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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烧

2022-10-21李榕

小说月报 2022年8期
关键词:小米

◎李榕

手术室内播放着马勒的《大地之歌》,宏伟悲壮的交响乐在无影灯下肆意汹涌。

十分钟前,主刀医师林风遇刺,若非身旁医务人员替他挡了一刀,后果不堪设想。

或许受这起突发事件影响,手术观摩室挤入了两倍的医务人员,后排林立的白大褂们像一簇簇消毒棉签,整洁肃穆。墙上大屏多角度展示手术细节,画面色彩饱和度过高,被众医护分别簇拥着的两名操刀者,一高一矮,仿佛花心里的雄蕊和雌蕊。这二位都是国内消化外科专家。林风是第三医院大外科副主任,刚到任不久;莫凡来自省人民医院,林风的前同事。

此时此刻,药学部部长梁世尘正焦头烂额,连日暴雨,部分药品临床告急,送药车却久候不至,数次催问后,司机索性失联,但愿运输防雨措施得力,千万别受潮。

令他烦闷的不止坏天气,临床药师林欢的意外受伤也打乱了当天的工作部署。

凶手被当场控制住,安保赶到时,凶手正躺在血泊中痛哭,不知道的以为他才是受害者。

院长出差未归,董副院长主持工作。年过半百的老董粉面含春,依稀可见当年美男子的轮廓,他收起温润的笑容,悲叹凶手的际遇:幼年丧母,中年丧妻,独子前日车祸身亡,悲痛之余迁怒抢救医师的姗姗来迟。

梁世尘闻言,心内警铃大作,他知道,老董分管医患关系协调办,职责使然。见在座各位均沉默不语,梁世尘不得不表明立场:无论什么理由,伤医触及了底线。什么叫姗姗来迟?林主任当天是专家门诊,患者来自全国各地,其中多数是急症难症,他无法扔下就诊患者即刻赶往急诊室,更何况,伤者酒驾造成连环车祸,脏器严重受损,多名医师参与抢救工作,林风赶到时肇事者已不治身亡,他是无端背锅;再则,林欢挡刀,院里应给个说法。

老董语重心长地说,林欢属于误伤,并非“挡刀”,这是跟她本人确认过的。

梁世尘反复查看过监控,凶手抽出藏于腋下报纸中的西瓜刀时,林欢是背对着的,按说看不见对方动作,但他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此次肝移植患者手术难度大、风险高,被多家医院婉拒,三院高层想借机对消化外科宣传一番,林风就是不配合;这还不算,手术他执意邀外院专家加入,典型看不起同事。前日,林欢药学查房时说错话,造成供肝者情绪波动,林风不由分说将林欢“赶”出消外病区;他来的时间不长,得罪的人不少。

难怪中层干部会上,科主任们一致保持缄默。

老董说了,患者家属激情伤人,情有可原,林欢仅是轻伤,还是网开一面吧。公众关注焦点是这台手术,几家重要媒体正在院办静候佳音,舆论万一被带偏,医院的正面形象难免被打折扣,得不偿失啊,梁部长!

药学副部长宋公明忙附和道,就是,舆论没个谱的,急救患者死亡,很容易被过度解读为咱院医术不精,还是董院长想得长远!药学部会以大局为重,配合院领导一切决议。

梁世尘怒不可遏,心说我人还在这儿呢,你宋公明凭什么代表药学部?

话即将出口的瞬间,他捕捉到老宋嘴角勾起的得意,虽稍纵即逝,梁世尘及时闭嘴。梁世尘药理学博士出身,常年致力于研发工作,缺乏临床经验的他,应聘药学部部长一职时曾引起巨大争议。彼时宋公明“扶正”的呼声最高,多亏老董力挺他,他明白,自己在三院的处境和林风类似,根基尚浅,如履薄冰。

会后,老董特意过来递给他一支烟,梁世尘不吸烟,也只得夹在指尖。老董嘱咐他好生安抚林药师,院里批公假休养,再以“助困”名义申请一笔医疗费和营养费,梁世尘咬着牙默许。

宋公明热切地凑上前表态:院领导放心,我会护送林风回家。梁世尘惊讶之余又如释重负,打从副院长让他“好生安抚”时,他就开始计划如何与这名莽撞的单身女下属保持安全距离,还不能显得太过分。老宋的主动解脱了他。

“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随着第六乐章最后一个音符的消失,手术结束。

观摩室里响起零星掌声,手术途中不时有人离去,坚持到最后的寥寥数人。手术长达十一小时,对医疗团队的体能、心理、技术、配合带来巨大考验。

术后,林风独自回到位于住院部第十三层的大外科办公室,像被打垮的沙袋,一屁股坐在地上,深蓝色洗手服已汗湿无数遍,稍微拧拧就能出水。

他仰起头,让麻木的腰椎、颈椎得以片刻松弛,脑中复盘着手术全过程。

移植患者肝门静脉堵塞,多发静脉曲张,清除血栓时出血过多,险象环生。当他决定手术的那一刻,赌上的不仅是自己的声誉和未来,更有患者以及供肝者的安危。移植的肝来自患者的儿子,活体取肝环节至关重要,幸而他有莫凡。

一名圆脸小护士推开虚掩的门,将一份烫手的盒饭放到桌上,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林风吃完东西便发信息给莫凡:辛苦莫大神,路上注意安全。

莫大神秒回:抠门!连顿饭都不请。

林风脸上难得闪过一丝笑。莫凡是他在人院的老对手,小个子女人,精力旺盛、斗志昂扬,读研时为一心向学剃过光头,名噪一时。手术完成后她顶风冒雨赶回人院,马不停蹄准备第二天的工作。

很多人不解林风为何离开省排名第一的人民医院,与之相比,三院各方面落后太多,他施行首例手术时就发现了,三院医师的技术还需大幅度提升。人院人才济济,内卷严重,上升通道窄,未来林风和莫凡的竞争将是肉眼可见的惨烈,既然三院递出橄榄枝,他觉得不失为一条出路。只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邂逅前妻,七年过去,林欢变化很大。

他眼前再度闪现术前吊诡的一幕,所有人雕塑般静候电梯前时,一名老者上前搭讪,“感谢”他抢救自己的儿子,行医十几年,类似情形太多,他基本麻木了。电梯门无声开启,里面的人像积水一样涌出,林欢忽然将他推开,等他反应过来,她自己倒在血泊当中——

林风摁亮她的手机号,手指悬空,却始终无法按下拨通键。

事件发生后,他毫不迟疑地奔向手术室,顾不上过问她的伤情。他这种人,一旦设定工作程序,任何事都无法左右。手术机器人,她以前给他取的外号。他们刚结婚那会儿,都穷,不仅是金钱方面,时间更甚。无暇耳鬓厮磨,没空浪漫,他总以为将来有的是时间整这些虚头巴脑,没想到婚姻只维持了半年。林风意外发现,两人父母卷入过同一桩官司,一方是原告,另一方是被告。

