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言”故事形态研究
——以妓女题材为中心
2022-10-22张咪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510000
⊙张咪[广州大学人文学院,广州 510000]
目前学界对“三言”的研究主要侧重两方面:一是基于文本解读之上的人物形象研究,始终是研究热点,二是结合历史学、民俗学、心理学等学科进行探索,研究视角多样,如文本比较研究的论文有《“三言二拍”与“一千零一夜”商人形象之比较》,它表现了中外商人文化传统、社会环境、思想意识等方面的异同,但由于中外政治经济等方面差异大,难以深入;爱情婚恋研究的论文如《论冯梦龙“三言”中的爱情故事》,这类文章往往与社会思潮、民间文化密切相关;再如叙事艺术研究的论文《冯梦龙白话小说“三言”的叙事研究》,研究内容通常离不开传统的叙事结构、叙事视角和叙事时间。但是,借鉴西方经典叙事学的研究方法去分析“三言”的情节结构的相关文章较少,尤其是只分析某一类题材的结构,有待深入研究。
本文运用西方结构主义理论剖析“三言”妓女题材小说的深层结构和角色模式,分析叙事功能和作者动机,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把握情节主题。运用西方经典叙事学理论来分析中国古代叙事作品需要以敏锐的目光作为前提,把握好两者之间的度,尽可能融通。事实上,现阶段的文学批评界对结构主义叙事学仍然存在许多的争议乃至抵触。西方叙事学于今天是非常有用的工具。笔者对“三言”中妓女题材小说的故事形态进行研究,期望从基本的故事架构出发,得出一些结论。这不仅可以为研究“三言”提供借鉴,对“中国叙事学”的提法做出自觉回应,同时也为中国古代小说的结构研究贡献一些价值。
一、情节结构模式
《结构主义神话学》提到:
具有同样功能的故事可以看作是属于同一类型的。在此基础上,就可以制定一种故事类型的索引,分类尺度不再是含糊不清的情节特征,而是精确的结构特征。这项工作实际上是可以完成的。
于是,笔者将九篇妓女题材小说以相似的结构模式为参照系分为四大类,即爱情类小说、品质类小说、超前类小说、劝诫类小说。在此对品质类小说和超前类小说的所指作一说明。前者指的是全篇以突出妓女的某种特质为中心,后者指的是篇章更倾向于表现先进的女性意识。
除了情节结构性相对较弱的超前类小说,其余三类在叙事结构方面,几乎存在着万变不离其宗的特点。
(一)爱情类小说的结构模式
爱情类小说的情节构思更完整、人物刻画更鲜明,它的结构模式最接近俄国神奇故事,但是在功能项和叙事角色的数量、顺序上,二者不完全等同,呈现包含与被包含的不可分割之关系。在爱情类小说中,主要包括31种功能项的18种,即外出、禁止、破禁、设圈套、协同、缺失、调停、反抗、出发、赠与者的第一项功能、主人公的反应、交锋、战胜、缺失消除、刺探、获悉、加害、惩罚。7种叙事角色的4种,即女主角、男主角、帮助者和加害者。
玉堂春渴望爱情与自由(缺失)。王琼至街看景(外出),向酒保问到玉堂春(刺探—获悉,禁止—破禁)。老鸨打听到王琼变穷,赶他出门(刺探—获悉)。可她执意与王琼相爱(禁止—破禁)。老鸨恼,想出倒房计,拆散有情人(设圈套—协同,加害)。王琼路遇抢匪,对王银匠和金哥的帮助感到大喜与丢脸并感激(赠予者的第一项功能—主人公的反应)。玉姐与王琼用计让老鸨赔了夫人又折兵(设圈套—协同、交锋—战胜)。老鸨收了沈洪的财礼,设法卖玉姐,皮氏与赵昂贿赂王知县,将毒杀沈洪的罪名嫁祸给玉姐(设圈套—协同,加害)。同时,王琼从小伙和王婆口中知道玉姐(刺探—获悉)。刘推官用锁柜计捉拿真凶,真相大白(设圈套—协同,交锋—战胜),恶人有恶报(惩罚)。最后,玉姐嫁入了王家(缺失消除)。
