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性原则嬗变背景下的苏联—俄罗斯技术哲学
2022-10-23白夜昕张雨墨
白夜昕 张雨墨
一、党性原则及其地位:一切皆有党性
技术哲学是哲学领域的年轻学科,它成立至今仅有130多年的历史。当今美国著名技术哲学家卡尔·米切姆(C. Mitcham)在列举技术哲学四位代表人物时指出其中有三位是德国人,一位是俄国人,他就是П. К. 恩格迈尔(П. К. Энгельмейер),他是俄国技术哲学的奠基人。在苏联时期,由于政治对技术哲学的粗暴干预,技术哲学被大肆批判,大批学者如恩格迈尔等人被驱逐到国外,他们的许多论著都是在国外完成的;而留在苏联国内的学者对于技术的哲学思考也是在“地下”状态进行的,直到苏联解体前夕“技术哲学”一词才正式出现在哲学文献中。在这种背景下,苏联形成了不同于西方技术哲学的独特的技术哲学研究纲领,这笔丰厚的遗产不应被淡忘。而如今俄罗斯技术哲学与西方技术哲学关系的演变恰恰与苏联哲学中党性原则地位的变化密切相关,因而对于苏联党性原则的研究成为国内外学者关注的焦点。
1988年荷兰学者A.伊格纳陶在其《党性原则与苏联哲学的发展》一文中指出:马克思、恩格斯从未提及“党性”一词,是列宁第一次提出“党性”问题,他在《民粹主义的经济内容及其在司徒卢威先生的书中受到的批评》指出,当时的哲学与两千年前的哲学一样具有党性,冲突双方永远是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而且列宁还把党性原则扩展到政治经济学的一般理论中。由于列宁的特殊地位,致使苏联时期党性原则几乎覆盖了其意识形态的所有领域。
根据列宁的论述,A.伊格纳陶将党性原则作了如下解读:第一,“党性”是阶级冲突在理论上的表现,在哲学上表现为“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斗争。它们的背后是“进步”与“反动”的阶级。第二,在列宁看来,“党性”可以表现为跟古代思想以及跟对手作斗争中所获得的欢快情绪,即“党性”具有强烈的感情色彩。第三,“党性”属于知识的必要范畴,本身是不可回避的。第四,“党性”不仅是一种“客观”状态,同时还是准则、义务,一种具有斗争精神的责任感。这说明在苏联党性原则不仅体现客观的阶级立场的对立,更重要的它是一种主观的、具有强制要求的行为规范和准则。
根据党性原则在苏联哲学中地位和作用的变化,A.伊格纳陶对苏联哲学作了三个阶段的划分:第一阶段,1895—1930年,列宁创立了所谓的党性公式。第二阶段,1924—1956年。“党性”原则扩展到了整个文化领域,不仅人文科学而且自然科学甚至数学都受了“党性”原则的牵制。1950年斯大林出版《马克思主义与语言学问题》,以此为起点开始了第三阶段。该书对苏联科学界产生重大影响,它直接导致“党性”原则的合法性从总体上被削弱,这种影响一直持续到斯大林去世,此后部分学科才陆续得以解放。而到了戈尔巴乔夫执政时期,对违反“党性”原则的行为采取了比较宽容的态度。1991年底苏联解体,如今经过三十年的发展,党性原则已淡出俄罗斯哲学的历史舞台,俄罗斯哲学开始走向民族化与国际化相结合的发展道路。
党性原则地位的变化也折射到其他领域,使得技术哲学经历了党性原则的强制期——技术哲学被视为唯心主义、党性原则的弱化期——技术哲学研究阈与西方逐渐趋同、党性原则的解禁期——现今俄罗斯技术哲学与西方技术哲学全面融合三个主要阶段。
二、党性原则强制期:技术哲学是唯心主义学说
苏联技术哲学与其他国家技术哲学最显著的区别就在于,它经历了由非法到合法、由秘密到公开、由被批判到被认可的曲折发展历程,而这恰恰是由苏联哲学重视党性原则所致。
当今俄罗斯著名技术哲学家В. М. 罗津(В. М. Розин)等人指出,技术哲学在俄国的命运非常悲惨。恩格迈尔在1912年提出技术哲学第一个研究纲领。1929年当恩格迈尔欲投身于技术哲学的重建时,他却遭到公开的反对和批判。恩格迈尔在《我们需要技术哲学吗?》一文中特别强调发展技术哲学重要性的思想;而在该杂志的同一期中还收录了Б. 马尔科夫(Б. Марков)的一篇文章,Б.马尔科夫在文中对技术哲学展开了严厉批判。他指出:“现在没有,以后也不可能有独立于人类社会和独立于阶级斗争之外的技术哲学。谈技术哲学,就意味着唯心主义的思考。技术哲学不是唯物主义的概念,而是唯心主义的概念。”正是技术哲学被视为唯心主义学说,致使技术哲学先驱П. К. 恩格迈尔被放逐国外,他的许多技术哲学理论往往最先得到外国学者的认可,而不是本国人士的认可。在苏联时期,技术哲学和其他西方哲学统统被斥责为唯心主义哲学和资产阶级哲学,而批判资产阶级哲学成为当时苏联哲学的首要任务之一。
