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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卿如晤

2022-10-21苏峰

青春 2022年10期
关键词:卿卿荷塘荷叶

苏峰

离群索居

卿卿,我已搬到幽僻之处了,就像那块大青石,独坐于荒远之外。我迷上它好久了,日渐向往像它一样生活。

时光之痕满布于万物之中,谁不被上苍垂鉴?我们在群体里寻找融入后的安全感,又期望在被裹挟的混沌里发出独立的呼喊。生旦净末丑的角色已经一一唱全,我们围观,也卖力地做了一世不知情的演员。

楼外,雨水涨满了小池塘,芦苇丛里水鸭子悄悄游近又游远,一切都这么安详,我终于成了这安详中的一点。

昨天买了一幅画,是梦幻泡影里的一株莲。它在唯一的光束里寂寞盛放。每一天,我们都遇见无数寂寞的盛放、衰老、死亡。世人修炼一生,无非渴望成为火中莲。

一生那么短,所以我决意搬到更远的地方去了,卿卿。其实在爱上这块大青石之前,我先看懂了一条小路的悲凉。

那日,我在附近的小路上漫无目的地走,随意看着一块又一块铺路石,从一点到一面,直至蜿蜿蜒蜒的尽头。它们大小一致,面目相同,一个挨着一个,被领往指定的终点。它们那样听话,绝不逾半寸。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发现了它们的悲凉。

那个黄昏,一条路,以集体的形式,向我倾诉它们的悲伤。卿卿,我们是和它们一样的蝼蚁,有着不被人发现的隐伤,直到某一日以集体的形式呈现凄怆。

一掬水永无浓淡

七月的阳光不那么讨喜了,我用芦苇屏风将它们拦于窗外,斗室便生了幽凉的意味。我在这幽凉里,将一壶糯香普洱喝到无味。

一下午的时间我都交给了它,见证它的生命在光阴里飞逝,就像清楚知道自己一大段一大段的光阴如何在红尘里迅疾而过,比荷叶上一只鸟儿被急雨惊吓后飞得还快。

我年轻时,分不清大与小、轻与重、短暂和永恒。那时以为时间无际无涯,尽为我所用;以为天地无限辽阔,我必须得做出点什么大事。

后来时间告诉我,最伟大的事儿,就是拨开人类在精神荒原上的迷雾。而这些,很久很久以前就有人做过了,后世人折腾了一代又一代,都没走出他们的光照。那些擎着火炬的人却叹息道,至高者多么有智慧,他在最初就指明了末后的事。

卿卿,分清大小轻重后,我就安心在光照中做一件又一件小事,比如此刻于幽凉里全心全意陪一壶茶。盛放茶叶的小紫砂壶可真玲珑,我能想象制壶人将它盛放于掌心,反复打量,精心雕琢,终于满意,方才露出怜惜、欣慰的眼神。暮色已浓,我们多像这一壶茶啊,渐渐无香无味,直至成一掬清水,永无浓淡,永远纯粹……

在雨中入定

夜雨让我安静,我却不知为何如此。起初我以为是读宋词的“后遗症”,太美的东西总有余韵。后来发现并不是因为宋词,不过我还是一听见窗外淅淅沥沥,就想起前人那句“卧听细雨打篷声”。

习惯了凡事追根溯源,对雨也不能例外。但我小看了雨,我无法弄懂它让我安静的原因。人生天地间,无法猜透万物的幽微精妙,这也是必然。人不过是受造物,一个小茶盏怎么能理解制造者设计时的苦心呢?倾我一生,也弄不透一只甲虫、一棵小草、一滴雨水……天怎样高过地,创造者就怎样高过我们。

中年后我确定,它们的存在都是有深意的。这不是故弄玄虚,因为至高者绝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我怀疑雨水滋润天地万物,不仅喂养众生身体,还喂养着精神。我在雨中安静凝望的时候,一朵花、一只鸟、一株风中淋湿的芦苇和一只野鸭子是不是也在各自安静地凝望呢?

