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一声爹,我泪如雨下
2022-10-21杨越
杨 越
那年,和我形影不离的哥哥上了小学,我们托儿所又因为大批孩子患上流行性感冒,便让家长把孩子们都领回家,我一下成了一个问题。爸爸妈妈很是发愁,商量来商量去,决定把我送到乡下奶奶家。
每年过年,爸爸妈妈都会带我们回奶奶家。来去匆匆,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我们一回去,奶奶家就围满了人,都来看“城里人”。虽然我长得一般,但是我比那些屯里的孩子白,衣服也比他们好看很多。最主要的是,他们明明在偷看我,我一抬头,他们就都眼神飘忽,东瞅西瞅地不敢看我。我乖乖地依偎在妈妈身边任凭他们打量,按照那些大人的话说,城里孩子就是大大方方,溢美之词让我对去奶奶家充满了期待。
果然,刚到奶奶家,我就镇住了那些孩子。他们摸着我的衣服,吃着我带去的面包,听着我讲城里的高楼大厦,还有家里的组合柜、高低柜……他们一个个两眼放光,在我跟前都不敢大喘气。可是好景不长,毕竟是五六岁的孩子,我翻来覆去也讲不出什么来。吃光了我所有的小食品,听腻了城里的故事,他们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活。爬树我不会,摸鱼我不会,喂猪我不会,甚至简简单单地去鸡窝里捡鸡蛋我也不敢。渐渐地,他们的眼神从崇拜变成了鄙视,好像在说:“这城里来的孩子怎么是个笨蛋。”
我不服气,便发了狠地学,他们上柴火垛,我也爬,衣服磨破了在所不惜。他们骑狗,我也骑狗,对大人所说的“骑狗烂裤裆”充耳不闻。他们做毽子,我就摁住大公鸡……甚至连说话都学,那些土得掉渣的方言,听起来就像土匪在对暗号。尤其是几位堂哥的口头禅:“听爹的,准没错;跟爹走,啥都有……”说这话的时候,他们仰着下巴,把大拇哥翻过来指点着自己,感觉没有比这更威风的了。
说了这么半天,我终于说到爹了。其实,在我跟着他们一起嚷嚷“听爹的,跟爹走”时,我根本不知道爹指的是什么,没人告诉过我,我也压根儿也没想过这个“爹”就是爸爸的意思,谁会把爸爸挂在嘴上?这就导致了我回城之后挨了一顿暴打。
说暴打一点不夸张,父母把我接回城,我兴高采烈地向妈妈汇报奶奶家多姿多彩的生活,压根儿没发现妈妈的脸一点一点黑成了锅底。说到兴奋处,我抬腿蹦上沙发,指点着自己说:“听爹的,准没错。”威风凛凛的我让妈妈一笤帚疙瘩扫了下来,她摁住我,二话不说就一顿打。我鬼哭狼嚎,哭得岔气了都不知道为啥挨打。爸爸和哥哥左拦右挡,妈妈才喘着粗气说:“你问她,她都说啥啦?”我抽噎着摇头,我没觉得自己说啥啊!见我一脸茫然的样子,妈妈拽过我又是一顿打,笤帚疙瘩都打散了,才咬着牙问道:“以后还说不说‘听爹的,准没错’这话了?”说这话的时候,妈妈的脸,冷得能刮下冰碴来。爸爸不明就里,揽过我说:“孩子说听我的,这话没错啊?”妈妈噌地一下就蹿到我的面前,我想不到大家闺秀的妈妈也有动如脱兔的时候,吓得拽着爸爸的裤子口袋直往后躲。爸爸挡在我的前面说:“行了行了,别把孩子吓到。”妈妈一直走优雅路线,她再张牙舞爪也成不了泼妇,三下两下就没劲了。我抱着爸爸的大腿,兵荒马乱间琢磨出来了,原来爹和爸爸之间似乎还有些什么关系。于是我一边哼唧着不停地喊爹,一边把鼻涕眼泪抹到爸爸的裤子上。爸爸安抚着摸着我的头,拍着我的后背说道:“爸爸在,没事了。”哦,爸爸和爹是画等号的,这回我终于明白了。
再一次喊爹也是因为挨打,似乎每次喊爹都和挨打有关。那时候,楼下的孩子们都在玩一种木头枪,枪杆尽头挂着带绳的塞子,一扣扳机,塞子就子弹一样飞了出去,但是绳会把塞子拽回来,杀伤力不大,震慑力极强。在20世纪70年代,谁家孩子要是有把这样的枪,身边总会围着一大群孩子。之后,一个大孩子的爸爸从北京带回来一把更高级的枪,子弹是空心的弹珠,没有绳,可以随意射击,美中不足的是弹珠有限,射丢了就没有了。所以大孩子很是小心翼翼,每次我们都要跟着大孩子走很久,才能找到他说的“合适的地方”,打了一枪之后,大家就得马上趴在地上帮他找弹珠,我找得最积极,才被他允许摸了摸枪杆。
