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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大我的人老了

2022-10-21范庆奇

回族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病房爷爷奶奶

范庆奇

生命往往如同一部戏,有些是完满的大好结局,有些则是好人不得善终的凄凉结尾。四年前吃斋念佛的大奶奶罹患肺癌去世,奶奶对于死就格外在意,在她的思想里像大奶奶那样的好人是应该长命百岁的,哪怕不能长命百岁也不能是痛苦地死去。

奶奶出生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遇上三年自然灾害,食不果腹的她从小就懂得活下来不易,对节约粮食有着独特的执着。家里谁吃饭掉一粒米她都会捡起来去喂鸡,就因为浪费粮食的事和儿媳闹过多次不愉快。如今,身体像是一面反光的镜子,时刻提醒着她器官已经衰老,就连控制机体功能运转的大脑也发生了故障。她恐慌,如同一只在寒冬没有一粒玉米的鸟置身于茫茫白雪,想要活,却又无法在节令的逼迫中苟延残喘。

奶奶嫁为人妇那年家里新修房顶,她额头撞到柱子上,自那以后额上便生了一个小包,且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大,甚至造成她相貌有些丑陋。带过几个交好的同学去过我家,事后他们都说奶奶长得有点怕人,不敢与她说话。

我想年轻时她对自己的外貌还是会在乎的,只是后来年纪大也就不当回事了。她只是中国农村老妇人中最为普通的一个,在贫寒的家中费尽辛劳养育三子三女。本以为子女长大成人能歇口气,不想中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失两子。现在想来,一个母亲如何能忘记死去的儿子,说忘记怕也是自欺欺人。生活已经够残忍,尚未从丧子之痛中抽离情感,父亲去世三个月零八天我出生了,母亲不堪丧夫的打击,走了,奶奶又隔代抚养了我。

提前半年她就跟我说头越来越昏,记不起事情,而且脖子两边长了大拇指那么大的包。她在我耳边不停诉说病痛给她带来的身体和心理上的折磨,可是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知道她的意图,随即跟她说去医院检查一下,到时候我照顾她。她想了想,说那就清明节以后,把庄稼种完,那时候家里的猪崽也卖了。她不想让爷爷一个人在家里忙碌,哪怕是生病住院,家里的活计也要做完大部分才肯放心,更何况猪崽不卖了是没有钱去看病的。

自今年以来,爷爷奶奶的身体状况很糟糕,以前的各种慢性病渐渐发展恶化。爷爷因为腰椎间盘突出压迫神经,已经不能走路,加之痛风造成他脚趾红肿疼痛,还有几年前赶马摔断的肋骨也疼了起来,他的身心饱受摧残。

考虑了下,我提议让爷爷也一起检查,我看出来爷爷想去,但是进医院一趟随便几千块钱就不见了,他舍不得啊。最后他说,咋个去嘛,家里还有一些鸡、一头猪。我说,让大妈帮忙喂几天,作为儿媳妇这种事理应是可以的。

奶奶说,咋个可能,人家忙自家的活计都忙不过来,咋个会来帮你。老人就是这样,遇到事再难也不会去找儿子家,可是儿子家一有事他们比谁都上心。我拗不过,就答应他们,分批去,奶奶先去住院检查一下,然后爷爷隔一段时间再去。

清明节回家给父亲挂坟飘,饭间奶奶又提住院的事,她说还是不去了,反正也看不出来什么。我坚决不同意,让她等下个周一就来,我去汽车站接她。她又开始心疼钱了,老了老了,身体的重要依旧抵不过钱。

我在县城一家私立学校教兴趣课,工资不高,胜在清闲,可挣够自己的生活费,还能匀出一部分时间看书考研。去年年末下决心跨专业考研,医院也没有签,马上就要面临毕业,看着周围的同学考研的考上研,找工作的找上工作,心里很慌乱,只有奶奶跟我说,静下心好好看书。