杜十娘望李甲给予她爱情与自由(缺失)。李甲在教坊司游走遇见杜十娘(外出),背着父亲沉迷花柳(禁止—破禁)。后老鸨知晓李甲囊箧空虚,态度大变(刺探—获悉)。当老鸨让李甲替杜十娘赎身时,杜十娘利用激将法,拖延凑钱日期(设圈套—协同)。柳遇春为杜十娘的情义打动,帮李甲凑一半的赎金,李甲喜笑颜开,杜十娘感激涕零,化鬼也不忘报答恩情(赠与者的第一项功能—主人公的反应)。杜十娘脱离老鸨的掌控(交锋—战胜,最初的缺失解决)。孙富从李甲口中得知杜十娘(刺探—获悉),蛊惑李甲将她卖了(设圈套—协同)。杜十娘虽自始至终没有得到爱情,但后人皆认为她是千古女侠(交锋—战胜)。杜十娘死后,李甲终身不痊,孙富奄奄而逝(惩罚)。
莘瑶琴被卜乔卖给王九妈(设圈套—协同)。莘瑶琴不肯接客,老鸨气愤(交锋)。后被王九妈灌醉,让人破她的身子(设圈套—协同,加害)。刘四妈与王九妈成功劝美娘接客(设圈套—协同)。美娘不同于玉堂春和杜十娘,除了爱情与自由,她还有对亲情的念想(缺失)。秦重去寺庙卖油时看见莘瑶琴(外出),后在酒保的话中得知她的身份(刺探—获悉)。可以说,秦重的赠与者是自身,丝毫不言弃的坚强意志是他对爱情考验和生活苦难的反应(赠与者的第一项功能—主人公的反应)。吴八公子仗着权势欺负莘瑶琴(加害)。后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各自与失散多年的亲人相认(缺失解决)。
(二)品质类小说的结构模式
《结构主义》提到:
结构主义作为一种活动,因此就是建立在实践和识悟的基础之上,而不是基于一种真正的方法学理论。
从文本细读实践可知,此类小说的结构不比爱情类小说曲折生动,所有的结构一般上是为了突出妓女的人物基本特征所设计,贯穿情节的基本法则是“对立”。所谓的“对立”,包括“正对立”和“反对立”两个方面,即由女性对立的男性角色担任与女主人公的意愿并驾齐驱或背道而驰的行为者来凸显妓女形象。此外,《结构主义》还提到:“结构分析就是研究成分的组成以及成分关系被组合的方式。”
小说的成分大同小异,而成分关系则需要依靠作家的设计能力,可以说,“突出”与“对立”是此类小说的主要成分关系,前者是后者的目的,后者是前者的手段。
关盼盼是张建封之妾,自张建封去世,关盼盼“每遇花辰月夕,感旧悲哀,寝食失常。不幸寝疾,伏枕月余,遂尔不起”。结尾处,作者安排希白为其贞烈品性题词。因此,这篇小说侧重突出女主人公坚贞不屈的品质。文中主要有两位男性——白乐天和希白。前者充当“反对立”的角色,关盼盼送诗诉衷肠,将其当作知心人,可受到白乐天作诗嘲讽,由此引出关盼盼想跳楼表明心意的行为,瞬时深刻了关盼盼的忠贞品质。后者充当“正对立”的角色,希白梦中闲游燕子楼,触景伤情,题了一首安慰亡灵的词。
赵春儿嫁与曹可成,因此她的爱情缺失可忽略,她最重要的缺失理应是物质。曹家破产,赵春儿为了活计,分析各种活路——务农、教书、做官。最能体现赵春儿聪明的要数替曹可成寻觅官职的过程。因没有银钱打理关系,赵春儿比曹可成更理智地寻找办法,最终还是靠赵春儿跟姐妹借钱才凑足银两。所以,女主人公的聪慧机智是此文所要突出的主要特征。文中主要有一位男性——曹可成。他充当“反对立”和“正对立”两个角色,并不是两者共存的矛盾体,而是以赵春儿为媒介,由“反对立”向“正对立”转化的单一体。一开始,曹可成是“反对立”角色,他不同意赵春儿的耕种计划,没有生意头脑却执意经商而被骗钱,坐吃山空。经赵春儿指点后路当了先生,从此开始转变为“正对立”角色。再一次,曹可成不听赵春儿的话而是想求官,他又变成了“反对立”角色,但两次的“反对立”不同,上次是用带有男权色彩的激烈方法让赵春儿顺从他的意志,这次是带着女性特质的“哭”的温和方法让赵春儿心软,当赵春儿挖出装满银两的瓷坛时,妻子多年来的良苦用心便是曹可成又转为“正对立”角色的转折点。最后曹可成重振家业,由此,赵春儿的物质缺失才得以真正解决。
