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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 班

2022-10-21王季明

上海文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小龙钞票

王季明

米从与姚村从小邻居,一块玩耍,上学,长大。中学毕业,分到不同单位。姚村在纺织厂做机修工,米从在仪表厂做检验工。姚村脑子活,有魄力,不安分,不满足,总想做他喜欢事。他俩各自进厂后,还是邻居,见面时间减少,不过关系还好。

三十多年前,西康路证交所开张,从西康路北京路口到西康路南京路口,到处是人,都在谈论证券,满嘴大飞乐、小飞乐、豫园、真空电子等八个股票——俗称“老八股”。“老八股”成了市民日常生活用词。米从无动于衷。别人能活,自己也能活,再说,一直听娘话,娘说不许,他想做,终究没做。

面对如此顽愚,原想带他共同发财的姚村也不在意,只是说,马上就会两极分化。饿死胆小,撑死胆大。穷人可变富人,富人则会越来越富。机会摆在面前,不想发财,是你的事,不要说没提醒。姚村这话不无道理,米从还是我行我素。

米从记得,老长时间没见姚村,不是没去他家,去时时常扑空。姚妻总说,他到外地去了。米从奇怪,证交所离家一箭之地,到外地干吗?姚妻笑说,我不知道。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后来米从听公用电话间做传呼的娘说,每月姚村家长途电话多。米从问谁打的,娘说,姚村打给他老婆。

半年后的一天,米从早班回家,刚到家门口,见马路边停着一辆上海牌出租车,一眼望去,姚村从车里出来,风尘仆仆。姚村人瘦多了,脸也晒得墨黑,两眼却放光,精神极好。米从知道姚村从外地回来了。

姚村左背挎包,右背水壶,手拎帆布包。细看,帆布包下沉,国际饭店醒目图标被拉长。包装什么?米从不知道。但米从知道,出租车不是随便坐的。要打电话预约,要有钞票。

姚村看到米从说,下班了?米从说,是啊,老长时间没见你,整天忙钞票吧。姚村没直接回答,问,有空吗?米从说,有空。姚村说,来吧。米从说,好,我先回屋里洗把面孔。

米从回屋没洗面孔,喝了一口凉水,坐了一歇,拿上香烟,到隔壁姚村家。

姚村家与米从家一样,都是沿马路石库门。西康路,是条南北方向细长而弯曲小马路,上空有四根电车线,24路电车上两根小辫子翘在电车线上,整天从南到北、由北至南,来来回回开着。米从推开沿马路边的两扇老式黑门,听到沉重的吱呀声。一看那门,合页生锈。米从站在天井里,没像以往大叫姚村,他看见天井里停着一辆崭新幸福牌250摩托车。这车鲜见,开起来轰隆隆贼响,马路都会抖动,又叫“大炮”,这玩意儿至少上万,姚村的吧。

米从掀开姚村家客堂间竹帘子,朝里一看,没人,就叫,姚村,姚村。米从听到客堂间后面卧室响起姚村应声,桌上有香烟、茶叶,自己动手。米从走进客堂间,见桌上果然有茶罐头与香烟。他先找了个玻璃杯,打开茶罐头,动手在杯里放了茶叶,四处一看,不见热水瓶,对着卧室说,热水瓶在啥地方。姚村说,柜子上面。米从看到一边白乎乎水曲柳柜上,有一只崭新气压式热水瓶,他拿起玻璃杯,走过去朝热水瓶上方一压,一股细水流了下来,杯里冒起一股热热的白烟。米从一手捏杯口,一手托杯底,回到桌前坐下,顺手拿起桌上香烟抽了起来。米从以为姚村很快从卧室出来,一支烟抽完,没见动静。米从有些无聊,这时,就见午后阳光打在竹帘上,筛进一条条阳光,满房间老虎纹。

这样坐着,姚村又不出来,米从眼光扫到桌上一叠报纸,拿起一看,除了证券报之类,还有邻近省市各类报纸,计十多种。姚村是看新闻报道,了解国际国内形势?如果是这样,订份本市的就可以,他为啥要订那么多邻省邻市各类报纸呢?米从想了想,显然姚村主要不是看新闻,而是看邻近省市报纸一角上各类证券价格。米从不得不佩服姚村,认真做功课,不赚钞票才怪。

姚村没从卧室出来,米从觉得来得太急。人家刚从外地回来,自己立马过来,有些不妥。想着,站起,走到卧室门口喊了一声,我晚上再来。刚说完,姚村从里面打开门,说,急什么。米从笑笑,却瞥见姚村背后卧室大床上坐着他妻子。他妻子与米从目光一对,连忙从床沿边笑笑,站了起来。米从眼睛瞪大了,他看到大床上堆成小山一样的崭新“大团结”,有着国际饭店醒目图标的帆布包无精打采,瘪塌塌蜷伏一边。米从从没见到如此多的现钞,那张嘴巴张成O型了。

姚村顺手把门关上,轻推米从说,坐坐坐。

米从重新坐下。姚村随即抽烟,说,也就几万元钞票,不用大惊小怪。米从倒抽一口冷气说,口气好大,你是万元户,还轻描淡写。姚村嘴里吐出的大大小小烟圈,在米从眼前萦绕着。姚村说,跟我一道做,床上至少你一半,可你喜欢跟钞票过不去,我有什么办法?米从不响,心里翻江倒海。姚村说,我辞职了。米从一愣,说,开什么玩笑?你这个工矿档次,是你姐姐到黑龙江插队换来的,你太不珍惜。姚村笑说,人要做事,总要舍弃东西。念着上班,怎么赚钞票?再说,累死做活,每月几十元,有意思吗?

姚村与米从瞎聊,姚村不断打哈欠,一脸疲惫。米从心想,既然劳累,让我立即过来做啥?想来想去,估计姚村长远没见他,只是客气而已。米从站起说,你太累,休息一下,晚上我请你吃老酒。

姚村说,人是累,但能赚钞票。

米从说,再怎么赚钞票,身体总归要紧,打个午觉吧。

米从嘴里说着,双脚开溜。

姚村说,别忙走,小龙怎么样?

小龙?米从想,姚村怎么问起小龙?小龙是米从侄子。大哥去世,嫂子嫁人。小龙说是被奶奶从小收养,但奶奶在电话间工作,没多少钞票,抚养小龙,钞票基本都是米从出的。

米从说,小龙十八了,考不上大学,在希尔顿大酒店做行李工。

姚村噢了一下。

米从说,啥意思?

姚村想了想说,记得老年吗?

老年是啥人?米从说,记不得。

西北人,以前常到我家吃老酒。

米从想起了,说,记得,人高马大,喝酒很爽。

对的。早先在我们纺织厂实习过,我带过他。

过去老长时间了,你们还有来往?

有来往,他住在西北滍城。

米从点点头,但他不知姚村说着小龙,跳到老年啥意思。

姚村说,让小龙陪我去滍城一次。

去滍城?

对,去滍城,老年那个城市,时间一个礼拜吧。

米从不响。

其实真正办事也就两三天,不过这条线路做生意人多,回程票难买,托老年办回程票得一个礼拜后。

多一天少一天不要紧。

小龙跟我跑一次,付他六百块。

米从吓一跳。米从月薪加奖金八十,六百块大数字了。

米从迟疑,姚村漫不经心说,不包括来回车钱与吃住。

小龙陪你做啥?

管钞票。

钞票?

对的,这次我要搏大的。

多大。

我把家里十万元统统押上。

米从倒抽一口冷气。一万元已经万元户,没想到姚村有十万元,这是何等惊人的数目啊。

姚村看到米从惊讶之态,笑笑说,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投资基数越大,收获也就越高,成正比的。

那小龙……

去时管人民币,回时管国库券。

原来姚村不做股票,是捣腾国库券。

米从说,你让小龙做保管员?

