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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鸦村的生态之光

2022-10-22散文鲁宗一

滇池 2022年10期
关键词:老鸦猴子

散文 鲁宗一

老鸦潭

老鸦潭不大,方圆不超过二十余米,可是潭水很深,墨绿色的潭水在四周高大的老黄栎、大蓬树影映罩下,显得格外阴森。老鸦潭是青苔河上游的一座大水潭,潭边站立着成群的老鸦,那些老鸦们举头观望从十几米悬崖一泻而下直落潭水激起无限涌动并向四周扩展的千层波纹,有的老鸦站在水边目不转睛搜寻着水面上潭边草丛间游鱼的动静,有的老鸦干脆藏在潭边大栎树上的枝叶丛中,眼睛直溜溜紧盯着潭边草棵里鱼儿的动静,站在树上能清晰看见水边草棵里的鱼白肚,在水潭边倒还让水波刺得睁不开眼睛,把白色的鱼肚皮看成白水泡。

藏在树枝上的老鸦,它们见过潭里的小龙蛙游出水面时,喷云吐雾,两眼闪金光,让老鸦们惊慌失措、晕头转向。小龙蛙每次出现都会有几只老鸦晕头转向、倾倒在潭里淹死,树上的老鸦是亲眼目睹自己的老伙伴晕倒落入深潭的下场。这些老鸦们变得老谋深算,总是在盘算什么时候抓到一条鱼,小鱼也行,死鱼更好,不用费力,一个俯冲饱餐一顿。

抓不到鱼的时候,这些老鸦们叫声凄惨,眼珠子发红,乱作一团,就像一窝被火熏晕的老马蜂,四处乱蹿,潭边有一条通往老鸦村的路,可是人们非常惧怕那饿老鸦一个俯冲挥爪抓人,有两个老人从潭边走过,在潭边最近的路上,一个被啄掉耳朵,一个被啄碎眼珠子,身上背的东西全都被饿老鸦吃光。从那以后,路过老鸦潭的人就像小鸡惧怕老鹰似的躲躲藏藏,过路的人要么拿着一根柴棍,要么手里抓着一个石块,谨防饿老鸦的突然袭击。为了防备不测,许多人都不走老鸦潭,而是绕个半圆进老鸦村。正半圆的弯道边上有一座高耸的悬崖,整座悬崖怪石嶙峋,在高高的半山崖上有一道红褐色小石房,小石房上不沾天,下不着地。说是小石房,其实只是一道屋门的模样,门洞也不深,夕阳映照时,石房门洞底呈红褐色底板,老鸦村的人每五年把仙逝的灵魂牌写好搭十几道木梯放进门洞。

小石房悬崖下的道路窄得只能两人挤着勉强通过,三个人过就要被挤掉一人到下面的深箐里去。可是,老鸦村和村后山的人们为避免被饿老鸦袭击,就走小石房山路。

有一次,一位撒依姑娘做新娘要嫁到老鸦村去,送亲的队伍人多势众,迎亲的一匹枣红马,新娘戴着红面喜纱身子一颠一颠地走在第一群人中间,后面一匹乌黑马走在后一群人的中间,骑黑马的是新娘的哥,新娘哥身上还挎着一支火药枪。离老鸦潭不远,老媒婆就把前面饿老鸦的情况告诉大家,问大伙走哪条路,大伙望望骑在黑马上的新娘哥,身材魁梧,还挎着枪,威武得像要奔赴战场的轻骑兵,于是一致赞同走老鸦潭,前面挎着酒葫芦的毛小伙还大声吼叫:饿老鸦算什么,几只老黑鸦两枪就打得它魂飞魄散,见老鸦鬼去!

新娘的队伍直插老鸦潭,老媒婆大大咧咧走在前面,她看见老鸦潭的水还是那么碧绿。她好多年没走老鸦潭了,走小石房绕半天路,今天她要大模大样地走一回,她昂着头挺着圆鼓鼓的胸脯,没有一丝老媒婆的黏糊像。

忽然,老鸦潭边的老栎树枝“咯吱吱”震山响,整个老鸦潭漆黑一片,老媒婆还没弄清咋回事,两眼一黑被一群饿老鸦四仰八叉掀翻在地,睁开眼睛,左耳根辣乎乎的,伸手一摸一把血,原来左耳被饿老鸦抓掉了,她还看见左耳像一条陆地上的鱼在地上拼命地蹦跳着,拾起来一看像一片枯竭的黑木耳。

新娘哥听到老鸦的叫声,翻身下了马,拖着那支枪走几步,拉了一下枪栓,听到一声轰响后失去了知觉,醒来右大腿麻辣得不像自己的大腿,伸手一摸麻痛得哼叫起来,昏了过去,醒来摸到腿根处也是一把血,只是没有疼痛,全身湿淋淋地躺在路边的黄栎树下,是一阵狂风暴雨让他醒过来,醒过来后他的周围都是震耳欲聋的人喊马嘶声。

新娘被人们围在人群中间,喜头花巾盖着头,看上去安然无恙。

原来新娘是被那“轰隆”的雷声护住的,饿老鸦们已经在“新娘”头顶上空盘旋着嘶叫着,饿老鸦们早就在老黄树枝上盯着新娘一晃一晃的头顶,它们认为这是目中没有雄踞老鸦潭饿老鸦的表现,也是好长时间以来第一次浩浩荡荡闯进老鸦潭领地的入侵者,这新娘就是入侵者的头,更是饿老鸦们首要对付的头号人。可是新娘走在人群中,头上又蒙着喜头巾,不好下手,才突然袭击了老媒婆和新娘的哥。

袭击新娘的瞬间,鹅老鸦们从树上挥翅俯冲,老鸦潭上空一个炸雷轰响,潭里激起数十米高的水柱,千层的波浪翻滚,一对闪烁的石蛙眼光芒四射,一个石蛙的影子腾空而起喷云吐雾。一阵倾盆大雨夹着鸡蛋般大的冰雹,刚刚展翅张大翅膀的饿老鸦被冰雹折断翅膀,落在潭边扑腾,落在水里的则是扑打两下水花就像死鱼一样浮在水面上忽起忽落。所有的鸦群都成了落汤鸡。轰鸣过后的饿老鸦毛在老鸦潭上空飞舞,一阵雷雨过后树梢上、石头上、潭边上到处都是一片黑压压的饿老鸦毛。

