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豆记
2022-10-21李丹崖
李丹崖
红豆生南国
红豆生长在阳光明媚的南方,从色泽上就可以看出来,表皮油赤赤,色中带紫,光可照人。举近来看,总让人想起戏曲中的关公,那标志性的红。关公是忠义的代表,红豆小小的一粒,赤红一点,如火球,似积攒着巨大的能量。犹记得少年时走夜路,家里人会事先准备一个小布袋,里面塞上一小把红豆,据说,可以驱邪。
有一次在云南开一个笔会。在丽江的最后一天,将要与大家作别,践行宴设在一处靠山的酒店里,佳肴尝尽,上来一个木桶,装着红豆饭。原来,吃红豆饭的习俗云南自古就有。不管怎么说,红豆饭的吉祥寓意是大家公认的。
红豆饭确实好吃,米吸纳了红豆的色泽,也吸纳了红豆特有的香气,香之又香。在丽江那次,我吃了两大碗,服务员在上红豆饭的时候,说了这样一句话:云南人一般是在依依惜别之际,才会上这道红豆饭,这证明会常常思念大家。
那顿饭,宾主尽欢,因为红豆饭。
红豆有两种,一种是赤小豆,在民间,诨名“红豆”;另一种是王维诗中,“此物最相思”的那种,曰:相思豆。两者是同名不同功用的东西。红豆是美味,相思豆则有毒。千百年后,时至今日,人们已经把可以食用的赤小豆也当成了可以承载相思之物,真是实用主义加浪漫主义。
在吾乡的一处私人博物馆中,曾见到有人搜集的清朝的香囊,有一款香囊是道光年间的,香囊的顶端,有一小串黑黢黢的小颗粒,我伸手去摸,被店主制止了,他说,别摸!那东西一碰就碎了。问他何物,答曰:红豆。不难想象,这只香囊一定是情人之间互诉衷肠的馈赠。
赤豆糊,也是一种让人回味悠长的吃食。一次在省城的经济广播频道做节目,结束时已近午夜,有点饿了,无处觅食。主持人看出我的心思,他说,戴着耳机就听到我肠鸣阵阵。我顿时不好意思,他请我在大剧院门前吃了一碗赤豆糊。那红豆的沙甜,桂花的馥郁,一碗绵稠,让人好不畅快。那晚的节目,我们聊了什么,早已忘记,却记得那碗赤豆糊的香。
提及红豆,不忘旧时吾乡的一种习俗。少年时,每到春节,正月十五前后,做外婆的都要给未成年的外甥做一种叫“小狗”的吃食,有别的地方也送“青蛙”,全部是用面来做。面,就是做馒头的那种面,捏成小狗或青蛙的形状,在眼睛处,一定要装点两枚红豆。雪白的面食,因为这两粒红豆,立时画龙点睛。送小狗或青蛙,都带着浓浓的祝福和希冀在其中,目的是希望孩子健康成长,大红大紫,名噪一方。
红豆是古老的豆类,它也是中国最早开始种植和食用的豆类,种植历史可以追溯到先秦。它晶莹如珊瑚,一粒粒耀眼的红自带光环。旧时,祖父在四川做生意,常年不在家,我家篱笆院外常有红豆在生长,祖母常用它穿上线,挂在耳垂上。
后来,待我成年,读到“把酒祝东风,种出双红豆”,再想起祖母,不禁莞尔。
青豆腥鲜
不知道你有没有在毛豆成熟的季节到田间去,无须剥豆,单纯是朝豆田的边缘一站,就能闻到浓郁且清新的豆腥味。浓郁和清新并不矛盾,浓郁说的是密密匝匝的豆荚,毛茸茸的,在豆田里跟着绿浪此起彼伏,清新说的是豆子特有的一种新鲜感,随着风吹,能第一时间满溢你的鼻孔,是腥却不让人腻烦的一种气息。
是的,草木的腥,一般是伴随着草木的鲜爽出现的,可谓“腥鲜”。
旧时的乡村少年如我,在盛夏里,去豆田有两个目的,一是去捉伏在豆田里的蝈蝈,另一个是到豆田里拔几棵长得饱鼓的青豆尝鲜。我去豆田是两个目的都有,先去豆田里捉了蝈蝈,再掰下几大把几近成熟的豆荚,放在火中闷烧。什么是闷烧呢?先挖一个土坑,在里面烧一堆柴,火烧旺后迅速把豆荚扔进去,稍事把火堆掩着豆荚之后,迅速覆土,大概十分钟左右,扒开火坑,青豆荚的香直溜溜地冒出来,那股香让人垂涎。扒出青豆荚来吃,豆荚软,剥开,青豆嫩,甚至可见盈盈冒着的热气,吃上几粒,惊呼此味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尝。
