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读记
2022-10-21刘宏江
刘宏江
沉醉杏花村
牧童遥指处,池州杏花村。从小学语文课本中第一次读到《清明》这首诗开始,杏花村,一直都在那邈远而神秘的地方诱惑着我。
一千多年前的晚唐,一个名叫杜牧的风流才子,辗转来到池州刺史任上。正值清明时节,江南之地,杂花生树,草长莺飞,是一年中最美好的光景。理政余暇,这位刺史大人独自冒着霏霏细雨,信步走出衙斋,走向池州城西的一片幽静旷野,沽酒寻芳而来。
青青的柳色,粉红的杏花,醉人的春雨,招摇的酒帘,牛背上的牧童……眼前的景象,恰似一幅清新淡雅的水墨画,镶嵌在江南早春古雅的画框里。这一切,已经让诗人未饮先醉,咏出一首《清明》,也唱出了一个闻名千古、饮誉天下的杏花村。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每当清明来临,翠柳含烟,红杏带雨,人们自然就会记起这首脍炙人口的古诗,勾起内心绵绵的乡情。短短一首七言绝句,江南春日秀美的田园风光、浓郁的乡土气息、牧童天真可爱的形象以及诗人明媚欢愉的心情跃然纸上,给人以美的享受,让人心生无限浮想。
循着《清明》这首古诗的余韵,一千多年来,数不清的名人诗家不远千里慕名纷至,赏花沽酒,流连吟唱。除了感受杜樊川笔下“杏花春雨江南”的意境,也留下无数吟咏杏花村的诗篇。清康熙年间出版的一部《杏花村志》,收集了包括杜荀鹤、朱熹、陆游、黄庭坚等唐宋以来历代诗人题咏杏花村的诗词歌赋一千余首。花美,酒美,诗更美。杏花村,“天下第一诗村”的美誉,也不胫而走。
池州杏花村,跟着杜牧和他的一首诗而名扬天下。古人仿唐诗的意境,曾相继于此筑事、建坊、葺祠。至清代,已形成闻名遐迩的平天春涨、西湘烟雨、三台夕照、桑柘丹枫、铁佛禅林、黄公酒垆等“杏花村十二景”。
清代文学家、池州人郎遂爱乡心切,自号“杏村”,二十岁时开始潜心纂修《杏花村志》,耗时十一载。皇皇一十二卷传世,是我国古代志苑中一朵艳丽的奇葩。该书对杏花村的山川形势、名胜古迹、风俗民情均有翔实记述,对“杏花村十二美景”亦有生动的描绘。从中,可领略杏花村山水之秀、村落之古、人文之萃。
当我来到有着“千载诗人地”之誉的池州,自然不愿错过游览杜牧笔下的千古名村杏花村。从入住的酒店出发,司机师傅习惯性地启动了现代化的车载导航仪,既无须下车问路,也用不着“牧童遥指”,而是通过语音导航提示,朝着既定的目的地一路飞奔。
虽然不是在“十里烟村一色红”的清明时节,也没有“村酒村花两共幽”的绝美春光,但仅凭“杏花村”这个充满诗意和魅力的村名,仅凭满树杏花千年不绝的一缕余香,我以为,此番畅游的兴致,不会有丝毫削减。
走进杏花村,但见湖光山色,水环村绕,杏林在野,酒旗若现,处处流溢出村的风情、花的芬芳和诗的意境。沿醉仙湖四周,一路参观游览杏花亭、杏花岛、怀杜轩、青莲馆等景点,可谓一步一景,引人入胜。
漫步杏花村,我总是走不出梦的缠绵,走不出诗的意韵,也走不出杏花的气息。我游移的目光,一直在急切地找寻——那个行走在微雨中青衫半湿的风流诗人在哪?那个骑在牯牛背上天真烂漫的牧童在哪?那处让杜诗人一意寻访、酿制出醇香勾魂的“黄公酒”的酒家在哪?那口传说中“香泉似酒,汲之不竭”的黄公古井又在哪?
