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伤逝》文本中的多重裂隙
2022-10-22刘梦爽张守涛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44
⊙刘梦爽 张守涛[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文学院,南京 210044]
《伤逝》是鲁迅唯一一部以男女婚姻爱情为题材的小说,文本于奇妙的平衡中呈现出一种复杂多维的张力,在为读者带来丰富的阅读审美体验的同时,也带来了无限的阐释意蕴和解读可能。而无论从哪种视角进行解读,不可忽视的是《伤逝》文本中的多重裂隙。“文学意象和叙事结构……正是这一裂隙,让人们得以明白它虚假、脆弱的外衣,并通过裂隙‘看到’历史和现实的真实状况。”《伤逝》中的裂隙既可见于叙事的悖谬、断裂,也存在于人物内外的矛盾对立。探窥文本裂隙这一“破碎的镜子”,便能够映照出些许历史与现实的真实。
一、作者与叙述者的裂隙
《伤逝》特殊的叙事结构使作者的真实意图显得扑朔迷离,这也是《伤逝》难解的一大原因。但从标题与副标题的设置中可以略知,作品中的确存在反省乃至反讽的声音。
小说文本虽以第一人称的叙述视角贯通全篇,但副标题“涓生的手记”说明涓生是真正的叙述主体。另外,副标题不仅注明了叙述者是涓生,更透露出作者对于读者在场的预设——作者站在第三人称视角,特意为广大读者注明这是“涓生的手记”。如果不加以注明,那么读者便容易将作者鲁迅与文中的“我”近乎等同起来,如《故乡》《社戏》。因此,首先由于副标题的精心设置,作者与涓生之间便形成了一道明显的裂隙,造成了叙事上的一层断裂。作者在此处特意与叙述者涓生划清界限,不正隐隐暗示着反讽的意图吗?
再观小说的题名“伤逝”,钱谷融指出“中国人对妻子的悼念习惯上称为‘悼亡’,对朋辈才用‘伤逝’”,这一细节值得品味。且看小说中“我”的“伯父的幼年的同窗”的问话:“你那,什么呢,你的朋友罢,子君,你可知道,她死了。”此处“他”称子君为“我”的朋友,可见子君虽为涓生的妻子,在社会上却既无“名”也无“分”。但是除却外界环境的否认,为何涓生自己也以朋辈之间所用的“伤逝”来纪念子君?或许这正是作者有意而为之,暗示着手记文本中涓生叙述内容的强烈主观性,这将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读者对于客观事实的判断。
总之,作者将具有别样意蕴的题名与惹眼的副标题并置,主副呼应,无不暗示着作者与叙述者之间的那道裂隙,以引起读者对于作者反讽意图的特别注意。
二、叙述者与客观事实的裂隙
涓生在被作者讲述的同时,也是一位讲述者,因此读者须注意叙述主体的特殊性,并不能完全把涓生视作“可靠的叙述者”,叙述文本与客观事实有所出入也形成裂隙。
如小说《伤逝》这段叙述:“她似乎将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构思,就常常为了这催促吃饭而打断。即使在坐中给看一点怒色,她总是不改变,仍然毫无感触似的大嚼起来。”这里就渗入了浓度极高的“我”的意识,在“我”看来不可理喻的子君既无法适应“我”的工作节奏,也无法理解“我”烦怒的心情,以至于在“我”眼里子君“毫无感触”“大嚼起来”,行文之中可见涓生对于子君的贬斥。结合上文可知,子君确已为生活所困,但涓生只关注自己的境况,而丝毫没有体察子君的难处,只是进行了如“使她明白了我的工作不能受规定的吃饭的束缚,就费去五星期”这样单向强制的施令,子君自然难以理解他的想法。因此,涓生以他的限知视角对子君抱以如此观感,与客观事实之间存在一定裂隙。
另外,涓生的回忆与忏悔的片断性交叠直接造成了叙述的破碎化,使得叙述者与客观事实之间的裂隙更加明显。“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责、忏悔了。幸而是早晨,时间正多,我可以说我的真实。我们的新的道路的开辟,便在这一遭。”涓生期望子君自己离去,但又立刻联想到当下子君的死,不免勾起了自责和忏悔,后文又即刻转入过去,“我”将要说出真相。在涓生思想意识的流动中,得以见到他叙述的“过去”与“现在”的不断跳跃,这暴露了他盼子君死和悔子君死的矛盾情绪。但值得注意的是,涓生仍然不断提到跨进“新的生路”,因此他的忏悔极有可能是言不由衷的,但他在文本语境中制造出的真诚情感氛围,却容易使读者认为他是真正并且深深地忏悔了,从而产生同情。