晚上回到家,我满身的土,裤子也磨破了,这个样子肯定挨说,我便偷偷央求爸爸处理。爸爸对我向来是有求必应,当他得知我磨破了裤子才被允许摸了摸枪杆时,爸爸皱起了眉头。说到这儿,我觉得我有必要夸夸我的爸爸。在我的眼中,他是一位聪明绝顶的人,动手能力特别强,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他看过一遍,就能仿出来。当然,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高科技,都是手工制作。所以几天之后,爸爸居然给我做出了一杆枪。枪把是木头的,用砂纸细细打磨过了,一点儿都不刮手。枪杆是一根比较粗的铁管,配上弹簧,只要是大小适中的石子都能被射出去。此枪一出,我立马成了前后楼大小孩童的头儿,出来进去呼呼啦啦一群人围着,毕竟谁乐意成天撅着屁股捡子弹呢?这回石子管够,随便打。那个大孩子不服气,挑剔地说:“你这枪看起来不像是买的,哪儿来的?”我脱口而出:“做的呗。”大孩子紧跟一句:“谁做的?”我刚想说我爸,转念一想,他的枪是从北京买来的,那是有着毛主席、有着天安门的北京城,听起来多么高大上。我要是说我爸做的,气势上就矮了一截。于是我梗着脖子说:“这你就不知道了,那是爹做的。”我以为他们和我一样,不会明白爹是什么,哪知道话音刚落,大孩子就拍着大腿笑了起来:“哪个犄角旮旯来的野丫头,还一口一个爹,笑死人了。”我大怒,抓起一大把石子,一连几枪,把他打个屁滚尿流。
大胜而归的我赶在妈妈下班前溜回了家,以为可以神不知鬼不觉,谁知告状的家长早就守在我家门口等着我妈妈下班。妈妈提溜着我去大孩子家赔礼道歉之后,我就知道,我又要挨打了。回家的路上,我加快了步伐,甩开妈妈,一路跑回家,大喊救命。爸爸和哥哥一左一右拦住了随后赶进家门的妈妈。妈妈走得有些急,看起来气急败坏的样子,优雅荡然无存。她坐在沙发上喘着粗气说:“这孩子太不像话了,你们谁也别拦着,这回必须让她长记性,不然就闹出人命了。拿枪打人,还一口一个爹。”爸爸把手背在身后,摇晃着让我进房间,我却觉得我有必要澄清一下,就从爸爸背后探出头来说:“这回我可没说脏话,那枪确是我爹,啊,我爸做的。” 一句话炮火转移,“打石子多危险,万一打到眼睛怎么办?”“哎呀,我真没想到,就想给孩子做个玩具……”“没想到,长脑袋是干什么的?也是玩具吗?”一个晚上都在妈妈的高音和爸爸的低音中度过。
忽然我觉得,我应该给爸爸做点什么,不然怪不好意思的。因为我,爸爸被妈妈训了一个晚上。可是我能做什么呢?爸爸喜欢抽卷烟,我给爸爸裁烟纸,这个我会。哥哥的书包就放在书桌上,我知道新书本都不可以撕,那写过字的应该没事吧?我把哥哥的本子撕成一条一条的时候,哥哥走了进来,嗷的一嗓子扑过来。我一下子就被哥哥吓哭了,可哥哥哭得比我还凶,扯着脖子喊“作业,作业”。天啊,我又闯祸了。我仰着头,抱着爸爸的大腿一阵喊爹。爸爸和哥哥商量:“爸给你拿钱,你多买几个本。”哥哥恨恨地瞪着我说:“多买几个本有什么用?那是我好不容易写完的作业!”我缩了缩脖子,继续喊爹。爸爸又说:“你再写一遍,等于比别人多复习一遍,多好的机会,你会学得更扎实。你当哥的,得有担量。”哥哥委屈地点了头。爸爸转过头来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说:“你啊,叫爹就没好事儿!”
爸爸说,叫爹就没好事儿,可我却尝到了叫爹的甜头,一句拖了长声的爹,我能叫出好几个弯来。每当这个时候,爸爸总是笑眯眯地为我求情,给我买玩具、剥糖果、塞零花钱……
可是现在,爸爸认不出我来了,明明我站在他的面前,可他还一个劲儿地问我,看见他老姑娘没有,咋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他。是的,爸爸得了阿尔茨海默病,也就是俗称的老年痴呆,他谁都不认识了。这会儿,爸爸又在自言自语,老姑娘究竟在忙啥呢?我实在忍不住了,凑过去抱着爸爸的胳膊喊了一声“爹”,爸爸嘟囔着:“叫爹没好事儿!”说着下意识地摸索着口袋,翻出10元钱递了过来,挤着眼睛说:“给你零花钱,别告诉你妈。”
一瞬间,我泪如泉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