当然,这只是一种比较野蛮的吃法。在皖北餐馆中常见的吃法是盐水毛豆。盐水毛豆的做法很简单,新鲜的毛豆荚,以一只荚为一个单位,在清水中洗净了,放在锅中煮,水中下入八角、香叶、花椒、葱白、姜片、盐等,煮沸十分钟许,香气扑鼻,放凉了,置于餐盘,绝对是炎炎夏日餐桌上的消暑王牌菜。当然,也有把新花生与毛豆同煮的,滋味也很特别。这是一份不需要太多厨艺的菜肴,做出来,又广受好评。一盘盐水毛豆,静静地享用,哪怕是不喝酒,佐上一杯绿茶也大好,清清爽爽的一个午间,就这样被一盘盐水毛豆成全。
在皖南,一般喜欢用毛豆来炒鸡杂。新鲜的鸡杂,剥开的毛豆,鸡杂用盐巴、料酒、蚝油腌制了,切上一些菱形的青红椒片,与毛豆同炒,要稍稍放一些豆瓣酱进去,酱气十足,滋味尤佳,且很能下饭。香肠蒸豆米这道菜,就是以青豆打底,上面是切了片的香肠,放在碗盏之中,蒸熟即可。香肠莹润透亮,青豆新鲜水灵,让人大快朵颐。南方人一般称毛豆为“毛豆米”,把蚕豆称为“蚕豆米”,把芡实称为“鸡头米”……这或许与南方人爱吃米有一些关系,也或许是南方人心思细腻温婉,把个头稍大一些的豆类或籽实多称作“米”。
七月烹葵及菽。青豆亦可煮粥。古时,每逢立夏,人们都要做一锅立夏粥,立夏粥就是把黄豆、黑豆、绿豆、红豆、青豆放在一起煮成粥,一锅子豆子在“开会”,真是壮观。最有意思的是,黄豆与青豆同在,两豆,一为归仓老者,一为豆蔻少年,一起融合别的红、黑、绿三豆,可谓活色生香。吃立夏粥,最好配上一碟小咸菜,旧时,有做八宝菜的,最能佐粥。所谓八宝菜,就是苴莲、白萝卜、茴子白、笋尖、中期黄瓜等一起腌制的酱菜,这其中,若是少了花生,亦可拿青豆补上。吃立夏粥,佐八宝菜,碗盏之间,赤橙黄绿青蓝紫,那叫一个热闹!
豇豆蹦跳
豇豆是一种“贱贱”的豆类。“贱”,是乡下人对庄稼的产量特别多的一种形容,有一些“凡尔赛”的意思。
旧时在乡下田间,每到夏日,就能看到满棵的豇豆。豇豆这种豆类有意思,一般是两根豆荚挤在一起生长,不落单,两个豆荚之间,紧紧相邻,匀称且短,却籽粒饱满。豆子尚且嫩的时候,剥开来看,籽粒呈炫炫的花色,那感觉,像是京剧脸谱。
七八月份,豇豆的豆荚鼓胀胀的,没几天,豆荚干了,整个豆荚贴在豆子上。再过一周左右,烈日下,就可以听见豇豆的豆荚炸裂的声音,啪——啪——啪啪啪——一个豆荚接着一个豆荚,这是豇豆收获的最好时节,再不收,豇豆就全部调皮地跳到田里,喂鸟、蝼蛄和蚂蚁了。小时候,跟着父母到田间去拔草,累了,就摘一根黄瓜,用溪水洗净了,在豇豆田间听豆荚炸裂的声音,那感觉,像是田间放的一串串鞭炮。
豇豆好吃,关键在于它的香味很馥郁。普通的豆子一般都有豆腥味,豇豆没有,它最宜煮粥。豇豆与米一起下了锅,一通煮,煮到开了花,浓稠酣畅,配以小咸菜来吃,呼呼噜噜地喝粥,豇豆沙沙的,吃起来很过瘾。豇豆煮出来的粥,呈赤红色,很是诱人,为此,我曾敲开过成熟的豇豆,发现里面并无红色,雪白一片,真不知道那些赤红色是谁给它的。
若是偏巧遇到豇豆似熟非熟的时节,那当然是仲夏,从豆荚里把豇豆剥出来,洗净了,与发好的面一起揉搓,豇豆粒裹进面中,做成拳头大小的馒头,上锅来蒸,直至馒头发起来,松软得很,豇豆的香气飘散得满屋子都是。这便是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豇豆馒头。普通的馒头谁稀罕呢?豇豆馒头就不同了,好比是衣装上贴了勋章,价值感立马就提升了。
