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对祢说……
2022-10-21铁穆尔
铁穆尔
我要对祢说,神圣的玛勒奇·奥登!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我的幸运之星玛勒奇·奥登!
多少年来,只要我身处在陌生的山野间或是在老家牧场的任何一个角落,我总在傍晚为祢点燃柏树叶和花草的桑烟,祭洒牛奶、酒或茶水。每当夜深人静或凌晨打坐冥想时我和祢亲切交谈。请原谅我这么多年对祢漫不经心,如今我明白那就是我少年轻狂是愚蠢傲慢。
祢知道吗,亲爱的玛勒奇·奥登!我在高地亚洲的东部,祁连山北麓群山沟壑的黑帐篷里长大,十九岁离开了牧场和黑帐篷,半生的时间全部用来幻想,出版了几本称之为书的涂鸦文字,为了神圣玛勒奇·奥登的荣耀。
此刻是凌晨,我像往常一样没有睡意,盘腿坐在沙发上冥想,刚刚放松进入虚无,那一连串纷繁的人和事像海潮一样又涌入脑海。
我要对祢说,亲爱的玛勒奇·奥登!我作为一个牧人之子,我为什么一直深深沉溺痴迷于书、纸和笔,而没有像大多数牧人男孩那样整天迷恋于马和枪等。在放牧的那几年里,我拥有一匹叫库克的大青马,我骑着它奔驰的时候也不忘在马褡裢里装一本小说。当我在黑帐篷里埋头看书时,母亲赛卓在旁边故意说,那个邻居家的男孩枪打得真好,不时从山上猎获肥美的野青羊(岩羊)背回家,青羊肉那个香。
每当这个时候我总是无地自容。
亲爱的玛勒奇·奥登!我要从母亲生下我开始说起吗?瞧,我一下子想起的还是我从小对于书、纸和笔的那种痴迷。奇怪的是过去的几十年里,我从来没有回忆起这些事。
此刻,我要给祢讲述了……
在朦胧的记忆中,大约在我四五岁时,1967或是1968年夏天,我家的黑帐篷在海拔三千多米的什凯·郭勒(汉名大沟口),南边长满哈日嘎纳的平川之上就是祁连山主脉,直插蓝天的白色雪峰下是红褐色悬崖。朦胧的记忆中我整天就在黑帐篷内外跑来跑去,伴着潮湿的黑土地和青草地、金色的哈日嘎纳花和青草丛中雪白的蘑菇。那里夏秋季总是有下不完的雨和飘不完的雾。不时有骑马的人从远处走过或是来家里喝茶。牧人们只要有空闲时间总是喝很长时间的茶,聊很多外面的消息或漫无边际的事。
夏天炎热的日子里,母亲在黑帐篷的一角放着盛满清水的锅,她在用清水清洗一块块新鲜酥油,酥油是用牦牛奶做的,积存到一定量的酥油后,就要装入用烟熏制过的羊肚子里储存,以备一年食用。
当母亲用手掌拍打着酥油团挤出水分,再把酥油团一块块放入熏制好的羊肚子里时,我到母亲旁边故意把脸凑过去,母亲靠着我的脸拍打酥油团,我的脸上满是从酥油团里溅出的水珠,很凉爽很舒服。我又跑出黑帐篷去原野上玩。
冬天,有一次我跟着姐姐和另外几个孩子到邻居奶奶家拜年,在那个奶奶的黑帐篷里,我看到她儿子的一支钢笔,我渴望自己用钢笔写字或者画画,这种强烈的渴望让我欲罢不能,那时候我还不识一个字。我把那支钢笔悄悄装在口袋里拿了回来,结果被母亲和父亲发现后追问,还给了那个奶奶家,家人的责备邻人的冷眼让我尝到了最早的罪的滋味。
父亲赛姆道和母亲赛卓先后送我和二姐才让卓玛到夏日塔拉小镇上学,离开了黑帐篷和牧场。我学会说汉语也认识了一些汉字,我仍是一个脏兮兮傻里傻气的尧熬尔(裕固人的自称)牧童,我整天只知道找书看,小人书和小说是我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伙伴,我整日沉醉在小说中,现实生活常常不在我脑子里,我满脑子是小说里的人和事,别人问话我答非所问,引得别人总是嘲笑我。
有一天傍晚,我跟着父亲去小镇上吐伯特人金美老汉的小屋,父亲和他们几个人在小屋里唱诵《格萨尔》英雄史诗,通晓吐伯特语言和文字的父亲一直痴迷格萨尔,我也跟着迷上了格萨尔。他们围着小炕桌子盘腿坐着,有人唱了起来,旁边有人流下了眼泪,泪珠儿挂在花白的胡须上,有的人沉思起来。一群黝黑的牧人们完全沉醉在英雄史诗中。
