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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 疾(短篇小说)

2022-10-21贾煜

四川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妹子神仙局长

□文/贾煜

1

路过邻居家,郝母看见洗车工又在擦玻璃,神情和车头趴着的猫一样慵懒。每天,他都准时来擦车,每次擦的车都不同。郝母不知道邻居家到底有多少车,也不认识那些车标——在县城时都没见过,她只知道那些车价格不菲。邻居家的女儿上街,将车作为一种搭配,而不是作为交通工具,就像秀秀上街,会选一选提哪个包作为服饰的搭配,而并不真想用它来装什么东西。洗车工瞟见了她,漠然地把视线挪开了。

远离小县城,郝母不再早出晚归或躲躲闪闪。她越来越喜欢大都市,尽管这里比县城偏潮湿,但亚热带季风性气候让湿度恰到好处,她的皮肤竟被滋润得有了弹性。长期性的阴天,并没能让她改掉戴墨镜的习惯。六妹子休假的两天,她出门丢垃圾,随手就把墨镜架在了鼻子上。

郝母在小区走了一圈,再回来时,洗车工已走,丹尼外婆站在隔壁的庭院里朝她挥手。

“嘿,陈总丈母娘,下午三缺一,来不?”

“来!”郝母爽快地应答,生怕自己稍显犹豫,对方就会撤回邀请。然后,她拢了拢盘好的发髻,挤了挤眼睛,“那就下午切磋咯。”

她喜欢大都市的这个小区,甚于对县城家属院的喜爱。她想,早知道这地方好,就该把家属院的旧房也卖掉。这里的人不认识她,看待她都是以陈家的视角,因为没人对一个来自小县城的退休老太太感兴趣。他们只知道陈岳是别墅的主人,她是陈岳的家人,便是他们的邻居,所以叫秀秀是“陈总媳妇”,叫她是“陈总丈母娘”。其实,小区里与她年龄相仿的人,大部分也没名姓,他们多以孙儿小名加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的称谓为名,所以至今,她也不知道丹尼外婆和小区里其他“熟人”姓什么。他们也互不打听,似乎很享受这种称呼。于是,她就希望秀秀赶紧怀孕,等有了孙儿,就能摆脱“陈总丈母娘”这名儿,换作某某外婆了。当然,“陈总丈母娘”又好过家属院的人给予她“局长夫人”的称呼。在陌生环境里,她终于把以前黏乎乎的身份都甩掉,与过去的生活一刀两断。

在局长没出事前,郝母觉得自己的命算好。至少不坏。

她生活在农村,是家里六兄妹中最小的,初中未读完,就被兄长带到县城的火锅店打工。在老板的介绍下,她认识了当时还不是局长的局长。不久,局长以几袋盐作彩礼,将她娶回了家,她就成了村里第一个拿到县城户口的人。

她读了成人学校,通过局长家里的关系,成为县交通局的一名员工,在卧铺客车上当了几年售票员。那个年代,从县城到大都市要行二十多个小时,她随卧铺车常年往返两地,喜欢斜卧在车头的小床铺,在颠簸中看星星。

生下秀秀后,她开始自学会计,考了一堆证书,后来调入县信用社。她还考取了驾照,成为县城第一个拿到驾照的女司机。她做过很多个第一:第一个安装家用电话,第一个用BB机,第一个买私人电脑,第一个驾驶私家车……她换了几家单位,一个比一个好,最后一次调动,又回到了信用社,但那时的信用社已改名为商业银行,她回去的身份也上了几个等级。总之,在她退休时,回望自己的前半生,觉得整体算不上美满,也是圆满了。

郝母退休后,憧憬着后半生继续圆满,然而仅过了两年,她的圆满便无情地破碎了。

其实她是有所察觉的,只是不想深究。很多事一开始任其放纵,后面就会一发不可收。

长久以来,她与局长都保持着微妙的默契,像两块磁铁,在外时表现出异极相吸的亲密,关了家门磁性就反过来,露出同极相斥的本性——斥的距离恰到好处,这是长期斗争的结果。起初,她对这个距离把握得并不好,她靠得越近,局长避得越远,直至有一天,她出差提早回家,发现门被反锁,才彻底把握了那个距离。那是他们搬出单位家属院,住进高档小区楼王的第三年。她站在门口,给局长打电话,没人接,她就砰砰砰地敲门,等了半晌,又给局长打了几个电话。最后,门终于开了。

先是一个年轻女人从门内探出头,然后是局长一贯送客的笑脸从她身后露出。那女人穿着露肩装,超短裙,低着头,与郝母对立于门口。女人身上散发出呛人的劣质香水味,咄咄逼人。在那短暂的两秒钟,郝母条件反射地作出向后退步的举动,给女人让出一条道来。局长保持笑容,以一种生疏的语气向女人道别,暗示彼此之间的陌生,或某种清白。女人和郝母擦身而过,只留下高跟鞋与楼梯磕出来的咚咚声,像铁锤落下般一声声砸在郝母胸口。郝母有些气短,脑子先是宕机,后又像被什么爆开,把眼前的世界炸得一片混沌。

女人消失后,局长收起笑容,顺口向郝母说,那是送外卖的,就点燃一支烟,慢悠悠地回了卧室。郝母没想到局长会解释。他一解释,就漏了底气,反而让郝母有了发怒的冲动。但郝母没说话,只是进门时,重重摔了门。第二天,她就在屋子的每个角落撒了耗子药,将所有床单剪碎了扔进垃圾桶,决定搬回家属院的旧房。也就是从那时起,她对与局长之间的距离,有了分寸的把握。

