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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秘的河流
——陶渊明家世溯源

2022-10-21宋长征

回族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陶侃陶渊明

宋长征

浑浑长源,蔚蔚洪柯。群川载导,众条载罗。时有语默,运因隆窊。在我中晋,业融长沙。

——《命子》节选

鱼龙远去

家人都已睡去,四周渐渐静寂下来,几只归巢的飞鸟扑啦啦从头顶飞过,栖落在屋后的树枝上。已经春天,夜空中弥漫着草木清甜的气息,是该整理一下思绪了。误落尘网,一去十三有年,这多年来,经历了什么,获得了什么,天知晓,眼看镜中的自己日渐老去,遑论事功,就连自己本真的性情也在日渐消弭。“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我原本是不合混迹在人群中的啊,我原本喜欢蓬勃的山野与沟壑,喜欢一个人或一家人安安静静独守一方田园,可如今那个曾经的少年去了哪里,这么多纷乱的日日夜夜又如何洞穿身体,消失在时间之外?

俨也睡了,稚气的脸上未脱懒惰贪玩的孩子气,十四岁的年纪,本该好好研习经学,但就是不肯用功,宁愿跟随母亲在田间劳作,宁愿带着顽皮的弟弟们去林间寻找瓜果梨桃。

这是公元406年的一个春日,距陶渊明最后一次辞归已过去很长一段时间。至此,陶渊明决心躬耕自资,不再涉足官场半步。为了便于田间劳作管理,他在本年初,从上京里旧居搬迁至园田居,也即古田舍,开始了他真正的隐居生涯。

陶渊明很少在诗中提及家世以及曾祖陶侃,也就是在这一年,他给“渐免于孩”的长子陶俨写下了《命子》一诗,和全天下的父母一样,希望后代能继承祖辈的光荣家风,努力成才。在这首诗里,他对陶氏世系做了一个清晰的回顾:自陶唐氏始,在周有陶叔任司徒,在汉有愍侯陶舍、丞相陶青。而此后的一段历史,他这样叙述:

在我中晋,业融长沙。桓桓长沙,伊勋伊德。(陶侃)

肃矣我祖,慎终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陶茂)

於皇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陶敏或陶逸)

这里面有一位重要人物,即“业融长沙”的长沙郡公陶侃。陶侃,字士行,原本鄱阳人,其父陶丹(诗中并无涉及)做过三国时期吴国的扬武将军,吴亡之后,举家迁至庐江浔阳。

陶侃的家境贫寒,父亲很早去世,陶侃曾为鱼梁吏,也就是监管河道或渔业的小吏。从其发迹来看,或许并不怎么光明正大。《晋书·陶侃传》中记载过这样一段故事:有一次鄱阳郡孝廉范逵路经陶侃家,而陶家家徒四壁,实在无法招待客人,陶侃的母亲便偷偷将自己的头发剪下来去卖,换来酒食。席间宾主言欢,很是高兴,就连仆人们也觉得这家主人大方得超乎想象。待范逵离开的时候,陶侃追着送去了百余里。范逵心里过意不去,就问陶侃,你想在郡里做官吗?陶侃说,当然想,只是苦于投靠无门。于是,范逵在拜访庐江太守张夔时极力称赞陶侃,张夔便召陶侃做了督邮,兼任枞阳令,再升迁为主簿。张夔妻子生病,要到百里外去接医生,几个管事的看着外面纷飞的大雪面有难色,而陶侃却早已投身于茫茫雪野之中。按照陶侃当时的说法:“资于事父以事君。小君,犹母也,安有父母之疾而不尽心乎!”作为下属,可谓是体贴周到,曲意承欢至滴水不漏。

