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月记（组诗）

胡 弦

寻茶记

一棵老茶树，

一尊绿佛，

一座古寺怀抱断舌之痛。

起风了，影子颠沛流离，

大红袍变成了旧衣服。

风停后，一杯水陷入更深的寂静。

有人提前完成了一生，有人，

正面对一生要做的事。

方壶尚温，流水如药，

我听见两个人在山顶说话：

一个说：且拿去……

另一个说：提头来见。

书架里的人

有个人在书架里，

（是的，我在这里）

他肯定在说话，我们听不见，

（是的，每个故事，

都像发生在另一个空间。

——那空间是关闭的，

每个人都在说话，你们

只能听见变为文字的话）

一本书不是发生，或重新发生，

只是另外的安排，只是

有个人，不能既在书架上，又在现实中。

（是的，只有我知道书籍的痛苦，

知道文字怎样穿过故事而对

故事本身并不知情）

我们创造了多么冷酷的东西：书架。

到书中去死——多么轻佻，

书中的幸福和命运——多么轻佻。

（哦，我遇见过读书人、焚书人。

当编造的故事与现实巧合，

书架上的人才无限接近真人）

如果能和书架上的人交谈，就简单了，

就能把握住另外的存在。

但许多人只读书，被情节困扰，

偶尔会想到书里没有的东西。

（是的，我仍是个陌生人，是那个

无法写成书的故事的主人）

蝴蝶标本

——敏感的触须；

——玻璃下的飞行。

如此悠长的

瞬间：展开的翅膀、软甲、鳞……

迷宫般的花纹，从未修改的预感。

内脏，更深的阴影。

——飞吧，

在比江水和落日还要孤独的南国。

你背部的宁静，

正把现在转换成未来。

灯

一次是在谷底，他仰起头，深蓝的液体

在高处晃动，某种遗弃的生活如同

海底的石兽，时间，借助它们在呼吸。

“在这样的地方站得久了，

会长出腮的。”他有了慌乱……

另一次是在山巅，几小块灯斑

像不明事物的胎记。他意识到，

所有的花瓣，都有扁平、不说话的身体。

——他在灯影里徘徊。有时，

走上黑暗中的楼梯，为了体验

严峻的切线边缘，某种激荡、

永远不可能被完成的旋律。

“光高于所有悬空的事物。”他发现，

恋人们接吻时，身体是半透明的。而且，

群山如果再亮些，真的会变成水母；但

沉浸在黑暗中，也有不可捉摸的愉悦。

群星灿烂。这已是隔世的

另一天，不必要再证明什么是永恒。一盏

熄灭的灯也是那留下的灯，疲倦光线

在最后一瞬抓住的东西，藏着

必须为之活下去的秘密。

溪瀑

——每次抬头，山

都会变得更高一些，仿佛

新的秩序正在诞生。

对于前程它不作预测，因为远方的

某个低处已控制了所有高处。

经过一个深潭，它变慢，甚至

暂时停下来，打转，感受着

沉默的群体相遇时彼此的平静，以及

其中的隐身术，和岩石

经由打磨才会显现的表情。

当它重新开始，更清澈，变得像一段

失而复得的空白。

拐过一个弯时，对古老的音乐史

有所悟，并试图作出修正。

——但已来不及了，像与我们的身体

蓦然断开的命运，它翻滚着

被一串高音挟持，在跌落中认出了

深渊，这丢失已久的喉结。

观月记

月亮升起来。

——它升起来。现在，

它是独自的：没有情感要提示，

没有真理要验证，既非事件也不是

驶向某个新世界的怪物。

它清晰，直观，

没有自身的变化要应付。

“哦，又大又圆的月亮。”当我们

仰头，注视，有种

重新发现的喜悦。但随即

低下头来继续赶路——我们

不会跟踪自己对月亮的反应。所以，

当我们前行，月亮正是那

最好的月亮，在天空中，圆圆的，

发着它的光。

饮酒记

1

有形之物的摇晃，

正是挽歌构成的方式。

简单的欢乐适合偶遇，略略逊色于

穿过夸张的激情时突然

陷入的孤寂。

——在那里有种可怕的眷恋：它证明过

思想是易燃品；

而夕阳不是光，是有青春的事物

留下的回音。

2

杯盏，坛子，

一直无法真正被命名。

它更专注于自身：一种纯粹的

精神生活——在对

自身的探究中它发现，它内心之所藏

才是关键：黑暗

看护着一种罕见的内容：历尽

变化的况味

乃生活分野之所在：酒，

比浮世之欢更有耐心。

——黑暗早已完成而酒

从未被完成。

3

空气释放它的扭曲，

让世界耽于其无害的错觉：

虚假的破坏性，以及身侧

整座小镇的不稳定。

你推开了一支要抢劫你眩晕的胳膊

因为你觉得

此刻，你并不需要一个领路人。

4

一饮而尽乃过瘾之事。

颓然醉去，或在锣鼓的

催促声中上马乃过瘾之事。

征服舌头如征服一国，征服

一场浩大秋风乃过瘾之事。

燃烧吧！多少时光旷废已久，

长啸依然大于欢乐。

且去，去踉跄历史中取我前身，

看天下席卷万千头颅

起起落落乃过瘾之事。

神话

1

连日暴雨，山洪暴发，

在溪涧里，像一群猛兽。

但溪边的美人靠不为所动。

饮酒的人，打糕的人，不为所动。

天井潮湿了些，但我们的幸福观不为所动。

石刻、木雕里，仙人在嬉戏。

为了某种纯粹的欢乐，

他们选择不改变，不停止，放弃了

对外界的感知。

2

当窗口缓慢，

才能成为一个知情者。

只在有人去世时，低低的乐声

才能让人意识到告别。

鸟儿落在树上，灯笼挂在廊下，

西山上，夕阳的眼神再次变得柔和，

低处的生活，恰恰是被眺望的生活。

有次在火车上，

望着窗外一闪而逝的事物，

我想起古镇池塘里沸腾的星空，意识到

那么多浩瀚的事，仅仅是

被收留在方寸之间的事。

当大时代的呼啸声像一种答案，

并被加速送往远方。

此地，仿佛有位未知的神，

缓慢，喜悦，掌握着人间温暖的秘密。

3

麻石上，八仙遨游，

屏壁间，鱼龙互变。

——我们在生活中，又像在另外的生活中。

岁月蒙恩：我们活得很好，后代们

会活得更好。

抚摸窗棂，像抚摸更久远的岁月，直到

手指停在一个仙人的脸上——那脸，

五官已被锐器挖去。

“睡梦中总有人

把一把刀子递到你手中……”

有些暗夜，看守门户的山峰

如狮象，会发出低低、不安的咆哮。

——暴力在逡巡，寻找着目标，但只有

通过一群没有脸的神，

才能讲述家国的遭遇。讲述

被错过的历史：他们，一直滞留在

年代深处，替我们忍受着

莫名的狂热，和非人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