新娘得救了,新娘的名字叫阿妮吉。

新娘是被潭里的石蛙搭救的,这个石蛙终于变成小龙蛙,飞升到石峰崖的大石门上变成古铜色的石蛙龙佛像,人们称它为:小龙蛙。

小龙蛙有时还是在老鸦潭里,有时在大石门上,大石门上的小龙蛙只有老媒婆才见过,老媒婆说行善成龙的小龙蛙浑身发亮,两眼放光。小龙蛙的事在老鸦村和附近的其他村子流传。老鸦村的人都喜欢走大石门下的路,虽然路窄绕路,需要多走半个时辰。但是人们都走这条路,走这条路有安全感,人们还称大石门为龙蛙佛。它会保佑来往过路的人,确保路人平安。

那个被救的新娘嫁到了老鸦村,她那小男人叫布多,能耕善种,家里牛羊成群,小两口恩恩爱爱,和和睦睦,过着甜蜜的小日子。十几年过去,这个当年貌美似花的新娘就像当年一样苗条得像荞把似的。就是没有给布多生下一男半女。

这个阿妮吉操持家务,十分勤劳。早晨阿妮吉和布多一起赶着牛羊上山放牧。到山上,布多砍柴劈柴,阿妮吉割山茅草或搂干松毛,一早一大背篓,柴砍满了,草割满了,两人一起吆喝着牛羊赶着回家,阿妮吉背着草箩在前引路,布多背着柴块在后挥鞭赶牲口。两口子无忧无虑,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好。

一天早上,两口子赶在着牲口回来,布多半路上不小心踩了一个鹅卵石,摔了一跤。脚脖子一下子肿得像坠着个小馒头,伤筋动骨一百天,布多只好在家敷些草药养伤。

阿妮吉一个人忙里忙外,招呼牲口,她一个人吆喝牲口上山,回来背上的干草一根不少,赶着牲口从来没掉队一只羊。

一个晴朗的早晨,阿妮吉赶着牛羊到山上,在一片树林间割山茅草,忽然听到不远处的沙沙声,阿妮吉以为是山猴子,树叶积厚的地上跑过两三只竹鸡,拖着漂亮羽毛的锦鸡在栎树上惊慌失措地上蹿下跳,红腹松鼠在不远处的松枝头吱吱地叫个不停,还不时有几个被啃咬一半的松果掉落地上……

“沙沙”声近了,定眼一看,一个头发胡子白花花的老头模样的人走近阿妮吉,那人的脸庞红白亮灿,笑眯眯地走近阿妮吉:别怕,我认识你,别怕……

那白胡子轻轻地走过来,把阿妮吉紧紧搂在老黄栎树上,阿妮吉觉得天旋地转,迷迷糊糊听见自己“啊啊”的叫声……

后来的几天早上,就在那片树林子里阿妮吉又见到白胡子,白胡子说,他住在大石门,名叫小龙蛙,阿妮吉望着这个蛙嘴唇厚嘴壳,鼓眼睛的龙蛙,她觉得她与这龙蛙有缘分又有点奇怪。一天早上,阿妮吉与龙蛙幽会之后故意让他踩着一堆草木灰,小龙蛙走后,阿妮吉顺着他留下的草木灰脚印走,走到大石门崖下,那灰印无影无踪……从此以后,阿妮吉再也没遇见过这个叫小龙蛙的白胡子。

不久,阿妮吉怀了身孕,不到一年,阿妮吉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布多喜从天降,十几年了,老来得子,万分欣喜,百般照顾阿妮吉。儿子满月后,阿妮吉跟布多说要把家搬到大石门崖的路坎下,布多立马答应这件事,没过几个月就搬到大石门房下住了。

阿妮吉搬家后的日子越来越好过,她带头在房后放了一个石香炉,后来老鸦村的人都到这里烧香,这里香火不断,儿子长大考了武举,成了远近维持地方安全的武士,这个武士一直赡养老人,养老送终,还给他父母立碑怀念,武士有七个儿女,到老去世的那个晚上,房后的大石门里电闪雷鸣,倾盆大雨昼夜不停。后来老鸦村的人说,雷声是小龙蛙让武士一路走好,昼夜雨是小龙蛙为失去儿子悲伤而流下眼泪。

以后在大石门下几十里外的村人都到这里烧香,那小香炉香火不断,说那龙蛙神一直护着山水,林茂畜丰,风调雨顺。

过了好几十年,大石门崖下规划修林区路,要进山采伐老鸦山和老鸦山箐里的树林,大石门下十几家人都要搬回老鸦村。顺便把那大石门也要用炸药炸下来,都说这是迷信的窝点。

果然大石门被炸下来了,新林区路修通了,老鸦山被剃了个光头,那一围多粗的木材昼夜不停地往外拉,有些堆有房子高的木材没人拉,村民又不敢乱动,就腐烂在山箐里,伐木人却不停地向山箐深处采伐,老鸦村受到暴雨袭击,连夜冲走了九头牛,冲倒了十几间房子,好几间屋架都冲到老鸦潭里,从山上滚下水牛一般大的石头滚进三家人的住房,其中一家的老人被砸断大腿骨,齐腰深的苞谷苗连土带肥冲走整个山洼。

老鸦村的人聚拢来一起到被炸下一半的大石门烧香,说是触犯了小龙蛙。这些烧香人被伐木头头发现了,伐木头头找村里的村长说,不要相信迷信,再不要烧香了,那香炉被头头带人摔在路边的石头上。

村里人说,烧香的事可以不再搞,可是肯求伐木头头,停止山箐的树木砍伐,那头头说,砍伐木材不关村里的事。

雨季里老鸦箐里的山洪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凶猛,有好几家只好搬到半山坡上搭茅屋。

运送木材的汽车翻了六七辆,而且都是在大石门下的路道中翻车的,有两个驾驶员是车毁人亡,另外几个不是断腿就是肋骨断了几根,活下来的几个驾驶员七嘴八舌地说:下大石门坡,他们也是十分谨慎小心的,不知为啥,一个白胡子老头站在路中间双手举着一块黑布,驾驶员们眼前一片漆黑,刹车失灵,车一下就翻下深箐。