(三)劝诫类小说的结构模式
普罗普根据定义的“功能项”概念归纳出民间故事的模式。因此,笔者认为,劝诫类小说的结构模式可归纳为五个功能项——安守本分、美女勾引、色欲失控、后果严重、色欲控制和美好结局。当然,在不同的故事里这些功能项的顺序绝非一成不变,关键还要看作家对作品情节的设计与策划。
在“女子勾引”功能项产生之前,吴山为韩金奴的美貌所动心,为“男子犯色”的功能项做铺垫。吴山面对韩金奴的第三次勾引时,最终没挡住诱惑而落实犯色的罪名。所谓的“后果严重”,往往是使男主人公有生命威胁,表现形式通常是生病、命绝。在第一次色欲失控后,吴山犯了炙火,后恢复健康,这可看作是一次改过机会,吴山再次为色欲控制,因而再次付出严重的代价,几乎命丧黄泉。被救之后,他改过前非,专心打理家族生意,和顺的日子终是回到原点。
玉通闭关修行多年,却因未曾去参拜柳宣教而遭到报复,为“女子勾引”功能项安排了情理之中的情节动机。吴红莲假装寡妇入寺过夜,先是以借衣遮体为措辞进入玉通禅房,再以肚疼讨取可怜,成功诱惑玉通破戒。其“严重后果”有两个,分别发生在他的现世和转世,前者是肉体死亡,后者是以柳翠翠命运悲苦、沉沦欲海作为惩罚。柳翠翠八岁父死,家族破产,与母亲贫苦度日,十六岁给杨孔做妾,后被母亲卖给邹主事,接着学邻妓家去门首卖俏,淫性难收。后来,柳翠翠听信禅言,决定忘记仇恨。总之,玉通被孽债纠缠了两世,直到柳翠翠去世才成功拔掉前世种下的欲根。
二、小说主题解读
(一)宣扬因果轮回
《结构主义和符号学》中提到:
列维-斯特劳斯在研究神话叙事的意义时,采用了一种打乱叙述顺序,将各种神话要素按照某种相似特征重新组合的方式进行译解,从中寻找支配具体话语的深层文化关系。
这种方式对于从深层结构里寻找小说主题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因此,可以试图采用叙述话语的深层结构——人物的行动和行动结果,揭示隐藏在小说情节中的“因果轮回”的思想。《玉堂春落难逢夫》老鸨逼良为娼,立枷罪定,皮氏出轨,谋杀亲夫,贿赂官爷,陷害玉姐,被临迟处死,王琼关照银匠生意,照顾金哥的买卖,后王琼讨饭为二人收留。《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李甲背叛十娘,郁疾成狂,柳遇春助十娘赎身,得到百宝箱……“恶因”和“善因”都是人物的两类不同行为。其中,“恶因”是指人物做了有违道德的事情,往往的结局是生成“恶果”——来源于道德的报复,使行为发出者的生活受到阻碍或是被剥削生存权利。“善因”指的是人物对曾经犯下的“恶因”做出改正或是致使怀有人道主义的举动获得礼尚往来的圆满结局。可看出,小说的主题之一是善恶因果分别转化为对应自身状态的传播。上述关系就是作品的部分深层结构,启示出小说表面背后的另一深层的教化意义,即宣扬“因果轮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二)褒贬人性美丑