1976年苏联学者Г. Е. 斯米尔诺娃(Г. Е. Смирнова)出版《资产阶级技术哲学批判》,从不同的侧面和角度对西方技术哲学进行批判,在苏联国内产生巨大反响。1977年,Б. И. 伊万诺夫(Б. И. Иванов)在评价该书时说:“在我国的文献中直到现在还没有综合批判分析资产阶级技术哲学的著作。这一空白在很大程度上被Г. Е. 斯米尔诺娃的书所填补。”具体来说,苏联学者主要从以下四个层面展开对西方资产阶级技术哲学的分析与批判。
首先,关于西方各种技术流派的共同点。Б. И. 伊万诺夫在评价Г. Е. 斯米尔诺娃《资产阶级技术哲学批判》时指出,在分析资产阶级就其世界观问题和社会政治目标而言各不相同的技术观念和科技创造时,Г. Е. 斯米尔诺娃揭示了它们内部的相似之处,即资产阶级哲学在建立一般的技术理论时,往往会陷入唯心主义的泥潭。
其次,苏联学者们还批判了资产阶级技术哲学家们脱离社会实践谈工程技术。与Г. Е. 斯米尔诺娃的观点相同,Б. И. 伊万诺夫认为在资产阶级技术哲学的各种论述中,技术真实的历史作用、技术的地位和技术的社会实践往往被曲解。工程技术活动被视为只受技术思维逻辑操控的中立的社会现象。资产阶级技术哲学往往只是从技术思维自身发展的内在逻辑出发来谈技术,而忽视其社会文化背景,这是其致命的弱点。
再次,Г. Е. 斯米尔诺娃指出,资产阶级技术哲学家们在技术进步中,掺杂着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的保守观点,在政治方面具有被动性,是抽象的人道主义。而这种抽象的人道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有本质的不同。苏联哲学家所倡导的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是具体的、强调实践性的、注重人的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同时获得解放的人道主义,而西方的人道主义是抽象的、重视个人精神体验和精神自由的人道主义。
最后,苏联学者还批判了西方非理性主义的反技术统治论的观点。Б. И. 伊万诺夫指出,资产阶级哲学家在批判技术是非人道主义和社会灾难根源的同时,也在捍卫和巩固对技术的唯心主义解释。西方学者们批判的不是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他们批判的是“理性主义的”技术。可见,苏联学者对非理性主义的反技术统治论的批判并不表明其支持技术统治论,而是不赞成资产阶级哲学家从“非理性主义”的立场上,脱离社会生产方式来批判技术统治论,他们认为非理性主义的反技术统治论其本质依然是唯心的。
三、党性原则弱化期:技术哲学研究阈不断接近
党性原则的过度滥用使得苏联技术哲学研究从名义上被禁止,但相关研究却从未停滞。当时学者对技术所作的哲学思考不是在技术哲学的名义下提出的,而是在其他名义下论述的。苏联学者扩大了传统意义上对技术哲学的解读范畴,将技术史、技术的哲学问题、技术科学的方法论和历史、设计和工程技术活动的方法论和历史等问题不同程度地纳入到技术哲学领域。在这样的背景下,苏联技术哲学特别是技术科学的哲学问题研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