所幸我教的课也是自己喜欢的,学校还提供吃住,平时就住在学校,周六周天上课,周一到周五看书,刚好奶奶来看病我能去照顾她。周天晚上我给她打了电话,让她尽量坐早一点的车来,晕车的话就买点晕车药吃。第二天早上,天一亮我接到了大爹的电话,说奶奶坐上了八点的车,我随口应一声知道啦。

不是我对奶奶不关心,而是不想和这个所谓的大爹多说话,他在老家待着,奶奶现在就他一个儿子,他都不来医院照顾。前几天他就给我打电话了,意思是既然我在城里他就不来了,让我照顾一下,还有住院费的事等检查结果出来再说。进医院就得先交钱,他是知道的,摆明不想掏一分钱。

还记得我大三的时候,奶奶去昆明云大医院住院,也是我一个人去照顾,大爹那会儿还在昆明打工,他只来看过两次,拎了点东西,闭口不谈住院费的事。去年他无证驾驶把人撞了,爷爷奶奶东拼西凑给他找了七千多块钱,还把喂养的小牛也给他了。他嘴上说以后还,撞人的事到如今还没有处理下来,当时筹的钱却花完了。我对这个大爹失望至极,可他是我父亲的大哥,也是和我血缘关系最亲的人,我能怎么办,见了面还得客客气气打招呼。

头天晚上定好闹钟,七点半准时起床,洗漱完毕看时间还早,我就走路过去。到汽车站才九点零几分,我估摸着奶奶还得半小时,就在汽车站门口蹲着。上上下下的人扛着大包小包,他们从一辆车奔向另一辆车,生活对他们来说是没有休息时间的。

我沉浸在观看汽车站奔忙的场景中,忽略了时间已经十点,赶忙四处找奶奶坐的那辆车,看见她在墙根蹲着吐,看来是晕车药没有起效。我赶忙把手里的水杯递给她,她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我,她喝了口水,好半天才说,难受死啦,吐了一路。我内心一下就自责起来,居然把时间忘记了,她下车没有看见我,内心该是多么无助,也许还会有些失望。

我接过她手里的背包,径直带她去坐车,时间不早了,坐公交怕是赶到医院就已经下班了,我就叫了一辆三轮车。她拉着我,在我耳边低声说,要认得讲价。讨价还价几分钟,最终以十块钱成交,路过我上课的学校,我指给她看,她说,周围的环境很好嘛。那是自然,这个小县城最好的风景就是这了。

我大一暑假和大二寒假都在这个医院见习过,对医院比较了解,里面好几个医生是我的带教老师。这次奶奶住院的目的很明确,就是去针灸科治疗颈椎病和腰椎间盘突出,只有住院才能减免,检查也就一起做了。

我提前半个月就问准我针灸科的带教老师他哪天收病人,方便找他挂号,毕竟是熟悉的人,有什么问题他也会直接说,而不是含糊地跟我讲。我怕他忘记,在奶奶出发的前一天又给他说了一声,反复确定挂上了号,保证奶奶来就有床位,这样既省钱,还不浪费时间。

虽然这是奶奶第三次来这个医院,但她对这里还是很陌生,紧紧跟在我后面,根本分不清哪儿是哪儿。更何况两年前这里新建了一栋很高的专科特色大楼,科室基本都搬了进去。

刚进医院看见的是一尊李时珍的雕像,三年不见,他好像也老了许多,白色的大理石多了乌黑的渍块。绕过雕像,奶奶说她以前住过这栋楼,我应声回复她是。

其实她没有住过那栋楼,她住的是一进医院那栋,为了不增加她怀疑脑子出现问题的疑虑,我选择了骗她。由此可知,她的记性下降得太厉害,要是没有个人带着,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电梯口排了很多人,我拉着奶奶的手,生怕她走失在人群中。我们挤上了电梯,摁三楼不亮,我一抬头才发现双层停靠。我拉着她又坐回了一楼,她没有发现坐错了,只是说刚刚好像来过,我随口敷衍她医院到处长得都很像。

