,他就会被抓壮丁入伍,从此背井离乡,杳无音信。我相信奶奶也知道此事,奶奶拧着眉,说道果然是好福气,好福气。
数宫灯,源于明末清初,盛行于清末民初。八旗入关,偏安东南的南明垂危,许多沿海民众跟随郑氏横跨海峡,孤悬海外,他们从大陆这边带去农种,带去习俗,带去生产方式方法,垦荒拓田,安营扎寨。清末民初,时局动乱,浙江、福建、广东沿海民众,为讨生计,为谋出路,下南洋入琉球,再一次掀起外迁浪潮。远渡的每一个船身,每一个舱门,都贴了个“福”字,这个“福”字渡劫化厄,庇护他们顺风顺水抵达彼岸。解放战争结束后,反动派退守台湾,海峡在此后的40 多年成了天堑,但数宫灯的习俗赓续不断,两岸相亲思念的情绪与日俱增,掌心的纹理,血液的根脉,是数宫灯的全部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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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渐渐散去,数宫灯的嘉应庙依然灯火通明,山门的左拐就是仁和老街,旧屋檐,红砖墙,青石板,缭绕的烟火气,带着“福”字的椭圆形灯笼次第排开,凝望着老街的旧容新貌,凝望着小镇的岁月变迁。“福灯笼,月朦胧,囝仔大人面颊红,大厝起了一重又一重……”卖着小糖品的大叔哼着小曲,从人群中穿过,穿红戴绿的男女老少挽着手并着肩,分散在各自的小巷。奶奶在一家古早味的小店旁停下来,一张圆形竹匾上,盛放着几个糯米甜果,甜果盖上一方胭脂红“福”字印,光滑松软,香甜黏稠。我给奶奶要了一个。奶奶将它咬在嘴里,糯米丝被扯得很远,韧劲十足。煮熟的糯米、面粉、白砂糖、水在小石臼里反复捶打,在垫板上不断揉搓,用尽气力,掂足火候,坚守着每一道工序,就为这两块钱一个的糯米甜果。时间不断被物质化,争分夺秒成了每个现代人固定的姿势,但在这些传统的小工匠眼里,他们执着的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这门技法,必须按部就班,必须锱铢必较,每一个来回都是对传统文化的坚守。
吃甜果的奶奶,还不忘跟我说起旧事。她说在小时候,早上去田里干活放羊,下午得去捡野菜喂猪,天天都有干不完的活,一天也就早晚两顿饭,如果摔了病了,不带休息的,大口喝几碗开水就好。不过一想到入了夜,能端着“鸡公碗”喝着地瓜汤,蹲在门口小土堆上,耷拉两条腿,摇啊晃啊,那真是幸福。奶奶告诉我,有得吃就是有福,我们在吃“福”,就应该惜“福”。奶奶将没吃完的甜果装进带子藏进口袋,她说这天气坏不了,明天还吃。古早味横陈的仁和老街瓮藏着柔软的烟火故事,那些带有“福”字、“喜”字、“春”字的传统糕点、饰品和门楣,便是这些烟火人家的精神信仰。
我记得有一次,我将碗里的半碗稀饭撒到地上,被奶奶看见了,她操起扫把就往我小腿上打,打得很轻,很没存在感,我不得不假哭几声配合。奶奶说:“夭寿死囝仔,你知道什么是饿肚子吗?不知道惜福,不知道惜福……”打完,她便跑到厅堂上跪着,嘴里念念有词,然后重新给我盛了碗稀饭,上面还撒上几颗花生米,我见状十分开心,狼吞虎咽地吃光。奶奶咧着嘴笑了,那口坍塌的牙床清晰可见。奶奶去世的前几天,我刻意找个剪纸老师,剪了一个心形的“福”字,虽然我知道福祉的力量再大,也无法改变人的生老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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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福,福是什么?福就是两个人共同捧着一碗粮,福就是每一个人有田种,有衣穿,丰衣而足食,象形汉字直观清晰的定义,一目了然。据说,“福”的象形文字一开始就有两层意思:器皿表示生活物资的拥有,两只手的符号是呈现珍惜、尊崇的意义。自周礼以来,“福”字渐渐被丰富被寄托被广泛定义,“福”字既有日常生活的物质元素,又有精神层面的观念意识,形成独特中华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图腾。
福是众生认可并遵行的美好祝愿。当奶奶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谨小慎微地贴“福”字的时候,当嘉应庙前,奶奶冲着那对卜得大福宫灯新人说真有福气的时候,当老街上,奶奶把香甜糯米粿含在嘴里的时候,当她把那个带有“福”字的木盒子传承给母亲的时候……她那不足一米五的身高,所呈现出来的善良美好、通达博爱的精神高度,让我仰望。
我从奶奶身上所看到的,是每一个读懂福文化的人,每一个心意美好的人。他们或许无法用文字对福文化进行表达,但他们的言行举止,早已超越其认知,融入血液里的那种文化基因,已让“福”成为一种自觉。
奶奶的名字是福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