家属院左邻右舍都是单位的人,见郝母回来,总要嘘寒问暖。郝母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她说,马上就退休了,秀秀不在身边,我家老郝又忙,一个人没意思,还是回来和姐妹们住一起,热闹。尽管她喉咙里有根刺,但仅是刺卡着时疼,咽下去就好了,刺会进入胃中,被胃酸软化,最后被时间消化掉。上了年纪就是这样,经不起折腾,何况她还不愿放弃局长太太的光环,不想把经营多年的体面变成县城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因此她就睁一眼闭一眼地继续享受安适生活。她依然在牌桌上夸赞局长的顾家体贴,依然在朋友圈晒一些夫妻恩爱的合影,尤其在秀秀结婚时,她与局长在婚礼上好好风光了一回,让在场的人都为他们一家人的幸福而动容。

郝母忙于操办秀秀的婚事,无暇顾及其他,充实过完了退休后的第一年。多少个夜晚,她一想到秀秀要远嫁,就彻夜难眠,但清晨起来,看着雾气中略显寒酸的县城,又祈盼着秀秀能赶紧嫁去大都市。这一年,她陷于哀愁和喜悦的交织中,丝毫没发觉局长处境的变化。局长出事后,她才赫然发现,自己被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一夜间,她的生活被颠倒。以前与她亲近的人愈渐疏远,与她疏远的人又愈渐亲近,比如她和局长之间,突然就近了。在配合调查中,她一次次被谈话,一次次被迫回忆,那些从残留记忆里挤出来的模糊印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他们是一家人,他俩的关系是如此亲密。所以,即使局长被留置不在身边,她却感觉回到了从前,回到从恋人到亲人的一张张黑白照片里,有了一种语焉不详的思念。

那时,秀秀正在国外度蜜月,郝母不愿让女儿被卷入谈话——本来女儿对家里的事知之甚少,她就瞒着女儿,及时变卖了所有资产,果断地替局长退补了不义之财,最后只留下家属院的旧房。这套房是一个家庭的开始,也是结束。郝母觉得人生就像一个圈,她从单身又走到了单身,只不过退休后的这种单身,不像年轻时是资本,而成了羞耻。

2

在与邻里逐渐熟稔的大半年里,郝母感到越来越踏实,但觉得还未在别墅里站稳脚。除了陈岳偶尔回来三四天,这里只住了她和秀秀,还有一个阿姨。陈岳在时,见了她,冷冷打个招呼,或是和秀秀吵几句。他总是不耐烦,与刚结婚时的模样不同,让郝母纳闷。他又极爱面子,吵架时会避开阿姨,会压低声音,不想与她照面,会制造一个忙碌的假象,早出晚归,就像她在家属院一样躲躲闪闪。他外出的时间越来越长,美其名曰为了工作。而秀秀,白天以一个小公务员身份上班,晚上以陈总夫人身份参加各种应酬或聚会,回家很晚。郝母大部分时间就不得不和阿姨待在一起。那阿姨在陈家待了五年,事事向着陈岳,还爱打秀秀的小报告,郝母看她不顺眼,时常对她叨叨,最后将她叨走了。郝母亲自去家政公司,百里挑一,挑中了六妹子。她对陈岳说,六妹子普通话说得标准,以后好带孩子。

六妹子矮胖、敦实,干活利索,也特别爱干净,郝母很是喜欢。她们虽是雇佣关系,郝母在地位上占了优势,但在区域性的身份上,却处于劣势。郝母了解大都市的生活,都是通过土生土长的六妹子。她对六妹子口中的事,最感兴趣的莫过于神仙。

那晚,秀秀与陈岳大吵,打电话咨询律师离婚事宜。郝母听了,慌了神,晚上辗转难眠。深夜,她起床,发现六妹子在阳台打坐,吓得不轻。

六妹子赶忙开灯,把诡异的黑暗驱走。

“深更半夜的,你干啥!”郝母原本心烦意乱,这会儿更来气。

六妹子简单说了神仙的事,然后又说:“自从得到神仙指点,我就真交了好运。很快被你看中,到了这里,活儿轻松,工资高,你待我又好。”

“真的?”

“开始我也不信,现在成真,才信。”

“真的?”

“真的。神仙说,如果我要维持这种好运,每逢初一十五就得午夜朝着东南方打坐,以表对神灵的诚心和敬意。”六妹子朝黑乎乎的远方望了一眼,仿佛那黑幕后面确有一尊神像。她接着说:“只要有心愿,找那神仙一指点,保准灵。”

郝母的火气消下来,好奇心覆盖了心烦意乱,问:“神仙在哪?”

“一直往东走,在绕城高速外的郊区,具体名儿我叫不上。”六妹子察觉到郝母神色中的期盼,顿时明白了女主人的心思,说:“郝姐姐,如果你想去,我帮你预约。这神仙可不好约了,我上次去,都排了大半年的队。”

“真有那么灵?”

六妹子笃定地点头。

郝母全身松弛了一下,叹口气:“那就去试试吧。”

六妹子凑近问:“是为了秀秀?”