姚村说,凭小龙身胚与拳头,保管员太难听,叫保镖才恰当。

拳头硬不等于保镖,应该叫跟班。

姚村说,好的好的,叫跟班也行。

米从笑了。小龙从小没爹娘。没爹娘孩子易被人欺负,米从为了让小龙自我保护,老早花大钱让他跟城里名师习拳。小龙天生骨架大,手脚灵活,加上名师指导,刻苦锻炼,曾获“城市杯”形意、通背、劈挂少年组冠军。

小龙升初中时,少体校有意收他,米从娘反对。她崇尚孩子读书,打拳总归没出息。米从三心两意,说,小龙想学,我们资助,除非他不想学。征求小龙意见,不吭声。再问,急了,说,听奶奶的。小龙这样说,米从也没法。其实米从也不想小龙继续打拳。这年代到处讲钞票,打拳再好,身上空麻袋,没有一分钱,终究不行。小龙师傅也说,小龙体质好,肯吃苦,肯苦练,喜欢呆练。让他朝东,不会往西。少年组还好,进青年组,成材也难。

小龙没进少体校,读了初中。后来勉强读了高中,成绩一般。大学考不上,中专呢,不用成绩,送的。小龙觉得没意思,他想先赚钞票。幸亏身上有力气,到希尔顿酒店做临时工。小龙无论小学、中学,踏上社会,确实没人敢欺负,他呢,不惹事。米从满足。

米从脑里闪电掠过枝枝节节,嘴里却问,这事违法吗?

姚村说,我不做犯法事。证交所、银行、派出所与税务局,我都咨询过。法律上没规定犯法。这话米从信,姚村在打擦边球。

米从想了想说,小龙十八了,得征求他意见。

姚村笑笑,似乎说,这样好的条件,要做的人太多,小龙不做,别人会做。不过,嘴上还是客气说,如果小龙同意,我马上付钱,随时出发。

那么急?

时间是钞票,机会是钞票,魄力是钞票,必须快马加鞭。

好。

不过,请他做保镖,还要有约定。

约定?

约定就是合同。

保管钞票,要啥合同。

这是重要环节。

好吧。

不要想得太多,草拟合同,约束双方职责与责任,先君子后小人。

好。

姚村从口袋摸出一小叠“大团结”递给米从说,亲兄弟明算账,我俩是好同学好邻居,但你是小龙长辈,一百块中介费,要付。

米从连忙推辞说,不用。

姚村认真起来,不拿,小龙不必去,我另找人。

米从骑虎难下,想了想,收下。

米从回到自家屋时,娘在烧夜饭。米米从说,我会做饭。娘说,小龙也要回来吃饭。米从应了一声。娘问,你不是上早班吗?米从说,姚村回来,我去他家了。娘说,他回来啦?米从说,对,发了,天井里停着一辆“大炮”。娘说,是吗?米从说,他老婆还坐在床头数着小山一样的钞票。娘笑说,你羡慕?米从说,当初我想与他合伙,你坚决反对。娘说,我只是对你敲边鼓,真想合伙,我能拦住吗?米从不说话了。娘说,投机生意终究不是长远之计。米从说,这年月谁不三六九抓现钞。娘说,我只晓得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米从说,迷信,有事跟你商量。

娘看着米从。

姚村想去西北,准备把小龙带上。

带小龙做啥?

拎旅行袋。

讲详细点。

姚村去收国库券,要带现钞,一人忙不过来,让小龙跟班。一礼拜,小龙六百块,我拿一百。

七百块,钞票老多。大凡钞票越多,危险性越高。

姚村在滍城有好友,没危险。

没危险让小龙去做啥?付老高出场费又做啥?钞票退回去。

米从觉得娘这话生硬,说,这事你我做不了主,小龙决定。

他是孩子,不懂轻重,别告诉他,不就可以了嘛。

不行,到时姚村问起,很难回答,总不见得说谎。

说着时,米龙回来了,娘儿俩交换眼色,立即刹车。

米龙一看,像是明白什么,也不吱声。

米从说,小龙,酒店怎么样。

爷叔,钞票少,人吃力。

米从想了想,说,隔壁姚叔想请你帮记忙。

米龙说,我刚在外头碰到姚叔,他跟我讲了。

米从娘不高兴,姚村怎么可以不经我们大人,直接跟小孩讲呢?

米龙说,奶奶我不小,这事我能决定吗?

米从没看他娘,点点头说,可以。

小龙没回答,低头,暗里搓那大手,显得摩拳擦掌,我愿意做的。

米从问,单位请假方便吗?

米龙说,我是临时工,做一天算一天,无所谓请假不请假。

米从说,那好,不过你晓得跟姚叔出去的责任吗?

贴身姚叔,管好钞票。

米从说,贴身不必要,关键一袋钞票,怎么管?

小龙说,你晓得我力道大。

不要太自信,姚叔向来单独,让你跟班,佣金又多,像奶奶说的,有风险。

我晓得,姚叔跟我讲了八个字,人在钱在,人死钱在。

米从说,既然决定,等会儿跟我过去签个合同。米龙点头。

米从娘无奈地叹气着说,既然有合同,要写清楚,每天要打长途电话报平安。

米龙点点头,奶奶,你放心,这次出去,其他东西不带,双节棍要带。

米从娘说,小龙聪明,拳头虽硬,工具也要带上。

米从点点头,带上对的,不过,要记住,出去不是打架,不要与人发生摩擦,要懂得避让,能装孙子就装孙子,关键保护好钞票。

有人用刀威胁,抢钞票呢?

反击。

懂了。

但也要灵活机动,头子要活络,不要傻乎乎。

小龙说,抢人呢。

米从娘一听说,抢人?又不是漂亮小姑娘,抢啥?

米龙摇摇头说,奶奶,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万一抢人要钞票呢?

米从与他娘愣住了。米从说,你是说像港台片里绑架。

是这意思。

米从娘说,现在新社会,不是旧社会。

米龙低下头说,打个比方。

米从说,你港台录像片看多了。

没几天,离家日子到了,那天黄昏,米从请假送他们去老北站。

老北站离西康路屋里很近,走过去没多少路。不想走,在大自鸣钟坐13路两站就到,但是姚村说,我叫好出租车了。米从想姚村钞票多,出租车费不在话下,就像前几天,米龙在合同上签字,米从说起每天一次长途电话,姚村笑,一次算什么?他想打就打,我来掏钱。这是小细节,米从由衷佩服姚村,是个做大生意的人。想到自己做什么都注重小零小碎,终觉没法与姚村比。

三人到了老北站,下了出租车,金色夕阳下,穿过广场往候车室走,不少候车、闲逛男女目光都盯着他们。米从发现姚村与米龙都戴蛤蟆镜。姚村前头,米龙随后。姚村一米六五,身材瘦小,米龙一米八五,体重至少八十五公斤。姚村黑西装,白衬衫,黑领带,一双黑皮鞋锃亮,手里拎着棕色牛皮小包。米龙上身蓝白海魂衫,下身肥大草绿色军裤,脚下穿着黑色球鞋。军裤还好,海魂衫小了一些,穿在身上紧绷绷。米龙提着帆布旅行袋,斜背军用包,包带紧勒身上,铁桶一样壮实身体勾勒出来。一前一后,无疑姚村老板,米龙跟班。

米从有些不安。

进候车室,姚村把车票交给米龙说,等歇上火车,你睡下铺,我睡上铺。

米龙接过票说,我年轻,姚叔你睡下铺,我睡上铺。姚村笑,让你睡下铺,是旅行袋放在下铺,你手臂长,随时可以摸到。米龙点点头说,噢,不过,姚叔你放心,我还有保险。

姚村与米从一看,小龙在旅行袋拎襻上穿了尼龙绳,死死缚在手腕上。姚村咦了一声,说,怎么想到这个办法?米龙说,香港片里拎箱人,一头铐箱,一头铐手腕,我没手铐,就这样。

米从与姚村笑。

姚村说,米龙,我跟你爷叔说些话,你送两包红双喜到行李房,让他们托运“大炮”仔细一点,别摔坏。

米龙说好,提着旅行袋往行李房走。

姚村说,放下袋吧,快去快回。

米龙说,不行,合同写得清楚,人在钞票在,眼光不能离开钞票。

米从说,小龙一根筋,让他去。

米龙说,一袋钞票没多少份量。

米龙提起旅行袋,那袋轻巧得像小孩手拿一盒万年青苏打咸味饼干。

米龙去了行李房,米从说,托运“大炮”,是啥意思?