村中风物依旧,诗意犹存。而诗人的身影,已经随岁月远去了。
千古醉翁亭
中国有四大名亭,滁州醉翁亭、苏州沧浪亭、北京陶然亭和长沙爱晚亭。而醉翁亭,又被推为华夏名亭之首。
“滁之山水得欧公之文而愈光。”这是当年欧阳修的学生曾巩追随先生来滁时说的话。意思是,滁州这座普通的江淮小城,正是因为欧公的到来和欧公的诗文而名声大振,让天下文士纷纷慕名而至。“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的佳句,更是脍炙人口,千古传诵。
少时,读欧阳修的《醉翁亭记》,就被欧公之文所描绘的山水风光、人文胜迹深深吸引,从此就记住了琅琊山中那座美丽的亭子。而今,带着对欧公文章的深刻记忆,我与友人结伴而来,走进“望之蔚然而深秀”的琅琊山,探胜觅古,感受先贤的风流遗韵。
北宋著名的文坛领袖、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因支持改革、刚直敢言而遭排挤诬陷,初贬夷陵,再贬滁州。来到滁州的欧阳修发现,此地风光秀美,民风淳厚,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一番牢骚之后,也便看淡个人不公的遭际,逍遥山水,并怡然自乐。
历史上,有太多政治上失意的官员,或颓靡不振,自怨自艾,或干脆息隐林泉,无所作为。在被贬滁州做太守的三年里,欧阳修将个人的进退得失放置一边,施政宽仁,简约轻松,与民休息,亦与民同乐。身处逆境而不失人生信仰,实在难能可贵。三年治滁,有声有色,成绩斐然,让滁州这方地域呈现出一派其乐融融的太平盛景。
欧阳修初谪滁州时自号“醉翁”。那年,他才三十九岁,正值壮年。“我时四十犹强力,自号醉翁聊戏客。”可别以为他真的只顾整天借酒浇愁,“醉翁”不过是一句戏言罢了。“众人皆醉我独醒”,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比他更清醒呢!
那时,滁州城西南郊的琅琊山还比较偏僻荒凉,像一块未琢之玉。欧阳修的好友、琅琊寺住持智仙和尚,在山麓建了一座供人歇足的凉亭。欧阳修应智仙之邀,为亭命名并作记,于是成就了中国文学史上璀璨不朽的散文名篇《醉翁亭记》。
在欧阳修的亲自主持下,和醉翁亭遥相呼应的丰乐亭、醒心亭亦相继竣工,为琅琊山增添了几处新的景观。从此,欧阳修与一帮志同道合的朋友经常来亭中弹琴对弈,诗酒游乐,有时也在此办理公务。后人有诗赞曰:“为政风流乐岁丰,每将公事了亭中。”
今天的醉翁亭景区,是一组依山而建的园林庭院建筑群。以醉翁亭为主体,周围有二贤堂、宋宝斋、冯公祠、影香亭、古梅亭、意在亭、怡亭、醒园等古建筑。亭台轩榭,布局高低互让,参差错落,曲折紧凑,迂回疏阔。
“醉翁行乐处,草木亦可敬。”在影香亭和古梅亭之间,生长着一株身影高大、枝干虬曲的古杏梅,传说是欧阳修亲手所植,世称“欧梅”,为国内现今尚存的四大寿梅之一。老梅传情,素心可证。虽经千年风霜雪雨,梅树依然枝茁叶茂,清香不绝。我们到来时,正值初春,满树花开似雪,沁人心脾。
在宝宋斋,收藏着一块由苏东坡手书、铭刻石上的《醉翁亭记》碑。“欧文苏字”,珠联璧合,堪称文坛“双绝”,后人瞻仰敬谒,惜之为稀世之宝。
走出醉翁亭,看到眼前流过的一道清清溪泉,正是《醉翁亭记》中记述的“水声潺潺而泻出于两峰之间”的酿泉。伫立溪畔,凝望一泓清冽可鉴的泉水,似乎还能闻到一股醇厚的酒香。
沿溪而上,一路听泉声,闻鸟鸣,和风送爽,野芳幽香。恍惚间,竟有“穿越千年”的奇妙体验。漫步琅琊古道,三五游人,悠然自得,或口中念念有声,或低头玄思妙想,不亦乐乎。
琅琊山的灵山秀水,给了身处逆境的欧阳修莫大的精神慰藉,欧阳修以自己饱满的情思和飞扬的文采,为琅琊山这片山水增辉添彩。一篇《醉翁亭记》的横空出世,一座小亭随之播誉四方。
名亭名文,相得益彰,千古不朽也!