郝母没否认——也不需要否认。这个家的情况,六妹子是看在眼里的。她朝着六妹子刚才打坐的方向望了望,喃喃自语:“没其他奢望,到了我这年龄,就想添一个孙子。”

六妹子心领神会。

在没搬进别墅前,郝母觉得自己还有一张底牌,至少是可以翻身的底牌。

她处理完大部分事情后,秀秀才知道局长出事了。那时已过一个月,秀秀看见新闻,打电话问她,是真是假。她说,没有真假,只有事实,你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大人的事你别管。秀秀哭了,说要回县城。她却问,陈岳知道这事吗?秀秀答,可能不知道。她就说,那你别回来,没事别往娘家跑,县里的亲朋好友都挺照顾我。

郝母将局长出事的前因后果说得风轻云淡,想让秀秀感觉那就和局长出差一样,她们的生活与从前别无二样。但事实上,她的生活已变得赤裸裸。

许多夜晚,郝母几乎快溺死在自己眼泪中。她感到越来越委屈。局长在位时,集美誉于一身的是他,她作为成功男人背后的女人,仿佛永远生活在一对虚无的括号里。局长被留置后,她惦着他的好,厚着脸皮四处为他说情,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能做的都做了,她把自己前半生的自尊全都搭了进去,落魄得如怨妇般,头发也花白了。她后悔这般哭闹早应是对着局长和某个女人,而不该是那些可怜她的人。

局长出事后,她在闲言碎语中被碾压,被二次伤害。在县城,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流言就像发疯的播种机,到处撒种,然后长出各自的模样。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中,尤其是家属院里的人,他们看她时的神情变了,有那么几个关系好的,最初还愿意与她打招呼,后来都不打了,好似那招呼声也会把她家的污秽传染给他们。再后来,每个人都避着她,她也避开所有人,走路变得躲躲闪闪,从此戴上了墨镜,要么早出晚归,要么隐匿在家里。

她出门通常是去超市——没有熟人的较远的超市,买上至少够吃三天的食品,买后在外闲逛到深夜才回家。她不再去跳广场舞,不再养猫猫狗狗,也再没钱炒股买黄金……她原本丰盈的退休生活瞬间被抽空了。她不明白,错的明明是局长,可到头来,局长进去了,眼不见心不烦的,在外背负骂名的怎么就成了她。

郝母感到无比委屈,几近崩溃,每晚开一盏台灯,盯着自己影子在墙上扭曲变形。久而久之,她对局长再次生出恨意。这次是发自肺腑的恨,不留余地。

干瘪的生活延续不久,郝母家中就起了火,幸亏邻居发现,左邻右舍及时扑灭。灰头土脸的郝母没有大碍,但她望着被烧得黑乎乎的物品,仿佛身上又被抹黑一层,黑得把最后一点尊严也浸染了,只需风轻轻一吹,她的生命便灰飞烟灭。那次,她终于没忍住,大哭一场。邻居说,别伤心,家里没什么大损失,人没事就好。她哭得更凄厉。

秀秀连夜赶回县城,看到一片狼藉的家,话哽在喉咙说不出来。她默默帮郝母收拾行李,扶着她上了车,连夜将她带回了大都市的家。进门时,她才说,妈,今后你就住这儿哈。

郝母在独栋别墅里转了一圈,却问,陈岳呢?

出差了。

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

去多久了?

不知道。

郝母跌坐在乌金木沙发上,陷入进口原张牛皮里,哭得红肿的眼睛又泛起一层水雾。她有点看不清自己的底牌了。

3

六妹子说神仙不收钱,但排队要给中间人一点钱。重金之下,中间人才给递话过去。没想到神仙不见郝母,说她怨气太重,得化解一下。于是,郝母按神仙的吩咐,请了尊菩萨回家,点香炉供上,每日坚持到菩萨面前打坐。

打坐不到七七四十九天,秀秀就有了。不管巧合与否,郝母从此就信了神仙,且越信越深,深过了六妹子。她索性腾间小屋,布置得如佛堂,再放一小音响,循环播放诵经歌,开始正儿八经打坐。这期间,她第一次去探视了局长,把秀秀怀孕的消息告诉了他。

眼见春节将至,秀秀与陈岳的关系还没好转,郝母忍不住给陈岳打了几次电话,盼着他回家。陈岳磨叽着答应了,哪知新冠肺炎疫情不期而至,各大城市开始抗疫,全国人民居家不出,郝母催促陈岳回家的谋划被耽搁。此时,秀秀刚好度过保胎期,没有感到不适,就用血压测量仪和胎心多普勒仪在家监测身体,延后了孕检时间。

郝母、秀秀和六妹子居家不出,成天看新闻、刷手机,被抗疫中伟大的生死离别冲淡了私人情绪,日子过得比任何时候都稳当。

熬过漫长的疫情期,终于可以出门,郝母才发现倒春寒也过了,小区里每户庭院的色彩变得丰富,春天已不可抗拒地到来。逐渐繁茂的花草树木,竞相争抢大自然的资源,争夺着生长空间。郝母看着秀秀凸起来的肚子,想象她体内的沃土如何为种子提供养分,促使她的小花园也被生命挤满、撑大,形成新的生长空间。春天里的植物,让她能随时感受到生命在涌动。

天气愈渐暖和,疫情还未完全解除,秀秀不出小区,就经常在小区内走走,大部分时候,由郝母陪着她走。洗车工又出现了,换了一个人,神情却未换,从口罩后的半张脸依稀可见慵懒的眼神,擦车的动作像一个拉长的慢镜头。