但这并不影响陶侃之后的形象,或者说,每一个由寒门成长起来的官宦,必经过一番心理上的自我博弈,而或囿于封建社会的纲常思想,曲意逢迎只是一种向上攀爬不可或缺的手段。

东晋乱世,社会统治阶层的复杂性,众多史学家已详尽记述。陈寅恪曾说:“东晋是在南来的北方士族和江东本地士族相结合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北方士族和江东一等士族,都是文化高门。”而陶侃恰恰不是,他是重新崛起于寒微人士的代表,几乎是通过一己之力,在纷繁复杂的局面中脱颖而出。但其并非外族,也非《晋书·陶侃传》中所说的“望非世族,俗异诸华”。在南北朝时期,中华尚且指的是中原地区,西晋(265年—317年)建国定都洛阳,历经四代帝王,为前赵所灭;司马睿后建都于建康,保有江南半壁江山,历经十一帝,为刘宋所篡,史称东晋(317年—420年)。洛阳与建康,一南一北,分属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在时空版图上划南北而治。陈寅恪所说的南来的北方士族,主要是指以王导和谢安为代表的北方豪族,多居政治要位,而南方士族的逐渐兴起,在一定程度上对南下的北方士族形成了一种潜在的威胁,这也就不难理解,在陶侃任荆州刺史时温峤仍背地里称之为“溪狗”了。“溪”指“溪蛮”,是南渡之后北方人对南方人的一种蔑称,但未必是指陶侃并非汉族血统。

陶侃也曾尝试过远去洛阳谋求发展,公元296年的洛阳,经过几十年的修复、重建,呈现出一派繁华景象。但这与出身寒门的陶侃无关,实行多年的九品中正制,使得在官员选拔上出现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的局面。陶侃深知,像他这种没有靠山的人是不可能立住脚的,只好求见了当时“性好人物”的司空张华,并在张华的推荐下当上郎中,取得了进阶官职的入场券。后“伏波将军孙秀以亡国支庶,府望不显,中华人士耻为掾属,以侃寒宦,召为舍人”。洛阳待了五六年,陶侃的前途依旧渺茫,而在这时“八王之乱”所引起的动荡时局,却为他提供了施展才干的机会。太安二年(303年),义阳蛮张昌在江夏聚众起义,势力得到迅速扩张,朝廷随即派南蛮校尉刘弘率部镇压,刘弘辟陶侃为南蛮长史,讨伐张昌。陶侃进驻襄阳,连战连捷,协助刘弘平定了这次起义。整个过程,陶侃在军事上的才能使得刘弘叹服有加,“吾昔为羊公参军,谓吾其后当居身处。今相观察,必继老夫矣。”(《晋书·刘弘传》)

陶渊明眼前似乎闪现出这位曾祖的模样,那几乎是一个从泥淖中挣扎上岸的人,带有几分传奇色彩,到了东晋一朝,更是表现出非凡的军事才能,在等级森严的门阀社会,逐步发迹而位极人臣。东晋建立后,吴人在政治上受到侨人排挤,永昌元年(322年)王敦进兵建康,江东士族多持观望态度,并不参与这场侨人之间的内讧。为改变“王与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明帝一方面重用庾亮、郗鉴等人,以制约王导,同时擢拔江东士族,以期平衡吴人与侨人之间的关系。另一方面,“改授荆、湘等四州,以分上流之势”。以陶侃刺荆州,给陶侃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更大的舞台。

陶侃一入荆州,一度出现“荆州士女相庆”的场面。平定苏峻之乱时,陶侃因位重兵强被庾亮、温峤等人推为“盟主”,平乱后擢升为太尉,都督七州军事,封长沙郡公。更是在咸和五年(330年)与王导直接对抗,指责王导对郭默擅杀江州刺史刘胤一事的纵容,起兵直抵江州,斩首郭默,夺取了长江上游和中游的绝对控制权。此时的陶侃,已为八州都督,荆、江二州刺史,一时间权势煊赫,达到了其巅峰状态。

陶侃并非仅仅是一介武夫,《晋书》中称其“恭而近礼,爱好人伦”,这一切陶渊明或许都有所耳闻,只是在面对自己,面对眼前的长子俨时,似有恍惚。一个家族的奋起,一个家族的没落,好像在命定之中。“悠悠我祖,爰自陶唐。邈焉虞宾,历世重光。御龙勤夏,豕韦翼商。穆穆司徒,厥族以昌。”在这遥远的呼唤声中,先祖的身影仿佛在眼前晃动,时代的变迁与家族的盛衰交织在一起,个人的命运与对后代的希冀交织在一起。而夜已深,桑树上的鸡鸣在夜空传出去很远,很快又静寂下来,有关曾祖陶侃的传说就如镜像般在他的脑海中盘桓不去。