厚重褒禅山
丙申盛夏,高温酷热。借前往含山交流考察之机,游览了集自然之美、生态之优和历史人文厚重于一体的江淮名胜褒禅山风景区。
褒禅山,旧称花山、华山。唐贞观年间,玄奘的弟子、唐代三大高僧之一的慧褒和尚云游至此。这里的清灵、幽静和神秘,牢牢吸引了慧褒和尚的目光。于是,他结庐其下,建庙立寺,用心讲法,传授衣钵。慧褒和尚圆寂后,其弟子将其葬于庐内。为纪念他,后人将华山改名为褒禅山。唐宋以来,褒禅山寺庙成群,香火鼎盛,成为众人向往的佛教圣地。
但是,真正让褒禅山名扬天下的,却是北宋著名政治家、思想家、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我第一次认识褒禅山、记住褒禅山这个名字,正是因为读过王安石的散文名篇《游褒禅山记》。
北宋至和元年(1054)春,时任舒州通判的王安石,在三年期满回乡省亲途中,和他的至交好友萧君圭、王回,胞弟王安国、王安上,顺道游览褒禅山,并举火探路,游览了山中一座天然溶洞——华阳洞。同年七月,王安石带着游玩未能尽兴的遗憾,以追记形式,写下这篇著名的游记散文。
和一般意义上的散文游记明显不同的是,王安石并没有把大量笔墨花费在对褒禅山、华阳洞景色之美、探幽之险的描绘上,而是独辟蹊径,将写作重点放在游览之后的感悟上,借题发挥,以事喻理。文章以同行人担心“不出,火且尽”,其他人纷纷盲从附和,导致半途折返的经历,生发出层层联想,引出大段精辟的议论,强调严谨治学的态度和变法革新的精神,揭示“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的深刻道理。文章启迪我们,治学贵在严谨,做事应勇于创新,遇事需百折不挠。显而易见,这篇仅有五百余字的“记”,不单是一篇普通的游记散文,更不是一次简单的旅游经验小结,而是一个有志者立身行事的座右铭。
“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镌刻于洞壁之上的这几句话,至今听来,仍振聋发聩,警醒世人。这就是王安石为变法改革而提出的著名论点。为纪念历史上的一代名相,也为了充分开发当地旅游资源,今人在华阳洞前建王安石文化广场。广场中央,立有一尊王安石高大威严的白色塑钢塑像。手持“万言书”的荆公,气宇轩昂,目光坚毅,形神兼备,栩栩如生,展现出一代文学家、改革家的旷世才华和心怀天下的高远志向,令人敬仰。方形大理石基座上,镌刻着一行醒目的红字——“中国十一世纪的改革家”。这句话,是列宁曾给予王安石的高度评价。广场北侧,建有由现代书法名家手书《游褒禅山记》的壁廊。
游山如读史,看洞若观画。虽然只是匆匆一瞥,未来得及细细品味赏玩,但我已强烈地感受到了褒禅山的深沉与厚重。
寄情岳阳楼
是梦?是幻?皆不是!
此时此刻,我的的确确已经站在岳阳楼上了。
凭轩西望,眼前,是“湖水连天天连水”的八百里洞庭;更远处,是“白银盘里一青螺”的洞庭君山。
“予观乎巴陵胜状,在洞庭一湖。衔远山,吞长江,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朝晖夕阴,气象万千。此则岳阳楼之大观也……”学生时代,津津有味地朗诵《岳阳楼记》;当教师后,神采飞扬地解读《岳阳楼记》。范公的文章,我早已倒背如流。一座千古名楼和一篇千古美文,在我心中交相辉映。
我曾想,若只读名文,而不登名楼,岳阳楼在我心中毕竟是虚幻缥缈的,那岂不是人生一大憾事?所以,很早的时候,我就对雄峙于洞庭湖畔的岳阳楼满怀渴望,心驰神往,并把岳阳楼列为“一生必去的地方”。
登岳阳楼,于我而言,绝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按图索骥和圆梦之旅,更是一次精神的朝圣,一次心灵的洗礼。
据说,范仲淹写《岳阳楼记》时,并未踏足岳阳地面,也未在洞庭湖上泛舟,更未登临岳阳楼。那时,他因倡导改革而与朝中的保守派发生冲突,被贬在偏远的河南邓州。“楼记”是受谪守巴陵的友人滕子京书信之托,依照一幅《洞庭晚秋图》而作的一篇“命题作文”。《岳阳楼记》短短三百六十余字,可谓字字珠玑,世人传诵。
《岳阳楼记》中,“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名句,震古烁今;“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处事警言,表现出作者安社稷、济苍生的强烈忧患意识。于是乎,岳阳楼成了中国无数文人贤士的精神庙堂。
眼前的岳阳楼,楼高三层,重檐盔顶,琉璃金黄,纯木结构,风格奇异,凌空欲飞。其实,它早已不是范公笔下的那座岳阳楼了。岳阳楼,历经千载,命运多舛,几经兴废,几经修葺。即便如此,也并不影响岳阳楼巍峨挺拔的非凡气势。
“洞庭天下水,岳阳天下楼。”是雄浑壮阔、水天一色的八百里洞庭,托出一座金碧辉煌、气宇轩昂的岳阳楼;是范公的不朽文章,让岳阳楼名冠天下。一湖、一楼、一记,各美其美,且互为映衬,共同构成睥睨天下的奇绝之景,体现出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
站在岳阳楼上,沐着清凉的湖风,许多描写岳阳楼、洞庭湖的名诗佳句,顷刻之间纷纷涌入脑际。恍惚之中,感觉自己已经打开一扇厚重的时光之门,穿过悠长的时空隧道,正在和衣袂飘飘的先贤进行一次轻松愉快的晤面和畅快淋漓的对话。在感受“古仁人”千古风流的同时,也深切地体悟到,人生贵有大境界,生命须有大气象。
江山何其俊秀,心情何其美哉。站在岳阳楼上,我一字一句地默诵《岳阳楼记》,心中的思绪和眼前洞庭湖的苍茫云水一样,翻卷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