等疫情稍微缓解,秀秀才在郝母的唠叨下去了医院。她没把例行孕检当回事。

然而,异常总是出现在“没当回事”中。

从医院出来,郝母惊恐得一言不发,她不知道该责怪谁,又该对谁发怒。如果说局长被判刑是一场噩梦,那它只能算噩梦的前奏,此刻医生的结论,才是噩梦的开始。因为那张彩色的多普勒超声检查报告上面,有一段凄厉的宣判:胎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室间隔缺损,主动脉弓离断。

郝母模样耐看,自诩长相属于男人看了喜欢、女人看了不妒恨的那种。如今老了,她气质依然好,皮肤不怎么打皱,身材也不臃肿,还维持了一点前凸后翘,看似只有四十出头。她随丹尼外婆跳了几次广场舞后,就有老头儿来献殷勤了。无论城市大小,只要在老太太们的堆里,总有麻将和广场舞这两样东西。县城的广场舞,前后左右都是熟人,跳的舞单纯,就为健身;而大都市的广场舞,常有新鲜的人加入,老太太跳,老大爷看,有时相互搭个讪,这舞里就多了几层意思。

受丹尼外婆影响,郝母把头发烫染了,眉毛绣了,嘴唇文了,还去切了个眼袋,整个人焕然一新。慢慢地,来广场舞献殷勤的老头就从一个发展为几个。每当郝母给秀秀说起这事,脸上是敛不住的笑,秀秀见了竟有几分羡慕。女人在任何年龄,都是享受追求者的殷勤的。因而,郝母就真像回到了青涩的少女时期,再也没因局长失眠,再也不戴墨镜了。后来,她索性把献殷勤的老头儿都变成了牌友,用麻将社交稳固着新的朋友圈。那种在局长出事后碎掉的满足感,意外在别墅小区的麻将声中缝合。

可郝母仍觉得翻身的底牌岌岌可危,寻思着要做点什么。她将目光再次转向秀秀的婚姻。她本是不允许自己干预女儿的生活,但时常把控不住。眼见女婿天天不着家,这边刚从局长的阴影中挣扎而出,那边又陷入另一种焦灼。陈岳对秀秀不闻不问,一回家就吵架,有几次还差点打起来。郝母没想明白,他们在婚礼上说的肺腑之言,怎么那么快就成了谎言,还不如她和局长,至少局长在没当局长之前,对她还是亲热的。

她不得不找陈岳的父母打听。陈家的人向来只顾做生意,不顾人,所以陈岳父母不过问他的生活,只能由郝母来操心。郝母一边调教秀秀,一边想尽办法讨好陈岳——只要陈岳在家,可效果并不好,两人的关系反而越来越糟。

郝母敏锐地察觉到女儿婚姻的大窟窿,却有越来越多的事想不明白。秀秀是海归硕士,智商高,陈岳是富二代,只有高中学历,但情商高。婚前,大家以为的优势互补,在婚后都变成了两人分歧的根源,乃至在许多细枝末节上,不经意的一个动作、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可能造成一场风暴。

郝母无计可施,在她一手促成的这场婚姻里,她终于感到无计可施。

秀秀没怀孕前,她觉得再无翻身的底牌,迟早有一天,会和秀秀被赶出小区。然而,秀秀怀孕了!希望像一把刺向天空的长剑,拨开了灰色厚云,让太阳的光束瞬间把城市的旮旮旯旯也照得通亮。

仅仅一次——这个冬天,陈岳只回来了一次,就让秀秀怀了孕。郝母惊喜得如中大奖,突感又有了翻身的底牌。她坚信,孩子的出生势必会挽回婚姻,婚姻的牢固势必会让她安稳度过下半生。圆满了。她的命真不算坏。

陈岳父母专程来庆祝秀秀怀孕,陈岳也从外地赶回来,却没好脸色。他埋怨说,还未做好当爸爸的准备,随后又以出差谈生意为由,不着家。陈岳父母连续来了几天后也不来了,他们也说有生意要照料,郝母在,他们放心,反正都在一个城,有事唤一声就来帮忙,至于需要用钱的地方,他们全权负责。

郝母听懂了,在秀秀怀孕这事上,陈家出钱,她出力,公平。她不再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喜事似乎成了愁事。她想起当年自己怀孕,可把局长高兴坏了,孕期那些日子,她简直是被局长捧在手心,现在轮到女儿,却发生了不可思议的颠转。唯一让她感到安慰的,是身边还有六妹子。

得知秀秀怀孕时,她最先想感谢的,就是六妹子。

4

午夜,月当空,冷光照出一条路。路上,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逆着光。六妹子走在前,郝母在后,地面打滑,两人费力盯着土路,唯恐绊跤。绕过小山丘,身后的大道越来越远,城市的灯光扑朔迷离,而她们前方的孤灯愈渐清晰。

六妹子在瓦房前站住脚时,郝母被月光照得清冷,不禁缩了缩脖子,把披肩裹得更紧。这里,便是神仙的地儿。

郝母以为六妹子带错了地方。这座像从垃圾堆里长出来的拆迁房,仅站在门口,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那味道让她想起小时候的家,那里有个狭窄的猪圈,紧挨着茅坑,味儿总从漏风的木门缝里溢出,让她整个童年都被笼罩在这种馊味里。尽管来之前,六妹子反复强调,那个地方环境不咋样,但郝母还是低估了这个不咋样,尤其在进屋后,她以为会好点,可里面的情况与屋外一样,找不到一处顺眼的地方。她反复回忆六妹子讲过的那些灵验事,说服自己不要走。