姚村说,滍城多为山路,交通不便,“大炮”托过去,进出方便。

米从觉得托运“大炮”实在荒唐,总觉哪里不对,不过终究想不出所以然。

姚村与米龙上了去滍城绿皮火车,卧铺车厢狭窄过道、铺位,到处是人,一长溜行李架上,塞满鼓鼓囊囊蛇皮袋。这些旅人,多为中青年男性,又黑又瘦胡子拉碴,操一口难懂方言。他们穿着惊人一致,深色西服,商标统一缝在袖口。米龙猜想这些就是滍城人。

米龙眉头皱时,姚村说,与我们一样。米龙不懂。

姚村说,滍城人喜欢我们上海的衣服与小商品,他们就是来回捣腾的小商贩。而我们呢,不也是吗?只是形式不同。米龙点点头。

姚村说,形式不同,结果也不同。小商贩笨脑子,下死力,累死累活赚不了多少。孟夫子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米龙似懂非懂。

姚村说,就说你和你叔叔做临时工,每月赚多少钱?跟我出来一礼拜,又赚多少?同样赚钞票,但差距可大了。米龙一听,脸红了。

两人找到铺位,姚村哼了一记,米龙一看,他们下铺床位坐着三个男人。

米龙说,这是你们铺位吗?三个像是滍城人,好像没听懂米龙话。米龙拿出票子晃晃,三人站起两人,一个不动。米龙说,这是我们铺位。那个男人笑了,嘴里好像说让我坐会儿,有啥要紧。米龙没说话,伸出单掌,抓住男人后领,提溜起来。男人不高兴,嘴里嘟囔什么。

米龙指指下铺下方,问,谁的蛇皮袋?没人答理。

米龙单掌轻轻拨拉,蛇皮袋被拎到过道上。

刚才坐在下铺上一男子,非常不高兴,说,我的。

米龙听懂了。你放在我下铺下面干吗?

公共场所,谁都可放。

架子上是公共场所,我座位下,是私人场所。

男人一双眼睛阴沉下来,米龙浑身不舒服,单掌成了单拳。

姚村走到下铺前,拿出绢头,掸掸床铺,绢头飞到小桌板下垃圾桶里,一声不吭坐下,看着窗外。

米龙松开拳头,单掌手指解开手腕尼龙绳,把旅行袋塞入下铺空间。

开往滍城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响起。车厢里热闹起来。泡茶的、吃方便面的、拿酒与罐头菜肴的、上厕所的穿梭不绝。姚村看着窗外,只一会儿,太阳落山。车厢灯亮了,女服务员推着送餐车,沿着细长过道尖声叫道,包子牛肉火腿肠,啤酒饮料方便面。

米龙看了眼姚村。姚村说,去餐厅吧。米龙从座位下面拉出旅行袋,一提,跟在姚村身后。

三个滍城男人眼睛一动不动看着。

十三号用餐车厢无人,非常安静,桌上铺着白桌布,花瓶里插着塑料花,一边桌上放着菜单。姚村脸上活泛起来。

吃什么?米龙拿起菜单问姚村。

姚村大手一挥,似乎嫌米龙话多,想吃什么都可以。

米龙打开菜单一看,赶忙合上,说,姚叔,菜贵得离谱。

姚村笑说,糊涂。米龙不明白。

这里不以吃为主,而以环境为主。

米龙明白了,姚村本意不在吃,而是看中餐厅环境。

米龙叫了三菜一汤,两碗米饭。

姚村独自叫了一杯茶,他筷子动得少,主要喝茶,双眼看着窗外。

窗外漆黑一团,列车穿越山洞。

米龙低头吃着,姚村说,到了滍城,老年会来宾馆交易。

米龙停下筷子说,要我做什么?

啥都不做,守着客房门。

任何人不得入内。

姚村点点头,若有所思。

姚叔你心思很重。

老年是老友不错,应该说还是我带过的徒弟。这些年,我们一直通信,他呢,逢年过年,总是寄上滍城腊肉、茶叶送我。

米龙说,老朋友了。

不过,这次带了那么多现钞,怕节外生枝。

你给钞票,他给国库券,不就结了?

话这么说,内心总有些不踏实。

米龙一惊,姚叔不慌,我在呢。

嗯,防人之心不可无。

怎么防法?

姚村不说话,从西服内侧袋拿出地图,慢慢摊在桌上,米龙一看滍城地图,说,城市不大呀。

但在西北不小。

研究一下。

米龙看了看说,这个滍海比杭州西湖大。

顶三个西湖。

再怎么顶,也不可能说是海吧。

姚村笑,海是蒙古语。有湖泊地方都叫海,或海子。北京有中南海、什刹海,也就湖或河的意思。

米龙满脸潮热,说,姚叔,我没文化。

我也有好多地方不懂。姚村说,滍海绝非一般海子,而是碧波万顷,波光粼粼,舟帆点点。

是吗?

那里是国家帆船队集训基地。

风景肯定不错,到时去看看吧。

我们不是来看风景,不过,正事办完,可以考虑。

好。

姚村指着地图上一小点,说,这是老年替我们订好的滍海大酒店。米龙点点头。

火车急速往前飞驰,零星灯光从窗外飞进,姚村脸一会儿暗,一会儿亮,一会儿半明半暗,他呆呆地看着地图,若有所思。

姚叔,想什么呢?

姚村不响,从内插袋里又取出一张地图,铺开说,这是全国地图。米龙不解。

姚村打开后说,看看上海与滍城有多少公里?米龙摇摇头。

姚村说,地图下方有标识,一厘米等于一百公里。姚村张开手掌在地图上测了一下说,正好一虎口。我一虎口二十厘米,滍城离上海直线距离一千五百公里,加上曲曲折折,应该两千公里。米龙不知姚村什么意思。

不过,从上海到滍城很方便。

是吗?

你看看318国道。我们在东,滍城在西。米龙还是不明白。

不懂我意思?

不懂。

我费大力把“大炮”运来做啥?一来开“大炮”方便,二来也算身份象征。

米龙疑惑。

姚村慢慢抬头,说,防备。

防备?

钞票太多,一丝风吹草动,开上“大炮”冲向318国道。

是逃跑啊。

对的。另外我问你,是不是一定要住滍海大酒店?

米龙不响,双眼盯着地图,眼睛一亮,指着地图说,姚叔你看,这里有希尔顿大酒店。

姚村低头一看,说,我们没预约,能否住进呢。

全国希尔顿大酒店都是外资老板,只认钞票,不认其他。

姚村笑,自嘲说,我糊涂,怎么忘记你在希尔顿工作。不过,老年预定好的酒店怎么办呢?

说太远,不方便。

理由勉强。

不勉强也有。

说。

滍海大酒店,有个虫字,总归不好,不吉利。希尔顿就很讨喜。出门做生意,这就是理由。

小龙啊,你叔叔总说你木讷,我看你思维敏捷,反应快得很呢。

姚叔别表扬,如果聪明,老早考进大学。

不要耿耿于怀,社会大学可比课堂精彩。

餐车很静,姚村与米龙说着话,绿皮火车朝前跑去。

姚村与米龙俩人坐到九点时,餐车打烊,姚村起身准备回卧铺车厢。不过,米龙不动。

怎么啦?

姚叔,你刚才说话提醒了我。

啥话。姚村显然不知哪句话提醒了米龙。

你说,一有风吹草动,溜之大吉,这个当然好。我在想,如果无法溜之大吉,我们怎么办?

姚村想了想说,我们是活人,不是死人,这个怎么可能?

我说如果。

啥叫如果?举个例子。

米龙眼珠一动,盯着姚村。

说。

例子我也举不出。

那我替你举例子,是否怕钞票被人抢走?

对。

还对呢,怎么可能被抢?即使抢。姚村说到这里,顿了顿说,那也是你的责任,否则我付钞票,带你出来做啥?

没人会从我手里抢走钞票,除非弄死我。即使弄死我,他也活不了。

这点我相信,我们睡觉去。

还有事。

你说。姚村看看手表,打着哈欠。

人在钞票在,这点可以放心。如果人不在,钞票在,怎么办?

姚村歪头看着米从,迷惑不解。

我是说,如果有人知道我们带着那么多钞票,把你或者我捉牢,逼我们把钞票拿出来换人,怎么办?