手机铃声骤然响起,像利刃刺破密实的雨幕。梁世尘来电,他听说手术结束了,问林风需要司机不。暴雨持续数日,外面汪洋一片,林风预备在办公室将就一晚的,听梁世尘炫耀他的车能当巡洋舰开,林风一跃而起。

梁世尘第一次见到如此臊眉耷眼的林风,他身上所有线条僵硬而破碎,像忽然老去了十年。

林风来三院的首场手术时长二十三小时三十一分钟,他在体外切除患者肿瘤后,再将肝移植回去。这台手术被喻为消外的“珠穆朗玛峰”,梁世尘随院长前去慰问,术后的林风稍作休憩便返回病房值守,第二天早上神采奕奕地参加院内大查房,活得不像个人。

他发现,这次事件给林风带来的伤害是隐形的,而看不见的伤更难愈合。

得知林欢缝合时间不长,林风松了口气,这意味着未伤及内脏。他猜测凶手岁数大,气力有限。梁世尘解释说是林欢命大,出事时她口袋里揣着一只聚丙烯输液瓶,瓶身被西瓜刀整个洞穿……

街头浊浪翻滚,不时可见因发动机进水被遗弃的私家车,像搁浅的鱼,一任雨水冲刷。一根小孩手臂粗的树枝突然横扫到前挡风玻璃上,梁世尘给惊出一身汗,寻思着就算是皮划艇也派不上用场了。

他还真有一艘皮划艇。梁世尘业余时间喜欢独自上路,登山、漂流和马拉松,简称“精英三项”,对了,和多数精英一样,他茹素。

车一路劈波斩浪,终于安抵林风住所。三十分钟路走了一个多小时,耗去他小半条命,另外半条是得知林欢“牺牲”时——不知哪个大嘴怪未搞清状况胡说,结果谣言瞬间炸开。

“药学服务于临床”是临床药师的铁律,林欢自诩业务能力强,数度与临床医生交火。梁世尘欣赏她对患者的共情,对事物的穷根究底,也恼她无法愈合的倔强。

林风不急着下车,凝视着外面铺天盖地的豪雨:“下属受伤,当领导的连个电话都没有?”

梁世尘心说,林欢是被你赶出病区,替你挨刀,你怎么不致电?

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听,他刚“喂”了一声,那头便说:“梁部长,我是林欢的妈妈,她出去了,手机落家里了——”

梁世尘有点意外:“伯母,您好,我是梁世尘,工作上有点事儿想问问她,请问林欢啥时回?”奇了怪,这么大雨,她会去哪儿?

她妈说八成找小米去了。八成,当妈的也不能肯定女儿的动向,这家人真怪。

杜小米夜里接到领导电话,差点当场去世,第一反应是自己又发错药了:“哦哦!找林欢啊?那就好,那就好……部长,她今天不是出事了吗,早就回家了啊……”

“我联系不上她,想问问她现在怎么个情况……”梁世尘没提其他,心说家人不知情,这所谓朋友也不知情?林药师混得够可以啊。

他询问林欢其他朋友的联系方式,小米回答,她没有其他朋友。听到这个,梁世尘毫无意外。

“再说吧,”林风下车,少顷敲开车窗,说,“雨这么大,你回去也麻烦,要不今晚睡我这儿,明早再顺路送我上班?”

梁世尘注视着林风几秒,实在想不出理由拒绝。

林风住处说好听点是极简风,难听的话叫家徒四壁,干净冷清得仿佛没住人。木沙发硬得跟狗骨头一样,梁世尘心下愤愤起来,林风的床是一米八乘以两米二的,容得下两名成年人,可他又不好意思问:为啥不一起睡?

对于影响工程质量问题的行为,坚持自己的原则,要求施工单位必须进行改正。比如说建筑材料不合格、肢解工程、不按规范施工、偷工减料等问题。这种原则性问题,应该无视施工单位的客观因素,监理工程师绝对不能妥协。在进行协调的过程中,监理工程师应该规范自己的行为,不能“吃拿卡要”,在监理过程中不能刻意刁难,对问题应该客观公正的进行处理,如此协调工作才会更有说服力。

林风在车上打了个盹儿,元气恢复了大半,本想和梁世尘聊会儿,冲完澡出来梁博士已经一脸慈祥地睡着了。

只要闭上眼,他又回到电梯前,再一次目睹林欢倒下。就像离婚后,他反复梦见她的脸,泪痕像渔网一样交织。她问他为什么离婚,他拒绝告知,固执地认定当年闹得满城风雨的事件她是知情的。她可是那女人的孩子,那个女人,在医院门口抱着亡夫的遗像,不吃不喝痛哭数日,哭到休克,成功引导舆论将药品代购人和主治医师诉诸法律,彻底毁掉两个家庭。

睡梦中的梁世尘懵然不知,麻烦的女下属就是当初拆散林风家庭的罪魁祸首之女,更不了解她和林风间的前尘往事。

很不幸,梁世尘一上班就收到药库反馈,有两车药受潮,按流程退货。

医药公司老总约饭,他一口谢绝,涉及药品安全的红线,没商量。对方火速派出业务员前来沟通,巧了,来人是梁世尘的前女友。前任只字不提退货,寒暄起偶遇梁伯母,伯母气色不错。

梁世尘知悉这事儿,这位还给家里买了不少好东西,母亲给钱时两人差点撕巴起来。以梁母有限的活动范围,这份“偶遇”格外蹊跷。

他俩有几年没见了。那会儿梁世尘在药企研发部,她是医院护士,相亲认识,交往一年多,筹办婚礼时矛盾凸现。女友的锱铢必较给他上了堂生动的财经课,吵着吵着,他突然决定辞职考博,轻松撕裂这份脆弱的关系。

也许他并非热爱深造,只想借此逃避可预见的庸常。

前任肤白貌美,职业性的笑容持久挂在脸上,如开不败的花,且香气扑鼻。若是四年前,这股奶糖式的甜香合适她。

她温柔地商榷着,药仅外包装轻微受潮,内里塑封完好,换外包装即可。当然,医药公司不能让他白担风险,会给予“补偿”。她的态度如同这雨,持续而固执,筹备婚礼时,她也是这么优雅而坚定,要他全款买的婚房加她的名字。

林欢像颗子弹一样闯入,将办公室内的二人吓一跳。她来找宋公明取手机,听说梁部长找她。

她下眼睑挂着两枚黛青色暗沉,像对肉联厂的“检疫合格”章,一见这场面,她再莽撞也懂事地缩回半个身子说等会儿再来。

梁世尘叫住她,瞥了眼前任,后者正挑剔地打量林欢——衣服皱巴巴的,像被粗暴塞进后备厢几天后刚放出来的人质。他厌恶这种带刺的目光,起身与林欢一同走出办公室,问她伤口有没有换药。

林欢诚恳感谢领导关怀,伤口长势良好。骗子!他问过换药室,三天了,她一次没去。

问她住哪儿,她装聋作哑,梁世尘唬她,说领导们这几天要登门慰问,她才说暂住朋友家,不便探望。

梁世尘目送“骗子”离开,她那身衣服是三天前的,头上散发出廉价香波味,目测这位“朋友”是从事宾馆业的。

林欢刚出医院大门,一男子高喊着“林药师”追上她,他跟得急,伞都没带。林欢倒是一眼认出了壮实如海豹的男子是上周呼吸内科的住院患者,他在注射头孢期间偷饮高度酒引发双硫仑反应,险丢了小命。男子气咻咻地说他老婆病了,想挂林风专科,早六点就来排队,还是没抢到号。他央告,能否帮忙跟林主任说说情?