在探讨技术价值论时,苏联学者往往把科学和技术放在一起,将它们当作同一个事物来论述。苏联学者Д. М. 格维希阿尼(Д. М. Гвишиани)和С. Р. 米库林斯基(С. Р. Микулинский)曾这样概括科学技术的价值:“科学技术革命正在改变社会生产的整个面貌,改变劳动条件、劳动性质和劳动内容,改变生产力的结构和劳动社会分工的结构以及改变社会的部门结构和职业结构,它正在引起劳动生产率的迅速提高,正在影响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这其中包括改变文化、生活习惯、人们的心理、社会与自然界的相互关系,它正在导致科学技术进步飞速发展。”不难看出,这里既涉及科学技术的自然价值、人本价值,又涉及科学技术的经济价值和社会价值。
苏联技术价值论原则主要体现在对工程技术人员道德的要求和对技术思想的审美评价上。И. А. 杜德金娜(И. А. Дудкина)认为,共产主义的人道主义理想要求苏联工程师们抛弃单纯的技术主义立场。在发达的社会主义社会中,工程技术人员的任务是实现现代科学技术革命的“人道主义方案”,是使劳动条件、劳动工具和劳动手段人道主义化,使它们最适合于人的本性,使技术“具有人性”。Г. И. 舍梅涅夫(Г. И. Шеменев)认为,对技术的审美评价不同于对技术理论的评价。技术理论的评价更多考察技术的可靠性、高效性以及工艺水平等方面。而对技术的审美评价应秉承三个原则:第一,结构上的内容与形式的统一;第二,它的使用方法的轻便性和灵活性;第三,技术思想的新颖性和独特性。对技术所进行的审美评价体现了技术因素与社会因素的不可分割性。总之,随着技术哲学的不断成熟与完善,上述技术价值论的各个方向势必最终走向独立,成为拥有自己独特研究对象、研究方法和研究队伍的独立学科。而且从本体论到认识论、再到价值论,技术哲学越来越走向大众生活,走向实用。
四、党性原则解禁期:全面开放与融合的俄罗斯技术哲学
应当说,苏联哲学界对西方技术哲学问题的关注开始于20世纪70年代,那时主要以批判为主。到20世纪80年代,伴随着对全球性问题的热烈讨论,苏联学者对于西方技术哲学的关注呈上升趋势,并开始有了较为客观的评价。最终到了20世纪90年代,伴随着西方技术哲学思想的逐渐引入,其技术哲学才开始与世界技术哲学接轨。1990年9月23日,第十届全苏科学逻辑学、科学方法论和科学哲学大会在白俄罗斯国立大学召开。这次会议是为了即将于1991年在瑞典举办的第九届国际科学逻辑学、科学方法论和科学哲学大会做准备。会议提出了13组议题,尽管这些议题大多是科学逻辑学、科学哲学和科学方法论的内容,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一组议题名称是“技术哲学和技术科学的方法论(философия техники и методология технических наук)”,这是苏联时期第一次以公认的提法称呼技术哲学。
可以说,苏联时期技术哲学研究成果不但丰富了世界技术哲学宝库,也为当代俄罗斯技术哲学的进一步发展奠定了可靠基础。如今俄罗斯技术哲学正朝着民族化和国际化相结合的方向继续发展,其核心研究机构是技术哲学研究小组,哲学教授В. М. 罗津任该小组主要负责人。小组主要研究方向是技术哲学、科学技术知识和工程活动及方案的方法论研究、工程技术伦理学以及计算机哲学—方法论问题。小组成员的主要著作有:В.М.罗津等人合著的《技术哲学:历史和现实》、В. Г. 高罗霍夫(В. Г. Горохов)的《工程技术哲学的历史及其在现代文化中的作用》、В. М. 罗津的《心理学与人类文化的发展》和《视觉文化与认识——人怎样观察和理解世界》等。
在回顾技术哲学的历史发展时,俄罗斯学者们注意到,“技术哲学研究的困难不仅与这项研究远远超出技术知识和技术科学方法论问题的研究范围有关,而且还同该研究包括各类问题的庞杂综合——如技术与人的关系,技术与自然界的关系,技术与存在的关系,技术在社会文化界中的地位,对技术创新和科技进步的评价,对技术进步的社会条件、经济条件、社会心理条件和技术进步后果的评价,对技术与劳动、工程活动与技术、技术与周围环境的相互关系以及对科学技术进步的生态后果的评价等问题相联系。”在此基础上,俄罗斯学者将技术哲学研究分为四大方面,他们指出:“如果分析一下作为各种技术观念基础的那些问题,那么我们就会区分出决定了技术研究方式的四种组织构成关系,它们是:技术与人,技术与自然界,技术与存在,技术社会文化界。”可见,在技术哲学的上述研究方向中,一方面保留了苏联时期原有的关于技术本体论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增加了现代西方技术哲学界所关注的技术文化学的内容,它是以往技术价值论和技术社会学问题的延伸。