陶侃入主荆州,东晋政风仍承西晋流弊,“今当官者以理事为俗吏,奉法为苛刻”,“从容为高妙,放荡为达士”。陶侃对这种风气很是厌恶,不但对自己要求严苛,饮酒有定限,就连部下有时参与游戏,他也会让人拿走酒器和赌具,统统丢到江里,并对所有参与者进行惩罚。“樗蒲者,牧猪奴戏耳!”在社会秩序的稳定和农业生产上,陶侃也做出了很大努力。出游时,看到有人手里握着一把没有成熟的稻谷,陶侃就问,你用这个干什么?那人说,我只不过走路看到稻谷好玩,随便掐了一把。陶侃便让人捉住那人打了一顿鞭子。“汝既不田,而戏贼人稻!”平定王敦,荆州大饥,百姓多饿死,陶侃“至秋熟辄籴,至饥复减价粜之。士庶欢悦,咸蒙济赖”,很好地继承了羊祜、刘弘的劝课农耕之路。在他所治的领地,农人勤于耕种养殖,基本上达到生活自足,使得当时的荆州“自南陵迄于白帝数千里中,路不拾遗”。而在行事上,小到竹头木屑,大到城防驻兵,陶侃都考虑得细密周到,他在主持造船时产生了很多竹头木屑,就让手下收集起来,等到了大雪时节,以屑铺地;而那些竹头,几十年后,在桓温伐蜀时仍被派上用场,做成竹钉组装船只。

想到这些,陶渊明有些莞尔,他记起前一年所作的一首诗《赠长沙公并序》。也是春天,桓玄簒乱刚刚平定,三月,被桓玄劫走的晋安帝回到建康,长沙郡公陶延寿因公事路过浔阳。序中写道:“余于长沙公为族祖,同出大司马。昭穆既远,以为路人。经过浔阳,临别赠此。”现在的长沙公对我来说是同宗同族,先祖都是大司马(陶侃)。只是两三代的疏远,彼此已形同路人。这次他路过浔阳,得以和同族人聚会,于是有了此诗。

“侃有子十七人,唯洪、瞻、夏、琦、旗、斌、称、范、岱见旧史,余者并不显。”也就是说,陶侃除了这九个儿子外其他的儿子并没有什么名气。“洪辟丞相掾”,“琦司空掾”,“斌尚书郎”,“范最知名,太元初,为光禄勋”,这些皆为文官。也即在陶侃时代,陶氏家族也慢慢发展为南方豪族之流。这位陶延寿便是陶侃的五世孙,《晋书·陶侃传》记,侃子瞻,瞻子弘,弘子绰之,绰之子延寿。那么陶渊明呢,恰在陶氏世系的另一条线上:“肃矣我祖,慎终如始。直方二台,惠和千里。於皇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我恭敬严肃的祖父(陶茂)做事谨慎,有始有终,正直严明的名声流播于朝廷内外,他所管辖的人民安居乐业。而我的父亲淡泊名利,性情通融,将身影寄迹于山野风云,从不患得患失。这也是陶诗中很少涉及父亲情况的句子之一,“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对于父亲的官职、事业没有丝毫提及。李公焕注称:“父姿城太守,生五子,史失载。”又有谱牒记载,陶渊明父亲为陶逸(又作陶敏),曾任安城太守。可见陶父行迹之谜已成一桩公案。

“同源分流,人易世疏。慨然寤叹,念兹厥初。”同一源头的水流已经分流,人事变迁,世系之间也已疏远,真让人感慨悲叹,想起了我们共同的祖先。“於穆令族,允构斯堂”,而今宗祠的堂上牌位分列两旁,多像一株茂盛的族谱之树,你看这宽阔肃穆的宗族祠堂,先祖的面相高贵清远,你在遥远的三湘之地,我在江水滔滔的九江之畔,山川相隔,别忘了相互通信。这是一位性情卑恭的长者寄予晚辈的殷切期望,也是对家族源流的慨叹,世事变迁,后代子孙如种子般散落各处,族谱的河流分支,但愿从此可以源远流长。

远处似有狗叫声响起,夜归人开启门扉的吱呀声贴伏在浓重的夜色下传来,俨翻了一个身,或许是梦见美好的吃食,蠕动着唇角。陶渊明的笔似有凝滞,落在接下来的诗行中:“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无假。”“厉夜生子”的典故来自于《庄子·天地》:“厉之人夜半生其子,遽取火而视之,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是说一位瘌痢患者夜里生了儿子,赶紧拿油灯照视,唯恐生下来的儿子像自己那么丑。人世间的父母啊,并非只有我这样,既然看到了你的降生,那么就渴望你将来有所建树。