林欢断然拒绝,说和林主任不熟。男子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从挎包里挖出颗苹果塞给她。果子跟她一样,皱皱的,被雨水一淋,竟散发出股卤鸡蛋味,也不知先前经历过什么。林欢记起他的妻子,瘦得吓人,骨头勉强支棱着衣服,跟个风筝似的。摊上这么个大龄叛逆期男人,想不病都难。

十分钟后,林欢像被枪顶着后腰的人质,一脸沉重地出现在专家门诊走廊。门前绵延不绝的患者令过道变得极其狭长,她小心避开各尺寸的脚,却避不开此起彼伏的诟病:上后面排队去,年轻轻的插什么队啊!

男子尾随其后又是作揖又是鞠躬:我们不插队!跟大夫说句话,就一分钟……

“你一人耽误一分钟,我们四十几个号,正好耽误一节课!”一个高嗓门大妈引来一片哄笑。

哄笑声中她推开虚掩的门,护士没认出她,呵斥道:“还没看完呢,出去,等叫号!”

林风面前坐着名老太,他温柔地同老人说着话,从前林欢就是被这副慈眉善目给迷惑的,殊不知人有两张面孔。老人扑克牌般一张接一张在他面前摁下照片,上面却是名青春女子,老人笑笑:“……见了面就知道了,我这外孙女特漂亮,交不交往没关系,多认个朋友……”林欢差点以为进了婚介所。

林风发现了一脸尴尬的她,下意识直起身,眼睛停在她的左腹。

护士这时认出她来:“哟!是林老师,没穿工作服我愣没认出……”

林欢简洁明了地表达完诉求,林风瞟了眼她身后满脸堆笑的男子,答应看完这些病人就给他看。她如释重负,没承想林风补充道:“林老师,查个血,没你的化验单,就别排队了。”他随手用病历盖住照片,若无其事地继续问诊。

她下意识“嗯”了一声,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被人要挟了。

等待化验结果时,梁世尘来电说有个院内药学会诊,挺急,问她人在哪儿。患者属内分泌科,可林欢负责的是抗菌药,她转念一想,让壮汉继续留守化验室等结果,起身赶往临床药学分析室。

这是名帕金森老患者,经三院内分泌专科治疗后病情稳定,今早突发休克,虽转危为安,但病因成谜。林欢等人先行核对患者近期处方,逐个排查配伍禁忌。稍后患者家属送来患者用药,大大小小的药盒在调剂台上码成小山。患者同时患多种慢性病,每天口服的药有十余种。

一小时后,大家得出结论,药品、用法与剂量都没毛病。一名药师长叹口气,说出大家的心声:“不是所有问题都能找出答案。”林欢想,七年前她也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尽快找出答案,问题只会变得更大。

午饭时间,其他人去了食堂,杜小米带了杯奶茶来,里面加了荞麦珍珠芋圆西米,浓得像粥,她知道林欢忙起来就爱这种立即见饱的快食。

小米没追问林欢这三天的去向,难得安静本分地帮着核对。杜小米对工作和恋爱都没什么热情,更热衷做名旁观者。小米之前求林欢配了瓶硫氰化铁溶液,就是为了摆脱有晕血症的追求者,没想到那瓶血红色的溶液在事件发生时挡住了四厘米的利刃。

二人说话间梁世尘出现了一次,闷声不响放下一份盒饭和一根香蕉就走了。

杜小米瞥见梁世尘的背影,登时眼角眉梢桃花灿烂,说这不是普通的盒饭,是部长一片火热的心啊。林欢朝隔壁努了下嘴,那儿一早守着位香气扑鼻的美人儿,盒饭应该是沾她的光。她压低声说:“那位是部长前女友……”小米问她咋知道,林欢说荆药师在门口偷听到的,说两人之前差点结婚了,听那意思,再续前缘呗。

小米顿生惆怅,“好男人都是别人家的”魔咒何时才能打破?

梁世尘以外出开会为由终于让前任离开了,一屋子浓香熏得他头疼,他推窗放风雨进来。

桌上放着林欢的化验报告单,这是林大神让人送来的:这家伙伤口感染了。

林欢一脸无辜地站在他面前:“这——肯定是搞错了,我没什么不舒服……”

她猛打了个喷嚏,梁世尘关上窗,揭穿她的谎言:“换药室一次没去,一直靠去痛片撑着了吧。”

“部长,我这边就快查出病因了……”她眨巴着眼试图转移话题。

“最多再给你一小时。”梁世尘叮嘱杜小米,“给我看住她!”

杜小米双脚“啪”地并拢,就差行个军礼:“是!保证完成任务!”

林欢问小米,你下午不坐班?小米在门诊西药房发药,两小时换一次班,眼看时间要到了。小米说主管替班呢,这月她两次发错药,都被梁部长逮到了,梁部长没宋部长好说话,脸黑得跟活性炭似的,主管让她在部长面前将功补过。

林欢不信,西药房主管跟小米一个系列——不爱干活系,小米肯定是拿部长当令箭使了。

等梁世尘忙完,林欢人不见了,连带杜小米也没了影。他气急败坏地拨通电话,杜小米解释说和林欢正赶往患者家,林欢觉得家属带来的药盒太新,推测这些并非患者当日口服的那批……

林欢推测得没错,该患者日常服用硝酸异山梨缓释片,其妻服用硝酸异山梨普通片剂,两药包装相似,患者服错了药,药量不足诱发了原有的心脏病。

谜底一旦被揭穿总让人怅然若失:就这么简单,怎么早没想到?