金美老汉的小屋里靠窗子还有一张油腻的破桌子,放着几本吐伯特文的书,其中有一本破烂不堪的吐伯特文汉文对照词典,我悄悄拿了那本词典回家。结果我二姐才让卓玛严厉地骂我让我把词典还回去,我又悄悄把词典放到金美老汉的门口跑了。那时我疯了般地渴望学会吐伯特文字,我渴望知道英雄格萨尔的全部故事。那时我还听到过成吉思汗的历史传说,尧熬尔牧人们总是把成吉思汗叫做金格斯汗,高地亚洲的历史或传奇让我深深沉溺和渴望,那种渴望像是患了某种热病一样,每时每刻都在幻想那些故事,有时候我独自一人喃喃自语,有时忽然从幻觉中清醒过来,看着周围好半天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干什么。学校的课程我听不进去,上课不是看小说就是胡思乱想,理科成绩一塌糊涂。
父亲为我和二姐上学在小镇上借了生产队的一个房间,1978年二姐去上大学,我还住在那里继续上学。那是个有套间的小土坯屋,屋顶糊着旧报纸,这个小屋曾是生产队的文化室,墙上曾经挂满了展览画,画的是鄂金尼部落最穷的牧民“瘸腿奶奶”和她的独生女鲁布希忆苦思甜的故事。
在祁连山下寒冷偏远的夏日塔拉小镇,我和另一个书痴贺中一起看了许多书,他也和我一样是与吐伯特文化缘分深远的尧熬尔人,他的父亲也是格萨尔迷。我和贺中一起看《水浒传》《一千零一夜》《悲惨世界》等等,到处寻找能讲成吉思汗和格萨尔故事的尧熬尔老人。我们围坐在我的那个小屋土炕上,黄色榆木小炕桌上摆着一小盘羊肉,还有几毛钱一瓶的《钟鼓楼》牌白酒,52度,那是我从供销社商店买来的,我们吃着羊肉喝着酒。书籍和故事让两个十四五岁的熊孩子气冲霄汉。谈论的都是抢银行拉队伍,打家劫舍杀恶人,出家为僧浪迹江湖或偷越国境,像高尔基一样漫游天下写人间故事。
一个学期过去了,我们思虑再三还是夹起尾巴做人,做出重大牺牲继续读书吧。但是小镇和学校的日子真是难过,我在梦里总是逃往牧场和黑帐篷。
亲爱的玛勒奇·奥登!你知道吗?高中四年,一个迷醉于书籍和幻想的牧场少年,不经意间流露出异于他人的叛逆形迹和可疑言论,做为另类付出的代价便是被班主任勒令在全班作检讨,随时接受训斥和面临可能被校方开除的危险。白天的羞辱,是夜半的痛心疾首。
书籍,只有书籍比那甜甜的牛奶糖比肥美的羊肉比酥油奶酪比长辫子姑娘更让我们朝思暮想夜不成寐。没有书怎么办,借不到也买不上,那个年代群山草原的小镇甚至没有人听说过书店和图书馆。要想看书只有一条路——偷。况且革命文豪鲁迅先生在小说《孔乙己》中说“窃书不能算偷”。只要有机会我们四处侦察谁家有书。
我的窃书生涯一直到上大学后,1982年秋天考入西北民族学院预科班。这年冬天,兰州的一个风雪天,我和吐伯特同学柔洛一起去张掖路新华书店。满族同学礼勉借给我一件蓝色棉大衣,那是他在公安工作的父亲的大衣。我和柔洛豪情万丈地到了书店,我们装作看书走到书架前,我在大衣下面迅速塞了好几本《莎士比亚全集》。柔洛很快得手离开了书店,我被书店几个男女员工抓了个正着,被殴打罚款才算了结,我的窃书生涯戛然而止。
我要对你说,我的幸运之星玛勒奇·奥登!亲爱的玛勒奇·奥登!谢谢您,谢谢苍天大地,谢谢那些书,谢谢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雨果和莎士比亚们的在天之灵。
考入大学历史系本科后,我有一个幼稚而隐秘的冲动就是偷渡去阿富汗,我和穆斯林同学阿里常常悄悄谈论,越境到阿富汗加入“潘杰希尔的雄狮”——阿富汗塔吉克人马苏德的游击队,在高耸入云的兴都库什山中和入侵者打仗,那里只有游击队、雪豹和自由的风。
我、穆斯林阿里、吐伯特柔洛和蒙古人阿尔斯朗一起读自己喜欢的书,伊犁籍的蒙古人巴图巴雅尔教我蒙古文,我对大学专业课程没有丝毫兴趣。我们通过新华社的报纸《参考消息》和电台广播了解阿富汗的抵抗运动和几支游击队的状况,以至于我有一次离开学校悄悄回家后,阿里认为我已不辞而别去了阿富汗。当我又回到兰州见到他时,他激动地拥抱了我,说“我们还能活着见面”。但我去当游击队的幻想终究成为一个泡影,也成为同学们茶余饭后的笑料。