一是赞美妓女的聪慧。首先,主要体现在与老鸨周旋这方面。可以说,玉堂春与老鸨的斗志斗谋更精彩。她用“改头换面法”完胜老鸨的“倒房计”,再使“苦肉计”让老鸨吃亏。虽然她中了老鸨的“还愿计”被卖给沈洪,但她依旧想办法逃脱。其次,顾全大局。杜十娘知晓李甲父母不愿接受她,加之李甲性情懦弱,恐难靠他立足,为了把握好未来的幸福,杜十娘预用积蓄讨好其父母,便设计让李甲误以为百宝箱是月朗所赠,免得他在途中觊觎挥霍。二是赞美妓女的痴情。玉堂春拒客门外非王琼不接,赵春儿愿意嫁给一贫如洗的曹可成……从另一个角度讲,除了品性使然,她们的痴情亦透露出生活在烟花柳巷的寂寞。
一是暴露色欲。妓女题材继承了才子佳人小说的传统,如女主人公必然貌若天仙,而男主人公多数因这般美貌沉沦,才会生出帮其赎身,娶其为妻的想法。实质上,操纵这种想法的是色欲。前三类小说皆是好色而适度的范例,而劝诫类小说则是从反面角度揭露贪色的严重后果。吴山多次越轨,因纵欲过度差点丢了性命。由此可知,随心纵欲是人性的堕落的起点之一,需要将色欲控制在合理的道德良知范围内,达到“美教化、厚人伦”的目的,同时,这一场先天人性与后天人性的永恒较量,是人类永远无法摆脱的困境。
二是揭示金钱罪恶。自古老鸨大多数是攀附钱财的佼佼者,她们为了金钱不惜违背道德。金钱分裂她们的面孔,笑脸相迎与臭骂痛打的态度区别在于是否有钱。当得知王琼是富贵人家时,百般讨好,老鸨称呼玉堂春为我儿;后王琼身无分文,老鸨便要打发他,对玉堂春的称呼改为奴才。过分追求罪恶的金钱会成为膜拜物质的行尸走肉,亦是被封建社会吞噬人性的表现。其次,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发生是以男性有一定数量的金钱为前提的,若男性无钱无势,那他们的爱情就不会有开始。由此可知,妓女获得幸福的过程中,除了人身自由的限制,还有高额的金钱门槛,明面上是历尽千辛万苦的真爱,实则也是经过罪恶金钱洗礼的产物。
(三)彰显先进女性观
“由嘉靖中叶以抵于今,流风愈趋愈下,惯刃骄吝,互尚荒佚,以欢宴放饮为豁达,以珍味艳色为盛礼。其流至于市井贩胃厮隶走卒,亦多缨帽湘鞋,纱裙细裤。酒庐茶肆,异调新声泊泊浸淫,靡焉勿振。甚至娇声充溢于乡曲,别号下延于乞丐。……逐末游食,相率成风。”
由此可知,平民百姓不再以传统的儒家礼教作为安身立命的原则,而是尽可能追求淫乐腐糜,这是晚明物质丰富思想解放后的奢侈放纵风气,对传统儒家思想的突破是有进步的。冯梦龙受当时文艺思潮的影响,是“尊情”“顺性”文学观的忠实拥护者,把人性的“情感”和“自然”提到文学首位。《情史》《情侠类》总评有:“豪杰憔悴风尘之中,须眉男子不能识,而女子能识之;其或窘迫急难之时,富贵有力者不能急,而女子能急之;至于名节关系之际,平昔圣贤自命者不能周全,而女子能周全之。岂谢希梦所云‘光岳气分,磊落英伟,不钟于男子而钟于妇人’者耶?”他褒扬女子之至,女子能“识之”“急之”“周全之”,“光岳气分”一样可以钟于妇人。
平等与尊重是先进女性观的重要内容,主要体现在《单符郎全州佳偶》和《卖油郎独占花魁》。受传统思想束缚的人们对妓女仿佛有着刻板印象——贪慕虚荣的狐狸精。单符郎身为朝廷命官,仍是娶妓为妻,友人称其“高义”。有且仅有这一篇提及娶妓为妻行为并冠以义气之名。这一评价夹杂了作家的话语态度——赞扬这种忤逆传统之举。与平等相比,秦重对莘瑶琴的态度更多是尊重。莘瑶琴大醉回房,秦重没有趁人之危而是贴心照料。为了让秦重的人品更鲜明,作家特意安排吴八公子做衬托。吴八公子蛮横自傲,视娼妓为货物,从而由迂腐的观念生出高人一等的骄傲自大。当然,并不是说冯梦龙所有的女性意识都是先进的,也有不可避免的男性视角。如他夸赞女子坚贞守节的行为,却有意无意允许男子三妻四妾。对待他这些极其复杂的思想,需要考虑古代环境和现代环境的差异性,秉持比较正确的态度去理智分析、接受与抛弃。
(四)强调经济独立
