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慷慨英雄气，几度驰骋天地间——榴弹怕水作品论

北京大学 雷宁

榴弹怕水，起点中文网大神作家。2015年开始在起点写作《韩娱之影帝》，完结后从小众的“韩娱文”转战“历史文”，于2018年发表《覆汉》，获得2019年三国题材历史小说的订阅第一。2019年12月，发表《绍宋》，连载期间长期位列起点历史品类月票前三，并于完结前夕的2021年6月跻身男频月票榜第九名。重要的不仅是商业成绩，更在老白读者的评价中，对他们而言，近年涌现的新作者里，“榴弹怕水”是最值得期待的名字之一。

一、《韩娱之影帝》：文娱致广大，考据尽精微

历史是个“神作”辈出的类别。能靠两部历史小说奠定风格路数、收获忠实读者，实属不易。不过，回顾榴弹怕水的写作道路，还得往前走一步，从他的出道作《韩娱之影帝》（以下简称《影帝》）谈起。

在《影帝》诞生时，娱乐圈文早已有多种成熟模式。这类作品常以事业与感情为并行线索，向来不乏影视歌多栖、片场情场双得意的“人生赢家”，他们唱而优则作、演而优则导，聚光灯下的“升级流”也令读者随故事节奏尽情摇摆。与此平行，华娱、美娱、韩娱等子类别各自代表着不同的发展路线，既使那些承载着爽感体验的情节有更可感的现实依托，又能激起读者心中曾有的美好回忆，或引导他们进入一片尚未涉足的艺术天地。这是一片细腻而质腴的土壤，《影帝》也是循着这条脉络创作的，依托于“套路”，显得“青涩之余分外稳重”。更确切地说，虽然新作者难以避免的各种毛病和缺憾小说都有，但娱乐圈文最重要的活色生香也有了。

与流行的写法不同，小说对韩国文娱业的细致描写与认真查证令人印象深刻，这不是“粉丝考据”的心态，不只是在大众对偶像的凝视与投射关系上建筑快感装置，更在不断搜索与对照中将视野自原本的关注点扩展到以此为原点的整个生态环境。《影帝》不断从一个由团体、公司乃至政商圈层组成的漩涡中扯出线头，让种种似乎“不那么重要”的时代碎片与历史细节得以进入文本，起初只是故事背景板的韩国社会也得到细密写实的呈现，最终体现为现实逻辑约束小说情节、信息密度胜过快感节奏。

在生成爽感之前先符合事理状况与现实逻辑，是网文圈区分“老白文”与“小白文”的依据，也是“在套路之内超越套路”的钥匙。《韩娱之影帝》始于一个经典套路：穿越回几十年前，成为一位带着两辈子记忆的“先知”。与此同时，榴弹怕水的创作开始超越传统的套路文，从中不仅可以看到从文娱转向历史的端倪：细致描绘、广阔视野，更内在要求着在现实逻辑之上实现爽感。这一基本风格不仅是日后历史考据文的写作要求使然，更起于实现幻想前先立足大地的初衷。

二、《覆汉》：天下英雄唯谁耳？

细节与考据，在都市文中是道少有人答的“附加题”，在历史文中却是常见的“进阶题”。连载《覆汉》后，榴弹怕水的个人风格真正开始形成：重视考据但不拘泥于史实，而重在其中的小说趣味、历史风貌和人物精神。

小说所涉史实与名物，有考证之功力却无文献之呆板，颇有趣味，如南海特产胡椒茶；“章末伪史”也非新玩法，“《新燕书》”“《旧燕书》”分别仿照本朝和前朝史书体例写就，亦得史料阅读之趣。作者不急于推动主角建功立业，而先借配角与叙述人之口介绍诸多古代制度，如选拔地方人才的察举制、构成军事编制的部曲制，乃至作为上层建筑的今文古文意识形态之争，可谓“兵戈未动，科普先行”。时人思想与生活风貌更是用力甚勤处，上至中央——宦官与士人间的龃龉，隐然可见党锢之祸余留的暗影；下至地方——中山郡豪强兼并致民生凋敝，一年征收多达十七次算钱。更有重义轻生与复仇主义一体两面的民间价值观，游侠三五成群，动辄血溅五步，这等迥异于现代社会的精神形象每每令人惊异，却又有真实的力量。通过考据科普文、风物志与小说的文体糅合，《覆汉》将东汉末年的时代与社会景观缝进网文的机械骨架，从而在线性推进与多线穿梭之余，呈现出丰富细腻的“长篇气象”。