姚村这才明白,说,你录像片看多了,这是绑架,不可能。

为啥?

我们不会露财,别人不会晓得。老年是当地人,身强力壮,根基深,头子活。他老婆生病,急需钞票,我们出事,交易不成,他赚不到钞票,他手里债券找谁兑换?老年会保护我们安全。

姚叔,这些我都知道,万一是我还是你被人捉牢,被人逼着用钞票换人,怎么办?

姚村一听,不耐烦地说,小龙,你有想法是对的,但是这种可能微乎其微。我们千里迢迢来干吗?赚钞票。钞票没了,啥也没了。钞票比人重要。谁被捉,谁倒霉。

这个合同里没有讲清楚,这话最好写下来,否则讲不清爽。

写就不写了,定了。

姚村走出餐厅,米龙马上提着帆布包,跟了过去。他俩走到卧铺前,刚才几个滍城男人又坐到米龙下铺座位上,喝着烧酒,说笑什么。一见姚村与米龙,其中一个拿起一次性空杯说,哥们,出门在外,互相帮衬,一起喝杯酒吧。姚村不响,沿着卧铺边的窄小铁扶梯往上爬去。米龙说,站起吧,我要睡觉。说着,把旅行袋往卧铺下面一塞。

几个男人互看一眼,很不高兴地站起,把吃喝东西挪到通道靠窗小桌上。其中一个嘴里发出“切”,就见右手拇指按住右鼻翼,一声哼,左鼻孔飞出一条浓涕。接着左手拇指按住左鼻翼,又一声哼,右鼻孔里飞出一条浓涕。米龙恼怒之极,不过,他想到奶奶与爷叔的话,出去不是打架,是保护钞票,不要与人发生摩擦,要懂避让,能装就装。

二十七个小时后的夜里,姚村与米龙抵达西北重镇滍城,出站后只见车站广场,灯火明亮,人头簇拥,举牌接人的,操着电喇叭大叫,拉客坐车住旅馆比比皆是。姚村与米龙目不斜视,直接去了行李房。没想到,管行李房的说,晚了,明天提吧。姚村笑笑,掏出两包红双喜,往行李房人手里一塞,对方马上笑脸相迎,说,跟我来吧。

姚村推着“大炮”出来,米龙拎着旅行袋往后座一坐。姚村问,地图看熟了吧?米龙说,熟了。从火车站往南,到人民中路,左拐往前开就到了。姚村说,小龙,你记性好,你爷叔小看你,以后出门,我得带上你。

“大炮”沿着火车站往前开着,轰隆隆的声音吸引着好多路人。到了四叉路口遇到红灯停下时,姚村说,那么多人看着我们呢。红灯转绿,姚村不动,眼睛看着马路中间穿着白色制服警察。米龙捅了捅了姚村,绿灯。姚村说,我知道。姚村开动“大炮”说,注意到交警吗?米龙说,没有。姚村说,奇怪。米龙说,奇怪啥。姚村说,没看到交警腰后皮套插着手枪?米龙说,怎么可能?姚村说,我看得清清楚楚。米龙不响。姚村说,我走南闯北多年,从没看到交警佩枪上岗。

姚村与米龙到了希尔顿大酒店。姚村让门童把“大炮”推到酒店停车库,给了对方五元小费,对方受宠若惊,惊讶得合不拢嘴,半晌才说,老板,想在滍城办事可以找我。姚村笑笑。

姚村与米龙进了大堂,一个出示以前纺织厂工作证,一个出示希尔顿大酒店工作证,啥麻烦没有,顺利入住酒店。

办好手续,拿好房卡,米龙拎着旅行袋往电梯走去,姚村不动,一双眼睛扫向大堂。米龙问怎么啦。姚村不回答,接着往电梯走去。进入电梯,一股香味扑鼻而来。看四周,三面装饰精美花纹顶天立地的大镜,把并不太大的轿厢扩大了。米龙说,酒店高级。姚村说,越高级越安全。米龙说,对的,我们酒店也一样的。米龙按了十八楼,电梯门慢慢合上,姚村从身后伸出细指对准一排按钮乱揿,键盘上五、六、九等好几个红灯亮了。

米龙说,我们去十八楼。

姚村说,知道。

米龙不解。

姚村说,我们带现钞,外出要注重细节。

啥细节。

大堂沙发上坐着几个陌生人,在注意我们。

注意又怎么样?

姚村说,到了外头,能避则避;能防则防。我按那么多楼层,至少陌生人一时半会不会知道我俩住哪层。

米龙想笑,终究没笑出来。姚叔草木皆兵了。

电梯上上停停,到了十八楼,俩人出了电梯门。米龙拿着房卡找房间,姚村立定,看着电梯,直到门合上,指示灯箭头往上升去,才走向房间。

进房间后,姚村让米龙洗澡,他操起电话打了起来。米龙人在卫生间,耳朵竖得尖尖的。

大堂吗?麻烦送两客晚餐到房间。对的,没讲究,但是量要大些。另外,酒店有保险箱吗?有的,好。接着姚村说,接外线。

没一会儿,米龙听到姚村笑声。老年啊,我到了。对不起,滍海大酒店没找到,我们住进希尔顿大酒店。对的。就是人民路上那个酒店。噢噢,一八〇四房间。你啥时过来?晚上十点过来,好的,到时见。

电话挂了,米龙从卫生间出来了。

洗完了?

只是洗把脸,睡觉前再洗吧。

打个长途回去,告诉你奶奶,平安到达。

好的。

还得告诉你奶奶,我们住在希尔顿。

这也要说吗?

要让家人知道行踪。

米龙很快打完电话,姚村说,把旅行袋拎过来。

米龙把旅行袋拎到姚村面前。

打开。

米龙从内衣口袋掏出小钥匙,打开旅行袋搭扣锁着的永固牌弹子锁,拉开拉链,满满一袋崭新“大团结”跳入眼帘。米龙知道装满钞票,但是,一见到大把大把用塑料纸包扎好的新钞,还是一阵激动,脸上潮热,好像这些钞票是他的而不是姚叔的。

米龙不动。

姚村说,一扎一千元。

米龙机械地点点头。

分散放好。

米龙不解。

我不能对老年说,我带多少钞票。

明白。

等歇老年来,他拿多少国库券,按兑换价给他多少现钞。

米龙说,你不是让我守门吗?

这要随机应变。老年来一,一对一;来二,你不用到门口,俩对俩。

三呢?

让他们出去,交易用不着人多。

好的,姚叔,十扎是一万,是否放一处。

可以。

米龙伸出两只大掌,一手抓五扎,走进卫生间。到了里面,把钞票放在马桶盖上,打开水箱盖,把十扎钞票放了进去。米龙笑,港台片都是这样藏钞票。

米龙回到房间,又依次把钱分藏被里,床下,柜中,包括阳台,总之能藏都藏了。藏完,米龙知道,姚叔带了十万现钞。

这些事情对米龙来说,也就几分钟做好了,刚刚坐下歇一记,房门敲响了。米龙不知怎地紧张起来。姚村笑,送餐的。

米龙点点头,从背包抽出双节棍朝后腰一插,开门后一看,确是服务员送餐。

他接过盒饭,把门关上,就见服务员身后走廊尽头,站着三个男人。

姚村与米龙吃饭。米龙说,姚叔,走廊上站着三个男人。

姚村把筷子放下,不动声色。

饭后,姚村躺在床上,米龙打开电视机,屏幕上放着李连杰主演的《东方不败》。米龙最喜好李连杰的武打片,不过或许坐长途火车累着的缘故,看着时,瞌睡上来了。

门被轻轻敲响,米龙一惊,跳了起来,脱口而出,谁?

外面叫了起来,姚师傅,我是老年。

躺在床上姚村慢慢起来,示意米龙开门。米龙走到门口,先是看猫眼,接着又把耳朵贴在门上,轻声对姚村说,好像不只一个,应该三人。

姚村说,没事,开门吧。

米龙打开门,果然见门外站着三个男人。一个壮实,两个瘦小。壮汉看到米龙有些意外,这时米龙背后姚村说,老年吗?