她总是后知后觉。

路上小米缄默着,林欢瞥了眼她:“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小米装乖了一下午,这时面露羞怯,当听说林欢替林风挡刀,她电话里怒吼了一通,说了很多气话,还飙出“贱人”等词。她俩从小一起长大,太了解对方的软肋。

小米恨她从没忘了他,总是心存幻想。

林欢轻声说,你说得都对。

她就像被生活咬住尾巴的狗,始终绕着圈前行。

护士查看伤口时翻了个白眼,老大不快地说,伤口化脓了!长棉签一捅,林欢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疼得差点骂脏话。

这事儿只能怨宋公明。那天回家她就躺下了,去痛片让她神倦身懒,她妈却连声催她去洗澡。宋公明喊出一句“孩子还受着伤呢,催什么催”,将她的事儿掀了个底掉,她妈大光其火,咬定女儿还惦着林风。

林欢怒了。当初她妈反对他俩在一起,其实说出真相就行,非编出一堆瞎话,最终害人害己。

真相是她妈恩将仇报将主治医生和药品代购者告上法庭,当年《药品管理法》明文规定:未经国家许可的进口药以假药论处。代购者火速离婚,名下无可执行财产,最后主治医师以赔款达成庭前和解。

那名倒霉的主治医师是林风的父亲,林睿深。

二〇一九年新《药品管理法》已修改了该条款,时过境迁,伤害已深,药石难医。她索性向母亲和盘托出:七年前,她和林风偷拿了结婚证,林风发现她身份后,两人火速离了婚……

她预判过母亲的愤怒,却没料到竟然是无休止的痛哭。母亲哭父亲为何撇下她们,哭各种悲惨。宋公明火上浇油,质问她妈做这些是为了谁。她爹去世时欠下巨债,她享受着母亲丢掉自尊和道义换来的生活,却反咬一口,谁才是恩将仇报?!

外面风雨未歇,内心雷电交加,林欢夺门而出,愤怒中忘了手机。她一度想去投靠小米,却无颜面对小米的质问。

换药室临近下班,护士动作带着情绪,林欢的泪在眼角默默流淌,她给人添麻烦了,哪儿好意思喊疼,问还有多久。不管多痛,给她个时限就好。

护士说,你这伤口心里没数吗,烂成啥样了?脓总得给你排干净吧?

“我来吧。”一个她最不愿意听到的声音响起。

林风径自走入,戴好手套:“你下班吧!”护士如释重负,不顾林欢哀求的目光,光速离去。

林欢只得闭上眼,像一头扎进沙堆的鸵鸟。一切均已失控,就像这该死的伤,她明明有认真消毒过。

左腹部的伤溃烂红肿,缝合线都给绷断了,扭曲着,像恶龙的眼,从深渊不怀好意地凝视他。他数了数,缝针的数字超过了他的可承受范围。

雨滴重重敲击着玻璃,发出响亮的节拍声,像某段她熟悉的旋律。

不知过了多久,随着几声金属撞击声,终于结束了。他的手很轻,她想起来了,人家是有着“大神”光环的。

他尖锐地告诫她:“记住,我不喜欢有人挡在我前面。”

她的脊背像被开水烫了一下,燥热直达两颊。是她自找的,她无言以对。他们之间永远隔着鸿沟,里面深水滚滚流动。

他试着跨过鸿沟,问:“你还爱我,对吧?”

这句话与窗外的闪电一样锋利,照亮她的愚蠢和坚持。

她坦白道:“对。”

就像母亲保护孩子,她下意识里想保护他——他是世上她觉得比自己更重要的那个。

她补充道:“三天前。”

感情和药品一样,也有有效期。七年了,她终于有勇气将命名为“爱”的脓从伤口里用力挤出。

不爱了。谎言说多了原来会成真。

梁世尘送来消炎药,像老父亲一样嘱咐用法,林欢拒绝——人体是有自身免疫力的,伤口处理了,就会好转的,只是时间问题。

药理学博士一时无语,改问她带伞没。带是带了,她一时想不起放哪儿了。

她实在想不起来,问部长:“能送我们去公交车站吗?”这个我们,指的是小米和她,她顾虑和单身男性领导走太近,但小米完全没明白她的用心,回复道:“绝不打扰你们二人世界,我先扯呼!”

好在梁世尘说顺路捎个朋友,她对他的聪明心领神会。过了会儿,林风拉开车门,两人同时愣住了。

这一天见三回,对他们来说严重过量了,引发全身性副作用。

梁世尘说:“还愣着干吗,赶紧上吧!”

林风赌气般坐到副驾上,边扣安全带边表扬梁世尘这领导当得不错,体察下属,梁世尘听出他的语气有点酸,从倒车镜里瞅了眼眉头紧锁的林欢,忍住反驳。

车终于发动了,两个男人有来有去地商量着去哪儿吃饭,浑然忘却后座还有个一心只想躺平的伤员。

经过公交车站时林欢提醒梁世尘停车,梁世尘说:“吃完饭我们送你回家,今天林主任请客,大餐,不吃白不吃。”梁世尘一直在等林风对林欢道声谢,不知何故,两人都黑着脸,像互欠了一大笔债。

车窗外黑沉沉的,上演着灾难片般的风雨交加,风声如呜咽,像困在海里的巨鲸翻滚咆哮。车载电台播放着《大地之歌》,依稀是第一乐章,男高音反复高歌“生是黑暗的,死是黑暗的”。父亲去世时,这首交响乐陪她度过无数不眠之夜。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常在,求不得,爱别离,放不下。其实除去生老病死,其他皆为无妄之灾。

小米一连追了几个信息,“我觉得部长对你有意思”“相信姐的直觉”“让前任见鬼,勇敢冲”。

当篮球大小的波士顿龙虾上桌时,林欢决定冲了,她一手牵着虾的一只大螯,像要邀对方起舞,露出痴汉般的笑。

梁世尘举起装着气泡水的酒杯,本想说上几句社交辞的,看林欢对虾一见钟情,没好意思打断她。

林风冷眼瞅着她,她每一口都狠狠撕咬,咔咔作响。以前她装得多斯文,一口饭咀嚼三十六下,难为她倾力演出半年。

林欢意识到什么,抽空解释说:“部长,原谅我,以前被人追债时憋出的毛病……”

又上了一盘面包蟹,林欢内心欢呼三声,别说林风梁世尘,对面哪怕坐着的是豺狼虎豹,她也冲了!

豺狼却将餐盘从她面前生生挪走,说:“伤口发炎,不宜吃太多寒性食物。”

虎豹旁敲侧击,道:“你不想对林药师说声谢谢吗?”

林风用目光狠狠警示他:别多事。

林欢苦笑说:“部长,别介意,他啊,是我前夫。这一刀算我欠他的,不谢……”

林风父亲辞职后患上重度抑郁症,去年不幸病逝,追溯起来,她才是万恶之源。

宋公明将保温桶放回厨房,林韵茹用力刷碗,头也不抬,问:“肉吃完了?”