拉运木材的汽车停止了运送木材,山里一堆堆木材堆放沟边草坪上,没人敢翻动,几场雨水下过,木头上长满树菌,那菌子也没人采摘,就像一堆堆石头沉睡在山箐。

老鸦熊箐

在老鸦村山后,箐沟流水九曲八弯,最终还是流过老鸦村前,汇集阿木河向南流淌。有一年夏天,来了一只黑熊,这只熊大得出奇,身子圆滚得像大皮球一样,猎人桑沙第一次见了这熊魂飞胆丧,弩箭失手,跌倒在地。桑沙就把这熊叫鸦熊。他跟村人说这熊会飞,比利箭还快,桑沙的话在老鸦村一下子传开了,村里的族长乌甲当着全村说,山后老鸦熊箐来了一只鸦熊,大家进山一方面要小心防备,另一方面千万不要伤害老鸦熊。好多年没见过熊,老鸦熊箐没有熊,即使有也不过暂住三两天就走了。现在这熊住在老鸦熊箐的一个小水潭边的老鸡嗉树洞里,洞口在树丫里,洞口上搭了歪歪斜斜的树叉、野草、树花等,这熊走起来有时像人一样,熊后腿直立,幻变妇人,在树丛野草间摇手招人,几天后又来了一只雄熊,看来这雄熊是来保护老鸦熊的,他们是一对夫妻。

乌甲说:鸦熊来了,是个好兆头。箐里的树木一片葱绿,绿叶一浪高过一浪,碧绿的山茅草一荐接一荐,半山腰的荞花一片雪白,馨香四溢。

乌甲想留住老鸦熊,他把自家的老米酒兑了蜂蜜水背了一木桶米酒到花猫箐的水潭边,望着树洞没有动静,他把米酒桶放在水潭边,站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望见老鸦熊来吃米酒。过一会雄熊出洞了,那毛色黑乎乎的发亮,前后腿抱着树干,翘着屁股慢慢往下梭,梭两下停了,上面的雌鸦熊出洞了,抱着树干,翘着肥胖的屁股往下梭两步,就让雄熊的头顶着一步一步往向梭,它们真的太像人了。

它们顺着酒香闻到木桶边,雄熊把头伸进木桶噗嗤噗嗤猛吃几口,抬起头一边把嘴抬到雌鸦熊嘴边伸出红舌头,舔舐雌雄的嘴,随后转向一边,让雌雄把头伸进桶里吮吸起来,之后,两只熊一前一后吃米酒,直到雌熊舔嘴抬头转向一边,雄熊才把头扎进木桶猛吃起来,许多惊扰的蜜蜂在它的头上耳朵上飞来飞去,有的飞落到它屁股上,屁股对屁股直蜇刺,有的落在桶沿和桶里,雄熊也顾不及了,乌甲远远地望着雄熊两个拳头大的东西抿嘴笑。

老鸦村的人始终没有惊动这对鸦熊。雌雄一段时间分娩了,洞口的树身染红了雌熊的血,洞里不停地传来噢噢的叫声,小熊终于生出来了,还是一对双胞胎,一雄一雌。这熊也是会生的,它们要在这里定居和繁衍后代。小熊喜欢黑夜里的月光和星星,眼睛一眨一眨的往洞外看,慢慢地又喜欢刺眼的阳光,逐渐喜欢天上的太阳。再后来跟老鸦熊一起钻出树洞,在树洞前爬上爬下训练上树下树本领。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喜欢野草、清风、露水。在老鸦熊的带领下,它们学跳石坎、折树枝、还到岩缝间掏蜂蜜,弄得鼻青眼肿,在捕捉灰免时被免子耍得东倒西歪。

不久,它们就下到半山腰追捕食物,半路遇上大黄狗,小雄熊被大黄狗扑翻,大黄狗正要上前撕咬,老鸦雄熊猛扑过去,大吼一声一掌扑在黄狗脊梁骨上,黄狗惨叫一声,弓着背夹着尾巴没命地逃走了。

小熊渐渐长高了,长高了的两只小熊在树洞附近的树上蹿来蹿去,有时干脆在洞外的树上栖息而不回树洞,老鸦熊就把小熊送到对面的发波石房岩洞里。

老鸦村的乌甲又给村里讲了两条村约:一条是全村人一律不许到老鸦熊箐拾柴放牧,另一条是不许村人射杀惊扰老鸦熊,还要保护好老鸦熊不让外村人来伤害它们。村里的人们听了乌甲的话,一方面村里人害怕老鸦熊,另一方面那老鸦熊没有伤害过村人的一只羊和一头牛,花猫箐里很少有人进山,本来不大的老鸦熊箐水沟,自从来了老鸦熊,还有为了保护老鸦熊不进山或很少进山,本来不大的箐水沟,两年多时间,老鸦熊箐里一年四季清汪汪的山泉水溢满山水沟,人们就称这箐水沟为老鸦熊箐小河。

老鸦熊箐小河的水汩汩地流过老鸦村前。乌甲想出一个办法在老鸦村头把老鸦雄箐小河的水开挖一条水沟引到离村不远的那片雷响田里,还在村前的沟旁陡坡处修建一间水碾房,水碾房虽然是茅草盖顶,由于老鸦熊箐小河水四季长流,碾房四季碾米磨面都没停过一天,给老鸦村减轻过去舂米磨面的许多体力活。乌甲说这是老鸦熊给老鸦村带来的吉祥事。

老鸦村里正传颂着老鸦熊的事。有一天,老鸦村下了一场暴风骤雨,不知什么原因,碾房的冲水道闸被暴雨冲毁,大水冲着碾盘飞转,碾盘上的石磨也被碾盘带得飞转起来,而且发出轰轰空响,那浅黄色的洪水一直不停地翻涌着冲向碾房,眼看洪水不仅要冲坏碾盘石磨,还要将整座碾房都冲毁坍塌。雨不停地在下。

老鸦熊那天在箐里追一灰兔,追着追着不知不觉追到老鸦村前,那只卷吸肚皮灰兔奋力一蹦跳进猎人桑沙家的大门,灰兔蹦跳的那瞬间,天空打了个大炸雷,震得老鸦村轰响,随后暴雨倾盆而下,老鸦熊急急忙忙往回赶,还是被淋得像只落汤鸡似的一步一摇拖着沉着的步子走到村头,看见碾房被冲毁的闸门和倾泻而下的洪水,屁颠屁颠地在闸门口来回走三圈,看见沟坎上有一块大石头,老鸦熊围着大石块绕了一圈,它一下子抬起大手掌向石块拍去,只见了那石头轰隆巨响滚向闸门口,不偏不倚停在闸门口。乌甲从山后下来,看到碾房安然无恙,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猎人桑沙听说老鸦熊在追赶他家的小灰兔,桑沙更是百般仇恨老鸦熊,那灰兔是桑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逮到的,他一连十几天在老鸦山顶上,卷着蓑衣一半当垫一半当被。在一天拂晓时才活活逮到这只灰兔,这是一只公灰兔,他还准备再逮一只母灰兔,让它们成一对夫妻,并把它们驯养起来,可是公灰兔还未成家,还差点落入老鸦熊手。