我的族人尧熬尔和我的部落鄂金尼是操着阿尔泰语系蒙古语和突厥语的游牧人。然而每每看到关于兴都库什山,看到说着印欧语系伊朗语的塔吉克斯坦牧人,看到他们的毡房和牦牛群,看到被高地亚洲的紫外线晒得黝黑的面庞时,我觉得那是久别重逢的兄弟姐妹们,我浑身滚烫心儿狂跳。
我的舅舅白马罗布曾经对我说过,我们所属的鄂金尼部落原乡山神的祭文中有一句话,吐伯特文大意是“好男儿当热爱遥远异邦的陌生人民和无助的百姓”。
牧人之星照耀着那条小路
我要对祢说,神圣的玛勒奇·奥登!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我的幸运之星玛勒奇·奥登!
我的心始终像游隼在内陆亚洲的群山和草原上游弋徘徊。在去阿尔泰山之前无数次神游了阿尔泰南北。在文字和歌谣中写了许多次阿尔泰,写到了西伯利亚泰加林和贝加尔湖,写到了更加遥远的异乡和那些陌生的族群。
你知道吗?亲爱的玛勒奇·奥登!我现在要说的是我的父亲赛姆道,他通晓吐伯特语,他早年在祁连山南麓的鄂金尼部落的原乡群山中放牧时,学到很多安多牧区的吐伯特歌谣。他说,那时候牧童们遇到一起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唱歌。那是黑河上游的高山草甸,在森林或灌木丛旁边,在破烂的黑帐篷里或是陡峭悬崖下的篝火边,他们可以整夜围着火堆唱歌,直到眼皮打架舌头不听使唤。
父亲在内心深处一直有种创作的冲动,他曾让我从兰州回来时给他买一支笛子,那支笛子却被我在途中丢失。他对我说起过一件事。1970年的某一夜,他在梦中创作一首吐伯特歌谣,一共三段,他心里非常满意和喜悦。醒来后还记得他在梦中创作的歌谣。接下来他也不知道应该找张纸写下来珍藏,他毕竟是一个全身心投入放牧的劳动者。生产和劳动的繁忙让他喘不过气来。一段时间后,他也就渐渐忘记了这个歌词。如今他年已古稀,太多的往事已经无法讲述。
我要对祢说,亲爱的玛勒奇·奥登!许多年以前,我曾在祢照耀下的群山草地上寻找各色牧人老师,我向他们学习高地亚洲那些不为人知的歌谣、历史和传说,更重要的是我在朝拜他们的心灵、精神和信仰。我曾无数次沿着牧人之星照耀的那条寂静的草原小路独行。
那一个个群山草原的黄昏和夜晚,在小椋鸟声声鸣叫的林间空地上,在那绿色的山谷或滔滔的激流旁边,产生了多少伟大的歌谣?
在那些不朽的歌谣中,总是不厌其烦地说到祢——神圣的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说到母亲般的大陆和海洋,说到父亲般的永恒苍天,说到高地雪豹雪山牦牛,说到美鹿苍狼白马黑马,说到一个传说中友爱祥和的草原,说到彼岸的自由和富足。
这些高地的歌手都像我的父亲一样,曾在神圣的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的照耀下,在人烟稀少的戈壁沙漠间,在潮湿孤寂的沼泽地,在那些被水冲刷的沟壑间长时间放牧。听着那些不朽的歌谣,想着那些失落的歌谣,我明白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的光芒是温柔的也是痛苦的,就像那些牧人的心。
回溯我的前半生,命运让我出生在高地亚洲的小小游牧族群——尧熬尔人中。我现在渐渐明白,那些牧人歌手和我父亲意犹未尽的歌谣似乎在示意我什么,他们好像在用心对我说,我的眼前有一条温情而安静的草原小路,我要到山野中去接受神圣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的启示。
我的幸运之星玛勒奇·奥登!呵!其实祢早已晓谕我——今生的坐骑和伙伴就是书,刀和长矛就是纸和笔……
夏日塔拉往返
我要对祢说,神圣的玛勒奇·奥登!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我的幸运之星玛勒奇·奥登!