进了屋,她才发现房门挤,房中却是大空间。有人与六妹子接了头,她们低语交谈几句,六妹子便给她使个眼色,带她进了里屋。过道两侧堆满了零散的树枝、秸秆和杂草。

与主城区的静夜不同,城郊的夜静得瘆人,郝母以为这种感觉是源于地理上的偏远和空间上的旷远,在见到一满屋的人后,才知道有这感觉是因为夜鬼多。有多少呢?她在长条凳的空位坐下,默数到四十二。排在她前面的还有四十二人。她心里踏实了,知道这个地方没白来。她看着六妹子去找关系插队,又看了看满是泥泞的鞋,庆幸出门前换了一双廉价的,这晚穿了就可以扔掉。

屋内挂着一个灯泡,昏黄。四壁是泥巴墙,有泥巴脱落,堆在墙根,堆里可能有一些虫,被暗黄的灯光掩护着,与人保持着安全距离。长条凳被摆成课桌式,等候的人坐得整齐,都面朝正前方的一扇门。那上面挂着一块有明显污渍的破布,歪歪斜斜,却显得无比庄重,至少在这里的人眼中,它是一块神圣的门帘,因为在它背后,隐藏着他们的希望。

六妹子帮她打通关系,不多时,她就提前进入门帘之后。

小屋里也是挂着一个灯泡,孤零。郝母看不清屋里具体摆设,猜想那些一定是某种神器,她闻着从某个地方飘来的烧香味,感到昏沉沉。六妹子递给她三炷香,帮她点燃。她捧着香,走向一堵墙。那墙的正中央被凿了一块方形的凹处,里面放着一尊佛像,她拜了拜,把香插入香盆,返回门口,再像刚才一样走过去,又拜一拜,如此在房中绕了三圈后,才坐到桌前,和神仙面对面。

六妹子不知何时退了出去,屋里只剩两人。郝母有点紧张,虽然面对的是一个比她更瘦小的老太婆,但一想到她有神力,以及外面一整屋虔诚的等候者,她就紧张。

“说嘛,为了啥事?”神仙的声音刺耳,像坚硬的指甲划过玻璃。

“为了肚子里的小娃儿。”郝母说着,不经意把手放在腹部上。

“哦?你?”神仙向前探了探身,盯住她。

“不,不是我,”郝母的身子向后退,急急说,“是我闺女,她的娃儿。”然后,她把胎儿患病的事讲了一遍。

神仙却格外淡定:“别担心,肚子里的娃儿没问题。”

“去了最好的几家医院,检查出来结果都一样,都说很严重。”

“娃儿还在肚子里发育,等到了怀孕后期,该长好的都自然会长好,你放心。”

“还要等后期?现在我女婿就想把娃儿打掉!”

“必须保住这个娃儿!”神仙闭上眼,双手交叉放在胸前,手脚微颤,“我看得到,这娃儿是灵童转世,一开始是要走些坡坡坎坎,但以后必将身壮财旺,大富大贵。打掉的话,可惜!”

郝母激动地把手搁上桌:“……那我要咋办?”

神仙摇头晃脑,把她的手拉过去,叠放,再用一块红手绢盖着,嘴唇翕动,口中吐出一串含糊不清的词。突然,她睁开眼,平视前方,瞳孔中藏着不可泄露的玄机,低沉道:“男方家是大财主,唯有一儿,老辈人身体不佳,都盼着儿能生子,继承家业。”

郝母暗惊,这神仙竟对陈家的情况了如指掌!可她又不十分明白,于是再问:“能不能说具体点,我要做些啥,才能保住娃儿?”

“子承父业,孙承子业。”神仙抬起皱巴巴的眼皮,瞥了她一眼,问:“懂了吗?”

郝母把视线移到墙上的佛像,盯了好一会儿,脑筋转啊转啊,念叨着“子承父业,孙承子业”这八字,忽然灵光一闪,懂了!

“懂了!懂了!”她双手合十,向神仙垂了三下头,突地又想起什么,面露难色:“可是这个事……做的话有风险,还有没得其他办法?”

神仙仰起头,用双手蒙住眼睛,嘴巴微张,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像在从空气中吸吮着什么,忽地做出痛苦模样,断续说:“事实……和让人相信事实……是两回事……”

郝母未领会,还想追问,却被进来的人拦住了——那正是与六妹子接头的人。那人说:“不好意思,时间到了。”

神仙的话,似乎成了一个诅咒,一连几天,让郝母坐卧不安。她想再去找神仙,被六妹子一把拦住。六妹子说,神仙有规矩,一年只能见一次。郝母说,那我给她钱呢?很多钱。六妹子说,不行,神仙不会破自己立的规矩,要是你觉得必须做点什么才心安,可以去隔壁的神庙捐点香火钱。

就这样,郝母在庙里认识了许多达官贵人。那些达官贵人来自各行各业,大多数都是像她一样退休的人。他们曾经显赫的声名让神庙的香火烧得更旺。因此,郝母从每半个月去一次,到一周一次,然后两三天一次。她想结交更多的同仁,弥补朋友圈的单一,还想通过耳濡目染,破解神仙那最后的话。

神庙离神仙的地儿不远,建在荒草丛生的旷地上,与周围稀疏的住房一样破败。那里面供着三尊佛,均由垒砌起来的石块拼合而成,中间一尊稍大于左右的两尊。它们没有人的轮廓,只有人的面貌——是用黑笔画在顶端的石块上的,面部表情木讷,但经顶上放着的层层叠叠的红布条一装饰,像人散披在两侧的长发,晃眼一看,倒也有慈眉善目的感觉了。郝母每次就是跪拜在这些石块之下,为秀秀肚子里的胎儿祈福。说来也怪,这越破败的地方,越显神秘,就越有了让人虔诚的理由。

