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辛弃疾何以“胸中今古,止用资为词”

2022-10-22江苏巩本栋

名作欣赏 2022年28期
关键词:辛弃疾

江苏 巩本栋

在中国文学史上,能称为伟大文学家的人物并不多,而辛弃疾就是这为数不多的伟大文学家中的一位——一位伟大的爱国主义词人。他以词为形式,生动形象而又深刻地表现了他对国家和民族前途与命运的强烈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感,创造了雄奇刚健而又温婉悱恻的新词风,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辛弃疾的词现在保存下来的有六百多首,这在两宋文学家中毫无争议地居第一位。辛弃疾的文章不多,现在保存下来的,主要是《九议》和《美芹十论》,集中地表达了他对宋金政局和战和形势的看法,表达了他以战而求恢复的政治、军事主张。辛弃疾的诗歌也不多,现在保存下来的仅一百多首,属于理学诗一派,有一定的成就。但显然辛弃疾的诗文成就不能与他的词相比,所以他的文名和诗名为词名所掩,自有原因。

以辛弃疾的才华,当然绝没有只擅词而不能诗的道理,正如南宋的刘辰翁所说:“顾稼轩胸中今古,止用资为词,非不能诗,不事此耳。”(《辛稼轩词序》)我们在这里想提出的问题是,何以辛弃疾胸中今古,止用资为词,却不事诗?为什么辛弃疾一生创作了那么多优秀的词,却很少写诗?

一个作家为什么特别喜欢某种文体而不太喜欢另一些文体,这恐怕是一个只有起古人于地下才能真正得到回答的问题。不过,我们在这里也完全可以给他拟出若干答案。

比如,他的兴趣和爱好就是一个重要原因。他天生就喜欢作词,而不喜欢作诗,别人也干预不了。就像某人一听到古琴就迷上了古琴,或者一听到古筝就喜欢上了古筝,一听到二胡就喜欢上了二胡一样。

再就是他的师承。南宋陈模《怀古录》卷中记载:“蔡光工于词,靖康间陷于虏中,辛幼安尝以诗词参请之。蔡曰:子之诗则未也,他日当以词名家。”《宋史》本传又记辛弃疾尝师从金国著名词人蔡松年(据研究,辛弃疾在青少年时期两赴燕京应进士试,曾以诗词向蔡松年请教)。其实,不管辛弃疾是师从蔡光还是蔡松年,有一点大概不用怀疑,那就是他青少年时期在词的创作上已显示出卓越的才华,并且曾得到过名师的指点。他一开始就遇到了一个好老师。这种师承,在辛弃疾后来的生活和创作中得到了极大的发挥,并成为其取得杰出成就、蔚为大家的重要原因之一。

如果我们再进一步追问,这里面除了个人的兴趣爱好和师承等因素外,是否还有其他缘故呢?我们以为,这就需要从稼轩的词体观念和特殊的生活经历去探讨了。

词本自民间孕育发展而来,它反映社会生活的面是相当广泛的。然而,自中晚唐五代士人涉足词的创作以来,词的艺术表现技巧虽多有提高,但其花间樽前应歌而作、娱宾遣兴的功能和作用,则被片面地强调了,因而其题材和主题的范围也就大大地缩小了。词中言情的因素,诸如男女恋情、悲欢离合等题材,被突出地继承和发展了,而其他方面的题材,尤其是一些重大的社会政治题材,则愈益少见,以至于五代之时,词与诗的创作趋向已有明显不同。比如欧阳炯在西蜀做宰相,朝中大臣都喜欢摆阔,他却很俭朴,还模仿白居易的《新乐府》,作过五十首讽喻诗,呈给皇帝孟昶,并受到嘉奖,赏了很多金银绸缎。然而,当他为《花间集》作序的时候,对浮艳绮靡的词风,却赞赏有加。他形容当时的词风说:“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自南朝之宫体,扇北里之倡风,何止言之不文,所谓秀而不实。……乃命曰 《花间集》,将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毫不讳饰,完全是一种欣赏的态度。再如牛希济,曾作过《文章论》,主张诗文创作要有补于教化,臻于治道。但你看他收在《花间集》里的词,仍是绮艳一路。

总之,诗文言志载道,可用来写较严肃重大的题材,而词则缘情绮靡,为艳科、小道,更适合于写个人的情感生活等。诗道尊而词体卑,词不能与诗等量齐观,至北宋已成为一种被世人所普遍接受的观念,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则。