桑沙现在不仅嫉恨老鸦熊,他定下一颗心:要杀掉老鸦熊。

原因是:桑沙的媳妇肖微进山砍细柴,走过花猫箐口时,在一蓬密林树从旁突然遇上了整个魁伟的老鸦熊,老鸦熊横着身子像一堵耸立的岩石口吐白沫挡在肖微的面前。

肖微放下竹篮,全身急出一身汗,手里握紧亮镗镗的砍柴刀,她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熊,手握柴刀全身发抖,肖微只敢斜乜一眼老鸦熊,她却看见老鸦熊外露的白牙立即收缩两眼放出温柔的光芒,身子一转,滚圆的屁股对着肖微,胯下坠着两颗沉甸甸的东西特别耀眼,一眨眼那熊不见了,从树丛后闪出一个俊俏魁梧的壮汉,走过来拉着肖微的手,随后紧紧地把她拥抱在他的怀里,肖微一闪眼迷迷糊糊失去了知觉……他们在厚厚的落叶上起伏跌宕,舒畅的呻吟声震落了上树的蚂蚁……

随后的日子里,肖微几乎每天走进花猫箐去背细柴,可是肖微背的细柴越来越少,脸色变得红扑扑的,桑沙觉得十分蹊跷,他要寻个水落石出。桑沙带上雪上一枝蒿的毒弩箭藏在花猫箐树林里看到了所有的一幕,看到男壮汉时手发抖,在扒动弩机时那人影离去,肖微跪倒在桑沙的面前……

桑沙要杀掉这老鸦雄。

过了一段时间,花猫箐落了一场厚厚的雪,大树枝上挂一尺来长的冰柱,老鸦熊洞被枝叶、青苔裹挽着,只剩下一个脸盆大的口子,吃饱了的老鸦熊干脆静悄悄地躲在树洞里。

桑沙连续观察了好几天,进花猫箐那天,他只敢在箐山腰一块大石头上观望,看见老鸦熊洞冰柱林立,桑沙想这老鸦熊不一定在树洞,也许在不远处的石洞里。他没敢靠近老鸦洞。第二天桑沙还是站在那块大石头上观望,看见熊洞上的冰柱掉落许多,浓浓的白雾缭绕着熊洞和周围的树枝,熊洞隐隐约约,时隐时现。桑沙走下石头,走向熊洞,提着弩箭才走几步又停下来,他看见祼露的洞壁冒出一些白色的雾气,桑沙觉得不对头,那是老鸦熊发出的白气,桑沙折头往回跑,被脚下的一块小石头绊了一下,差点摔倒,背在腰上的箭筒震掉了两支箭也来不及捡,一手提弩一手抱头,他自己没搞清楚自己是怎么跑出箐口的,要到家了他还是老觉得老鸦熊一步一步喘着白色的雾气紧跟在他身后,到家就昏昏沉沉倒在火塘边。

趁着这大雪未融化的时日,桑沙是一定要杀掉老鸦熊的。桑沙在箭筒底多放一些雪山一枝蒿粉,让毒性更重些,一下能射杀死老鸦熊。为此,桑沙信心百倍,全力以赴,除掉老鸦熊,为肖微解除怨恨。

应该是第四天了,桑沙挎上弩箭,还抬着一把长刀以防不测备用。桑沙仔细打量着老鸦熊洞,洞壁上还有些残雪和冰柱,只是没有那冒出白色的浓雾,桑沙放心了许多,他把身子藏在一棵大栎树后面,双手提着弩箭,两眼紧盯着熊洞,只要老鸦熊一出洞就把它射翻在树洞下,如果到了地面就难收拾了,一定要找老鸦熊出洞的机会射死它,就算射伤,它从树洞滚落地上,砸晕了,加上毒箭药发作,老鸦熊是死定了。

桑沙突然看见洞口闪过道黑影,桑沙立即端起弩机,抽出毒箭搭上,抠动弩机闭上双眼“嘣”一下利箭飞向黑影,桑沙听一两声叽叽的叫声,那不像熊的哀叫声,而且落地的声音也只是像一块小石头。

桑沙睁开眼睛一看,根本不是什么熊,倒在大树下的是一只兔子,细眼看时是自家驯养的那只灰兔,他不停搓揉着眼睛,再看时,翻滚两下的兔子一歪头倒在一边,桑沙急忙跑过去把它抱起来,小兔红红的眼睛翻动两下,双脚就像吊死狗的脚伸直得像两只筷子一样。

熊洞口忽然闪出个黑影,桑沙丢下灰兔拔腿就往回跑,黑熊是报复来了,桑沙丢下弩机没命地抱头跑到箐口,听着后面没有什么喘息的声音,也没有什么黑影幻觉。桑沙才转过头察觉没有黑熊的影子追在后面。

桑沙两条腿酸软得发抖,坐下来远远地盯着熊洞,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熊洞,桑沙望见熊洞下有半个人影,再看时是一个女人的半个身影,他立即朝前走两步细眼看时,鸡冠帽的瓜子脸晃动了一下,一闪身又隐藏进洞里不见了……她是肖微,她就是肖微,只有肖微才戴那五彩的鸡冠帽,肖微怎么会在老鸦熊洞下呢?一团飞腾的大雾从大树旁飘过,一个忽闪的人影不见了。桑沙再次动心要杀老鸦熊。