三楼只能坐层层停靠的电梯,坐轮椅的老人很多,等好几分钟不见电梯下来,奶奶就问我在几楼,我说三楼,她就说我们走楼梯上去,我问她能不能走,她说慢一些可以。

我扶着她走到楼梯口,她偏执地不要我扶,想自己扶着栏杆走。我压到最慢的速度等她,还是走在她前面几级台阶。从上往下看,她戴着我们这个地方老妇人戴的头巾,因为凌乱,鬓角还是露出了一些白头发。三年前奶奶的头发还是花白,今年就已经全白了,这可怕的速度让我心惊,更让我无措。

从一楼到三楼走了十分钟,径直走到办公室门口,我让奶奶坐在凳子上等着,而我则进办公室去找医生。环视一圈办公室没有,我又去了四楼的治疗室,我知道不在三楼一定就是在四楼做治疗。

我伸进头看了眼治疗室,果然看见了医生,走过去打了声招呼。他让我去医院大门口做一个入院登记,然后再去做个核酸检测。我跑下楼,带上奶奶去做。随身携带的东西本来就多,我想放在办公室,她说不放心,我不想违背她的意愿,就拎着走了。

最重的是那盒鸡蛋,差不多一百个,是奶奶从家里带来给医生的。她知道这个医生曾经是我的带教老师,自从见习结束后就没有回来看过人家,她觉得空手很不好,礼仪这方面奶奶永远比我想得周到。

我们到护士站办理入院手续,医生也忙完回到了办公室。我带奶奶进去,他一见面就问我工作找到了没有,我搪塞了过去,没有跟他说我想跨专业考研,主要怕自己考不上丢人。

简单询问完基本情况,他问奶奶哪里疼,我怕她讲不清楚,时不时就插上几句话。初步的诊断有了,我也跟他说奶奶这次来住院的目的就是想检查一下身体。

眼看下班时间到,医生说可以了,我把手里的鸡蛋给他,让他带回家。随即带奶奶去找病房,可能是刚刚有人出院,床单被套都没有换。放下书包,我带她出去吃饭,下楼的时候奶奶相对快一些,但是两手扶着膝盖,生怕从那里突然断裂。

医院外面以前每到饭点就有很多卖饭的三轮车,便宜口感还不错,可能是整顿治安,现在什么也没有了。只得带着奶奶找了一圈,最后选定一家卖碗菜的小店,进门老板很热情。我转身问奶奶想吃什么,她说都可以,但是少点些,不要浪费。我点了一个肉一个素菜,外加两碗饭。当饭菜端上来,奶奶说了句,这个是什么肉嘛,就是几块大骨头。我给她夹菜,她不要,说自己会吃,我知道她是看肉少,想留给我。

吃完饭,奶奶碗里一粒米饭都不剩,掉在桌子上的都被她夹起来吃了,我说不卫生,她说反正都是米,不咋个。付完钱奶奶问我多少,我说二十,其实是二十七。奶奶说,太贵了,吃不起。

吃完饭出来,我带奶奶在街上散步,问她带了拖鞋没有,她说不用,有布鞋就行。我早就翻过书包了,里面除了几件衣服和一条毛巾,别的什么都没有。

不顾她劝阻,走进小商店买了一个洗脸盆和牙膏牙刷,奶奶说牙缸不用买了,拿纸杯就行,走的时候我又拿了一个牙缸。回到病房奶奶看见牙缸,一个劲儿说我不会省钱。

我们艰难地回到病房,一进门就看见一个瘫痪在床的老人,老人身旁的中年女人说,和医院说了,我父亲行动不了,安排人的时候尽量是男的。另一个年纪更大一点的女人说,既然都在一个病房,我父亲去不了厕所,如果他要方便的时候麻烦你们出去回避一下,说完尴尬地笑了。