苏轼不满于一般词人的偎红依翠、浅吟低唱,意欲创新开派,他以诗为词,拓宽词的创作疆域,并提出词为诗之裔的观点,虽然其主观上并非要从根本上改变人们诗尊词卑的观念,但无疑在客观上有提高词体地位的作用。

靖康难起,中原陆沉,战争的血与火给了作家们以极大的刺激,整个文坛风气为之一变。昔日花间樽前的小词,也成了表达爱国情感的重要文学样式。这对推动人们词体观念的改变所起的作用,是十分巨大的。

生活于南宋前期的辛弃疾,对词坛的传统和词的发展当然十分清楚,他对词体的态度,是推尊而非卑薄,也很显然。这可从以下几个方面来看。

首先,辛弃疾自年轻时就对词的创作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显示出卓越的创作才能,南归后,他在创作上更是专力于词,声名甚著,其所作词不仅数量上居有宋词人中第一位,而且其成就又被后人公认为第一流。这一创作实绩本身就说明辛弃疾对词体的重视和推尊。我们不能想象,一个卑薄词体的人会成为文学史上的伟大词人。

其次,从词的功能和表现题材看,词之所以被认为是小道,不足以与诗相比,主要是因为其功能的单一(如娱宾遣兴)和反映生活的褊狭(如多写儿女之情)。然词发展至辛弃疾,由苏轼所大力进行的词的题材的开拓和词风的革新,又得到了极大的发展,所谓“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并没有夸张。而这种为提高词的功能所做的努力,当然应该是以对词体可以如此运用和如此反映社会现实的认识为前提的。

第三,从艺术手法上看,辛弃疾在创作实践中自觉不自觉地将诗歌中常用的比兴手法运用到词中,这也可以见出他对词体的重视。词源于民间,自晚唐五代以来始转入文士之手,又多以短曲小令写艳情,自与比兴无涉。北宋初,词人承晚唐之习,情形大致依旧。至苏轼以诗为词,有意识地在词的创作上造成一种新风气,比兴手法始偶尔被引入词中。其后周邦彦也时用比兴之法,然所写多为个人身世之感。靖康难起,中原沦丧,宋室南渡,抗金收复一时成了南宋士人所面临的重大课题,以词寄托其政治情感的作品也开始出现,如岳飞的《小重山》(昨夜寒蛩不住鸣),陈亮的一些寄托微言的词等。而对辛弃疾来说,由他自北南来的身份所决定,他比别人更面临着许多来自外界和心理上的、有形的和无形的限制与约束。因此,当他以词的形式反映现实、抒写爱国情志时,他有时就不得不委婉其词,隐晦其意,有意识地使用诗中的比兴艺术手法,从而也就比苏轼和周邦彦以及他同时代的人更前进了一步。比如他的著名词作《满江红·暮春》《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青玉案·元夕》《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和《祝英台近·晚春》等。其比兴手法运用之娴熟,家国兴亡之感寄寓之深,都是为后人所称道的。因此,无论从观念上还是从实际的创作上看,辛弃疾对词的地位和作用的重视,都是很显然的。

值得注意的是,辛弃疾的文学观念,还不仅在于他对词体的重视,而且还在于他有意识地利用了词为小道的观念,为自己的创作大开了方便之门。由于文人词自晚唐五代以来便与现实政治的疏远,由于它被普遍地视为一种不登大雅之堂、不能与诗文相提并论的小道,所以它也一向不被统治者及其理论家认为是重要的、必须去加以干涉的文艺样式。辛弃疾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从而在一定意义上使得词的功能、作用和竞争力,在他那里得到了空前自由的发挥。

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退居上饶不久的辛弃疾,曾与分司信州的坑冶司干官李泳过从唱和,集中现存词数首。其中《水调歌头》一词有序曰:

提幹李君索余赋“秀野”“绿绕”二诗,余诗寻医久矣,始合二榜之意,赋《水调歌头》以遗之。然君才气不减流辈,岂求田问舍而独乐其身耶?