总的来说,一方面,涓生是这一爱情悲剧的当事人而非旁观者,因此他个人如何讲述直接影响读者对文本意蕴的理解;另一方面,这是涓生所写下的追悔与悲哀,携带着浓烈的主观色彩以及极强的情感煽动。如此一来形成了叙述者与客观事实间的裂隙,使得文本的叙事话语与真实内涵之间产生了差异和对抗,构成了反讽的张力,以引起读者对于五四启蒙话语和人物形象的思考。
三、涓生、子君与社会的裂隙
此外,涓生、子君二人与当时的社会几乎形成了巨大的裂隙,笔者从三个方面予以分析。
首先是二人与次要人物所构成的社会背景之间的裂隙。在《伤逝》中出场的次要人物都没有姓名,而是由外在特征或人际关系充作定语的称呼,如“她在这里的胞叔和在家里的父亲”“常穿着新皮鞋的邻院的搽雪花膏的小东西”“我伯父的幼年的同窗”等。作者将次要人物故作淡化,除了突出主要人物以及形成对照外,也隐含着更深一层的用意——揭示涓生和子君与外界接触的有限性。对次要人物进行速写式勾勒,恰恰说明二人与次要人物所构成的社会背景之间形成了一层隔膜般的裂隙。而子君与叔叔的决裂、涓生与朋友的断交,更加重了这种割裂感,仿佛二人生活在社会关系网之外的孤岛当中。
其次是二人与社会空间结构之间的裂隙。一方面是来自于社会空间的反讽。住在“吉兆胡同”的二人最终走向悲剧;涓生前往书馆并非为了看书,而是为了逃避“天气的冷和神情的冷”;在涓生所译的《自由之友》从翻译到出版的时段里,他却一步步迈入了生活的不自由。另一方面是二人沉浸在独立于社会的封闭空间之内。涓生幽静的癖好使他天然与社会形成裂隙,并且他始终追求“人总该有一个独立的家庭”,“两点一线的生活更是展现了他生活空间的单调与闭塞。在涓生的讲述下,子君的生活空间也只有家庭及其周围的一片狭域,她与外界广阔的社会空间几乎毫无联系。
再次是二人的社会理想与现实生计之间的裂隙。启蒙是“五四”一代的社会文化理想,但作为启蒙者涓生与被启蒙者子君最终酿成了爱情悲剧,这一结局昭示着他们理想的失败,揭示了社会理想与现实生计之间的极大裂隙。
鲁迅曾说:“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更烦难。”子君从父辈身边出走,但社会并未给予她经济条件,因此只能如鲁迅所说——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子君由“我自己的”堕落为丈夫、家庭的附属,在回来后失去希望而哀死。
在建立家庭之后,涓生为了生活“抄,抄”,失业后虽仍不忘“翅子的扇动”,但已为生计所困。最终涓生决计独自开辟“新的生路”,他甚至希望子君做一个中国式娜拉——“我觉得新的希望就只在我们的分离,她应该决然舍去”。在生活压迫的苦痛之下,爱情神话只能日渐消磨而濒临破碎,涓生启蒙的理想也早已消失于虚无之中。
《伤逝》中二人的悲剧反映了“五四”带来的普遍问题,即在那样新旧对抗的社会条件下,有着新思想的年轻人难以独立生活下去。当启蒙者陷入社会生活的困境,便需引起更深层次的反思:启蒙口号空洞化、形式化,将青年的热血燃起而后掷于无地;旧社会与新思想无法匹配调和,时代青年落入社会理想与现实生计中的裂隙……这正是鲁迅在《彷徨》中反思的主要问题。
四、涓生与子君之间的裂隙
涓生与子君之间的不平等以及裂隙,从始至终存在着。
同居前,涓生迫切地盼望着子君的到来。子君敢于打破封建包办婚姻的枷锁,二人又都受到新思想的感染,对未来寄寓着无限美好的期望。但这时二人之间的裂隙已经初见端倪。涓生“谈家庭专制,谈打破旧习惯……谈泰戈尔,谈雪莱”,子君“总是微笑点头,两眼里弥漫着稚气的好奇的光泽”,这样便在不觉中形成了启蒙与被启蒙的高下之分,况且两人多谈及宏大话题,似乎缺少一种关乎爱情的交流。
同居后,在生活上家庭是子君的“文化所属之地”,她操劳家务杂事,在家庭内部挣扎;涓生从待在会馆到重寻工作再到努力译书,不断地向外部探求“新的生路”。“我立刻转身向了书案,推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子君便送过那黯淡的灯来。”面对现实的家庭生活,二者内心的方向开始相互背离,于是爱情的裂隙愈发增大。书案代表了“我”的文化所属,却放着“盛香油的瓶子和醋碟”这样的家常之物。而这样的家常之物是子君的所属,“我”却一把“推开”了,“黯淡”的也不只是灯,更是那个大不如以往的子君。