交谈后知道老人已经进来半个多月,而且和我们还是一个乡的,老人没有儿子,只能是两姐妹照顾他。奶奶笑着说,没有事,谁让大家都病了呢。

说话间老人说他想上厕所,两个女儿赶忙把轮椅推过来,扶他坐上去。我看见大女儿从床下拿出一个蓝色的盆放在老人屁股下面。我现在终于知道她们说的抱歉是什么意思了。小女儿问,你们要不要出去一下?奶奶说,不用了。

我和奶奶挪到窗户边,背对着他们。随着年龄增大,奶奶也不再像年轻女人那样在乎所谓的男女之别,更何况在她看来,医院里只有病种的不同。而我因为在许多医院实习过,这种事已经见怪不怪了。

等下午两点医生上班,我带着奶奶去做治疗,对于大字不识的奶奶来说,如果没有我是寸步难行的。我在纸上给她写了几点钟做什么治疗,在哪里做治疗,可她还是不懂。最开始做的治疗就是扎针,奶奶倒是不怕,在家我也常常给她扎。理着顺序做完了治疗,时间也到了下午五点多,我让奶奶在病房等着,我去外面买吃的。

她不想吃油腻的,想喝一碗粥,我跑了几家店才寻到。买了粥回到病房,奶奶问多少钱,我说五块。她抱怨买贵了,我没有讲价之类的,喝完粥她又把塑料勺装进书包,说可以带回家舀盐。

交代好奶奶怎么吃药,带她打了一盆热水,差不多九点半的时候,我就要回学校了。走的时候她从书包里掏出两个饭盒,我说过我可以从学校给她带饭,没想到她从家里带了饭盒来。我一眼就认出这两个饭盒是大姑夫去浙江打工回来的时候买盒装泡面吃留下的,那会儿我才读小学五年级,如今都快要大学毕业了。奶奶舍不得扔,一直留着当碗用。我没有接饭盒,以装菜不方便为由,说重新去商店买一次性饭盒。

走的时候我又去办公室接了一杯热水,杯子是保温的,明天早上奶奶起来吃药都还行。病房里很沉默,没有人说话,好像大家对彼此都心怀戒备。进门那一张床上的病人和照顾她的老伴都睡着了,我们隔壁床的老人和她大女儿也睡着了,小女儿伏在板凳上绣花,我悄悄退出了病房,朝奶奶挥挥手就回了学校。

回学校的路上,我绕到超市买一次性饭盒,可是太贵了,一块钱一个,这样算下来一天最少六块钱,确实很划不来,思量后才买了六个。

深夜十二点,我还在厨房洗菜,今天晚上把食材准备好,第二天早上起来做饭能节省时间,我怕奶奶找不到做治疗的地方会瞎跑。

菜都是我提前就买好的,玉米、小瓜、土豆、猪肉,两菜一汤,正好适合老年人吃。忙完后我洗个脚就躺到了床上,跑了一天真的挺累的,步数都快三万了。奶奶应该也挺累的吧,她走路本来就费劲,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睁开眼天已经亮了。

我没有磨蹭,一骨碌爬起来就去洗漱,以最快的速度做好饭菜,打包去赶公交车。到医院已经是八点四十几,奶奶不在病房,我放下饭盒跑到四楼去找人,她正扎着针。看见人在就放心了。

我在治疗室门口等,她一出来我就带她去吃饭,然后又接着回四楼做治疗。早上把所有治疗做完,下午带她去做检查,因为奶奶反映的病情多,医生就开了比较多的项目。

从走进医技楼那一刻,我的心就开始往上悬,生怕检查报告单里出现什么自己接受不了的病。四年前大奶奶因为肺癌去世,一年前大爷爷也是肺癌去世,今年村里又有两个人是癌症去世,而且他们的年纪还没有奶奶大。

看着在同一个村生活了几十年的人相继去世,还是得了这么不好的病,她心里就多了许多想法。加之她摸到脖子长了两个包,头时常痛,她也就疑心自己是得了和他们一样要命的病。

X线片预约的人少,我先带奶奶去排队,两个小时就轮到了。医生喊她名字的时候,我心里咯噔一下,好像被针刺了,悬着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等她出来我故作镇静,安慰她不会有什么事,拉着她去了拍核磁的地方。这里很慢,排队都到了第二天下午三点钟。