那一年,我大学毕业回到自治县,到了那个山中小县城。自治县二万多平方公里的面积,和巴尔干半岛的“山鹰之国”阿尔巴尼亚共和国不相上下。自治县狭长的高地群山位于祁连山脉中段甘肃和青海交接处,自治县在河西走廊低地还有一片荒漠草地和戈壁沙漠。县城坐落于一条雪水河畔,南边是雪山悬崖和森林草山,北边是牧草稀疏的白色和红色荒山。小县城干净整洁又偏僻闭塞。这里有早年一个佛教寺院的遗址,前些年又重新修建了新寺院,只有三两个僧人住寺。
我和格日乐在这里生活二十四年,女儿卡迪哈尔在这里度过了童年。濯濯红土积聚成的山下是那幢红色小砖房,屋后爬上一百零八级水泥台阶就是长满树木的孛罗台子。每年夏秋,雨夜过去,南边祁连山钢蓝色山巅被乳白色云雾锁得看不见一丝峥嵘。
我要对祢说,亲爱的玛勒奇·奥登!
2010年,我四十七岁时离开了单位。不久,我独自离开了县城离开了家。我辞去了文化研究室和地方志办公室主任的职务,市和自治县的负责人批准了我的申请,我以自治县文联专职作家的身份不再坐班。八年后,我正式退休。
有一天我从恶梦中惊醒,回想梦境:一群人围成一圈,相互牵着手在河畔跳舞。另一些人围着大桌子觥筹交错,插科打诨,他们在使劲邀请我加入他们的队伍……
我历尽艰险逃到了沼泽边的一个黑帐篷里,却见一个高大的魔鬼朝我狞笑,端来一盘看似美味但细看很肮脏的食物,我心想这等魔鬼怎么配坐在高贵的黑帐篷里呢?我无处逃亡,只有飞翔,我站起身一跃竟然飞了起来,从那个黑帐篷的天窗里飞了出去,我努力挥动双臂向上飞,想抓住那朵洁白的云朵,而神圣的玛勒奇·奥登就在那头顶的蔚蓝中光芒闪烁。
呵!亲爱的玛勒奇·奥登!好险哪,我逃脱了,在梦里我纵身飞到白云下。梦醒后我浑身冷汗,颤抖了好长时间。谢谢祢!我的幸运之星玛勒奇·奥登!
我离开县城后,径自到了距离县城有三百公里的夏日塔拉小镇。几年后我和斡亦喇惕·阿努达喇成家,装修改建了父母馈赠的小屋。
早晨,从夏日塔拉小屋的院子眺望,太阳照在巴彦哈喇山巅鄂金尼部落的鄂博上。每当太阳落山时,神圣的玛勒奇·奥登便在那灰蓝色的云层中闪烁,遥远而温暖。
如今,我有时间对往事进行梳理,也有时间精心祭祀神圣的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身心和天地感应,无比愉悦!
我的眼前不时浮现二十多年来走过的高地亚洲的群山和河流,更多的是那说不完的祁连山——高地亚洲的最东端——亚欧大草原的尽头。一百年前的祁连山鄂金尼河谷,天空呈现忧郁的灰色,一座兀立的山冈下是凌乱的碎石路、寺院倒塌的墙壁、经文的残片,从那座风雪吹得歪歪扭扭的黑帐篷里走出几个人,手里拿着经轮的老人,抱孩子的妇女。
每当我坐在电脑前或拿起笔时,眼前出现的就是莽莽苍苍的大陆和波涛滚滚的大海,在那里发生的瘟疫、战争、集中营和饥荒。而神圣的牧人之星在天边熠熠闪耀,温柔悲凉。
我要对祢说,亲爱的玛勒奇·奥登!我从夏日塔拉小屋启程,到西嶂三座青山下的夏牧场已是傍晚,在我家黑帐篷营地的旧址附近,沼泽地边缘的哈日嘎纳丛中煨桑,一小堆哈日嘎纳枯枝很快燃烧起来,一缕有点香甜的青烟很快飘散在风中。火很快燃烧起来,沼泽地上寒气袭人。
牧人之星玛勒奇·奥登冉冉升起在积雪已融化的红色悬崖上空。我裘衣裘帽,跪在哈日嘎纳丛中举起双手仰望山巅上空,缓缓闭上眼睛。我的幸运之星玛勒奇·奥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