是。

米龙让三人进房。

老年进房,抢着上来与姚村握手,埋怨说,滍海大酒店条件好,风景优美,房价也便宜,我还是托朋友预订呢。

姚村满脸堆笑说,对不起,是不错,只是远了一些。说着,指了指米龙说,我徒弟说,希尔顿喜气一点。

老年回头看着米龙说,你徒弟?我怎么看都像保镖呀。

姚村不响。

老年说,没事的。眼珠一转,看到茶几上饭盒,惊讶说,就吃这个?

姚村说,这个好吃。随即说,老年,你坐。

老年与姚村坐着,那两个汉子站着,米龙也站着。

姚村说,东西带来了吧。

姚村说着,发现只有一个汉子带个绿色挎包。姚村马上知道,这包里国库券总量不超三万。这多少让他有些失望。

老年似乎觉察姚村内心,说,晚上出来不方便,带了三刀券。你们要多少,报个总数,返回之前,我肯定全部搞定。

姚村一听哈哈大笑,老年呀,我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也就带了两万元。

老年脸上露出失望,说,两万啊。

姚村说,这个不用担心,反正要住一礼拜,只要有,我可以打长途回去,让你嫂子快汇过来。

老年这才眉开眼笑说,好。来一次不容易,总得多兑些。你赚我赚大家赚。

姚村点点头,说,返程票弄好了吧。

老年说,两个下铺。

老年摸出两张火车票交给姚村。姚村没看,给了米龙。

姚村说,卧铺票难弄,谢谢你。

老年说,谁跟谁呀,你是师傅,这是必须的。

姚村看了看手表说,米龙啊,你出去一下,我要和老年说些话。

米龙点点头。

老年何等机灵,对两个随从汉子说,你们也出去吧。我与姚师傅谈些事。

米龙与两个汉子站在客房门口。

一个汉子敬烟给米龙,米龙摇头,两个汉子也就自己抽烟了。

米龙看到刚才站在走廊尽头的三个男子还在。

米龙问身边两个汉子,那是你们同伴吗?

两个汉子回头一看,摇头说,不认识。

他们站那里干吗?

不知道。

他们站老长时间,会不会是条子?

不会,滍城条子一眼能认出。再说,我们也没犯法。

那他们站着干吗?不像住客。

两个汉子不响。

会是坏人吗?

两个汉子互看一眼说,脸上是看不出好坏的。

很快,姚村把门打开,老年满面春风提着背包从客房出来。

老年临走对姚村说,你们远道而来,明天我在滍海大酒店请客。姚村说,不用,请客这事理应我来。再说,滍海太远,明晚就在希尔顿吃吧。

老年说,不行。

姚村说,不用推三推四,说定了,这俩兄弟一起来。

好。

老年带着两个汉子走了,米龙进房间,把门关上,把门后保险搭链拴上。

米龙回头看到床上一堆各种年份不同颜色国库券。

姚村说,把这些都收好。

米龙说,是藏起吗?

不用。把刚才那些钞票取出来,连同这些统统归到一处。

米龙大手一扫,把国库券全部放入旅行袋里。接着又开始取出那些原先藏好的钞票。

看着米龙利索地做着这些,姚村说,米龙,你可以做大事。

米龙笑,不行。

你没问兑换多少券,没问差价多少,不嫌麻烦把钞票收收藏藏。

米龙说,这没啥。

姚村说,把袋拎上,我们下楼。

下楼?

我在大堂租了保险箱。

姚村与米龙出了房间,走廊尽头暗暗走道灯下,三个男人还在。姚村与米龙上了电梯。

姚村说,这三个男人,好像是原先坐在大堂里的陌生人。

米龙说,大堂陌生人我没看到,不过滍城男人长得差不多。

不管,爱站就站吧。

到了大堂,总台服务员手一挥,门童跑了过来,一见姚村笑了,随即把他们领到保险箱跟前说,说,老板,自己设置密码吧。说完,走开了。

米龙把旅行袋放入保险箱内,关上保险门说,姚叔,你设吧。

你设。

你的钞票。

你是保管人。

那我……

不用告诉我,只管设。

米龙想了想,按下家里传呼电话021-563455。

姚村与米龙随即来到大堂,米龙看看旋转玻璃门外的马路,路人很少,却也灯火灿烂,想到外头走走,姚村说,晚上不宜出去。说完,俩人返回电梯处,回到十八楼房间口。到了房间口,姚村不动。米龙问,怎么啦?姚村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慢慢朝走廊尽头走去,米龙低声说,姚叔,我们不惹事,也不怕事。姚村说,你不懂。米龙紧跟上去。

姚村走到三个抽烟家伙跟前,哥们,借个火。

三个男人互看一眼,一个把嘴里快燃尽的香烟摘下,递给姚村,姚村接过点燃,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脚轻轻一拖,地上出现一条烟蒂黑线。

姚村说,哥们,你们站这里老长时间,是住客吗?

三人不说话。

你们是看走廊风景吗?

三人还是不说话。

姚村猛吸一口烟说,我们来时,你们三个坐在大堂,现在过去老长时间,你们究竟想干吗?

三个男人中的一个说,老板让我们等人。

姚村猛地冷笑说,不是等人,是想打劫对不对。

三人一愣,互看一眼。

姚村说,你们港台黑社会片子看多了是吧。

三人不吭声。

姚村把抽了几口的烟往地上一扔,与米龙回到房间,姚村立即给总机打电话。有三个陌生人不像住宾馆,老站在十八楼走廊尽头,让人不安,能不能让你们保安上来看看。

姚村打完电话米龙说,姚叔,你为何要上去与他们说话呢。

姚村说,他们真等人,没问题,就怕他们心怀鬼胎。

心怀鬼胎?

这叫敲山震虎,想动我们脑筋,自寻死路。

第二天一早,姚村与米龙下楼吃了自助餐后,米龙以为姚村回房间,姚村却说,出去兜兜吧。米龙一喜,回去还有好几天呢,整天待在酒店也不是个事。米龙说,我把“大炮”推出来。姚村眉头一皱,干吗?米龙说,兜兜风。姚村说,“大炮”不是兜风。

米龙不吭声,两人往宾馆门口走去,却在门口撞见老年。姚村奇怪。

老年笑说,姚师傅,券那事,我让手下人办了,弄个十万八万没问题,你让嫂子提早打款过来。

姚村说,这个你放心。

我寻思你们在宾馆没事做,一早过来带你们逛逛滍城。

谢谢。

地主之谊。对了,马路对面是滍城老街,可以看看。

三人出了宾馆往马路对面走去。

米龙跟在姚叔与老年身后,一双眼睛四处看着。

刚到老街入口处,就听到叮当叮当的声音,只见路边一个铁匠铺里,三个赤膊的精壮汉子,在通红的炉子边,一个前仰后合拉着风箱,一个用长钳夹着烧得通红的生铁放在铁砧上,一个抡着十八磅的大锤使劲砸着铁块,那铁块在大锤下不停地扭曲、变形。

米龙说,我在电影里看到过,没想到这里还真能见到。慢慢靠近,一股炙热扑面而来。老年说,走吧,这有啥看头。米龙身子不动,双眼一动不动注视那块不断变幻的生铁。

姚村轻轻咳嗽一记,米龙知道过分专注了。

三人往老街走去,米龙发现姚村没啥兴趣,不过老年显得兴致勃勃。

老年说,这里有家藏饰小店,有些特色,要不进去看看?姚村像是突然醒来,点点头。

这家店在老街毫不显眼,老年带进去时,除了老板娘闲着没事嗑瓜子,店里空无一人。老板娘一见老年,立马站起,走出柜台,笑脸相迎,操着滍城话与老年说着什么。

米龙粗粗打量这家小店,总觉得哪里见过。钟表、器皿、珠子、佛像、藏刀、手链、戒指、项链、护身符、头饰、耳环、铜壶、手工纸艺、茶具、灯饰、挂毯、地毯、绿松石、六瓣金刚菩提子还有沉重阴暗的家具等等,扑面而来。

对米龙而言,这些东西虽说精美,也只是看看而已。没想到,一开小差,身边不见了姚村。米龙急了,老街虽小,人却不少,姚村不见,那就麻烦,于是急急往门外走去。老年奇怪问米龙干吗,米龙说,姚叔不见了。老年笑说,在柜后面。

米龙探身一望,见姚村蹲在高大柜子下面,那些柜门一个个打开,姚村拿出好多东西细细察看。

姚村抬头看了米龙一眼,满脸放光说,找几个纸箱子……

干吗?