他快问快答:“吃了。”他明白她问的是林欢,林欢嗜肉。母女俩爆发争执后,林欢离家出走,林韵茹便将无处可去的熊熊怒火投于灶台之上,炖起各种汤,又不开抽风机,弄得室内白雾缭绕,仙气飘飘。这几日早上,宋公明提上保温桶去单位,中午在食堂买一份白米饭,在办公室配汤吃。保温桶质量没说的,过了四个小时汤还烫嘴皮子。他心里清楚,给了林欢她也不吃,这家伙轴得赛过酸菜缸里的石头。

手机交还林欢时,林欢想让他帮忙申请间单身宿舍,她不是外地大学生,这事有难度,他答应想想办法。母女二人的分崩离析比他预料的要来得迟。

晚饭在沉默中进行,难得的清静让他想啜口小酒,又怕老婆子气不顺找茬,只好干嚼花生米。

林韵茹勉强吃了点青菜,追问林风来医院多久了,现在怎么个情况。

这是道送命题。宋公明对林风一无所知,仅限于听说过,压根没想到人院的林大神是林睿深的儿子。

宋公明和林睿深算是同事,两人的主要交集是宋公明发生过一次失误,被林睿深莫名其妙捅到院里,导致宋公明三年不能提拔。林欢父亲生病时,宋公明找林睿深联系过病床,后来,林睿深推荐了姚之远帮忙代购进口药。

姚之远他就更熟了,两人一所学校的。姚一表人才,能说会道,药学出身,却没在药房待过一天,初到医院就被组织部借调,没多久去院办当秘书,找了个家境不错的老婆。妻家颇有些人脉,他辞职做生意,快速完成阶级跃层。

林欢父亲去世时,林韵茹债务缠身,求借宋公明时他出了个主意,将林睿深和姚之远告上法庭要求赔偿。林韵茹本意只告姚之远,对林睿深尚有感恩的心。宋公明点拨她,姚之远每瓶药赚五千,肯定给林睿深提成了,否则他能那么好心介绍病人?但他万万没想到,林韵茹能披麻戴孝在医院哭闹,能联手亡夫的学生掀起舆论风暴,更没想到林睿深赔款辞职,姚之远净身出户。

一滴水从天而降,化作泼天豪雨,落地成河。

宋公明自认普通人一个,他普通到察觉前妻出轨不敢发作,担心张扬开被人笑。直至目睹林韵茹家破人亡,看她孤力支撑,他从想帮一把这个老街坊,到最后全力以赴。他断然抽离早已是空壳的家,铁了心和林韵茹重组家庭。他知道,林韵茹只想提供给女儿一个表面完整的壳,他义无反顾。

十一年来,宋公明不止一次想,如果真有十八层地狱,有老婆子做个伴儿,挺好。

林韵茹提高了嗓门,林风到三院来他宋公明怎么会不知道?天地良心!他一辅助科室普通中层干部,哪儿晓得重要人事变动,有这能耐,梁世尘还能空降药学部,窃取原属于他的位置?林韵茹问,林风在三院是短期还是长期?当然长期,人家可是未来的大外科主任,副院长一职迟早也是他的,否则干吗离开人院?

林韵茹半晌不语,面色凝重地说,那你想办法,把欢欢调别的单位去!

这话说的……宋公明不给名片上印上一个“宋公明超人(享受副处级待遇)”都说不过去。他习惯性点点头,说,我来想办法。

今晚,他特别需要一杯酒。宋公明愁肠百结时,林欢吃得酣畅淋漓。

林风挪走的面包蟹,她趁二人愣神时悄悄挪了回来。其间小米没少发信息骚扰她,吃饱了她才施施然打开微信,小米求她发个部长的正面照给自己镇宅辟邪。这算哪门子癖好?林欢哪儿敢拍梁世尘,小米不断催问,正脸呢?!咱部长值得拥有正脸!

林欢于是拍了张林风阴沉沉的正脸发过去,那厢终于消停了。

消停的不仅是小米,她自爆二人关系后,梁世尘下意识瞅着林风,林风却未予否认。

梁世尘忍不住问:“为什么离婚?”

林欢口里叼着的蟹腿光标一般指向林风,林风沉默着,他倒是想告诉梁世尘,他们仨都牵扯进那桩该死的“假药案”,喏,原告的女儿就在你眼前——梁世尘八成会掀桌子。先吃顿消停饭吧。

林欢含糊应答说:“能为什么,感情破裂。”

林风招手让服务生埋单,又要了杯温水,他将水杯推给林欢,指挥她吃消炎药。

林欢拒绝,炎症尚在可控范围,观察几天再说。

林风坚持,炎症一旦拖成慢性,后果不堪设想。

林欢有力气讽刺了,道:“临床滥用抗生素,最终后果是超级细菌的出现。三院临床用药问题大着呢,基础药如青霉素使用不足,万古霉素这样的超级抗生素使用超过同级医院,尤其大外科是重灾区……”

林风笑了,道:“哟,临床药师还操起院长的心了?”

林欢也笑:“为件小事把我赶出病区,院长都没您这么大的官威,究竟临床对供肝者有没有反复告知?”

林风反唇相讥:“手术告知多遍,患者确认签字,就您一席话导致他情绪波动,差点放弃手术,您知道整个团队为了这台手术付出了多少?!”

见二人动了肝火,梁世尘拉起了偏架:“林欢,吃药,早吃早生效,还有一堆工作急等着你呢!”

这二位吧,一个像她妈,威胁压制;一个像她爹,好言糊弄。

林欢被自己浮现的荒唐念头吓得手脚发颤,她放弃抵抗,数了几片消炎药用力吞下,习惯性抠出两颗去痛片。

林风怒喝道:“去痛片一天最多四次,一次一片,你这是滥用。”

她语塞,再度妥协。吃饱后她更想卧倒,难题在于她能倒向何方。

梁世尘发动了车等她指路,林欢给出个定位,除了宾馆,这世上她唯一可去的地方。

小米开门看到林欢,二话没说准备毛巾热水。

洗完热水澡的她穿着小米的海绵宝宝睡衣,像海星一样在布艺沙发上摊开四肢,充分沐浴着友谊的恩泽。

小时候,杜小米又黑又瘦,比小子还皮,每当惹她妈狂怒之际,便以百米冲刺的速度从二楼家中一跃而下,运动健儿般跨越三个街区到林欢家避难。林欢将她藏进柜子里、床底,小米妈一次没找到过。有次小米在林家米柜里睡着了,林欢她妈做饭时以为是只大耗子,吓得差点没撅过去。

林欢想起了小学时的家长会,母亲不善言辞,着一身得体的旗袍,班主任说话时她浅浅笑着,才演了三分钟淑女,得知林欢被隔壁班的男孩欺负,她妈不等老师话说完,山鹰般直扑隔壁,劈手扇对方俩嘴巴。那时她觉得好丢人。