看一眼沉睡在夜色中的俨,回望一下自己——也就是在俨出生的那一年,二十九岁的陶渊明离开家,出任江州祭酒,后又在府州之间奔波,四十岁受刘裕辟举赴京口做镇军参军,四十一岁任刘敬宣建威将军府参军,在风雨中来来去去。最后在义熙元年(405年)冬天,脱下彭泽令的官帽回归家园。在这不长不短的十三年间,确实发生了太多事情。虽生逢乱世,但又怎能忘记一个父亲的责任?起名为俨,确实是经过了一番考量,“毋不敬,俨若思”,如此才足以让人信服,这是先师遗训,也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殷殷期望。我也就这样了,远望三湘,一脉相传的族人们或许还有振兴宗族的可能,而我现在只想回到这片安静的土地,植菊,饮酒,稼穑,观云。

“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顾俦相鸣,景庇清阴。……翼翼归鸟,戢羽寒条。游不旷林,宿则森标。晨风清兴,好音时交。矰缴奚施,已卷安劳!”(《归鸟》)相比上京里旧居的繁华,园田居虽然偏僻静寂了一些,但这里有山,有树,有下田务农朴实的农人,也有自由自在的飞鸟。你看那些归来的鸟儿,迎着晨雾离开栖居的树林,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在高高的山上休憩,呼吸着晨风滴露,呼吸着花草的芬芳,而后在夜幕降临时分归来,披着薄薄的暮色,和其他的伙伴啁啾和鸣,在林木的清荫里盘旋低飞。我就是那其中的一只归鸟啊,收敛翅膀站在寒冷的树梢,风清冷地吹,寂寥的月光洒下,洒落在丛林中,洒落在疲倦的翅羽之上。而现在的我已退隐,尖利的箭矢又怎能寻找到嗜血的目标?

有关陶氏家族的命运,历来有这样一种解释,在陶侃去世之后,几乎是一场宿命的厄运降临,让陶氏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之中。在陶侃十七子之中,陶夏为长沙公的世子,本来陶侃死后应该是陶夏承袭爵位。但是在陶夏送丧还长沙时,陶夏、陶斌、陶称三人各自拥兵相图,都想得到继承人身份。陶斌先到长沙,“悉取国中器仗财物。夏至,杀斌”。与此同时,素与陶侃有隙的庾亮报奏朝廷惩黜陶夏。不久,陶夏卒。朝廷下令由已故的陶瞻的儿子陶弘,也就是《赠长沙公》里的陶延寿之祖父袭爵,仕至光禄勋。而在这次家难中,陶渊明这一支受到了怎样的影响,我们不得其详,但陶氏家族整体的衰败可见一斑。对于这些沉寂的往事,陶渊明不会不知道,所以坚定地在奔走数年后脱离仕途,走上了归隐之路。

南朝宋刘敬叔《异苑》,有这样一段记载:“钓矶山者,陶侃尝钓于此山下,水中得一织梭,还,挂壁上。有顷,雷雨,梭变成赤龙,从空而去。其山石上,犹有侃迹存焉。”讲的是陶侃当年遭遇的一桩异事。陶侃经常在一座山下钓鱼,有一天得到了一只织布的梭子,拿回家挂在墙上。忽而暴雨雷电交加,那只织布梭变成了一条赤龙,腾空而去。或许算是一段谶言吧,在口口相传之间,将一个崛起于寒微的人士神化,也将一个家族的命运带入了扑朔迷离之境。

当然,陶渊明不会告诉俨这些有关家族的剧变与厄难,因为在他自己小的时候,贫寒的家境已让他尝够人世艰辛,他所渴望的就是俨作为长子健康成长,最好成为一个有才之士:“尔之不才,亦已焉哉!”倘若不能,那么也就算了,做一个朴素的农人也没什么不好。

鱼龙远去,一个家族的没落已经写下命定的方程。而在若干年之后,一个苦苦于世间求索的身影将真实生活在纷乱的历史夹缝之间,他或脱离时间的羁绊,或将另一种洒脱与淡然,播种在每一片自由的土地。