关于技术与文化,俄罗斯《哲学问题》杂志曾在1993年第10期上发表文章指出:“在刊登20世纪技术哲学经典原文的同时,本刊编辑部想再次强调技术在现代文化和现代人的整个生活中的重大作用,以及技术哲学在现代哲学思想总体图景中的重要性,但是很遗憾,在我国的文献中,对于技术哲学问题的研究还很薄弱。本刊编辑部打算今后继续讨论技术哲学的各种现实问题。”俄罗斯著名哲学家В. С. 斯焦宾(В. С. Стёпин)迫切强调文化的一体化过程,认为总有一天,无论是在文化和社会问题的相互作用中还是在文化与技术进步的相互作用中的综合性的系统进程所起的作用,会使我们理解“自然、技术、文化和精神的一体化”。他对于技术与文化关系的研究更多反映在他对“技术文明”的思考中,相关论著有1994年出版的《技术文明文化中的世界的科学图景》(Научная картина мира в культуре техногенной цивилизации)、1999年发表的《技术文明的价值基础和前景》(Ценностные основы и перспективы техногенной цивилизации)、2011年出版的《文明与文化》(Цивилизация и культура)等。学者们还指出,当前俄罗斯技术哲学界仍关注的技术哲学难题有:如何能够将技术哲学的成果整体化?技术的二难推理——技术是自主的,还是其他东西的异在?在论述技术本质时,是否应直接涉及技术与文化构思和内容的关系?能否出现脱离文化背景的全新的技术?这也正是我们应当认真思考的问题。
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技术哲学国际化的重要表现就是组织召开世界哲学大会,并参加国际技术哲学(SPT)学术会议。1993年8月22—28日,第19届世界哲学大会在莫斯科举行,来自世界各地的800多名哲学专家和学者参加了这次大会。其中包括加拿大著名哲学家邦格、美国哲学家罗蒂、法国哲学家利科尔、印度哲学家穆尔蒂、意大利哲学家阿伽齐,以及俄罗斯著名哲学家弗罗洛夫、斯焦宾、列克托尔斯基、奥伊则尔曼等人。此次会议的主题是“转折点上的人类:哲学的前景”。会议四个主题报告分别是:俄罗斯哲学家斯焦宾的报告《哲学与未来形象》,探讨了哲学与文化的转型及未来重建问题。俄罗斯哲学家列克托尔斯基的《现代人道主义:理论与现实》,主要论述世纪之交人和人类的发展及人道主义的实现问题。加拿大哲学家邦格的报告《技术文明的命运:进步的代价》,主要谈论西方工业技术文明或文化的前途、命运和出路。塞纳加尔哲学家恩狄艾依的《新思维:传统与创新》,主要阐述世纪之交中文化的批判继承和创新问题。2013年7月4—6日,由国际技术哲学协会(SPT)主办的第18届国际技术哲学学术会议在葡萄牙里斯本科技大学召开,来自不同国家的150多位学者参加了此次会议,其中就包括俄罗斯著名技术哲学家В. Г. 高罗霍夫,他在会后发表论文《技术哲学中的新趋势》,并指出技术正处于信息时代,在技术哲学中形成的新趋势主要表现在如下方向:现代技术的社会—哲学问题、政治学问题和伦理问题。这与现代技术对世界的影响显著增强相联系,这不仅体现在对科学的影响上,还体现在对日常意识和生活方式的影响上。上述情况表明,苏联解体后俄罗斯技术哲学与西方技术哲学充分对话与交流,形成国际化的发展走向。
在当今世界技术哲学的总体图景中,不但有苏联-俄罗斯技术哲学与西方技术哲学趋同融合的过程,还存在着二者趋同融合的趋势。其中,最明显的表现就是西方技术哲学从关注技术价值论问题开始转向关注技术认识论问题,而对于技术认识论的研究在苏联时期就已经有着较为悠久的历史。俄罗斯社会已经融入全球性发展的时代洪流,俄罗斯文化包括它的技术哲学,无法像苏联时期那样,走自我封闭、孤立发展的道路。整个国际文化思潮必将给俄罗斯技术哲学带来越来越大的影响;同时,孕育着新的革命的现代科学技术,也正向俄罗斯技术哲学提供愈来愈尖锐的挑战和发展机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