宋公明说过,她妈为了她,将尊严、道义、良心通通抛诸脑后。

林欢看到茶几上小米的手机屏碎了,问咋弄的,杜小米叹口气,点开林欢发的照片吓得失手将手机扔了出去,在瓷砖上摔个稀碎。两人面面相觑,随即笑得打滚,肚子更疼了。

小米把床单被套都换了新,林欢说黏在沙发上了,懒得动,小米把褥子抱出来说,那我打地铺陪你睡客厅吧。

小米念叨林欢她爸一手的好菜,糖醋鳜鱼、炸藕丸、茄夹、柠檬凤爪。她爸卤牛肉的时候,总会放几个白壳蛋进去,她们猫一样蹲守厨房门口,卤鸡蛋太香了,连壳都恨不能吞下。

她爸是位好老师,成绩差的学生从不歧视,带家来免费补习,加双筷子就吃饭。父亲去世时,学生们自发来送行……

聊到凌晨四点,小米困了,喃喃说:“星星,你得学我,脸皮厚起来,就百毒不侵了……”

这乳名好久没人叫了,转学时改了名,跟她妈姓林。雨一停,太阳露个小脸,燥热模式无缝对接。

宋公明向梁世尘提出,林欢复工时能否调去制剂室。

三院的皮肤科一般般,但制剂室的冷霜闻名遐迩。制剂室无需接触病人,不易出差错,劳动强度适中,绩效工资高,在药学部属于香饽饽,是药师的养老胜地。

梁世尘和林欢通了三分钟电话,想了解这是不是她本人的想法。

林欢明显刚睡醒,长叹口气说:“甭理他,他是我继父……”

这是梁世尘的第二个惊雷,比知道林风和林欢的婚史更甚。

林欢明白,制剂室虽说定员满了,增加一两名员工不是什么大问题,可人事平衡一旦破坏,会引发后续管理麻烦。她说:“部长您觉得哪儿合适我就去哪里。”

说心里话,梁世尘觉得她这脾气哪哪儿都不合适。

林欢半只脚踏入消外“禁区”是一周后,参加妇科和消化外科的病案讨论。

患者罹患卵巢癌和中期胆囊癌,请求将两台手术合为一台,以节省费用和时间。

参会前,梁世尘耳提面命——你记住,只负责术后感染用药方案,其他不相干的一律免提。他急赶着出门参加一项学术会议,边盯着手表边说着车轱辘话。见他一副“临行密密缝”的姿态,林欢信誓旦旦道:“别紧张,放心吧!”

他紧张?梁世尘的心理素质优于常人,读研时跟随导师埋首三年,即将出成果时,被人抢先发布论文,导师一夜白头。梁世尘得知噩耗继续在实验室按部就班,他核对对方数据发现还不完善,好大喜功了。导师来到实验室眼不眨地凝视着在晨光中工作的学生,身穿实验服的他与玻璃器皿交相辉映,半晌导师说道:“小子,是搞研究的料。”

梁世尘并不认为自己适合搞研究,他天分不足。虽然自小顶着学霸的光环,其实都是暗中努力得来,他用尽全力掩饰自己的努力,内心更推崇有天分但无须努力的那类;对无时无刻不学习,却事倍功半的人嗤之以鼻。毋庸置疑,林欢属于后者。

病案讨论在妇科医生办公室进行,妇科主任看到她,很自然地手一指道:“林药师,那边有空位。”

办公室内仅剩两个空位,分别居于林风左右两侧,就像是林风自带的家具,生人勿进。消外的一名年轻医师旗杆般直站于他身后,可见此人的杀气。

林欢赶紧落座,掏出笔记本边听边记。

妇科主任介绍完病情,林风挑了下眉未表态,身后年轻医师发言,认为二合一手术可行。医师口音浓厚,语速比一般人快一倍,仿佛是在追赶自己的影子,还不时绊上一跤,林欢全然听不懂,下意识将目光停留在对方的肚子上,期待能有字幕出现。

他刚说完,几无停顿,一名妇科医生大声说:“这我不能同意!”

两名医生当即大吵,激烈时直接上方言,四倍快进的语速像泰语说唱,林欢记了半天的笔记还是空白一片。林风将他手中的笔记递给她,她毫不脸红地抄作业。

两人愣是吵了十几分钟,中央空调都被吵得不制冷了,大家个个脸通红。

梁世尘赶回医院时讨论早已结束,他在电梯遇到一名妇科医师,随口打听结论。

妇科医师回答道:“挺好,初步达成共识,两科联手,一个切口完成两台手术,具体方案午餐后讨论。”

没听到林欢的名字,梁世尘感觉九九八十一关终于只剩八十关了。妇科医师紧接着说:“但是,你们林药师认为不该手术合二为一……”

杜小米表扬林欢:“敢质疑权威,舍你其谁。”

林欢翻个白眼,道:“笑话我呢!最后还是医生说了算,高考时如果多考几分,何至于此。”她没有一争到底,是担心给梁世尘添乱。他刚来,根基不深,而三院的水很深,她那继父从来不是等闲之辈。

杜小米放下筷子,一脸不满道:“大师傅过分了啊,青椒炒肉丝里只有青椒,拿我们当兔子养,我理论理论去。”

“猪肉涨价了,”林欢扯住小米,“安生吃你的素。”

梁世尘端着餐盘坐到林欢身边,林欢不禁眼放狼光,梁世尘也买了青椒炒肉,肉丝儿多得要溢出盘子了,她挺想跟他讨论讨论菜能否也二合一……

梁世尘询问会诊情况,他提前打好了腹稿,温和地批评,循循善诱,她不会无药可救。

等林欢叙述完,他竟同意她的观点:患者的身体各项指标不理想,需严格控制手术时长,两台手术的时间如何有效控制?

林欢对患者的情况掌握得很充分,不过,病人刚入院不久,之前她一直在休假养伤,难不成是在他不知情时完成了药学查房?

再一问,原来患者的丈夫就是之前内科患者,林欢因他和医师争执,冤枉背了个书面检讨。患者是林欢求林风加的专家号,情况她再清楚不过。

梁世尘不禁有些愣神,默默吃掉青椒和胡萝卜丝,肉丝儿反而给冷落到了一边。

林欢替肉丝们鸣不平,又不敢伸筷子去夹,一脸惆怅。

“你让林风加号?”梁世尘不信,林风从不加号,并非他想清闲,专家门诊后面还排着手术。

林欢龇牙一笑:“我这不是给他挡刀了吗?他欠我的,该当的!”

他像不认识似的盯着她,之前她矢口否认的,现在却嬉笑着提起。她变了,皮厚了,身上洋溢着懒散的气息。病案讨论时,林欢虽提出反对,却并未坚持到底,被林风否决后,她就进入静音模式,和其他辅助科室的人一样,服从权威,安享晚年。

梁世尘内心五味杂陈,这是他希望的结果,但有种说不出的失落。

是夜,林欢突然接到林风电话,二合一手术患者胆结石突发。原计划先行妇科手术,然后是消外完成胆囊切除术,外科手术提前,顺序变化,抗菌药方案是否需要修改?