倘若以主角为核心视点，随着公孙珣螺旋上升的统一步伐，沿途风物制度所见既丰，对各路英雄豪杰的描绘自然也不在话下。恰好，波澜壮阔的群雄角逐、摇曳多姿的英雄群像正符合人们对“三国”最为热血沸腾的那个印象。在考据与群像的辅助下，《覆汉》开启了“英雄气”的写作道路。

小说的群像描写甚得英雄精义。追随公孙珣身侧的功勋旧臣，武将如韩当，谋士如吕范、娄圭，都被赋予正史中没有的成长性，“江表虎臣”决胜塞外，吕子衡能断，娄子伯善谋，三人各有性格，跃然纸上。赴洛阳求学后，公孙珣游走于士人与宦官的博弈中，有蔡邕式的不擅政治、偶尔还提供笑点的名士，也有曹节面对于己有恩的虞贵人之死时所流的权宦之泪。争霸的号角吹起后，那些时代洪流中的英雄们仍被赋予了新的魅力，如演义中说出“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曹操在本书中少了些狡诈阴狠，多了些“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性。小说写曹操官渡战后败走宛城，面对数百追兵与吕布的背叛，从容赴死，笑呼：“来，与尔万户侯！”而此前已发生的种种故事，袁许死别、公瑾就戮，又令多少读者掉下泪来。

然而，与之相对的，有不少读者也对小说的主线提出疑义：敌人固然可敬，主角却嫌太强。这是一条切中肯綮的评价，尽管主人公必将取得胜利几乎是网文的一条铁律，但行至后半段，任谁都能看出，曹刘终于聚拢亲族爱将参与角逐，公孙珣却已积累了太多的前期优势。英杰陨落成全气节，反观主角一路平推的态势，终究还是少了些波折与难测。

“不可小觑天下人”，这句反复出现的诫言在小说中得到了相当程度的实现，却在最内核处碰了壁——主角即读者，无往不利的“我”意志为过度演绎的合理性逻辑所加持，如此正确而锋利，以至于在阅读体验上凿出一道缺憾。这处显眼的症候有时还体现为现代意识与历史环境的彼此冲突，或许并非自觉行为，在两者相接的瞬间，小说笔锋稍缓，折射出少许的沉思与犹疑。另一方面，从网文自身的语系出发，这在更深的层面上也可以说是“情理之中的节外生枝”，是牵连着一整套爽感装置的传统大套路与回到“地表”后产生的新写作要求互相碰撞的结果。

英雄是什么？

公孙珣当然是一个英雄。顶着杀身之险进宫对峙曹节，因“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洛阳城外，叹天子、公族、酷吏、宦官皆不足恃，唯“自己可恃”；面对田丰“收买人心”的质疑，反坦陈己心，哀民生之多艰，只出于一片真心、仁心而已。心志胆气、“以我为主”、悲悯情怀，公孙珣逐渐从最初的少年意气和固有思维沉淀下来，昂然站立于闪耀的群星之侧。尽管如此，将目光上移至作品本身，透过文体与设定等诸方面问题，还能看到一个不断自我质问的身影——在选择、怀疑与新的尝试中锤炼坚持、思考自身。

英雄气是什么？或者说，英雄气还能是什么？

这是《绍宋》《黜龙》欲回答的问题。

三、《绍宋》《黜龙》：我为千里快哉风

《绍宋》是榴弹怕水目前成绩最好的作品。来自现代的青年赵玖穿越到宋高宗赵构身上，首先要冲破由数名重臣、近臣组成的“信息阻隔”。小说在短短几章内写出一名大学生如何从忽逢巨变的茫然到“入戏”，借此交代行在周遭情况，情节流畅自然，视角调度得当，已然具备讲故事的成熟功力。另一个重要变化是，相较于公孙珣的“雄主模板”，穿越即万人之上的赵玖却像个被赶鸭子上架的“工具人”，小说也多次以调侃的语气强调这次的主角只是个“普通”大学生。