听到没有。

米龙看着老板娘,想说话,老板娘却说,行,纸箱有。

姚村把一个玻璃柜里东西一扫而净,接着第二、第三个玻璃柜里的东西同样一扫而净。姚村扫第一个柜子,米龙觉得奇怪,姚村接二连三把第二第三个柜子一扫而净,米龙傻眼。老年目瞪口呆看着。原先满脸喜气洋洋的老板娘,喜气凝固,她搞不懂怎么回事。

寂静的空气中,姚村说,全要了。

不知何时,小店硕大窗玻璃前挤满人头,他们瞪大眼睛默默注视店内动静,像看稀罕动物表演。

姚村把第四个玻璃柜里东西一扫而净,站起,抬头看着小店上方阁楼问老板娘,楼上还有吗?老板娘摇摇头。

老年看看姚村,又看看老板娘,说,这是小店,东西都在这里。老板娘像是顿悟似的,马上说,就这些了。

姚村说,就这些?你开个啥鸟店?

老年与老板娘瞠目结舌。

姚村说,全装纸箱。

老板娘怔怔地看着姚村说,你不是开玩笑?

姚村说,我是寻开心的人吗?

老板娘身子晃了一下,脸上乐开了花,连声说,好好好。

姚村说,但是你得替我邮寄。

老板娘口吐莲花,说,你放心,不但邮寄,邮费我出。

姚村点点头,结账。

一听结账,米龙如梦大醒,马上对老板娘说,先别装纸箱。

姚村看着米龙。

米龙把姚村拉到一边说,姚叔,你想买这些,你的权力,不过这些不是什么稀罕物品,买个一二个留作纪念可以,买那么多,没必要。

我喜欢。

米龙无语。

老年看着米龙,老板娘也看着米龙,似乎姚村成了随从,米龙成了买主,只有他能一锤定音。米龙想了想,再次看看姚村,见他神态坚毅,米龙双手一摊,对老板娘说,结账可以,不过,那么多东西总价打个八折。

老板娘没回答,老年说,必须的。

老板娘点头哈腰跟着说,请放心,不说,我也打八折。

买完东西,姚村就像吃了一顿大餐,显得格外精神,之后在步行街上,他东张西望,指手划脚。

这时老年说,不用多逛了,我们去滍海游玩。

米龙说,滍海?

对。

姚村说,滍海不是封了吗?

是封了,我是滍城人,能搞定。

米龙不响,这事,他不能决定。姚村说去,就去;不去,则免。

姚村与米龙曾在火车上研究过滍城地图,总觉得滍海离市中心挺远,不过在老年的带领下,他们坐上三轮车从滍城城中出发,穿过318国道,花了四十多分钟到了那里。三人到了滍海边,有几个台阶加一根拴木桩。从这里望去,阳光下的滍海一望无际,水波潋滟,静美祥和。

老年不时地看着手表,眺望远方。

忽尔天际响起轻微声音,渐渐大了,浩渺的湖水中,像箭一样飞出一条金光灿灿狭长快艇,只见它瞬间飞到跟前,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急速转弯,稳稳靠在台阶前,艇的四方顿即涌上千堆白雪。

一个矮个粗壮留长发的男人在招手。

老年笑着说,上艇。

上艇?

米龙看着姚村。

老年说,除了国家帆船队集训,滍海严禁船、舟、艇、筏,你们远道而来,我打招呼,破例了。

姚村手一挥率先上了艇,老年随后,米龙跟上。长发男人让大家穿上黄色救生衣,随即艇一个转弯,箭一样直刺滍海深处。除了高速快艇与湖面接触发出砰砰砰的巨大声音,四周悄然无声,风在耳边刮,光在眼前闪,白色湖面上,那快艇犹如一只金色大鸟,张开了巨翅往着天穹深处直插过去。早先并没注意的太阳出现了,起先是个红色圆球,慢慢成了磨盘,接着成了硕大无朋的巨轮,倾刻把整个滍海映得天地一片彤红,刹那间,人与艇融化了。

在滍海上飞驰多长时间已经不知道了,只是当艇轻轻滑向台阶,慢慢停下,马达声渐渐暗下时,姚村与米龙还端坐艇里一动不动,仿佛梦里。

上了岸,就见一边停着一辆皮卡车,老年说,上车,在这里吃顿便饭。

姚村没吭声。或许他还在回味滍海如梦如幻的场景。

米龙低声说,姚叔,吃便饭吗?

老年显然听到了,说,来了总要吃个便饭,晚上我再跟你们去酒店吃饭吧。

姚村说,行。

姚村跟着老年上了驾驶室坐下,米龙跳上皮卡后厢,那车就沿着滍海边的一条小路往前开着,忽一转弯,进入密林深处,那里有个深宅大院。

那顿饭吃到何时,米龙不清楚,反正醒来躺在宾馆床上。米龙像在梦里。与姚叔不是随老年去了滍海吗?不是坐快艇看那波动的湖面,辽远的天际,火红的红日吗?不是坐上皮卡,去了滍海边大院吃饭吗?对了,大院历历在目。刚走进去时,觉得庭院里有一种舒适凉爽感,整个建筑显得挺有气派,不过,细细一看,房子油漆失去光泽,地上瓷砖也破碎了,到处都有灰片脱落。庭院当中摆着一张八仙桌,围了一圈椅子,上面摆着一圈杯子与一个竹壳热水瓶。记得,他们坐下后,有人过来倒茶,喝了没几口,酒啊、菜啊,一个个地上来了。再接着,他记不清了。现在记清的是自己躺在床上。是谁把自己送回的?脑子里一片空白。还有姚叔呢?整个房间里哪里还有姚叔影子。姚叔去了哪里,难道他没回来,还是回来又出去了?米龙实在理不清楚。想到这里,他从床上蹦起,拉开门,坐电梯下楼,到了大堂。他看到服务台墙上一长排挂钟,标有北京字样挂钟下,指针指向五点。

米龙走到服务台前,女服务员在打瞌睡。米龙轻敲桌面,女服务员一惊,马上站起,笑脸相迎,先生,有事吗?他脑子里一片空白。

先生有事吗?

米龙想了想说,我是怎么回来的?

你说什么?

我是怎么回到宾馆的?

服务小姐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米龙说,我是在滍湖那边吃饭,醒来后,发现躺在床上。

女服务员笑说,你喝多了,我看到你被一辆三轮车送回。

三轮车?

对。

我老板呢?

什么老板?

与我同住的长辈。

我看见三轮车下来两三个人,其他不知道。

米龙急了,说,我老板不可能独自出去。

你不要急,说不定去街上走走了。

米龙转身来到大堂门口,替他们保管“大炮”的门童正好在。

米龙问,我被一辆三轮车送回的吗?

门童笑了,是的。

我老板呢?

你俩喝醉了,我扶你们上了电梯,送进房间。

可我老板不在房间呀?

我没见他下来,没见他出门。

房里确实没我老板。

奇怪。

米龙一片混沌。

忽然想到存放钞票与债券的保险箱。

米龙说,我要看看保险箱。门童来到服务台后面,打开门,走了。米龙把门关上,走到保险箱前,按了密码,箱门弹开,钞票与国库券静静躺着。米龙松了一气。背上沁出一片汗水。

米龙再次走回大堂,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他不知自己应该干什么,只能等候。他想到老年,不过电话号码呢?至于滍海边深宅大院,想再去找,一时半会也难。

坐了一会儿,就见门童把门拉开,宾馆走进三个男人,一看,是老年与两个跟班。老年一见米龙就笑吟吟说,怎么一个人坐这里,姚师傅还在睡吧。

米龙站起,没说话,看着他们三个。

没想到,你俩真的不会喝酒,没怎么劝酒,你俩就醉了。

米龙没回答老年这话,只是说,姚叔不见了。

你说什么?

下午在你那儿吃饭,醒来时,我就躺在宾馆床上,不见姚叔了。

怎么可能呢。老年转身问两个跟班,不是你俩送他们回来的吗?