为表诚意,郝母有时一跪就是大半天。若是跪到中午,她就在庙外临时搭建的棚子里吃一顿斋饭。那饭是免费给烧香客吃的。她第一次吃时,还有点计较,因没有公筷,小心避开别人夹菜的地方,只用筷子尖轻挑了几小撮白米饭吃。起初,她总能敏锐地捕捉到饭桌上横冲直撞的各种小虫,或是搜寻到饭菜中黑乎乎的不明物,后来大概是适应了,或已习以为常,她不再看见小虫,也看不见四处的污垢。

有一天,郝母吃斋饭时,两只苍蝇黏在一起,落在她手边,她放下筷子,拿起蒲扇一拍,没打到,心里竟升起无名之火。她放下碗筷,站起身向两只不要脸的苍蝇飞的方向追打,动作稍大,被自己绊了一下,向前跌了个狗啃泥。着地的刹那,白光刺眼,她看见灵光闪现,突然想起神仙最后的话,突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后来,每当她给六妹子说起这事,六妹子就说,神庙里的苍蝇都有了灵性,能帮人开悟。

于是郝母越来越坚信,医院的诊断有误,秀秀的胎儿即使现在不健康,生下来后也会变得非常健康。她一心惦着胎儿这张底牌,认为只要按神仙的要求做了,胎儿就会平安降临。

但除了她以外,家中任何人都不信胎儿会变得健康,尤其是陈岳。他知道胎儿的疾病后,立马把米非司酮片扔到秀秀面前,发现那已不管用,就拉着她径直去医院打胎。他说,和秀秀同房了一次,就怀了孩子,说明秀秀是易受孕体质,他们都还年轻,打掉这个病胎,养养身体,一年后秀秀还可以再怀。可郝母不相信他们还能再怀,因为她不相信他俩的关系,她宁愿作最坏的打算。所以,趁着陈岳去缴费,她又硬把秀秀从医院拽了出来。

郝母在心里把陈岳祖宗十八代都骂了一遍,她觉得陈岳比局长更坏,局长不过是受财色诱惑,无害人之心,而陈岳是想除掉亲生骨肉!想到这儿,她就打哆嗦。她已不记得秀秀和陈岳是如何开始的,只知道两人的一地鸡毛,把婚前的优点都变成了婚后的缺点,把婚前的小事都变成了婚后的大事。她曾劝导秀秀忍让,没料却变成秀秀忍气吞声,陈岳得寸进尺。婚姻里的进退若拿捏不准,很容易就在消磨一方脾性的同时,助长了另一方的焰气。她是这样,秀秀也是这样。所以她想,当年由于自己的包容,局长最后出了事,这回她不能再重蹈覆辙,纵容了陈岳。她一定要与陈岳对抗下去。

第二天,郝母就带着秀秀去了县城。

5

车被堵在路中央,郝母和秀秀坐在后排,六妹子坐在副驾驶。郝母呼吸着湿闷的空气,开始骂县城的交通。以前只有过年了,县城才会堵得水泄不通。不远处,道路正在施工,工地作业的声音杂乱无章。再往前一点的十字路口,有车辆撞在一起,两个司机口角交战,却谁也不动手,看得周围的人着急。排成两列的车静止在烈日下,后车窗都印上了一个太阳。

郝母伸手摸了摸秀秀的肚子,好似要把车里焦躁的空气抚下去。秀秀问:“为啥要回县城孕检?”

郝母压低声音:“难道你不想知道肚子里的娃儿是男是女?”

秀秀一愣。

郝母说:“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只管照我说的做就行。”

秀秀不再吱声。从小到大,只要郝母那么一说,她就没有再吱声的理由。她已经习惯了被郝母以爱的名义安排。她要学哪门课,应该培养什么特长,报考哪所学校,是否出国深造,选择哪份工作,嫁给什么人,都是郝母的安排。秀秀知道,她是按着郝母期望的模样长大的,包括她的衣着打扮、饮食习惯、行为举止,都是母亲安排的结果。现在,郝母要带她去鉴定胎儿性别,她只需要服从,不需要问为什么,因为郝母自有她的道理。无数次实践证明,郝母的决定总是对的,总比她高明——除了她和陈岳的婚姻。郝母常说,我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多。所以,她从不质疑母亲的决定,她相信母亲总归是为她好的。

汽车像年迈的老人在路上蹒跚,到达目的地时,比预计时间晚了一个多小时。

秀秀惊讶:“妈,这不是县医院?”

郝母没回答,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定义这个地方。

秀秀半捂着嘴,终于忍不住说:“妈,你知道做那个,是违法的吧!”

郝母嘴角抽动了一下:“不是真做,就是找人弄个假的,让陈家相信你肚子里是个男孩。”

“万一是女孩呢?”

“是女的也要说成男的,反正先把娃儿保住,就算生下来了是女,他们又能怎样?难不成把娃儿给塞回肚里?”

秀秀顿时明白了。陈岳是陈家的独苗,若陈家知道她怀的是男孩,那保住胎儿的概率就会很大。但她还是不放心:“医生都说这是非常严重的心脏病,留下娃儿,会面临巨大的手术风险。虽然最终决定权在我们手上,但这正遂了陈岳的愿,他本来就不想要娃儿,现在我们仅靠性别去说服他,有用吗?”