林欢努力撑起沉重的脑袋,清楚地回答他,我需要分析患者最新检查数据——

小米被林欢跟患者丈夫的电话声吵醒,林欢难掩愤怒,胆结石的突发归功于丈夫给精心准备的大餐——林欢忍不住骂了句脏话,术前反复告知要空腹,这浑蛋将医疗团队弄了个措手不及。果然,多余的关心后果惨重,她自己就是反面教材。

林风白天刚完成了两台突发手术,下班后他早早回住所休息,以应对第二天的挑战,电话铃声响起时他就有种不祥感:出事了。

站在手术台前,他想起那些反对声:手术时长无法控制。

他问自己,到底是基于何种自信,不惜将患者以及整个医疗团队拖进这场危机?

手术来得太仓促,无影灯下的医护们却纷纷向他投来信赖的眼神,迄今为止,他在三院的手术全都圆满。他表面平静,心却如同置于刀尖之上。

“手术开始。”他说。他从无退路。

林欢来到手术室外,患者丈夫正在撕扯头发,他追悔莫及,泣不成声道:“都进去两个多小时了,我怕是,再也见不着我老婆了——”

林欢忍住抽他的冲动,将手放到他肩上,试图止住他的颤抖道:“去睡会儿,手术结束我叫你,她醒来后要靠你照料。”

她的声音坚定地穿过暗夜,像一束微光,指引着汉子乖乖去了等候区。他像泥泞里的河马重重地翻身,金属排椅发出连串惨叫声,没多久鼾声响起。

鼾声像小火车一般呼啸着,轰隆隆从她记忆里碾过。

父亲重病时,她妈瞒着她,说父亲工作调动,去了外地。这个谎言如此经不起推敲,她选择相信。

从小到大,她从没错过一堂课,出水痘时因为她不肯请假,传染了全班,包括班主任。而那天上午,她逃课了,鬼使神差地来到这家医院。挂着父亲名字的病房空着,抢救室里传来阵阵哭声,那是母亲。从一群白大褂的缝隙里,她看到心电监护仪上的绿色直线,一个声音宣布了死亡时间。

她泪流满面,怕被母亲听见,不敢哭出声。就像被林风宣布婚姻结束的时间,她也忍得浑身生疼。一名中年医生走出抢救室,他本来走过了她,却又折返回,低声说:“很抱歉,没能救活你父亲……”她耳朵嗡嗡作响,心实在太疼了,她用脑袋撞着对方,胸、肩膀、肚子、脚背、地面……还是止不住疼。

那人像柱子般呆立不动,任她发疯。

她想起了那人的胸牌:副主任医师林睿深。

胸牌在她的回忆中沉重跌落,从她心上凶狠碾过。

胆囊切除术顺利完成,同时完成了胆囊癌根治性切除,比预计手术时间至少节省四十五分钟,也就是为第二台手术争取了四十五分钟。

林风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洗手服上的汗还不及肝移植那次多。那日他不仅立于刀尖,同时被地狱的火烤着,因为她生死未卜。

他坚信,其他医生一定能救她。相信比不信要容易。

林欢站起身,远远地、悲伤地注视着他。他和他父亲真像,身高、语气,还有那双眼。他像那段痛苦不堪的过往一样,轰然而至。

“你在等我?”

她的目光如射线般发现了伤口:“你受伤了?”

他抬手看了眼,撒谎说:“不小心被门上的金属皮刮了一下。”

林风一回到病区,呼叫护士找来双氧水和碘伏,反复冲洗伤口。手术过程中他割伤了手指,但他没法立即处理伤口,时间不允许。这种情况应上报预保科,可这样会延误他第二天的工作,他祈祷只伤到了表皮。

他的祈祷没一次管用,三十六小时后,林风突发休克,高烧39.6℃,确诊为败血症。

院长经过护士站时,视线被墙边火车般排列的大小礼盒吸引住了:牛奶、水果、坚果、罐装土鸡汤……还有两只被网兜困住的活鸡。鸡勇敢地迎上院长大人的冷硬的目光,坚韧不拔地挣扎起来。

院长大光其火,怎么回事,病房成什么了,农贸市场吗?!

护士长慌慌张张赶来,一看也傻了。原来是患者们听说林主任病了,自发前来探望,护士长好说歹说,结果他们扔下东西就跑,追都追不上……

院长令护士长赶紧处理,护士长心说她咋处理啊,也只能先应下来再说。

进到林风的病房,翻看完病历和检查单后,院长表情更加阴沉,厉声问:“炎症这是没控制住啊!”一旁大内科主任小声解释着。院长环顾身后,厉声问:“临床药师呢?”

林欢慌慌张张跑进,她刚在儿科参加药学会诊,突然被梁世尘召来“禁区”,有种高中时被班主任临时抽背全文的大祸临头感。

院长知道她,副院长向他汇报伤医事件的处理结果时,院长大光其火,居然都没报警?胡搞!他盯住对方:“林欢是吧?之前采纳你的建议,使用大剂量头孢噻肟钠以及阿米卡星,效果并不显著,林主任体温未完全恢复正常,昨晚还出现了寒战,必须拿出有效手段防止msof(多系统器官功能衰竭)……”

寒战?林欢望向林风,林风微闭了下眼。

林风确诊时,大内科主任建议上万古霉素。败血症的病死率高,他们冒不起这个险。林欢反对时所有人都替她捏了把汗,药敏结果还没出来,以她对患者(林主任)的既往用药史研究表明,患者鲜少使用抗生素,无耐药史,如果此刻用顶级抗生素,后续如果再出现炎症,患者可能无药可用。抗生素的使用应遵循三级用药原则,尽可能从低等级药品用起,医务人员更应率先垂范。

争论时间虽不长,但林欢的战斗力爆棚,最终林风一锤定音,他信任林药师的专业度。

林欢定了定神:“突发寒战应是革兰氏阴性菌释放内毒素引起,倘若体温高于38.5℃……”

早上她没参加查房,这部分她空缺,林风眼神示意她:达到了。林欢吸口冷气,病情严重了:“为中和产生的内毒素,预防内毒素休克,建议加用白蛋白或单克隆内毒素抗体,不排除加用糖皮质激素——”

院长的目光如同两把铜锤,带着千钧重量,他不满意,非常不满意。

她勇敢地对视,眼睛像挥舞着板斧,一片尴尬的沉默。

林欢不合时宜地想起小米说过,一对男女对视超过八秒,就会产生爱情。

院长看上去啥也没产生,他鼻子里冷哼一声,掉转头祖父般慈爱地嘱咐林风好生配合治疗,早日康复回归岗位。

第二日林风出现过敏反应,手臂起了一层皮疹,护士赶紧换上第二序列的阿米卡星。林欢闻信赶来时,各科的主任们都聚集病房,虽然他们都不喜欢林风的臭脾气,这会儿都急眼了。大内科主任下达医嘱:上万古霉素。