当然,豇豆做成豆沙包,亦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只是做成豆沙的过程较为复杂,需要煮熟了用石臼来捣,捣成豆泥方可。现在,除了早餐店,寻常人家少有那份耐心了。
雨夜煮蚕豆
如我一样的皖北少年,没日没夜地疯玩,总觉得时间好不经用,总希望天黑得慢一些,亮得快一些,这样就多了很多时光可以去找玩伴们玩。那时候的皖北乡村,谈不上有什么玩具,隔河看柳的时候,拧一管柳笛;芦苇葱绿的时候,把嫩嫩的苇叶放在口唇之间,舌尖抵着就是一管别样的口琴;竹子用篾刀打了孔,也能做成一种簧状的乐器。现在想来,每个乡间少年都是手艺人。
有一年夏日,实在是多雨,天气预报里总是“淫雨霏霏,连月不开”,母亲穿着雨靴,从地里拔了些蚕豆回来,也不用洗,就扔在院子里淋。暴雨把整棵蚕豆淋得愈加青绿,蚕豆荚上毛茸茸的东西都结着水珠的时候,天色暗下来,母亲把蚕豆拿到屋子里来,先摘豆荚,然后剥豆。
蚕豆很饱满,易剥,不像黄豆,蚕豆个大,剥起来很有成就感,不多时就是一碗。我和母亲剥了三大搪瓷碗的时候,终于剥完,用清水洗了洗。籽粒饱满的蚕豆在碗内“叫嚣”着自己的健美身躯。
通常情况下,馋嘴的孩子会催娘做饭。
我烧土灶,用衰草引火,不多时,水就在锅内沸成一朵花。母亲在水中加上一勺盐,两勺油,这样做可以确保煮出来的蚕豆色泽鲜嫩,然后把蚕豆放到沸水中,加入香叶、八角、茴香之类的作料,也会在征求我的意见后,放上一些火红的朝天椒。我通常是不吃辣椒的,这一次,我同意了,我觉得红辣椒放在蚕豆中,格外好看。
灶下火舌嘶嘶,锅中咕嘟作响,不多时,蚕豆的香就溜出来了。蚕豆的香很是特别,香气中带着沙沙的气息,就好像是吃蚕豆的那种沙感,经由鼻腔嗅到,和口感竟然出奇一致。
煮出来的蚕豆要稍稍放凉一些再吃,热的蚕豆有一种臭臭的气息,这味道唯有蚕豆有,放凉一些,怪味就不见了。吃蚕豆的时候,可以连同蚕豆的外皮一起,也可以轻轻咬开蚕豆的皮,用力一挤,蚕豆内的豆沙都一股脑儿入口,很是过瘾。
少年时,常在课本上读到鲁迅先生的很多作品,“茴香豆”是作品中的“熟脸儿”,一开始尚不知茴香豆是什么豆,后来方知,就是母亲所煮的这种加入了茴香的蚕豆。吃茴香豆后,最宜喝那种茶叶末儿。旧时,乡人家里唯有在春节的时候才会买茶叶,喝到夏天,已经是茶叶末儿了,黑乎乎的粉,却舍不得扔掉,可以用来吃炭火茶。吃完了蚕豆,大人们会从灶下拿出来一块烧得火红的木炭,放在大瓷碗内,将萎未萎,然后撒上茶叶末儿,上面倒扣上一只小碗,迅速把开水冲进去,小碗在大碗内咕咚作响两三下,旋即扣紧,茶的香气冲碗而出,很是劲道。这样吃的茶,有独特的干香,也能迅速去除口腔内蚕豆的豆腥味,可谓一物降一物。
我至今记得,那些雨夜,窗外浓墨一般的夜幕,香气盈盈的蚕豆,还有嘴角边干香的茶叶末儿的滋味,把漫长的雨夜装扮得有了趣味。
前不久,我还把雨夜吃蚕豆的回忆说给母亲听,一旁的父亲说:“蚕豆能健脾除湿,雨夜吃蚕豆是对的。”
父亲是位老中医,这话可信。
豌豆“饱鼓”
在吾乡皖北,凡形容果实饱满的样子,一律统称为“饱鼓”。看,那豆子饱鼓了!——那豆子的籽粒饱满,快要熟了;看,那女人的肚子多饱鼓!——那女人快要生产了。
豌豆什么时候饱鼓呢?少年时在乡村,我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当村子里处处可闻布谷鸟的声音——咕咕咕咕,咕咕咕咕,那声调是“阴平,阳平,上声,去声”,布谷声声里,豌豆就熟了。听老辈人讲,其实,布谷鸟的叫声就是“豌豆饱鼓”。仔细一听,还真是这么个意思。