忙碌了一天,把治疗和检查做完,我们回了病房,刚到三楼就有人叫20床,接连喊了几声我才反应过来就是在叫我们。一进医院,名字被床号替代,就像士兵被编好了号码,只是这些人应该算老弱残兵。

那天晚上我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奶奶问我饭盒多少钱一个,我说一块钱,她让我拿上她从家里带来的方便面盒。我没有拒绝,装进了塑料袋。

从医院走到我上课的学校还挺远的,我舍不得打车,就走着回去,那天晚上下着小雨,人行道上的坑洼开始积水。我走得很慢,忙着回去也没有事,再说在医院一天我也累了,想走快也快不起来。

路两边种满了银杏树,这时还是绿叶遮顶。三年前我带奶奶去昆明看病,有一天她突然说想去外面走走。我查了下地图,不远的地方就是公园,我扶着她走进公园,那里也是种满了银杏树。抬头就看见白色的果子挂在树上,奶奶惊奇地问我,这种树还会结果啊?我说会的,并用所学知识告诉她白果的药用,她突然对我多了一种莫名的敬畏。

雨水从树上滴下来,好几次打在我的头上,冰凉的感觉瞬间席卷全身。两千米海拔的高原小城总是白天热晚上冷,纵然接近凌晨,街上还是有很多三轮车在路边招揽生意。在农村信用社门口睡着一个穿着脏乱的老人,天气太冷,他身上穿着很多外套,衰老的脸藏在结成辫子的头发里面。我从口袋里掏出五块钱放在他旁边,怕风刮走,又在树下找了块石头压住。

我生出怜悯之情的同时也抱着私心,希望以这种方式换得我的奶奶不要得什么严重的病。那一刻,我坚信种善因得善果,并且希望它会真的发生。奶奶是个心善的人,她看见有要饭的人从家门前过,会叫人回家给他顿饭吃,也教导我要与人为善。从小耳濡目染,我读大学坐火车需要转车,火车站就有很多讨钱的人,我看见都会给上点,同伴跟我说是骗人的。我回他,就几块钱,骗了就骗了吧。

下午我们准时到核磁共振室门口等着,需要十多分钟才能做完一个人,她知道今天就是拍头和脖子,心里有些焦急,我安慰她不怕。怎么会不怕,我也很怕,怕医生突然告诉我不好的消息。

医生出来叫号的时候,我一下蹿起来,让奶奶跟着医生进去,我给她拿着外套。想要躺上去得上几个搭起来的台子,我看见她上台子的时候差点翻倒下来,心里的紧张又上升了一个阶度。

两个月前我还和奶奶去看望一个得了肝癌的亲戚,这个人和奶奶没有血缘关系,算是干姐弟,我家和他家关系处得不错。爷爷本来也想去,只是他走不动路,又没有车子,奶奶还勉强能走。去的路上我和奶奶闲聊着亲戚的病,奶奶说以前就发现肝上有个包,做过手术,本以为彻底好了,不承想两年不到就恶化了。

读高一那会儿爷爷住院,我去医院照顾他,这个亲戚去看爷爷的时候还给了我一百块钱。我一直记得这件事,奶奶跟我说他快不行的时候,我就说我想要回家去看他一眼。奶奶显然是高兴的,她晓得我没有忘恩负义。

亲戚家还是几十年前那种木架房,在外面打工多年没有回来修缮房屋,俨然是危房了。奶奶推开门,亲戚的妻子正蹲在地上给炉子添煤块,她看见是奶奶也很高兴。其实之前奶奶就去看过一次,那个亲戚的儿子们问他想见谁一面,他就说我爷爷奶奶。由此可见,虽然他们几年才能见上一面,年轻时的感情还是在的。