桑沙就是要杀死老鸦熊。肖微的影子,灰兔的死,一切让他怒发冲冠。

他红红的双眼微眯,桑沙努力地把眼睑的缝隙再挤细,他把目光放到老鸦熊洞口,侧面的松鼠在树枝上啃着松球,啄木鸟在老树上叮叮咚咚地敲打着,老鸦山的风呼呼地刮着,掀起了阵阵松涛。不远的松枝上有松球和残雪坠落,有的松球落在厚厚的树叶堆上,弹蹦两下又滚下低凹处,还吓得桑沙一跳,一下子心慌心跳,他在一棵老黄栎树下蹲了下来,大树的一侧传来“其歘,其歘!”的声音,原来是几只山鸡从葳蕤的大树林下经过。一只羽毛发亮的山鸡左顾右盼地举头走在前头探路,它们走走停停,互相追逐嬉戏,忽然“拍”的一声展翅低飞奔向密林。

老鸦熊洞口又晃动了一个黑影,黑光闪动了一下发生轻微的声音又沉浸在寂静的黑森林。

桑沙在大树下要对老鸦熊下手了,琢磨先用猎刀还是先用弩箭,为确保万无一失,桑沙还是先用弩箭射杀,如有情况再用猎刀。他拍拍胸口暗示自己不能手软,嘴里念叨:一点不能软。他把握弩机,从箭筒抽里出一支带铁尖磨得发亮的毒箭,望着老鸦熊洞,再看看银光闪亮的毒箭头,还是觉得那毒性不够,他又把箭头插入箭筒,反复捣搅了好几下,抽出一再看时,箭头上涂沫了一层菜油似的药剂,这下桑沙放心了。

桑沙端着弩机朝老鸦熊洞口方向连走几步,弓着腰,对准洞口猛抠弩机,幽暗的箭像空中的梭标直插熊洞,他的身子仿佛腾空而起……

冰雪融化,花猫箐里的树叶有些变黄了,白槌林树掉下许多干枯的叶子,半年后,老鸦熊洞下掉下了几块大骨头,族长乌甲就在树根挖了个坑,把那白骨全部掩埋在老鸦熊洞下。

老鸦村好几家的羊群有的羊身上变得灰白灰白的,有的羊是一瘸一拐老是掉队,没过多久老鸦村死了三百多只羊,死了二十多头牛,十几个中老年人,晚饭后还跟大伙聊天说家常,第二天早上叫饭了,叫喊半天没起来就走西天了。

老鸦村石碾房的茅草顶被大风一下掀开,石磨碾筒祼露在阳光下,夜晚月亮、星星都好像都望着石碾房冷笑。

村人在桑沙带着去花猫箐分树砍伐,才砍了箐门口的那片大树,每到夜晚飞沙走石,似有熊的哀鸣声,又像是一个老男人在不停地哭泣……

半年后,花猫箐的水不但冲不动石碾房的水,而且供村人畜饮用都不够,石碾房由此破墙倒壁,无人收拾,只是乌甲路过老碾房总会蹲在那残墙下叹气半天。那罗南的腿不断才怪哩!罗南是第一个砍倒老鸦熊箐第一棵大树的人,他才砍下第一斧,斧头脱落,树身飙出暗红色血水,罗南被甩到老远的半坡,又像个绣球似的滚落深箐,落到箐底整个头皮凉丝丝的……等他醒来觉得头部有些异样,伸手往自己的头顶一摸,触到一片黏糊糊的东西,整个头顶觉得辣乎乎的,缩手一看,满手血淋淋的,罗南的半张头皮已不复存在了,他想伸腿站起来,腿脚麻木得酸疼,根本不像长在自己的身上,刚想用力蹬腿,昏了过去。

罗南不仅掉了头皮,两条腿都断了。

罗南的弟弟罗车是第二个进箐砍树的,他在背柴回家的路上结实的绳索被夹在柴里的砍刀宰断,柴块落地,砍刀掉落削掉罗车的脚后跟。

肖微变得神志不清,才是四十多岁的女人两鬓头发雪白,原先梳理齐整黑黝黝的头发,再戴上鸡冠花帽,就像抱玉兔的嫦娥,肖微现在变得披头散发,每天拿着砍刀绳子进老鸦熊箐,在老鸦熊洞下呆呆地盘腿坐在那里,在老鸦熊洞上的树杈枝、青苔、茅草、树花等都已经掉落凋零,只剩下老鸦熊洞的影子。

肖微拾捡老鸦熊洞下的树枝和石块,嘴里嘀咕叨念着老鸦熊,还扯开沙哑的嗓子哭哭啼啼像演悲剧的角儿哭得泪流满面,最烦恼的事是肖微哭着哭着就拉着桑沙的手要灰兔儿。

桑沙后来在老鸦山逮到一只灰兔,把它交给肖微,肖微每天嘀咕着抱着灰兔走进老鸦熊箐,隔一段时间见肖微啼哭一两次。

老鸦熊箐小河的水变小了,老鸦村前的那片水田变成干地,只能种些荞麦。老鸦村的人们在叹息:唉!老鸦熊箐的树是不能砍啊!还有射杀老鸦熊又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老鸦村立即停止砍老鸦熊箐树,并制定村规民约一律不准射杀老鸦熊箐的所有飞禽走兽。

猴结崖

那道大石崖峰高上千米,崖壁上怪石嶙峋万仞交错,红褐色的石崖,还没望到崖顶就有迎面崩压下来似的,这猴结崖就是上蹿下跳上树坠枝灵巧的山猴子也没有一只从崖底爬上过崖顶。顺着崖底一条箐走坡坡坎坎,爬几道大山坡,蜿蜒连绵的峻岭一直漫延到老鸦村,在半山岩上返回的一条羊肠小道间有一个石房叫山猴洞,再往山猴洞旁朝前走,小路则由小变无,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的猴结崖,这条只有手掌宽的小道,还是一条绝路,走到半山崖时就无路可走,只有猴子走这条道,而且多数是母猴走。走到尽头折回头,而老鸦村的山羊走了这条猴道是有去无回,走到尽头有个鸡蛋形大石头挡在前面,路就断了,羊一回头转身就掉下山崖。

母猴最喜欢走这条道,特别是来红潮的母猴回转身时,屁股刚好逗在鸡蛋石上,前无行路,根本不会有什么动物来骚扰母猴,只有拇头大的几只小阳雀见母猴就远走高飞,母猴就安安心心转过来转过去在这悬崖峭壁处,就像女人那样,把那片红贴在那个石头上,那红一层浇一层,层层叠叠,败了的红再浇上新鲜的红,红上加红,那深一道浅一道的红,让母猴把红深深浅浅地舒坦地排放在鸡蛋石上,就像一朵朵的仙草花,点缀在山崖上。