“对陈岳可能没用,但对陈家一定有用。我会找亲家说个明白,他们管不了陈岳,却能从经济上给他施压。”郝母心知,陈岳看似独立,经济上没有也无法与父母“断奶”。

“一个假东西,他们能信?”

郝母含笑点头:“事实和让人相信事实,是两回事。”

夜色铺下,拥堵的车灯幻化为城市的省略号;夜与万物交融,有着各自的生命力,是向上生长的大厦,是肃立寂寞的广告牌,也是迷途夜归的某个人。

在这夜里,郝母凯旋。她把鉴定胎儿时的假象拍成的视频给陈岳父母看,又以六妹子为人证,再以三寸不烂之舌成功说服了他们。她听着陈岳父亲打电话,命令陈岳不准再逼秀秀打胎,否则将停止帮他还贷,帮他融资,帮他介绍客户,等等。陈岳骂骂咧咧地应了。

郝母与秀秀分享胜利时,秀秀面无表情,把陈岳发来的信息翻出来看。

“这是什么?”郝母没戴老花镜,看不清手机上的字。

“公墓的资料。”

“他这什么意思?!”若是纸质的,郝母一定会把它当场撕个粉碎。

“昨晚他来电话,与我长谈了一夜,说会为孩子找个舒适的地方。他已经咨询了全国最好的两家医院,一家建议把孩子打掉,一家没有明说,只说这个病主要是宫中断,非常危险,孩子生下来必须马上做手术,把中断的地方连起来,手术成功率很低,而且就算成功了,孩子也只有一半的概率康复,今后可能还会反复做手术。”

“胡说!孩子一定会健健康康。”

“妈,你怎么就这么乐观?我在网上也查了很多资料,说患这种病的孩子,即便做了手术,最多也只能活三四十年,有的十几岁就死了。妈,我不想以后等孩子大了,有感情了,再去经历那种生死离别。也许陈岳是对的,留下孩子对我们都没好处。”

“相信我,这才五个月,孩子还在肚子里生长,现在检查出有问题,不代表生下来就会有问题!”郝母义正词严,“陈岳胆小怕事,听医生说有风险,就吓得不行,其实他是怕承担责任!”

“陈岳确实习惯把事情往坏处想,可是妈,你却也太乐观了。”秀秀把手机扔到桌上,像扔出了一个包袱。“妈,我们要尊重事实。”

“事实就是,孩子没病!”郝母提高嗓门,气得面泛红潮。她没想到,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神仙的启示,用一张假的性别鉴定报告说服了陈岳父母,陈岳却又背地里说服了秀秀。她不想和秀秀争辩,怕她动了胎气,只好自己缓了缓,去佛堂打坐了。

音乐在房间里隐隐弥漫开: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抚平已乱的心湖,迈开智慧的脚步,一切障碍都清除……

6

生活又恢复了常态。只要陈岳不滋事,日子就在秀秀的大肚子中悠然漫行。

郝母依旧是打麻将,跳广场舞,陪秀秀产检。生活似乎重新有了固定模式,就连洗车工也固定下来。新换的洗车工衣服崭新,头发油亮,个头比以往的都小,却精干有加,往车头泼水的动作麻利得像挥舞刀剑,郝母见了几次后,心里不免冒出几个成语:斩草除根、除旧迎新、迎来送往……牌友也逐渐固定下来:郝母,丹尼外婆,给郝母献殷勤的老头儿,和给丹尼外婆献殷勤的老头儿。

打牌是一种毫无杂念的娱乐活动,或者说是杂念掺杂得太多,让人性毫无遮掩地暴露,反而显出了纯粹。桌上的四个人,在进行脑力劳动的同时,总是伴随着嘴上的劳动。郝母记得,在家属院打麻将时,他们总是暗地里攀比房子车子票子,而在这个小区,大概也由于年龄原因,攀比内容转向了子女之间的比较。子女在哪工作,有多少家产,每月孝顺自己多少钱,有几个孙儿孙女,他们又在哪国出生……幸而郝母有经验,她把当年夸局长的劲儿,又拿出来夸陈岳和秀秀。她喜欢在牌桌上听牌友说,你找了个好女婿,你是个幸福的丈母娘,你和女儿像姐妹,你就快成为这里最年轻的外婆了……麻将成了郝母享受圆满生活的麻药。

朋友有了,感情谈了,钱也赢了。牌桌以外,献殷勤的老头儿常给郝母送去一些东西。名牌衣物啊,陈年红酒啊,养生食品啊,新鲜蔬菜啊,郝母偶然外出,老头儿还亲自开着豪车接送。短短时间,郝母凭借着参与小区活动的热度,以及礼尚往来的套路,就成了小区的当红人物,甚至在业委会竞选中,有好些人推荐了她。可惜她不是业主,只是业主的丈母娘,也就无缘为人民服务了。

郝母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回到局长夫人在家属院的地位,可能还更甚,这固然与陈家的经济实力有关,但小区里哪家不是有权有势,所以她更觉得这与自己多年练就的为人处世之道有关。放眼一看,她得意自己比局长有本事。她一个退休老太太,稍微学大城市的女人一打扮,再在手机上学学东方仪态课,那就真不得了,不仅容貌看似又年轻几分,且举止娴雅,仪态万方,可谓把中老年女人的风韵犹存演绎到了极佳。这种风韵是那些整容的老太太羡慕不来的,因此在小区里,好人缘总是伴着她。虽说美貌是一种边际价值递减的资源,但在同一年龄层上,好看的女人总是有优势的。

就在郝母自我感觉良好与日俱增的时候,突然传来一个噩耗——献殷勤的老头儿因心脏病猝死了!