在感情上,最初同居时,涓生“已记不清”,“常是被质问,被考验……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而子君却是“什么都记得”,甚至时不时“自修旧课”。可见单论对于求爱回忆的态度上,子君是占据强势地位的,“我”则处于弱势下风的地位;在整个感情状态里,子君为了“盲目的爱”付出一切,涓生对此却不理解,乃至嫌恶、逃避。究其根本,是两人的“爱”不同。子君的爱是纯粹的爱,但限于传统文化、社会框制,只能以做好分内之事来表达。而涓生的爱是对于时代新女性的爱。不妨大胆推断,涓生所爱的不是活生生的、作为人的子君,而是一种在“五四”爱情话语之下的幻象。涓生通过子君对于启蒙的那份领悟确立了自我认同,从这种关系中获得了自己作为启蒙者的价值,然而这种关系并非实际的爱情。
涓生和子君的裂隙集中体现在涓生对子君的叙说中。子君死后,涓生在表达悔恨的同时,也掌握了陈说死者的权利。涓生仍是活着的人,子君的生前便可由他述说,而关于其述说的公允与否,死去的子君是无法认同或辩解的。在涓生的手记里,子君作为被叙述者在场,但她的话语权其实是缺席的。
五、涓生、子君的自我裂隙
透过涓生的叙述,可以感知到他自己也充满裂隙。
一是叙述话语的矛盾。既然是“纯真热烈的爱”,又何至于成为“断片”“梦影”“记不清”?子君一边说着生活至上:“人必生活着,爱才有所附依。”一边又埋怨道:“子君的功业,仿佛就完全建立在这吃饭中。”可子君不正是保持夫妻日常生活正常运转的重要齿轮吗?涓生愤懑于子君失掉了新生的灵气,却因想起她的死而自责忏悔,这又是怎样矛盾复杂的心情?
二是身份的矛盾。涓生以启蒙者的身份亮相,但对启蒙的理解流于表面而缺少内化,最终被子君的悲剧“反启蒙”,相悖的效果形成了巨大张力。涓生忏悔于“说出真实”这一“无过之过”,但行文突出了子君悖于常理的巨大转变,不免使人生疑这是涓生开脱的手段。他真正的过错并不在此,或许涓生在表达忏悔时又有意逃避真正的悔过。且涓生虽然接受了新思想,但仍然难以逃离旧传统:他谈到“男女平等”,却并未真正实现它;他希望子君做出符合他设想的行为,实际上正是他在进行思想压迫而忽视了子君的个体特殊性。
而子君的裂隙主要表现在涓生笔下人物前后形象的落差。在他的叙述中,子君先前是勇敢无畏、“坦然如无人之境”的,以至于“很震动了我的灵魂”;后来却“凄然”“勇气都失掉了”,涓生对子君的评价已经跌入谷底。
其次,子君身上也体现着传统与现代的抗争。先前她高呼“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面对他人的注视,她“目不斜视地骄傲地走了,没有看见”。在二人同居后,原来的子君被生活淹没而几乎消失不见了,在涓生笔下出现的是不住催促他吃饭的子君、不堪官太太耻笑的子君。子君这时的“旧”与先前的“新”近乎完全割裂开了。
子君的遭遇不得不令人反思。一方面,如果没有相应的社会基础,人的个性无法得到真正解放,人们甚至会落得悲惨的下场。另一方面,女性想要收获幸福,就必须走向独立自主,更应当认清现实、抛掉幻想,将妇女的解放与社会的改革紧紧联系在一起。
六、结语
总之,剖析整个《伤逝》文本,其中多重“裂隙”是难以忽视的。在叙事层面,作者与叙述者有了一层“隔”,其真实的写作意图被深深地覆盖,在标题与副标题的设置上尤为彰显;因主观与客观的难分难辨,叙述者与客观事实之间产生了裂隙。在人物层面,二人因与次要人物、空间结构、社会理想等的隔离、矛盾而与社会有了裂隙;而由于多种复杂原因,二人之间又在思想、生活、感情等方面产生了裂隙;甚至在二人的自我当中,也含有许多矛盾和裂隙。正是文本中的多重裂隙使得《伤逝》有了叙述上丰富的层次感,以及人物的复杂立体感。在不断阐释裂隙的延展中,文章被开辟出更为广阔的空间,其主题也因此有了跨越时空的普遍意义。
①李应志:《意识形态裂缝与历史显现——论马舍雷文学“生产”的内在逻辑》,《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4期。
②钱谷融:《谈〈伤逝〉》,《鲁迅研究月刊》1991年第6期。
③鲁迅:《彷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121页。(文中《伤逝》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标注。)
④李今:《析〈伤逝〉的反讽性质》,《文学评论》2010年第2期。
⑤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00页。
⑥刘红英:《鲁迅小说〈伤逝〉中的三重空间与性别反讽》,《鲁迅研究月刊》2021年第7期。
⑦冯金红:《忏悔的“迷宫”——对〈伤逝〉中涓生形象的分析》,《鲁迅研究月刊》1994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