奶奶进门就跑到床边握着他的手,伏在耳边喊他的小名,亲戚缓缓睁开眼睛,微弱地叫了声姐姐,又继续睡着了。以我学医的经验来看,亲戚命不久矣。我没有说实情,宽慰他现在医疗技术发达,一定会治好的。

回家的路上,奶奶说,好好的人怎么就要死了呢?从她的眼中我看见了她对自己的焦虑,比她小十来岁的人都那么容易就死了,她全身上下那么多病,怕是也情况不妙。也就是那之后几天,我和她说去医院检查一下,她同意了。

就在那十几分钟内,我见过的葬礼的场景都浮现了出来,白色的花圈和低沉的哀乐就好像在我旁边。学医这么些年,见过太多的生离死别,可那是别人,我虽然参与救治,终究在情感上是局外人,而这次是我的奶奶,把我养大成人的奶奶。好不容易我毕业找工作了,她可还没有享过一天福,甚至连闲都没有闲过一天。

核磁共振室的大门开了,奶奶蓬乱着头发走出来,我忙过去扶她,她的布鞋扣子还没有扣上,我让她扣上再走路,省得摔跤。她蹲下身正要系扣子,身后的医生说明天早上十点取片子,结果没有出来之前,我的心还悬着,始终不敢落下。

从核磁共振室出来我就说带奶奶去学校吃饭,她本来就想去看看自己孙子上班的地方。我们回病房吃了药就出门了,同病房的人问她,是要出去吃饭?她说,去我孙子上班的学校吃。从回答里我听出来自豪,哪怕我是在私立学校,在她看来也是很好的工作。

我本想打车,可奶奶说她还没有走过这个地方,想要慢慢走回去。夕阳下我们祖孙俩走在人潮汹涌的人群中,显得很慢,奶奶脚上的布鞋与光滑的地面格格不入,塑料底吱吱的摩擦声引来旁人侧目。起初我很在意,回念一想,我不就是穿布鞋长大的吗?我把腰杆挺得更直,把奶奶的手握得更紧。

我们学校只是一栋五层的楼房,实在不算大,我的宿舍和食堂都在顶楼,奶奶进门看见石狮子,她说,这不是只在政府门口才有的嘛。我笑着回她,怕是电视剧看多了。

没有电梯,上楼的时候奶奶很慢,我在她后面看着都心疼。爬到五楼,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已经喘得不成样子。学校负责教务的女老师看见我回来,忙着上前打招呼,按理说,晚上她没有做饭的义务,出于客气,她为奶奶做了一顿饭。我在择菜的时候,奶奶趴在窗口往教室里面看,始终不敢打开门。

吃完饭我洗了碗,奶奶主动说想去我的宿舍看看,奶奶害怕孙子在外面受苦,她给不了我什么,但是担心从来没有少过。我打开宿舍门,她进去看了看说,还是不错的嘛,房间宽敞明亮,就是顶楼怕热天热得很,还没有窗帘,天亮咋个整?我说,不咋个,房间大,到时候开着窗子就行,没有窗帘还省得睡懒觉。

我指着大床和被窝跟她说,这些都是学校给我买的,就连牙膏牙刷都不用我出钱。她笑了,像我小时候被她夸奖一样。

她说,你爷爷还说让我听听你讲课。我跟她讲没有什么好听的,再说又不认识字,听也听不懂。说完这句话我就后悔了,她不是想听懂我讲课的内容,只是想看看孙子讲课的时候是什么样。

奶奶在学校待到十点钟我送她回医院,到医院门口她让我回,她已经能找到病房了。我执意要送她上去,看着她走进病房,我转身正要走,她喊住我说,明天检查结果不管怎么样都要跟我说,不怕的呢。我说,好。

第二天早晨,做饭晚了,我九点多才到医院门口,我看见树下有一排算命的人,有些年轻,有些年老。我走过去看了看,坐在了一个老妇人面前,我想让她给我奶奶算算,她嘴里念叨着什么我听不懂,最后她说老人家没有事,让放宽心些。我知道算命其实就是说好听的,看人脸色说假话,但此时的假话也能给我极大的宽慰。