人们就把这道大石崖叫做猴结崖。一朵朵的猴结花在这悬崖峭壁间,在鸡蛋石上璀璨绽放着,天长日久,这猴结崖就有一群猴子经常翻崖出没,它们长时间居住在山崖背后的大山黑箐老树林里,树杈上搭窝筑巢,有时也会在石缝里贪享酣睡,这群山猴在这一带黑蟒箐定居下来,晒太阳、翻虱子就在半山腰猴结崖小道上,可是这些猴子不会成群挤在这条小道上,它们怕相互拥挤转身时掉下悬崖,它们都是分批次地到猴结崖小道,还有它们不带小猴过去,也怕小猴不懂事随地乱踩,脚一踩空就会滚下悬崖,还有它们在崖道口望见母猴在鸡蛋石上排红时,公猴就堵在道口不许一只猴子走进崖道。

有一次,守卫在崖道口的猴子没注意,一只公狼悄悄地窜进猴结小道,望见母猴安安静静地在鸡蛋石旁排红,有点像下蛋的母鸡,这只公狼一直静静地在不远处一旁观望着,这公狼闻到浓浓的血腥味,它一下就现出色狼的本性,抬起前腿,张着两条后腿,向母猴扑去……

谁知那母猴刚好排完红,听到前面传来飕飕的风声,转眼看见公狼瞪着蓝眼向它扑来,母猴随手捡起一块三角石砸向公狼,不偏不倚正砸在公狼的鼻尖上,公狼还没反应是哪个方向飞来的石块,嚎叫一声滚下山崖。公狼被母猴打下山崖后,那母猴也没有立即走开,它一动不动地站在鸡蛋石旁,对着公狼滚落山崖的万丈深箐挤了两下眼,回头再看看鸡蛋石上的那一片红。

猴结崖的猴子一直就是那么五六十只,它们在黑蟒箐自由玩耍,有时在树枝上荡来荡去,它们就像原始氏族的那群山猴。

老鸦村的人们一直以来都呵护着这群猴子,虽然老鸦村的人们没有集体地给过猴群吃的,可是逢年过节还是有三五家轮流到黑蟒箐投放些好吃的东西,那些猴子欢叫着蹦上蹦下地在黑蟒箐树林里欢叫着递来递去,边吃边叫。

老鸦村的罗沙子,当上村长没几年,她那已经出嫁有两个娃娃的姑娘麻巧,带着她的两个娃回家,麻巧说她的小男人经常脚踢手打虐待她,后来小男人裹着村头的一个小女子跑得无影无踪……

这麻巧也没连累她爹罗沙子,她挎上那床旧棉花被拉着她的两个孩子住进猴结崖的小石房,她在石房的外层用树枝围了个圈,在围棚上编扎一些茅草,留一道门,就把家安在这里,她成了老鸦村的单干户。

麻巧在离小石房不远的沟边荒地种玉米、荞麦,这里土头深厚,肥沃松软,离半山坡的老鸦村较远,又是在山坡低洼处,老鸦村的人知晓麻巧是泼出去的水,现在像淌来淌去的烂皮柴又漂回来了,她不是离婚,也不是逃婚,她是被那小男人抛弃的女人。

麻巧又在不远处的两道小石房找她爹罗沙子帮她围起来,一道关猪圈做猪圈,一道做羊圈,罗沙子还给女儿麻巧一条小猎狗,把它拴起来在羊圈旁的一个角落里,让小猎狗看守羊群和三四只小猪。

麻巧的这条小猎狗特别凶猛,主人喊它哈撒,这黑狗看准了猎物或生人就前腿扑地乱抓,摇头晃脑呲着尖牙利齿向着对方猛扑,再折回头,再猛扑过去,让对方不能还击又不能朝前走一步,直到这哈撒退却为止。

这哈撒白天跟着麻巧放牧羊群,当麻巧把羊群赶到小箐沟地边半山坡上,就让哈撒在半山坡牧羊,前面挡着头羊不带羊往前跑,后面赶着小羊,怀孕母羊不掉队,麻巧就可以腾出手在沟边铲草褥苞谷苗。

有一天傍晚,麻巧刚刚让两个孩子睡下,围棚外面传来激烈的哈撒叫声,叫声由远渐近,麻巧拉开木板门伸头一看哈撒叫声变小了,麻巧再伸头看时,出现一个奇迹,哈撒从猴结崖方向边叫边走来,它后面跟着一只一颠一跛的黄色小猴,其实这小猴不算小,是一只半大猴,哈撒的撕咬不是对着半大小猴,它是在前面咬开什么,让半大猴跟在它后面,半大猴东张西望,身上的毛一撮一撮地粘在一起。

后来麻巧才知道这只半大猴是要寻着猴结崖小道走过去的,结果被几只母猴簇拥着一顿撕咬,险些滚下山崖丧命,是哈撒从远处扑过来母猴才撒手往那小道排红去。

这半大猴一直和哈撒没有发生过格斗,它经常睡在石房围棚一角,一有风吹草动就立马爬到石房一棵老鸡嗉子树上,没过几天,半大猴子的腿伤好了,麻巧把半大猴带进山崖后的黑蟒箐,半大猴静静地站在大树下一动不动,眼睛瞟了一下树上的猴群,就再也没有抬头,树上猴群里的一只母猴对着它发出“吱吱”的叫声,半大猴蜷着尾巴,折回头就往回跑,以后麻巧又送半大猴进山好几次,这乖猴还是折回头就跑,从此半大猴就留大石棚房,再也没有去过黑蟒箐,麻巧就给它起个名,叫半大。

两个孩子跟半大一起玩,用藤条编了一个小圆环,套在半大的头上,还削了一根圆滑的木棍给半大拿着,起先半大就是不肯拿木棍,放在它手里让它捏着,半大总是故意松手丢下木棍,三步两步纵身跃上大树,两个孩子在大树下望着它戴的“紧箍帽”笑得合不拢嘴,过了一段时间,半大还是被两个孩子生拉活扯地教会拿木棍转两三下圈,麻巧和两个孩子一起看着半大的动作就好像孙悟空,她们忘记了自己是单干户的情景。

麻巧收的苞谷比村里的苞谷饱满,洋芋块头也比人家的大,苞谷、荞麦整整推了半间石房屋,麻巧背了三袋给她爹罗沙子,两袋送给老鸦村两家困难户,其它的还卖了一部分,她的羊群产一窝发展一窝,在猴结崖箐“咩咩”叫着,长得特别肥壮。