虚拟的河流

如果把一个人的一生看作是一条河流,那么少年时代就是这条河的上游。水从天上来,水从山石的缝隙间汩汩流淌,有冰冷的雪水,有弥漫的水雾,一滴滴汇涓成流,而后开辟出一条属于自己的河道。那么所谓的源头也便成了一个神秘的存在,让人不得不溯流而上,进行一次近似苦旅的跋涉。

对于少年时期的陶渊明来说,属于他的这条河流似乎更为隐秘,他甚至自己也不愿意将其源头明确指出,而刻意隐藏在时光深处。东晋时期,决定一个人出身最关键的地方在于父祖两辈。《晋书·隐逸传》中载:“陶潜,字元亮,大司马侃之曾孙也。祖茂,武昌太守。”并未提及他父亲的名讳以及官职。根据谱牒记载,有称陶渊明父为陶逸,有称陶敏,莫衷一是;至于官职更是叙述含糊,一作姿城太守,一作安城太守,已无具体的凭据可考。陶渊明在《命子》诗中也没有涉及,只在述及父亲时写道:“於皇仁考,淡焉虚止。寄迹风云,冥兹愠喜。”浅笔勾勒出一个寄迹风云却又喜怒不形于色的模糊身影。

门第社会中,父祖两辈的官职尤为重要,但《晋书》《宋史》中也不见有关其父的只言片语,即便是陶渊明本人也没做任何交代。可见陶渊明父很可能未曾出仕,或者即使有过短暂的述职经历,也不过昙花一现,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之外。陶渊明在《祭从弟敬远文》中写道:“相及龆齿,并罹偏咎。”根据《韩诗外传》所记,男子八岁而龆齿,可见父亲死的时候陶渊明才刚八岁。八九岁的年纪,是一个孩子最为快乐的时光,门外的柳树绿了,可以折吹柳笛,在外面受了欺负,可以哭啼啼跑回家向父亲述及自己受到的委屈。而这些都没有。

幸亏还有母亲,幸亏还有母亲身后的另一个名门世家,一位声名远播的外祖孟嘉。一条河流的断流,并不代表一定会陷入绝境,而母系的那条河流,则在很长一段时期内给陶渊明濒临无望的少年时代带来了更为丰沛的注入。

对魏晋风度的定义,几乎界定于当时人们对人的品评由道德风范转向人物的外在外貌,而逐渐发展为对人物精神的评判。诞生于南朝刘宋时代的《世说新语》,主要记述了东汉末年到东晋时期上层社会名士的言行举止,可谓一个时代的精神图谱。鲁迅则把魏晋风度归结为药与酒、姿容、神韵。李泽厚补充说:“还必须加上华丽好看的文采辞章。”其中以竹林七贤和兰亭名士谢安、王羲之、王蒙等为代表,以性格狂放,率真洒脱而著称,形成了一道不可忽略的历史景观。在人物品评活动中,名士们不仅对时政进行清议,以利用民间舆论对政治和自己所在的家族形成一定的影响;也有可能以仪表之美凸显个人风采,以求得社会声誉。而之后的清谈则区别于清议,已经成为一种高级阶层的生活方式,代表参与者的高贵身份与高雅情趣,一方面需要才思敏捷,一方面还需要优美的谈吐和艺术化的装饰。

在陈寅恪看来,“当魏末西晋时代即清谈之前期,其清谈乃当日政治上之实际问题,与其时士大夫之出处进退至有关系,盖借此以表示本人态度及辩护自身立场者,非若东晋一朝即清谈后期,清谈只为口中或纸上之玄言,已失去政治上之实际性质,仅作名士身份之装饰品者也”。而孟嘉所处的时代,正好是所谓玄学清谈的后期,但其之前所形成的影响仍然炽盛。

孟嘉(322年—400年),字万年,东晋时阳辛人。陶渊明少年时,外祖孟嘉正是盛年,他对有关孟嘉的事迹一定非常熟悉,也一定有过和母亲一起居住在外祖家的经历,受到经学、文学的浸染,名士名流对他的影响尤为深刻。不同于曾祖陶侃的武将形象,外祖孟嘉身上有着令他更为痴迷的名士风度,或言谈举止,或对世事的体悟,点点滴滴,浸润着一个未曾被世俗所污染的纯粹心灵。