李泳虽当时为坑冶司幹官,但显然并不甘于此职而多有牢骚。看辛弃疾稍前所作的同调词《再用韵答李子泳提幹》,起笔就说:“君莫赋《幽愤》,一语试相开:长安车马道上,平地起崔嵬。”就可以知道。李氏既不得意,与辛弃疾过从,便也不免动了求田问舍的念想,请辛弃疾为其扬州所置居所的亭榭(即“秀野、绿绕”)题诗。辛弃疾没有答应李氏的请求,而是作词一首,涵括二语。“寻医”,语出东坡诗《七月五日》二首其一:“避谤诗寻医,畏病酒入务。”南宋施元之注:“法令所载,‘寻医’为去官,‘入务’乃住理,诗中所用盖出此。”又引《旧唐书·陆贽传》中语:“避谤不著书。”王十朋注则引师尹曰:“诗寻医,谓不作诗也;酒入务,谓止酒不饮也。”辛弃疾用寻医一语拒绝李泳的要求,其原因不难理解。诗要言志载道,与现实政治更贴近,搞不好便有可能遭来横祸。以诗得祸,在唐有刘禹锡作《元和十一年自朗州承召至京戏赠看花诸君子》《再游玄都观绝句》被贬,在北宋则有著名的“乌台诗案”在册,东坡因作诗讽刺新法和朝廷权臣,险些丢了性命(“秀野”一语便出自《乌台诗案》中东坡的《司马君实独乐园》诗:“中有五亩园,花竹秀而野。”)。而作词既属无关宏旨的小道,也就尚没有因之罹祸的先例。辛弃疾淳熙六年曾作《摸鱼儿》(更能消几番风雨),据后来罗大经《鹤林玉露》甲编卷一所云:“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见此词颇不悦,然亦终不加罪,可谓至德也已。”其实,并不一定是孝宗宽大为怀,而是词为小道的观念如此,故可不加干涉罢了。辛弃疾正是利用了时人的这种观念,才避谤不作诗,却以词为陶写之具,将二榜之意加以发挥的。且看《水调歌头》一词:

文字觑天巧,亭榭定风流。平生丘壑,岁晩也作稻粱谋。五亩园中秀野,一水田将绿绕,稏不胜秋。饱饭对花竹,可是便忘忧。 吾老矣,探禹穴,欠东游。君家风月几许,白马去悠悠。插架牙签万轴,射虎南山一骑,容我揽须不?更欲劝君酒,百尺卧髙楼。

上片由所题匾额推想李泳扬州所置房屋和园林一定很优美风雅,故下片便期待以后有机会前去拜访。然而,纵有优雅的园林可赏,有万卷藏书可读,就可以忘记忧愁吗?答案是否定的。“射虎南山”,以李广比李泳,透露出李泳同时也是词人自己内心的忧愤。

辛弃疾又有《醉翁操》一词,序曰:

顷余从廓之求观家谱,见其冠冕蝉联,世载勋德。廓之甚文而好修,意其昌未艾也。今天子即位,覃庆中外,命国朝勋臣子孙之无见任者官之。先是,屡试甄录元祐党籍家。合是二者,廓之应仕矣。将告诸朝,行有日,请余作诗以赠。属余避谤,持此戒甚力,不得如廓之之请。又念廓之与余游八年,日从事诗酒间,意相得欢甚,于其别也,何独能恝然。顾廓之长于楚词,而妙于琴,辄拟《醉翁操》为之词以叙别。异时廓之绾组东归,仆当为买羊沽酒。廓之为鼔一再行,以为山中盛事云。

长松,之风。如公,肯余从,山中。人心与吾兮,谁同?湛湛千里之江,上有枫。噫!送子于东,望君之门兮,九重。女无悦己,谁适为容?不龟手药,或一朝兮取封。昔与游兮皆童,我独穷兮今翁。一鱼兮一龙,劳心兮忡忡。噫!命与时逢。子之所食兮,万钟。

即便是弟子所请,不得不有所作,仍然是只作词不肯破戒作诗。对弟子将仕之美好祝愿、师弟子惜别之真情,与劳心忡忡的自怨自叹,不用诗来表达,却可以同样地在词中得到抒发。这也是要从词体观念和主观意识上去加以解释的。

再看他的《兰陵王》一词:

己未八月二十日夜,梦有人以石研屏见饷者。其色如玉,光润可爱。中有一牛,磨角作斗状。云湘潭里中有张其姓者,多力善斗,号“张难敌”。一日,与人搏,偶敗,忿赴河而死。居三日,其家人來视之,浮水上,則牛耳。自后并水之山,往往有此石。或得之里中,辄不利。梦中异之,为作诗数百言。大抵皆取古之怨愤变化异物等事。觉而忘其言,后三日,赋词以识其异。