既然都来自尘土,那么一切皆有可能。从茫然探寻到安于不知,再到坦然享受雨水的滋润,我释然接受了自己的无明。夜雨不紧不慢,我跟着它一起不紧不慢。我不抵抗自己的顺服,顺服者才有喜乐。

窗帘半卷,路灯映射在玻璃上,雨水一滴一滴地慢慢下落,好像是受了委屈,不得已向下沉沦,又或者还留恋着低空里的什么。但我不能这样武断,也许它们想细细体会生命旅程的每一瞬,不着急奔向大地,就像太阳不着急接月亮的班,升到苍穹之上。

借着苍白微弱的光芒,我又看见一些斜斜雨线密密地奔入窗外枇杷树丛里,像一批又一批从我门前衔枚急过的夜行军,纪律严明,一语不发,直奔目的地,唯闻步履沙沙。

好多个夜里,我坐在飘窗边,靠着玻璃胡思乱想。这种没有雷霆闪电、地动山摇的绵密之雨,一定是苍天在对大地倾诉寰宇间最温柔的情话。它们彼此依靠,彼此鼓励。

天人合一,所以我应该是感受到了万物皆宁的情绪吧?天地相拥的和谐磁场里,一粒灰尘慢慢在雨声中安静入定,也就不难理解了。那些花草树木、鼠蚁虫鱼,又岂能体会不到?亘古以来,夜复一夜,它们和我们一样安静,聆听着、凝望着夜雨。人类从不孤单……

和光同尘

雨季已然来临,栀子香减,苔生空庭。南窗独坐,我又将半日辰光消磨于这叮叮咚咚之间。卿卿,唯有你知道我是多么安享于寂静。察看一株花草从生到死,就像看着自己从茂盛到凋零。上天视万物如刍狗,我们并无不同。承认平凡,曾是多么痛苦的事,而今却无限轻盈。多好啊,我们如此平庸。和光同尘,泯然众生。

卿卿,你知我是多么无趣又笨拙的人。上半生湮没在人类的话语里,下半生决意探寻创造者的高深。我不记得自己是哪年哪月哪日有了这个决定,但它必然来自一个漫长的演变,就像春天的风吹开了红梅的第一个花蕾,在我突然发现之前,其实春风早就唤醒了它。

或许那一日我正在窗前煮茶吧?和若干个平常的日子一样,我安坐其中,像一片叶子卧在暖阳。又或者,一如今日,将半天时光消磨于这琮琮琤琤。

现在我已习惯去荒野聆听至高者的密语——那些和我们一样,因造物者而生的默默无名的花草。五谷和晚霞,也是一场对话。一株触手可碰的寻常花草,也有着和日月星辰一般深沉的美意,你信吗?

卿卿,我们终将回归成一抔尘土,风一起,不知飘向哪里,那时候陪伴我们的,一定是无名的野花。它们有着清秀的脸、纤细的腰身,它们在春风里笑,在寒风里潜藏,它们无忧无虑,不纺不织,却有着所罗门不可比拟的华裳。我得唤出它们的名字,还要同它们交换泥土深处的秘密。每一个清晨和黄昏,我都会轻轻呼喊,和它们打招呼,就像和我的邻居,我的亲人。

一条暗河

我早就想去看一个小荷塘十七八岁的模样。没有人阻拦我,多是我阻拦我自己,年复一年,迟迟不行动,应该是觉得它不重要。生命里重要的事情曾经很多,大都和人群有关,直到近几年,我才开始关心自己。

做了半辈子的草,我有点厌了,现在我是混迹于人群的一条河流,匍匐在地,却有着执拗的朝向。我哪里都可以去,但我哪里都不想去。这情绪暗示我,没什么事情需要赶紧去做,所以拜访一个十七八岁的荷塘也被耽搁了。

今天看见它们时,它们已经二十出头了,略带些清秀的余韵。当然,人们喜欢再丰腴茂盛一些的荷花荷叶。我猜,人们也不是真喜欢,是被一首诗迷惑了:“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决定一个荷塘年龄的,不是荷花,是荷叶。大家目光所及的主角,不一定是把控全局者。这一池荷叶还没有密密匝匝,我喜欢这残存的清秀。细长的茎,顶着嫩绿单薄的圆叶,满池里高低错落,疏密有致,每一阵微风都让她们羞涩地卷起绿裙以避轻吻。风过去了,她们才放下裙裾,摇摇曳曳地张望人间。

卿卿,她们好像年轻的我们啊,不关心自己,只急切向外,急切长大。她们还不懂自足的佛性,雨敲荷叶,如僧敲木鱼,而我们已经围着时间的磨盘转了一季又一季。卿卿,我不稀罕万物鼎盛的样子,哪怕这一个小荷塘。一条混迹人群的暗河,它也有自己的朝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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