自从父亲死后,母亲的忧伤显而易见。外祖孟嘉这时已辞官归乡,据传在晚年时曾任阳新县令,有“无与伦比之阳新贤令”的美誉。自东晋庐陵从事始,孟嘉继任过安西大将军功曹、江州别驾、巴丘令、荆州刺史参军等官职,345年奉使进京,兵部委以尚书删定郎,后调任从事中郎、长史等职。在陶渊明眼中,外祖孟嘉有着别于常人的气质与风度,母亲口中有关孟氏家族的一些往事更是让他着迷。孟嘉的曾祖,就是二十四孝中“哭竹冬生笋”的孟宗。孟宗少年时亡父,而母亲年老病重,医嘱用鲜竹笋做汤,可以祛疾。时值寒冬,哪来的鲜笋,就连风中摇摆的竹叶也是枯黄的,在空旷的竹林,孟宗忍不住扶竹而泣,恰在这时似乎听见地面裂开的声音,数茎竹笋从层层的竹叶下缓缓长出。这是一种道德层面的灌输,更是对一个孩子最初的启蒙,似乎从这时开始,陶渊明也便明白了生为人子的责任与深情。

“龙山落帽”的典故来自于外祖,其时因为门阀豪门的明争暗斗,荆州、江州一带已经为桓温家族所控制,以庾亮为代表的庾氏家族已成强弩之末。九九重阳,桓温带领文武官员游览龙山,登高赏菊,桓温的四个弟弟和两位外甥也都在列,下属官员们则身着戎装,一阵风吹来,孟嘉的帽子被风吹落在地,而孟嘉仿佛丝毫没有察觉的样子,依旧在举杯痛饮。桓温见此情形,目示众人不要声张,看孟嘉会有何举动。但孟嘉仍然谈笑风生,浑然不觉。又过了一会儿,孟嘉起身离座去上厕所,桓温趁机让人把孟嘉的帽子捡起来,放在孟嘉的席位上,且命人取来纸笔,让谘议参军孙盛以落帽为题写了一张纸条,以嘲弄孟嘉有失体面。纸条压在帽子下,孟嘉回到座位时才发现自己落帽失礼,却不动声色,一边顺手拿起帽子戴上,一边请左右取来纸笔,不假思索写成一篇文采四溢的答词,也算是为自己落帽失礼的辩护。引得一时争相传阅,无不叹服。

外祖亦善饮,桓温曾经问过孟嘉,酒有什么好的,让你如此迷恋?孟嘉笑着回答,您只是不知道酒中的趣味罢了。桓温又问关于歌妓弹唱的事情,都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却是为何?孟嘉答,“渐近自然。”一句渐近自然让陶渊明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所谓人生,不过是追寻一种更加合乎天地万物自在生长的自然之道;而对于酒的爱好,亦有几分血脉的传承,让一条经历断流而又重续的河流得以注入新的活力。

母亲的讲述犹如昨日,历历在目,那些有关外祖的逸闻与传说,在眼前一帧帧闪过。父亲走的时候他才八岁,十二岁时庶母又病逝,一家人只剩下母亲和同父异母小他三岁的程氏妹,不得不和他一样依靠在母亲的臂弯。那么,外祖家几乎就成了唯一的去处。外祖家藏书甚多,这也养成了陶渊明从小阅读的习惯,也为其了解历史打开一扇门窗。陶渊明不仅勤于学习儒家的经学和代表道家的《老子》《庄子》,对文史和神话一类的“异书”也产生了莫大兴趣。在《五柳先生传》中陶渊明写道“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不知给多少人造成了误解。他的“不求甚解”,只是说,不在一字一句的解释上苦下功夫,而非在读书时潦草敷衍。每当读到会意处,甚至忘记了饥饿。

这是一个少年最初的时光,在书籍的陪伴下淡却了丧失亲人的无助与悲伤。陶渊明在诗文中涉及少年时的语句很少,按系年算,有以下作品: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是说他在少年时就缺少应酬世俗的能力,本性中喜欢着山野与自然。

在《祭程氏妹文》中:“慈妣早世,时尚孺婴。我年二六,尔才九龄。爰从靡识,抚髫相成。”是说程氏妹的生母、陶渊明的庶母在早年就去世了,当时陶渊明十二岁,程氏妹才刚九岁。在那个时候,他们和母亲相互陪伴生活在一起,有过在外祖母家的安然时光,也有过后来程氏妹远嫁时痛苦的分离。