我们送到大门口,姚师傅说,他俩能上去,我们听后走了。

那你俩确定姚师傅回房间了?

好像是门童送上去的。

米龙说,对的,我问过了,确实这样。

老年想了想说,滍城巴掌大,姚师傅不可能走远,还等他请客吃饭呢。

服务台上方七八个挂钟滴答滴答走着,时间到了晚上七点,天也暗下来。老年急了,姚村究竟去了哪里?

米龙说,姚叔说请客,不会失信。不过,年师傅,我感觉不好,会不会出事。

老年说,不会,再等等。

米龙说,再等一个小时,姚叔不出现,只能报警。

老年一听,把米龙拉到一边说,报警?报啥警?

姚叔不见了。

不见也不能报警。

为啥?

情况不明,就算报警,也得二十四小时后受理。另外报警后,私下买卖证券是犯法,不但要充公,还坐牢。

米龙吓了一跳。不过,很快平静下来,说,犯法事我们不做,姚叔也不会做。

老年说,你们城市不属犯法,不等于我们这边不属犯法。

米龙觉得老年这话有问题。

就算滍城私下交易证券犯法,不过米龙不说,老年不说,警方怎么可能知道?报警针对姚叔人不见,跟证券没关系。顶顶奇怪,米龙不胜酒力,姚叔酒量怎么可能醉?就算醉,潜意识总有,为什么只记得进了深宅大院,后面什么事情都记不得,脑海一片空白?

米龙想到这里说,好吧,你们吃饭吧,我回客房再等。

行,等会儿再联系。

米龙回到房间,关上门,扑到电话前要了外线,一个长途打回家里。电话接通后,却立马挂了。打电话干什么?不就向爷叔告诉情况。爷叔能说什么?也就报警。这个他会。可报警后,接下来怎么办?等警方来查。警方一时半会查不出怎么办?警方会不会把他滞留。还有,万一警方查清私下交易证券,如老年所说是犯法,要充公,那对他,主要对姚叔,不就鸡飞蛋打?米龙责任是什么?保护钞票。没了钞票也就没了一切。可不报警又做什么?等。今晚等不到姚叔怎么办?明晚后晚姚叔再不回来怎么办?一直等下去吗?

他担心起来,觉得整个客房鬼影重重。米龙发现电话机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道,小龙,我心神不定,总感觉这次来错。若我一旦不测,一不救我(你没法救);二不报警;三开上“大炮”赶紧回家;四,把钞票交我老婆。姚村。

米龙拿着纸条发呆。这么说,姚叔感觉自己会遇不测。这真奇怪。既然知道,为何不对他说,不滑脚呢?他想,姚叔之所以不想这样做,是否觉得跑这趟不易,想把十万现钞兑毕走人。他算了算,从午后起,姚叔失联好多小时,算不算不测?还有无法理解,如果姚叔失联,自己为何没有失联?难道他身强力壮?可又一想,这不是理由。自己怎么回到宾馆都不知道,真要让他消失小菜一碟。只有一个可能,有意放他一马。这是为何?估计要他出钱赎人,当然,前提应该是姚叔被人绑了。如果绑了,那必会有人找上门,或者说打电话进来。

米龙胡思乱想着,把纸条往口袋一塞。

一个多小时过去,客房门敲响。米龙把双节棍往身后一插,来到门处,透过猫眼,是老年他们。

老年一人进来,两个跟班站在门口。

米龙关门后,老年问,没消息吗?

没有。

我怎么也想不通,姚师傅对滍城不熟,怎么可能独自外出呢?

门童说,他把我俩送到房间后,没见姚叔出去。

宾馆多大啊,他能到哪里去?

要不,让宾馆保卫科找一下。

怎么找,打开每个房间?

床柜边电话铃急促响起,米龙一颤,老年笑了说,呵呵,姚叔来电了。

米龙慢慢走过去,拿起电话,没有声音。

米龙问,姚叔吗?

姚叔在我们手里。

声音极度陌生,米龙心脏狂跳起来,你是谁?

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姚叔在我们这里。

米龙感觉话音是滍城口音。

怎么啦?老年问。

米龙一手捂着话筒,对老年说,姚叔在他们手里,什么意思?

老年大步走了上来,拿过话筒,操起滍城话问,你们是谁?

老年快速操着滍城话与对方交谈,米龙一点听不懂,不过老年脸色变了,也就意味姚叔有麻烦。一部部港台黑社会片里,那种绑架、勒索统统跳了出来。

半晌,老年捏着话筒,看着米龙说,麻烦了,你来听。米龙说,我听不懂。老年说,姚叔要与你通话。米龙走过去,接过电话。姚村操着只有米龙能听懂的话说,册那,被几只阿胡卵弄了一记,蛮难弄的。想滑脚,难。米龙说,姚叔,身体哪能?姚村说,有吃有睡,还有咖啡,这帮小杀胚只想弄钞票。米龙说,侬摆一句,哪能弄法。姚村说,真是怪了,伊拉弄清铁盒有十粒米,要一手交米,一手交人。米龙说,爷叔,我是人在米在,人不在米也在。姚村说,对,不过人要没了,要米做啥,把米交给他们。米龙说,钞票是侬的,我只讲一句,想付钞票,让伊拉带侬到宾馆,我开箱,侬付钞。姚村说,宾馆涉外,他们不敢来。来了,万一报警,遭到埋伏,人财两空,这个要理解。米龙说,姚叔,我弄不懂,侬哪能为伊拉讲话?姚村说,伊拉对我蛮好,没有打骂,只要钞票。米龙说,讲了半天,还在兜圈子。姚村在电话里发怒,米龙,侬哪能死脑子?侬把钞票给伊拉,我再多给你一笔怎么样?米龙说,姚叔,这与钱没关系,就算你多给,我也不要。姚村说,那侬不救?米龙说,不是不救,而是没法救。米龙顿了顿又说,姚叔,记得电话机下纸条吧。姚村半晌说,记得。米龙说,记得就好,另外,我再讲一遍,我按合同办事。

米龙直接挂机。

老年焦急问,怎么啦?

米龙说,姚叔被人绑了,对方要钞票。

老年说,这是大事,弄不好丢命。救姚叔要紧,还是给钱吧。

米龙说,我没钱。

老年说,刚才我听电话时,那帮杂碎说,你们在宾馆保险箱存了大笔现钞。

米龙说,我是跟班。保险箱应该由姚叔打开。

老年说,对方说,钱是你保管,保险箱密码只有你知道。

对的,不过得姚叔来。姚叔不到,我不会打开。

滍城这帮绑匪,不给钱,会撕票。

我与姚叔合同是人在钱在,人死钱在。姚叔那条命,合同没说。

钱与命比,谁重要?钱没了可以赚,命没了,啥也没了。

我按合同办事。如果非要让我在钱与人中作比较,钱比人重要。社会到处是人,钞票很少。社会缺的不是人,缺的是钞票。土匪绑架不是要人,而是要比人更重要的钞票。

老年倒抽一口冷气,想了半天才说,全中国人都知道,你们城里人把命看得比天还高,可你完全两样。不过,不管如何,你不交钱,跑不出滍城。

是吗?

出滍城只有两条路,一个火车站,一个长途汽车站,到处都是他们的人。

米龙不响。

床头柜上电话又响了。米龙不接电话,老年接了。果然又是刚才那个绑匪。老年与他说了几句,回头对米龙说,对方说,可以把姚叔带到宾馆门口,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怎么样?