妓女题材离不开经济问题。首先,于妓女来说,经济是否充裕是她见不见客的重要因素,也一定程度上决定男女主人公恋情的进度。例如,王琼、李甲和曹可成这些富家子弟,天生有资格为了美人挥霍家产,因而在他们的故事里,开端便直接进入如胶似漆的爱情。但像秦重这样的小商人,只能自食其力,若想与美人相处,就必须省吃俭用。如此一来,男女主人公的相识相恋就因受到经济制约不得不延后时间。其次,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在爱情当中,经济是否独立是一个值得看重的条件,这似乎决定了这份爱情的结局性质。杜十娘的百宝箱里有瑶簪宝珥,赵春儿的瓷坛有千金,莘瑶琴的皮箱里装满黄金……若想有情人终成眷属,男子往往要有经济独立的能力,否则容易酿成悲剧。王琼和李甲是非常典型的例子。王琼未考取功名之前,花他父亲的钱,一旦切断经济来源,迟早会和玉堂春走到穷途末路,但王琼后来有了官职,经济完全可以自给自足,便有了说话权,因而最终大团圆。李甲自始至终都在依附、害怕他的父亲,过度的依赖让其胆怯懦弱不敢反抗,造成了无法挽回的悲剧。
四、小说角色模式
格雷马斯将叙事作品的人物归纳为六种行动元:主体(S)、客体(O)、发送者(D)、接收者(R)、辅助者(H)、反对者(T)。基于普罗普的“行动圈”理论和格雷马斯的“行动元”理论,将故事人物归为四大类,分别是“女主角”“男主角”“友人”和“坏人”。
(一)笼中金丝雀——女主角
女主角同时担任了主体(S)、客体(O)、发送者(D)、接收者(R)等角色。格雷马斯的《结构语义学》中认为:“行动元模型是围绕主体欲望的对象(客体)组织起来的,正如客体处在发送者和接受者的中间,主体的欲望则投射成辅助者和反对者。”
如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之中,杜十娘作为主体(S),在故事关系中,主体欲望的对象是拯救自己(O),杜十娘知道李甲的家人不会接受她进门,但她偏偏认定了李甲。所以,杜十娘既是发送者(D),又是接受者(R)。在找寻幸福的过程中,主体欲望投射成了反对者(T)——老鸨、李甲父亲、孙富,与辅助者(H)——谢月朗、柳遇春。然而,反对者与辅助者在某个角度可以互相转化。从反对者的另一面讲,这些人对主人公的阻挠可以说是一种畸形的催化剂,促使主人公增加对欲望的渴望和追求的动力,如李甲在老鸨的紧逼之下才缩短杜十娘的赎身时间。而辅助者在一些情况下也会成为反对者,如柳遇春怀疑杜十娘的为人,无意间挑拨离间。
此外,冯梦龙笔下妓女形象的共同特征也值得探讨,笔者归纳了两个特征——才色双全与多数痴情。冯梦龙塑造的妓女形象将才与色的优势发挥到极致,她们基本上是老鸨最茁壮的摇钱树、男人最理想的梦中情人。关盼盼“乃徐方之绝色也”,玉堂春“有十二分颜色”,赵春儿“真个花娇月艳,玉润珠明”……这种人物设定显示出作家对“女人之美”持有毫不掩饰的欣赏态度,使之成为个人欲望的投射与慰藉。而韩金奴算是杜十娘、玉堂春、莘瑶琴、赵春儿、关盼盼、邢春娘等一系列痴情种之外的少数,前者生活困难,与吴山在一起是纯粹为了钱财。
(二)临水采花人——男主角
打破生活平衡的罪魁祸首更多的是男主角,所以,这里的男主角是无可非议的发送者(D)。
《月明和尚度柳翠》的第一世玉通是男主角,但他属于接受者(R),发送者(D)是吴红莲;第二世玉通变成女主角,这才充当发送者(D)身份。《钱舍人题诗燕子楼》是围绕女主角关盼盼展开的,与张封建关联不多。《众名姬春风吊柳七》更像是一篇关于柳永的传记,他的发送者(D)定位更加明确,但接受者(R)俯拾皆是,没有固定的接收对象。因此,这里所讨论的发送者(D),只包括王琼、李甲、曹可成、秦重、单符郎、吴山这六位男主角,他们一共有两个共同特征。