林欢总觉得有哪里不对。每当她靠近真相时,会因脑子快速运转而浑身发热,她害怕这种燃烧的感觉,又沉迷于燃烧。

林欢查看替换下来的输液瓶:“主任,我有个想法……”她的判断得到印证,头孢噻肟钠换了批号,虽是同厂家同剂量,有时会因更换批号造成患者出现过敏反应。

大内科主任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意思是继续使用头孢噻肟钠?”临床经验近三十年的他露出暴躁,像下一秒就要啸叫的开水壶。

“继续使用,但只能使用同一批号。”林欢给出了一个不可能的命题,同批号药整个三院缺货。

正预备出差的梁世尘在候机室接到她的电话时愣住了,又开始找麻烦了,但他有种奇异的感觉,他淡淡说:“我试试……”

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在阿米卡星滴注完成之前,他必须找到同厂家同剂量同批号的头孢噻肟钠,他询问所有兄弟医院药学部,没有,没有,都没有。

甚至有一瞬,他想,即使找到了又如何?或许林风依旧过敏?青霉素头孢类,有时即使同厂家同批号,头一天使用正常,次日也可能出现过敏反应……

他给能想到的所有人打电话,甚至包括前女友,她是医药公司的业务员,说不定有其他门路,电话打到手机发烫,依旧无果。

林欢联系认识的临床药师,暴露出她的短板,她没朋友。每每涉及专业知识,她就像辩论赛里最讨打的那个,不给任何人留面子,关键时刻无人出手援助,倒是有位学长语重心长规劝她道:“你这番折腾所为何来?能立功吗?药,是特殊商品,你这种私人行为,出了问题谁负责?”

林欢一阵茫然,按常规换用第三代头孢其他药即可,但因为药品受潮退货,目前只剩这一种,而且,换药需要再次皮试,又要花十五分钟。没时间!输液瓶里的阿米卡星逐渐减少,每一滴药液都滴落得沉重而珍贵。

小米人脉广,有同学说她那有货,五十支,批号无误,小米狂喜之后才发现,同学的定位在北方。注射用冻干粉的保存和运输需要2—8℃,现在室温是34℃,无法快递。西药房主管径自接过小米的手机,对着手机说:“没事,我让人亲自去取,麻烦准备好恒温箱和药品。”

小米惊讶地看着主管,这一趟来回可费点功夫,主管脸上带着蒙娜丽莎般神秘的笑:“我老公正好出门旅游,让他顺路带回来,男人嘛,总要派点用场的。”小米多嘴问了下主管老公旅游的城市,真巧,也是北方,二者距离一千四百公里,不禁感叹我国之地大。

药敏结果还没出来,林欢下意识拧起指关节……护士长被她啪啪拧关节的声音弄得心惊肉跳,几度想制止都闭上了嘴。

大内科主任再次确认,林风的体温又回升了,主任看着只能再滴注十分钟左右的药液,低声呵斥道:“还等什么,万古霉素配好了没……”

圆脸护士低声道,这就联系静配中心……

大内科主任扫了眼焦虑的林欢,心里默默叹口气,他内心喜欢这孩子。她进医院的第一天,因患者高烧不退,她守护了七十二小时,处方上的药和用量她都仔细推敲,她身上焕发的力量,包含着柔软、恻隐、设身处地,让沉沉重量安然垂直降落。她让他想起一位前辈,可惜,因一起官司被迫辞职。因此,他从没鼓励过她一句,医务工作者越易共情,就越易受伤。从长久计,淡定乃至淡漠,才是从医正道。

发烧中的林风开始呓语,喃喃念叨着一个名字,主任近前听了听,欣欣……欣欣?

他回头盯了眼满脸通红的小护士,看清了她的胸牌:姚心心。

主任内心不禁感叹了声:还是年轻好哇。

阿米卡星还剩最后三分钟时,配好的万古霉素已悬挂在输液架上藐视着众生,护士长嘱咐小护士:“等阿米卡星全部滴完再换药……算了,我自己来吧!”

大内科主任的手机震动,他接通电话,脸像被无形的手挤压出想哭的表情:“你已经到医院了?好,好,好……”他没顾上挂电话,嘱咐护士,“调低阿米卡星滴速——”

梁世尘怀抱着恒温箱奔跑着,如同参加一场一个人的马拉松。电梯口有人接应,他享受了被两名安保护送的至高待遇,电梯一路不停,药直接进静配中心,核对无误后调配送往病房。

四十分钟后林风的药敏结果出来,推荐用药:头孢噻肟钠和阿米卡星。

梁世尘一直等林风苏醒才离开,醒来的林风说了句:“我饿了。”

他的脸不由自主痉挛了一下,问:“你还记得我是名药理学博士吗?不是伺候你吃喝拉撒的陪护——”

“记得。还记得你跟你姥爷姓,他老人家取的名——但愿世上无疾苦,宁可架上药生尘。”

大内科主任匆匆赶到急诊室,以为什么疑难杂症呼叫他,看到抢救床上躺着的老者,他认出这不是别人,正是伤医事件的凶手,因心梗发作被120送来。

接诊医生是主任曾经的学生,生性耿直,手上虽不停操作,身体却明显抗拒靠近对方。刺医事件虽被瞒下,但给临床医务人员内心带来巨大波动。主任一把掀开学生,他准备给这孩子上人生最重要的一课,竭尽全力。

肝移植患者今天出院,本想当面感谢主刀医生,得知林风住院中不便探望,送了面锦旗,上书八个字“神医妙药,素手回春”,被护士长用来遮盖那些找不到主的牛奶鸡汤。

小米午饭时告知林欢,十八岁的捐肝者放言明年要一举考取全国顶级医科大学。

林欢不禁莞尔,父亲去世时她何尝不是这样想,得看老天答不答应。

小米故弄玄虚说:“然后人家又说,如果分数不理想,那就当个临床药师算了!”

林欢忍不住放声大笑,少年人的想法,如这天气,一会儿风一会儿晴,当不得真。

梁世尘端着餐盘远远看着在靠窗位置上大笑的林欢,光线在她身上镀了一圈金,整个人都在发光。

梁世尘从林风高烧时的呓语里得知一个让他愕然的消息,一早他刚核对了林欢的干部履历表,曾用名:黄雨星;亲属那一栏出现了“林韵茹”,这个将他家拆散的女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啊,他怔忡半晌。

假药案后黄雨星更名为林欢,林欢不知,梁世尘则随外祖父姓,这是他父亲姚之远的提议。

他的不锈钢餐盘里放着毛氏红烧肉和梅菜扣肉,散发出迷人香气。他试图将残局破解,他大步上前,像被地心引力指挥的苹果般奔向牛顿爵士。

食堂角落里,宋公明小声接听电话,猫脸上露出狩猎前的慵懒神色,终于盼来梁世尘的重大失误,这小子昏头了,从医药公司直接调药,入库单、物流单一概没有就敢应用于临床。

什么博士,连最基本的临床药品安全用药常识都不懂……

这次,他定能将梁博士从这个本不属于他的位置上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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