米龙说,不是带到宾馆门口,而是带到保险箱前,姚叔说打开,我打开。钱得由姚叔交到对方手里,而不是我。

老年点点头,对着电话又是一通呱啦呱啦。

老年挂了电话,摇摇头说,对方说不行,带姚叔进来,风险很大。想要保姚叔平安,只能在宾馆门外。

米龙摇头,那就没法了。

你们回去还有好多天,不急,再想想。我跟对方说了,有些事电话里讲不清楚,可以约到宾馆大堂见面,大家谈谈。

老年说完准备走了。

米龙说,慢。

老年回头看了一眼米龙说,想通了。

米龙走到老年跟前,约谈免了。

老年似笑非笑地说,那好。

米龙伸出手,老年也伸出手,握了一下。老年与米龙都是身强力壮。不过米龙年轻多了,这一握手,老年面孔抽搐。米龙绵绵不断的握力让老年感觉到了。

米龙说,告诉他们,我想出城,谁也拦不住。

老年面皮红了,说,好吧,我告诉他们。

老年他们三个走了,米龙往床上一躺,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开始折腾起来。到底性命要紧,还是钞票要紧。性命没了,再多钞票也都失去意义,钞票连张废纸都不如;转念又想性命有了,没有钞票,性命有意思吗?性命,钞票,在米龙脑里反复萦绕,互相打架。米龙头晕脑胀。床前电视机开着,莹莹的光在闪,主人公声嘶力竭叫道,老子破产了,还活着干吗?不如死吧。米龙一听,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看屏幕,一个老板模样的人站在窗前,纵身一飞,融入天空。

米龙一个激灵,与其没有钞票活着,宁肯抱着钞票去死,尽管这些钞票与他没半丝关系,但他是跟班,是保管者,这就有关系了。从酒店高楼看看下面如蚁般的人群,究竟多少人有钱?可以随便问问任何一个行人,口袋超过五元零用钱的,几乎没有。拿自己说,每月二十八元工资,口袋里顶多也就五元。看看姚村递给拉门人五元小费,门童恨不得跪下叫爷。

米龙豁然开朗。

第二天一早,米龙照例下楼去餐厅吃自助餐,毕后,站到宾馆门口,就见七八个形迹可疑的家伙或蹲或抽烟。几个骑三轮车的也不像做生意,一双双眼睛死盯宾馆大门口,与米龙眼光一对,马上装着若无其事看着别处。他心里一动,这样僵持下去,只有坏处,他们人多,万一弄急了,直接上来绑他,就算他有三头六臂,强龙也难斗地头蛇。姚村那张纸条上的两个大字跳入脑海,滑脚。对了,三十六计——走为上。

米龙回到房间,快速整理好东西,姚村东西他一点不动,背上挎包,拿好帆布袋,来到大堂,他走向门童说,他得打开保险箱。门童陪着米龙来到小房间,打开门后走了,米龙关上门,打开保险箱,取出所有钞票与证券,放入帆布包里,随后走到大堂,来到门童边上。这人看着米龙有些吃惊,先生,你要出门?

米龙点点头,暗里往他手心塞了十元钱说,想请你帮忙。

门童眉开眼笑说,您说。

看见这三个小混混了吗?他们一直盯着我,看来想抢劫。

门童随着米龙眼光一看,说,他们不是小混混,是住宾馆的客人。

米龙说,就算是客人,但我一动,他们拦我怎么办?

门童笑笑说,不管您与他们有啥过节,宾馆决不允许拦人。

那我到后门开摩托车了。

没问题。

好。

不过提醒您,宾馆不会有事,一旦出了宾馆,您得自己保重。

米龙往大堂后面走去,三个家伙站起,快速移动脚步。米龙看见看门人上前伸手一拦,低声说了几句话,三个家伙成了木头人,一动不动站着。

米龙一闪身来到宾馆后门。

他看到后门停车间里,崭新“大炮”静静卧着。米龙把帆布包往“大炮”后座一扎,一脚跨上,轰响油门,冲出宾馆。

米龙往318国道开去时,满脑子港台片。这些片子显著情节就是公路追杀,场景煞是好看。可他没想到,自己现在成了黑道片里主人公了。他发疯般狂开半小时上了国道,放缓速度回头一看,惊讶地发现哪有什么车子在追赶自己,整个318国道往东方向,除了他一辆轰隆炸响的“大炮”外,连个影子都没有。米龙觉得奇怪,突然顿悟,不由狂笑。滍城除了见过几辆天津夏利小车和皮卡外,多是三轮,怎么能与幸福250型“大炮”车速相比呢,完全不是一个级别。

三天三夜,风餐露宿,一路艰辛,米龙回到上海。当米龙那辆“大炮”,轰隆隆地于黄昏时分开到西康路石库门家前,整个人瘫软在地。那天是礼拜天,家家户户忙着准备晚饭。最先发现米龙与“大炮”的是米龙奶奶,她正好手里拿着电话单子,站在一户人家门口高叫,九二一号钱家电话。叫了半天,没人回应,米龙奶奶准备回电话间时,就见门口倒着“大炮”与看不出面貌的男人。米龙奶奶吓了一跳,高叫,啥人啊!男人轻声叫道,奶奶,是我。米龙奶奶揉揉眼睛又说,你是啥人啦!我是小龙。这一说,米龙奶奶魂飞魄散,尖叫起来,米从米从,快出来。米从在房间里喝小酒,说,妈,哇啦哇啦叫啥啦。米龙奶奶火了,小龙要死了,你快出来。米从想,什么小龙要死了。米从嘴里说着,走了出来,一看地上躺着小龙,不由大呼小叫,怎么啦小龙。

小龙人模鬼样坐在天井里,一边小桌上放着米饭与蛋花汤。米从与小龙奶奶站在一边,他们脸色难看。现在怎么责怪小龙都没用。命比钱重要,这是常识,用钱换命,天经地义。但是怎么用钱换命,小龙觉得自己没错。他认死理,他的跟班责任是保护钞票。

这事只能把姚村老婆叫来。

姚村老婆走进天井,一眼看到小龙像鬼一样漆黑的脸,崭新幸福250“大炮”破败不堪,面色一下惨白。她问,我男人呢?小龙低头不响,米从端椅让坐,女人不坐,声音由低到高,由细变厉,我男人呢?米龙还是不响。女人说,说呀。米龙睁着疲惫目光看着女人说,我把钞票带回了,一分不少。女人说,先别说钞票,我问你,我男人呢?米龙说,我跟姚叔合同明白,我只管钞票不管人。女人说,那你得告诉我我男人怎么啦?米龙说,姚叔被绑架了。女人说,他被绑架?那你怎么没被绑架。米龙说,我不知道。女人说,报警没有。米龙说,姚叔不让报,一报,姚叔没命了。女人说,那不报,他现在还有命吗?这个米龙没想过。女人说,我奇怪了,你姚叔在滍城只有好友,没有仇人,凭什么绑了你姚叔。米龙说,他们知道他带了巨款。女人说,他们怎么知道?米龙说,我闹不清。女人说,就算这样,那对方是要钞票对吗?米龙说,对的。女人说,你给钞票不就了结了吗?米龙说,钞票不是我的,是姚叔的,理应姚叔交给对方。女人说,我就弄不明白,姚叔既然被绑了,他会不明白性命比钞票重要?米龙说,他明白。女人说,既然明白,怎么不把钞票给对方呢?米龙说,钞票在宾馆保险箱里,要给钞票,只能在宾馆里给,但是对方不敢进宾馆,非得让我把钞票送到宾馆外,一手交钱,一手换人。女人说,那你照做不就得了。米龙说,我不能。女人说,为啥?米龙说,合同上只说我保钞票,没让我送钞票。女人说,你猪脑子啊。米龙看着女人说,不要骂人。反正一句话,我只管钞票,其他与我无关。女人歇斯底里般叫了起来,没了男人,我要钞票做啥?米龙突然站起,大声吼道,这年月,有了钞票,还怕没男人?女人一听,尖叫起来,你放屁!任何男人都抵不上我家男人。

这时,就见户籍警与居委会主任走进石库门天井,米从一愣,对身边娘低声说,你一报案,姚村死定。

米从娘说,人命关天,能不报告政府?

米从说,你不报警,大不了我与姚村老婆走一次滍城,找到老年,交钱领人。

米从娘说,姚村没欠钱,为啥要交钱领人?

米从说,不交钱,领不到人。

米从娘说,你这是助长那些杀胚,报告政府是必须的。

米从苦笑着说,好好好,儿子服了你了。

这事,一晃三年过去了,警方怎么处理不知道,不过,姚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是真的。三年后,姚村老婆去派出所办了人口失踪手续,作为西康路上首位身价十万以上的富婆,手续办完,立即嫁人。

嫁谁了?

米龙万万没想到,她嫁给了自己爷叔——米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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