我先去拿核磁结果,医生让我等几分钟,那几分钟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煎熬,当医生递给我检查单的时候,我手都是抖的。找了个位子,没有出去就在核磁共振室看报告单。太好了,真的是太好了,脑壳里面没有肿瘤,但是血管硬化了。脖子也没有大问题,包其实是甲状腺结节,定期复查就行。

问题是有,但这已经是很好的消息,不是那种要命的病就好啊!我赶忙跑到病房跟奶奶讲没有大问题,我也把病的严重性忽略没有跟她讲,怕她听见这些难记的病名又增加心理负担。

我拿片子给主管医生看的时候,他让奶奶重新换个病床,具体原因没有讲。我带她去做热敷的时候,医生看见她手里只有一条毛巾,就说,大妈,我昨天已经跟你说了,重新再买一条新毛巾,你这个毛都没有了,敷不成。

我这时才发现奶奶手里的毛巾是我已经用了好几年的那条,上面都没有毛了,洗脸是戳人的。怪我粗心没有发现这个问题,我赶忙跑到外面买了新的,她问我多少钱,我说五块,其实是八块。

中午我们把东西搬到了新病床,以前是三人间,现在变成了五人间,奶奶也由以前的20床变成了67床。不过进去就发现这个病房的气氛很好,病床上的人都在聊天,而且都是老妇人。刚进去就有个和奶奶年龄相仿的人问我们是不是才住进来。

整理好床铺,我扶着奶奶出去吃饭,因为心里的大石头落地了,她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说是想吃米糕。我带她去菜市场一问,十块钱一斤,她舍不得买,硬拽着我走了。我们又回到最先问的米线店吃了碗米线,奶奶说,这种就可以了,八块钱一碗呢。

在医院门口我又遇见了那个乞丐,我掏了掏口袋,拿出一张十块的放在他的碗里,奶奶看见什么话都没有说。晚饭的时候我又回到菜市场给她买了斤米糕,她责备我米糕太贵,不吃又不会死。

看得出来,奶奶更喜欢和同龄人在一起,她们之间有话题,不是今年的猪价上涨,就是洋芋降价,总有说不完的话。当别人问及我时,奶奶苦诉我的身世,说我是多么可怜,连妈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妈的奶水也没有吃过。

以前小的时候不觉得什么,现在听见奶奶这样说,我只觉得她是在卖惨,心里反感得很。旁边的人一直在说她是多么地不易,靠种地把孙子抚养成大学生,她听见这些话显然是很高兴的。

我看见她这样又怎么忍心泼冷水,这辈子她最自豪的事不就是我吗?在她们谈话的时候我说要回去了,奶奶让我路上慢点,我点头说是。

事后想起来更让人心惊,还好奶奶没有得什么不治之症,不然她走了,我怎么办。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对我这么好了。虽说老家是土墙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可那总归是个家,回到那,奶奶会做好热乎乎的饭菜给我。如果有一天爷爷奶奶都走了,那我可能一年就回去几次,还是去祭拜父亲和他们。

三年前,奶奶胸口痛去云大医院检查就是因为血管硬化,她知道这个病如果不是非常严重要不了人命后,就要求出院,回家的时候开了很多药。我反复叮嘱她要按时吃,可是她舍不得,疼的时候吃一次,不疼就不吃。她和爷爷看见街上有人卖药,只要是和他们的病症相符合,就会买回家。

奶奶住院的第四天,已经晚上九点多,我躺在床上休息,手机响了,一看是陌生号码,但又没有标记是推销。我接通是爷爷的声音,他一开口就问,你奶奶没得事吗?我说,没有。我问是谁的手机。那边有点吵,我没有听清,爷爷说没有事就行,挂了。