八月秋风渐渐凉的时节,老鸦村住进十几个木材伐木站,站长叫大冲,副站长叫二冲,还有两个女的,那是站长和副站长带的自己的女人,一个圆脸,一个瓜子脸,两个脸庞不同的女人都是白白净净,两人都是一头齐耳短发随风飘拂,如玉树临风一般,她们的脸庞就是她们的名字,伐木站是要砍伐黑蟒箐的树木,伐木站人手少,砍伐要开工资找临时工,他们住在老鸦村就找老鸦村的人。

伐木站首先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要诱捕黑蟒箐的那群猴子。

一天中午,麻巧背回一箩草回家,离家不远就听见两个孩子在石房里哭,麻巧急忙放下草箩停靠在羊圈门边,没见到哈撒,也没见到半大猴,推开门里面的哭声一阵接一阵……

两个孩子告诉麻巧半大猴子被伐木站的人用网兜网走了,走时脚踢手打,还抓破了伐木站一个人的脸,那哈撒挣断铁链奔过去撕咬,结果挨了一棒,只好抬着一只脚杆“汪汪”啼叫着一颠一跛逃往黑蟒箐,还抓走五只鸡,说鸡钱过几天送来。

麻巧先让两个孩子吃饭,她要到黑蟒箐找哈撒和半大,临走时还给两个孩子们讲了一个简短的故事,说很久以前的老鸦村老祖母卧床不起,她的儿子要给她找一种金丝杜仲,要进大山老林或到高山顶上去找,可是这个老祖母的儿子才进大树林就遇一条大蟒蛇,被大蟒蛇吓昏过去,幸好被一群猴子救起来,这群猴子护送这个年幼的孩子一直到楼梯山顶上,终于找到金丝杜仲,是那只大猴抓着嘴啃才弄到两大把金丝杜仲,站在这座山上还有看见了蓝茵茵的金沙江水,又走了三五天,还是这群猴子护送他回家,煎了药给祖母服用后,祖母一下就能坐起来,这个孩子听见“叽叽”的叫声,走出去看那群猴子还在门外观望,小孩向猴群鞠了个躬,猴子也向小孩鞠躬,然后纷纷窜进森林,消失在密密的树丛中,后来就在猴结崖的黑蟒箐定居下来。

麻巧一定要去找半大猴,她听说伐木站就在老鸦村,她想先到村里打听半大猴的下落。

麻巧还没到村口,就听见“嘭嘭”的枪声,再过一会又是火药枪响,一群猴子“叽叽喳喳”地吵着、闹着一蹦一跳地扑向村子东头,猴子团团围住伐木站的木板房,有的一下子跃上房顶把木板石板稀里哗拉掀下来,还“歘拉歘拉”撕咬油毛毡,油毛毡被撕成破布条,到处飞来飞去,有的挂在桃树上,村里的鸡猪叫声一片,可是,那些猴子没有围攻村子,就是把伐木站的木板房团团围住,掀的掀,捣的捣……

猴群闯进院子,忽然看见铁丝笼里的“半大猴”,它们掀了掀“吱吱”地叫着,笼里的半大猴落泪了,好像抬着一只手在擦泪,猴群掀翻了油漆桶滚来滚去,半袋洋芋被撕开满地乱滚。

站长媳妇圆脸来不及逃出院门,手里一把菜刀,全身急出大汗,副站长媳妇瓜子脸早早地去村里买菜,眼下只她一人,什么也顾不上了,对着一只大猴猛砍,谁知手起刀落,她一下子昏倒了,只感到一颗颗猴头呲牙咧嘴向她扑来。

麻巧被推搡着,她的绿帽子早已飞掉了,齐耳的头发乱成一团,她脸上有毛茸茸的摩擦感觉,当她尽力挣开眼,一张猴脸贴近她的脸,好吓人的呲牙咧嘴地露出白牙,丝丝唾液不停地流到她脸上,让圆脸惊恐万分,她两腿蹬地想撑起身来反抗,结果还是被猴群重重地压着,她侧身看见那把菜刀,就是够不到,再挣扎,又来了几只猴子重重地压在她身上……

圆脸醒来,浑身感到疼痛,脸上就像被炭火烧灼烤焦了似的,她那洗得发白的劳动布裤被撕扯到脚后跟,圆脸侧身梭动了一下,抓到那把菜刀,挣了两下还是没起来,她只是觉得大腿两侧黏糊糊的,她想起那只黄色大猴,用尽全身力气把菜刀掷了过去,飞起一阵猴毛。

圆脸把裤子勉强拉起来,可是侧面开口的女裤,被猴子撕下一大串,况且几个纽扣早被扯掉哪边去了,她里面又没穿裤衩,白森森的大腿外露着,她拉起已撕烂一大串的纽扣,没用,那裤子一下滑脱到脚后跟,只好一手提紧右侧开口处,一手抓过三米竹竿,一顿猛打横扫,猴群惊慌得房顶栅栏到处乱窜,圆脸觉得胸脯凉丝丝的,原来,圆脸的确良白衬衣的纽扣也被猴子扯光,只剩一颗围着肚脐松垮垮的挂着,高耸的乳房外露着左右荡来荡去,她一拉衣领那粒唯一的纽扣也掉了,房顶上的猴子还不时对圆脸笑,圆脸再次昏迷过去了。

那个瓜子脸女人情况也不好,她正从村里黑桃树下经过,三五只猴子把瓜子脸团团围住,一只大猴子还握着胯下的东西晃动起来,还对着瓜子脸面对面做鬼脸,另外,大猴向瓜子脸流里流气地扑过来,看样子要把她掀翻,瓜子脸伸手抽出路边栅栏上的一根棠梨刺棍,向着猴子横扫过去,猴子“叽叽”叫着散开,才脱离危险。

当瓜子脸远远地望着伐木驻地的木桩房时,木板房掀掉的掀掉,有的歪斜着半搭在横梁上,油毛毡破布条似的倒挂着随风飘动,一阵风起灰黄的猴毛在木板房上空飞舞,还有好几片油毛毡碎片在随风旋转。

瓜子脸直奔木板房,冲进院屋,看见圆脸在院屋一侧一动不动,看见她下身散脱的裤子依然露着大腿,瓜子脸先把她慢慢的扶起来,再拉上她被撕破侧扣的裤子。院子里,木栅上七零八落的房顶上飘落着许多猴毛。