我开始怀疑,那些地上成熟的豌豆,是上辈子布谷鸟留下的梦呓;亦或许,那豌豆与布谷鸟,上辈子是有缘无分的情人,这辈子才会拼命地喊着另一个人的名字。
这么说,豌豆是有故事的豌豆。
布谷鸟遍地叫的时候,豌豆籽粒正饱满。从田间摘上一小篮子豌豆荚回来,用水洗净了,上锅来蒸,水沸十分钟许,关火,把豌豆荚拿出来,稍事放凉,即可享用。吃豌豆荚,我们一般是捏着一根豆荚放在嘴里,牙关微微合着,只一拉,豆荚中的豌豆悉数被挤压在口腔中,大嚼之,味道鲜爽,豆香四溢,这才是来自这个夏日最完美的味道。
豌豆,可下锅直接煮粥,或者是与黄瓜丁、胡萝卜丁、鸡丁同炒,稍稍放一些甜酱,一盘子软红翠绿,看起来就活色生香,滋味甚佳。
当然,成熟以后的豌豆,晒干了,亦有别样吃法。豌豆糕,就是其中一种,且很具地方风味。干豌豆洗净了,在水中煮三滚儿,捞出来泡水一个时辰,而后在石臼中捣成瓣儿状,与豌豆粉、白砂糖、桂花一起煮熟,做成豌豆糕,在四方的碗盏之中储存,放入冰箱冷藏。炎炎夏日,吃的时候,就拿出来切上一块,鲜爽无比,最能解暑。
我曾问过做豌豆糕的手艺人,为什么不干脆用豌豆粉来做呢?她的回答是:用豌豆的瓣儿,人咀嚼起来,才能感知豌豆果实饱满的颗粒感,这能带来咀嚼的快感;另外,豌豆瓣儿粒粒可见,黄腾腾的一片,看起来也能激发我们的食欲。
现在很多餐馆把豌豆糕切成条块状垒在一起上桌,似一块块金条,有贵气,有香气,作为凉菜出现,瞬间就能唤醒您的味蕾。
写下这些的时候,恰逢仲夏,此刻,乡间的布谷鸟又该满地如雨了。
苦槠豆腐
去景德镇,在我看来,要么看瓷,要么就是吃苦槠豆腐了。苦槠是什么,一种树,每到初冬时节,会结一种苦槠子,这是一种类似毛栗的果实,我的家乡也称之为“槠豆子”。槠豆子经过烈日的暴晒,果壳会炸开,炸开以后取出里面的果实,确切说是果肉,浸泡一天以后,研磨,加水在滤网下过滤,把过滤好的苦槠粉的水加热煮,再放凉凝固,去除多余的水分,即可做成类似于凉粉状的苦槠豆腐。苦槠豆腐乍一看类似凉粉,却比凉粉更粗糙一些,近闻,有淡淡的苦槠香,可以炒食,味道绝佳。
第一次去景德镇,朋友在一家餐馆里招待我,点了这道菜,端上来,让我猜,一头雾水,举箸来食,味道黏中带着香,佐以醋和辣椒油来吃,堪称酣畅,味厚而醇,又有天然的植物香氛,吃起来,似遥远的时光中穿越过来的吃食,后来才知道这就是苦槠豆腐。
我曾亲自操刀,做过苦槠豆腐:苦槠豆腐切成块,再切好肉末、蒜末、葱花、干辣椒、雪菜,备好佐料,起锅烧油,烹炒肉末,下入蒜末、雪菜、酱油,炒香,再放辣椒,放入苦槠豆腐翻炒,最后放入葱花,稍事翻炒出锅,味道大好,可以配着米饭来吃,直接吃也很好。苦槠豆腐配辣子,越吃越香,吃得大汗淋漓,回宿舍冲个澡,泡上一杯叫不上名的绿茶来喝,大爽。
据说,当年在景德镇烧窑的老窑工最擅长做这道菜。瓷器的坯子做好,青花勾勒好,入窑了,火生起来,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就捣鼓一些吃食,苦槠豆腐就这样慢慢诞生了。
苦槠豆腐的样子实在不敢恭维,看起来黑褐色,或者黑黢黢的,不如炒凉粉那样油亮有光泽。苦槠豆腐的黏腻,让它的颜值大打折扣,但吃起来却是真正好,这次去问了好几家,都说疫情原因,封了村子,上不了山里采苦槠子,苦槠豆腐自然是做不出来的,我只好带着遗憾离开景德镇,心里念着的仍是苦槠豆腐的香。
这样的遗憾也好,总比把一件食物吃腻歪了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