在《祭从弟敬远文》中:“惟我与尔,匪但亲友,父则同生,母则从母。相及龆齿,并罹偏咎,斯情实深,斯爱实厚!念畴昔日,同房之欢,冬无缊褐,夏渴瓢箪,相将以道,相开以颜。”借祭奠之语说出了和从弟敬远小时候甘苦与共的深情厚谊。这里透露出另外一个信息,陶渊明的父亲和从弟敬远的父亲是亲兄弟,而母亲又是亲姐妹,也就是说两人的母亲同为孟嘉之女,那么,他少年时的伙伴从弟敬远,也就成了一个不可忽略的身影。陶澍本注:“《豫章书》:孟嘉以二女妻陶侃子茂之二子,一生渊明,一生敬远。”这种血缘关系使他们情同手足,加之两人幼年同丧父,一起生活,长大后且志趣相投,所以感情深厚。

而在《与子俨等疏》中,陶渊明以抱愧的心态忆及少年时,“吾年过五十,少而穷苦,每以家弊,东西游走。性刚才拙,与物多忤……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对自己几乎进行了一次性格上的回照:少时穷苦,东游西走,因秉性刚直,缺少处理人事的能力;但他本性中的闲静是真实的,学习弹琴与书写,在闲娱时候的钟爱阅读,以及对自然万物的热爱,让陶渊明从物质层面的贫穷解脱出来,从而逐渐养成了外祖孟嘉那种“渐近自然”的洒脱性情。

这是一条血脉之流的融合,更像是从母系之流中获得的一种强劲动力,在一个人安静的体内流淌,汹涌,而饱含涌动的热泪。

《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是陶渊明为外祖孟嘉留下的最后的徽章。这篇传记写于晋元兴元年(402年),此时的陶渊明三十八岁,已经在行役之路上漂泊了八九年。陶渊明的母亲是孟嘉的第四女,就在上年冬天去世。或许就在他为母亲丁忧期间,忽然想起了生命之河的源头,他要寻根溯源,逆流而上,去寻找一个家族或两个家族背后那个坚实的背影。

“君少失父,奉母二弟居。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闺门孝友,人无能间,乡闾称之。”是为孝,为爱,在乡邻中间颇受称誉。“冲默有远量,弱冠,俦类咸敬之。同郡郭逊,以清操知名,时在君右。常叹君温雅平旷,自以为不及。”是为有雅量涵养,同僚朋友赞其温文尔雅,平易且旷达。这里出现的“娶大司马长沙桓公陶侃第十女”道出了陶氏与孟氏家族之间的另一层关系,也就是陶渊明的外祖母是他的祖姑,而陶渊明的母亲与婶娘恰是孟嘉的两个女儿。

陶渊明在本传中不止写了龙山落帽,还写了孟嘉的其他逸事。太傅褚裒当时正做豫章太守,正月初一,权势一时炙手可热的庾亮大会州府人士,有很多才俊之士在座,孟嘉的座位离主座很远。褚裒问庾亮,江州有位叫孟嘉的现在坐在哪里?庾亮说,就在席间,你自己去找吧。褚裒一个一个看去,指着孟嘉对庾亮说,莫非就是这位?可见在仪容上孟嘉已是占尽先机。还有一次,刺史谢永去世,孟嘉曾做过他的别驾,孟嘉前去吊丧,以示下属情义,途经永兴。高阳才俊许询此时正在永兴县内独自游览,听说孟嘉经过,慨叹一定要认识一下,派去随从邀约。孟嘉对许询派来的人说,本心要去拜访,无奈要先尽下属的情义,等不久后回来即去拜访。由此,两人相谈甚欢。

一件件往事,一桩桩与外祖父有关的事件与信息落在纸上,房间里的光线骤然明亮了许多,一个身影由模糊而清晰,站立在纸笔之间,也站立在时间的河畔。这条由血脉组成的河流才刚刚汇聚在一起,有关亲人离去的消息却又一次次降临。“渊明先亲,君之第四女也。凯风寒泉之思,实钟厥心。谨按采行事,撰为此传。惧或乖谬,有亏大雅君子之德,所以战战兢兢,若履深薄云尔。”陶渊明在《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的结尾写道。这时正是陶渊明在家为母丁忧期间,“凯风寒泉”,不仅仅是对母亲的思念,对外祖的思念,更像是一场历史深处的风潮刚刚开启,正在形成一个巨大的旋涡,让人身不由己,堕入更深的时间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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