站长大冲,带着火药枪在半路就遭遇猴群的袭击,老鸦村的人当时听到两声枪响,第一声就是大冲向猴群射击,可是没有射中一只猴子,他立即装火药碎铁子,大冲刚装上还来不及举枪就一下被猴子掀翻,那枪倒地发出巨响,碎石子在大冲脚下溅起火星,一只大猴抠着板机,大冲突然感觉到左腿脚踝处被什么猛击了一下,他一下咚的扑倒在地,左腿脚踝处一阵钻心的疼痛,大冲昏了过去。

后来大冲被送进城里治疗,才得以脱险,可是他的腿变得一瘸一拐的,她的媳妇圆脸变得神志不清,经常举起右手抓自己的脸庞,还时不时发出“叽叽”猴子样的叫声,大冲返回老鸦村后千方百计想方设法从城里弄来大网,把黑蟒箐的猴子全都诱捕落网,麻巧家的半大和哈撒,也都收进铁丝笼子,麻巧苦苦哀求大冲放回半大和哈撒,大冲就是不答应,最后麻巧给大冲送一小包猴结,在那个年代是两只狮子牌手表也换不来的,大冲也只答应放回哈撒,至于半大猴子,大冲说了坚决不能放。

这个时候,猴结崖里黑蟒箐的猴子全部收归铁笼,在老鸦镇赶集时,举行黑蟒箐伐木启动仪式,装进笼子的这些猴子没精打采,睁只眼闭只眼,有的像是睡着了,好几只猴子背脊上斑斑点点,有的是一条一条的鞭印痕迹,半大的笼子靠着站在旁边的麻巧,半大流着泪,抬起一只手不停地抹着眼眶,一会儿吱吱地叫着向麻巧招手。

老鸦村的许多人都站在猴子铁笼两侧,一些镇里的安保人员在前后守着它们,这其中有村长罗沙子,副村长巴里和其他十几个人,罗沙子和巴里手背朝后,双手被捆着小麻绳,其余的人没捆小麻绳,倒是每人一小圈麻绳丢在他们面前,麻巧是被捆着麻绳的,她自己养着半大猴子,又是单干户,她是反对诱捕猴子的主要帮凶。

大冲第一个上台讲了猴子给伐木站造成的巨大损失,他抬起脚控诉猴子的残暴罪状,导致自己在伐木战役前差点死在猴子手里,还有自己的女人受到猴子的无耻糟蹋,大白天的被这些猴子扯掉裤扣脱了裤子,围观的人抿着嘴脸转向一边噗噗地笑。大冲怒吼:“你们还笑”。围观人又一下蒙住嘴,我的女人现在被猴子吓疯了,成了女疯子,大冲哽咽着说不下去。

天空乌云黑沉沉压下来,暴风骤雨袭来,猴子叽叽叫着,铁笼蹦的满地乱滚……

猴子冲出铁笼,向着黑蟒箐奔去。

那些对诱捕对伐木造成阻力的人员,在集镇关一晚,知错认错记录在案后第二天放回老鸦村,到村口时,那几个人一边摸着手上的绳印,一边议论着自己的错误,究竟错在哪里,罗沙子说,我只晓得我没去帮着打猴子,其他我一点也没想起来,就是抓走那只半大猴,我也跟麻巧说,他们抓走就让他们抓走吧,没办法。至于伐木站的人被猴子袭击时,村子里的人老的老,小的小,强劳力都上山下地了,叫我怎么办?

巴里副村长说了句,那些猴子没有掀翻村里的一片瓦和一块木板、一捆苞谷草,它们没有伤害我们呀!

这十几个人都说,自己都没做什么事呀,都觉得自己白受牵连,大家伙都怨恨这猴群给村里惹是生非,给村里带来劫难和黑点,其中一个老头沙波说,罗村长,你说一句黑蟒箐的猴子不能打,猴子救过老祖辈,树不能砍伐,前有猴结崖后有这片黑蟒箐树林,如果砍光老树林就成了老秃箐了,那条箐两面半山腰水土流失特别严重,要再育树林那太难了,再说这是水源林。

罗沙子想起来了,他这话当时是只对大冲说过一次,大冲倒是真的把这话记下来了,寻找机会打猴子给自己看,也是打给老鸦村人看,罗沙子重重地扇了自己两嘴巴。

扇嘴巴的还有副村长巴里,他是连扇三下的,他的想法跟罗沙子一样,猴子没做其他糟蹋的事,偏偏去诱捕猴子,遭遇袭击,又把怨气撒在老鸦村人身上。

猴子没有被捉拿走,老鸦村的人觉得好像没有失去什么,大冲开始带领修路人马上准备修通黑蟒箐林区路。

有好多处是悬崖陡壁,大冲申请领取炸药,组织木材站的人和一些民工要炸开巨石,一阵鸟声“叽喳”叫的午后,悬崖下一声轰响,一块巨石飞沙走石,红褐色的石灰腾空而起,大小不一的石块滚下深箐树林,待到灰尘石粉被一阵旋风卷过,大冲带着一帮人走近石堆,在一蓬小树丛边,看见一颗齐头发却散乱得比老鸦窝还乱的人头,那脸庞已经血肉模糊又有一层灰粉黏糊在上面黑乎乎的,大冲一下子哽咽起来,喊着:“圆脸,圆脸!你怎么在这儿!”让这些人就是这么魔幻般地见到一颗圆脸头。在举头仰望猴结崖,又像是向他们崩压下来似的。他们掩埋了这颗圆脸头,眼含泪水走进木板房,大冲一直念叨着“猴结崖,猴结崖”!

几个月后,猴结崖修路工程停工,不到一年木板房拆除,伐木站的人分散到林管站。猴结崖上开出细碎的小花,黑蟒箐松涛阵阵,老栎树翻动着灰白的树叶,像跳跃的舞女的裙。

麻巧在猴结崖石房棚侧边空地上盖了一间崭新的瓦房,她的孩子到镇上读书,麻巧是老鸦村的单干户也是包产到户的第一户,走进麻巧家等的是收拾猴群又要砍伐黑蟒林,后来又反对砍伐这片水源林的大冲,大冲除了跟麻巧一起种地放牧,他主动在放牧时看守黑蟒箐,他每天都想看到那群猴子,那片树林还有他那洪亮的呼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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