第一,迷恋视觉。迷恋视觉的背后操控者是无拘无束的情欲。与这六位男主角配对的女主角皆是美人,自见了一眼,男主角便沉溺其中,较为典型的要数吴山。
第二,不可恨。李甲的胆小怯懦害死杜十娘;王琼发誓只钟情于玉堂春却娶了刘氏,玉堂春过门之后只能做妾……如此,按照现代女性的眼光,唯一的好男人只有忠厚老实的秦重。但从实质上看,任何一个人物都不该被恨,他们只是封建黑暗社会制度的受害者,真正该恨的更应该是生成这些产物的根源——男权社会。在这个社会的意识形态里,他们本身是男权社会的一部分,即便是加害者,也兼具受害者的角色。多数人都在有意或无意地被灌输“男尊女卑”“女人需要依附男人”等传统思想,许多女性的悲剧是男性书写男权社会下的产物。
(三)“知名”与“陌名”——友人
“友人”似乎只有辅助者(H)作用,极少存在角色转换的情况。这里所说的“友人”,分别有两种:一是相识之人,二是陌生人。
相识之人常指主角身边熟悉的人和得到过主角恩惠的报恩者。在这些人当中,有少部分人先后充当两种身份。《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王定,曾极力劝阻王琼,后自己也陶醉春院,两个人统一战线。《单符郎全州遇佳偶》中的陈太守,批准邢春娘与单符郎续婚,却迟迟不下文牒,还差点强迫邢春娘,后来太守为此道歉,还同意李英脱藉,成全单符郎抱回一妻一妾。其次,无论主角熟悉的人还是报恩者,大多数会起到助推作用。如谢月朗,按照杜十娘的想法配合出演一场送百宝箱的戏码。
陌生人一般包括酒保伙计、众人、拔刀相助之人。在这三类人当中,酒保伙计起的是牵线作用,即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一个关键点。如秦重吃酒跟酒保打听到美娘,自此开始攒钱。所谓的“众人”,是类似做出看客行动的正义群众,如玉堂春叫喊老鸨谋财害命,众人替她讨回公道。第三类拔刀相助之人,最具代表性的要数邢房吏史刘志仁,他供给玉堂春饭食,还帮写冤状。
(四)“加害”亦“相助”——坏人
这一类角色的行动元复杂度仅次于主角。“坏人”只做损人利己之事,往往受害者是主角(女主角比男主角多),因此,其最直接的行动元是反对者(T)和发送者(D)。在妓女题材小说中,被金钱吞噬人性的老鸨和仗势欺人的王公子弟似乎始终是“坏人”。这些人皆是反对男女主角的绊脚石,也就是爱情危机的制造者,大大增强主角得到美好结局的难度。
然而,“坏人”隐藏了一个辅助者(H)身份。从主观上看,“坏人”的阻碍行为通常加深主角之间的牵绊,前提是主角双方要同心同力面对任何障碍。李甲和杜十娘的故事是反面例子。李甲听从孙富的唆使卖了杜十娘,亲手将结局写成悲剧。王琼和玉堂春的故事则不然,他们虽分隔两地,但都在为圆满爱情不断努力。从客观上讲,“坏人”的一切行为都在不断地推动情节发展,有时他们可以作为情节转折的关键点。老鸨嗜钱如命的性格决定了沦为穷鬼的男主角会被驱赶的命运,任何赶人情节都可以算作男女主相恋过程的大危机,若没有解决好,两人极有可能就此别过,若解决好了,两人将会开始一段全新的生活。
五、结语
总而言之,每一种角色的行动元难以被琢磨清楚,一定程度上与复杂的人性、创作经验、创作环境等因素有关。故事里的人物皆鲜活生动,作家在安排人物的言行举止时,人物偶尔会站出来指挥作家说不能这样写也不能那样写,所以,有些情况作家是不能自控的,而作为研究作家的作品的人,更不能完全把握好角色的所有模式。因此,笔者试着对“三言”风尘女题材小说的角色模式进行的这些探索,或许能窥测到一些独特之处,对叙事文本的研究提供小小弥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