家里就一个手机,奶奶带来了,爷爷又不想去找大爹借,可能借着串门的机会跟村里的哪位叔伯借了打的。他是一个不善表达感情的人,或许他们那个年代的男人大部分都这样吧,他不好意思直接打给奶奶就给我打了。

奶奶十七岁就嫁给爷爷,两个人走过了五十多年,已经离不开彼此了。我家住的是瓦房,粮食就堆在二楼,秋天一到就特别容易招老鼠。爷爷和奶奶就会一人拿一根木棒,悄悄爬上二楼,看准正在偷吃的老鼠一棒下去,老鼠抽搐,不一会儿就死了。爷爷和奶奶对视一笑,好像他们干成了什么大项目似的。

检查做完没有什么要命的病,奶奶也就舍不得继续住院,她吵着说要出院,我也觉得开些药回家去吃也一样的,在医院还得一天好几十的床位费。吃完饭我和她在街上走着,她眼睛不停往路边的服装店看。我说,那些不适合你,都是年轻人穿的。她说,你爷爷的衬衫烂了,我想给他买一件。

爷爷喜欢穿衬衫,干活的时候不热,脱衣服也方便。不过他好像就一件灰色的衬衫,还是我高三的时候攒钱买的。奶奶这样一说,我愧疚啊,竟然想不到给爷爷奶奶买件衣服。当即就带奶奶沿着卖服装的店一家一家问,提前我就跟她说,最便宜都得一百多。她不信,一件衬衫怎么会这么贵。

接连问了五家店,我还不敢带她去品牌店买,最便宜的都得一百三,奶奶一听价格拉着我就往外走。我说买一件吧,她怎么都不同意。她说还是回农村去集市上买,十几块钱一件的也能穿。

我跟她说要不我网上买了寄到乡上,到时候谁赶集帮忙带回去。她没有先答应,而是问我一件多少钱,我说十几块,她同意了。当天晚上回学校我就买了,一件四十几,爷爷活了一辈子,都没有穿过上三十的衬衫。

刚回病房,奶奶就跟她们说,吓死人啦,一件开口的衬衣要几百块,见都没见过。她不会说衬衫,就说成是开口的。隔壁床的说,几千块的都有,只是我们穿不起。

靠里面床那个人说,你家孙子对你们好你就依他买一件好的,一辈子也穿不上几件嘛。奶奶摆摆手说,穷人的命不是穿这种衣服的,再说就是几千块的也是下地干活。她们笑了起来,笑声透过窗户传到外面的夜幕中,这是多么贫瘠的幸福啊!

我的朋友要来看她,她坚决不让来,说是麻烦人家不好。但她是高兴的,那些是她孙子的朋友。奶奶大早就把东西打包好等我,她说腾出地方来保洁打扫方便。我的奶奶啊,一辈子都在替人着想,善良了一辈子,也懦弱了一辈子。

我送她到汽车站,还要等一个半小时才发车,我让她在车里面等着,我跑到药店给她买了晕车药。提前二十分钟吃,我卡着时间,生怕吃早了药效不起作用,奶奶又晕车。

住这几天的院她也疲惫了,嘴皮发白,心里又担心着家里的爷爷。她一个劲儿跟我说要好好上班,既然是教书就不能玩,不然会误了孩子的。我默声听着,仿佛又回到十多年前奶奶教导我的样子,虽然没有妈妈,但是二十三了还能有奶奶,也是人生的大幸福。

司机上车收票,我从口袋里掏出奶奶的票递给他,司机刚想问,我就说我只是送人,不坐车。看着奶奶坐的班车消失在公路的地平线上,我转身坐公交车回学校,刚好有一站就是中医院,门口写着振兴北路2号。这个地方奶奶以前来过三次,第一次是猪草机打掉两根手指,第二次是腰椎间盘突出症压迫神经走不了路,第三次是胸口痛,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每次都是我照顾她。

看着进出医院的人,他们负荷着一生的病痛,多年后的某一天我可能会成为他们中的一个,佝偻着腰,或是拄着拐杖,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奶奶,真的成了无人怜爱的孤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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