大学生有什么？一腔热血足矣。《绍宋》的主旨就那么简单，当一个穿越者以三分任性、一捧血勇选择弥补逝去的遗憾，闹脾气般的举动便挟带着抗金的决然意志悍然拨动了历史的魔盒开关。

纵观全篇，赵玖没有冲锋陷阵的猛将之威，也不具备决胜千里的近妖之智，褪去论斤卖的穿越者光环，所恃唯口舌之利（半吊子的）、识人之能而已。在这个过程中，英雄气不再与“我”牢牢绑定，而是凝聚、提纯为一种意志，它与正史截然相对，发誓要把一切反转。这也是《绍宋》成熟叙事的标志，主角表现让位于总体叙事效果，故事更加酣畅淋漓。因此，赵玖手诛刘光世的片段堪称华彩，韩世忠、岳飞、李彦仙、吴玠等将领也让人心折；文官系统的大臣们各具特色，更有“请斩杨沂中”的御前名梗久久活跃于评论区。正如网评所说，《绍宋》完成了“网文对演义的回归”（linzijian11），不像穿越者大杀四方的传统历史文，更像一出出讲述得法的演义故事，动机纯粹，取舍得宜，只需一点英雄气，便有千里快哉风。

通过淡化主体，《绍宋》做到了更高一层的“爽”。但是，一旦赵玖身上属于穿越者的“我”意识蠢蠢欲动，就有读者提出历史逻辑淡薄化、相对化的批评。临近小说结局，赵玖写了一篇话本故事《玉观音》，暗指韩世忠驭下过于强势，且准备如法炮制十八篇，以此“保全”诸位功臣。这一章引发“自我膨胀”“编排功臣”等读者负评，如此反弹，是由于赵玖行事作风的悄然转化：赵玖当了整本书的皇帝，一直贯彻着北上抗金的意志，他是英雄，更激励着周遭的英雄们，如今却这样讽人横烈，何尝不是一种“人设崩塌”？经由这个分歧，读者们提出了英雄气的又一注解：在已然达成的历史愿景面前，宁要坦荡与顺其自然的结束，不要“保全”的圆满。

从《韩娱之影帝》到《绍宋》，各方面的写作技巧趋于成熟。既已“万法齐备”，《黜龙》展开更进一步的尝试，离开确凿可考的历史，创造一部英雄传奇。正如名字所暗示的，《黜龙》的主角张行是个“行者”。“所谓行尽天下路，使天地处处通，黜遍天下龙，使世间人人可为龙”，小说简介此语有一股浩然侠气，结合架空朝代与龙的设定有些神异色彩，可见漫漫长途、波谲云诡；末了说“这是一个老套的穿越故事”，又有几分返璞归真的味道。

在《黜龙》的世界，人可以打通脉络、凝结内丹，最终证道成龙。相较“颠覆与统一”（《覆汉》）、“继而导之”（《绍宋》），“证道成龙”以修炼和历世两线并行，不同于传统历史文，有更多发挥空间。《黜龙》的“进步”，首先是在设定上更进一步。小说目前已连载过百万字，从张行在野庙苏醒写到入坊成为“净街虎”，时代幕布缓缓拉开，主要人物渐次登场。张行一到东都洛阳就被迫成为借刀杀人的“刀”，并不委曲求全，反而斩了上官。有恩必偿、有仇必报，在《覆汉》是风气使然，在这里更多是快意恩仇、杀伐果断。在靖安台取得官身后，张行的路也没有好走起来，前行途中，有刀光剑影，也有缜密安排，多处场景具有电影质感。张行“锦袍骏马，弯刀披风”，白绶安能出奇计，威风好似《绣春刀》。

另一方面，故事机能的自如发挥也使情感线得以顺畅地推进。小说女主白有思是张行在靖安台的上司，对他有知遇与提携之恩。两强相遇自是般配，那份吸引力与知己感却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感情从无声处滋长，在第一卷的末尾关头如春雷炸响、水到渠成，是《黜龙》给读者的一个惊喜。

顺己心、为天下、悯众生，是榴弹怕水“历史三部曲”的固有主题，也是公孙珣、赵玖和张行共有的特质，而所谓英雄气，本质上是在讨论人如何决定自己的生活的问题。《黜龙》为英雄气提供了一个充满可能性的回答，从零开始构造的世界中，我们的主角于天地间踽踽独行，英雄、故事、人本，在这里再度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