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苌弘事,人道后来,其血三年化为碧。郑人缓也泣:吾父攻儒助墨,十年梦沈痛化余,秋柏之间既为实。相思重相忆。被怨结中肠,潜动精魄,望夫江上岩岩立。嗟一念中变,后期长绝。君看启母愤所激,又俄顷为石。难敌,最多力。甚一忿沉渊,精气为物,依然困斗牛磨角。便影入山骨,至今雕琢。寻思人世,只合化,梦中蝶。

梦中可作诗数百言,而醒来却填词记其事(“觉而忘其言”者,实是托辞),其避忌心态,又不是仅从词体观念就能得到完全解释的了。

辛弃疾是一位由北方金朝统治区南归宋廷的士人,这在当时有一个称呼,叫“归正人”。显然,这种称呼带有一种轻蔑的意味,而且实际上归正人所受到的待遇,也要比其他人低。因为按南宋朝廷的规定,即使是归正的官员,一般也只是允许添差某官职,而不厘务差遣,即只给一个闲散的官职而并无实权。如举城南归的范邦彦,本当超授,也只是给了个添差湖州长兴丞的闲职。王友直率军南归,亦仅授复州(今湖北天门)防御使。同样,辛弃疾以“归正人”的身份,被授以江阴签判的闲散文职,也并不奇怪。

辛弃疾未必十分在意个人的得失,而且事实上他南归后仕途尚属顺利,由江阴军佥判、广德通判、知滁州,而跻身一方帅臣。但在一些朝臣和士人心目中的归正人的特殊出身,以及因此而受到的一些或隐或显的轻视、排斥和沮抑,又不能不如阴云一般时时掠过其心头,给他本就因恢复之志难展而忧愁痛苦的心灵,更抹上了一层阴影。

在《美芹十论·防微》一篇中,辛弃疾曾不避嫌疑,专论及归正人问题。在此篇文章中,他大声疾呼道:“臣愿陛下广含弘之量,开言事之路,许之陈说利害,官其可采,以收拾江南之士;明诏有司,时散俸廪,以优恤归明、归正之人。外而敕州县吏,使之蠲除科敛,平亭狱讼,以纾其死蓄愤、无所伸愬之心。”而在此篇之末,他又引述了《战国策·赵策三》中的一个著名故事,他说:

臣闻之:鲁公甫文伯死,有妇人自杀于房者二人,其母闻之不哭,曰:“孔子,贤人也,逐于鲁而是人不随。今死而妇人为自杀,是必于其长者薄,于其妇人厚。”议者曰:“从母之言,则是为贤母;从妻之言,则不免为妒妻。”今臣之论归正归明军民,诚恐不悦臣之说者,以臣为妒妻也。惟陛下深察之。

“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余,以为宁逆人也,故卒吐之。”(东坡语)辛弃疾如此不避嫌疑地要专论归正人问题,尤其是这段不无辛酸悲慨的坦言,当然绝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有感而发,它真实地反映了辛弃疾那颗志欲恢复而又深恐终遭摈斥、无所作为的矛盾和痛苦的心灵,反映了当日许多南归士民共同面临的生存窘境。以至于在 《淳熙己亥论盗贼札子》中,他会有下面如此痛切的话:

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况陛下付臣以按察之权,责臣以澄清之任,封部之内,吏有贪浊,职所当问,其敢瘝旷,以负恩遇。自今贪浊之吏,臣当不畏强御,次第按奏,以俟明宪。庶几荒遐远徼,民得更生,盗贼衰息,以助成朝廷胜残去杀之治。但臣生平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顾恐言未脱口而祸不旋踵,使他日任陛下远方耳目之寄者,以臣为戒,不敢按吏,以养成盗贼之祸为可虑耳。

“顾恐言未脱口则祸不旋踵”,那种被猜忌、怀疑和排斥的归正人的身世感和忧谗畏讥、隐忍怨艾的心态,使他不得不十分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以免是非。所以,其生活中十分谨慎,不肯轻发一言,以避诗祸,也就不难理解了。

猜你喜欢

辛弃疾
辛弃疾的抗金岁月
辛弃疾“打土豪”
辛弃疾是一名剑客
辛弃疾: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
辛弃疾也是“及时雨”
辛弃疾作词限酒
义斩义端
大材小用
文武双全的辛弃疾
辛弃疾:做不成英雄,只好当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