这天,阳光和煦,郝母在庭院打理花,刚打理完到阳光房的摇椅上躺下,丹尼外婆就通过手机将噩耗传给了她。

摇椅不摇了,她愣着看天,云缕像镶在天壁上的大理石纹,一动不动,有种压顶的暗沉感。她半天没回过神。前一天,她和那老头儿还在一起打麻将,她又赢了他的钱,他说要让她请客,她假惺惺地应着。现在,毫无征兆,他居然死了!

椅子又重新晃动起来,恍惚中,她看见秀秀来到跟前。

“妈,我刚接到银行电话。陈岳把这房子作了抵押,还本付息的期限快到了,若我们不能及时还贷,银行便会依法处理房屋。”

她身子一颤,从晃动中,如临深渊般站起来。

“妈,我一直不敢告诉你。陈岳这些年胡乱倒腾,快把陈家给败空了。”

云开始浮动,遮蔽阳光,天空压下来,她眼前一片昏黄,像看见了郊区上空的惨白月亮,闻到了夹杂着猪圈馊味的香火味,听见了神仙又刺又嘶的声音;又像看见了县城久远的那个家门打开后,探出局长的半个脸,闻到了某个女人身上的劣质香水味,听见了高跟鞋留下的重锤般的声音。咚咚、咚咚。

许久,她把身体里残留的最后一口气吐了出来,骂道:“这个败家子!败家子!”

她感到身体如秀秀肚子一样沉甸甸的,整个人似乎被什么东西拖着往下坠。她看了看手机桌面背景——一尊佛像,嘴里又念叨起来。当人没希望时,不信这些,能信啥?

第二天一早,郝母拉着六妹子赶去神庙。途中,她被车颠得有些眩晕和害怕。

到了郊外,她逃窜似的往荒地跑,越跑越慢,最后杵在一个泥坑里。因为她看见一辆黄色的推土机正在作业,像跳着一前一后的舞步,有节奏地拆着神仙的房子。而不远处,另一辆推土机也在作业,神庙轰然倒塌,猛然腾起一阵烟尘。

回家路上,一条推送文章从她手机里跳出,她瞄了一眼,标题是《90万缺陷婴儿背后的生死抉择:有人选择放弃,有人“赌一把”》。大数据推文,总是及时又贴心。

她点进去看了看。文章开头写道:关于生命的抉择,让深陷其中的家庭透不过气。他们遭受身心的打击,背负伦理的质疑。孩子的缺陷,连同抉择时的忧思,在煎熬中被掩埋成一个个家庭的隐伤。

医院恢复了拥挤,若不是每个人戴着口罩,郝母几乎快忘了疫情这回事。这天,她陪秀秀例行产检。

空气浑浊,秀秀挺着大肚子,在走廊徘徊,孕期体温升高的她,不停地冒汗。晃眼又过了一个月,这次她来医院做四维彩超。

楼层里,来来往往都是孕妇,每个人从其他人身边路过,都禁不住用眼睛瞅瞅对方的肚子,再与自己的肚子做比较。郝母看见孕妇肚子圆润,呈鸡蛋形,就猜测那怀着的是个女宝宝;她又去看秀秀的肚子,尖尖的,肚脐透过衣服高高突起。她欣慰地笑了,那肯定是个男宝宝。

随着胎动越来越明显,秀秀的母爱不自觉地泛滥。待四维彩超的报告出来后,她见到肚子里的胎儿,竟激动得哽咽。报告的图片上,胎儿半侧着脸,大鼻头,双眼紧闭,嘴角上翘,一只手放在额头,像在愉悦地做梦。

“秀秀……”郝母不敢看报告上的胎儿,她在想怎么开口说打胎的事。

“妈,你看宝宝多可爱,真看不出有什么毛病。也许你说得对,”秀秀反复摸着肚子,像在与胎儿交流,“这都快七个月了,我也想明白了,既然都拖到了现在,那何不听你的,赌一把。”

“我……”郝母接过秀秀递来的报告,把视线慢慢移到影像上,小心避开最下面的那一行结论。

“我又托人咨询了其他医院,找到一位主攻小儿先天性心脏病中主动脉弓离断的医生,他说这病能治好,也可能有后遗症……但我想去试试。”

“能不能保证手术后孩子痊愈?”郝母有些慌乱。

“医生说需要当面为我诊断后才能确定具体情况,所以这周我准备过去一趟。”

“行,妈陪你去。”郝母眼眶湿润了,“如果能让孩子健康出生,花多少钱我都愿意,大不了咱把家属院的旧房卖了,回县城租房住。”

“妈,谢谢你之前的坚持,才让我没糊涂地打掉孩子。”秀秀的手从胎儿影像上抚过,轻柔,释然地笑道,“从今以后,我会保护好这个小家伙。”

郝母伸手摸了摸秀秀高高鼓起的肚子,突然一股暖流经由指腹传遍她的全身。她不禁俯身,把耳朵贴了上去,就像在无限贴近一个生命的黎明。

医院的露天长廊,枝蔓缠绕,覆盖成一路绿荫。其间跳跃的小黄花把绿色缓缓点亮。郝母扶着秀秀,走得慢而直。经过垃圾桶时,郝母停下,在手提包里摸索片刻,将许久未戴的墨镜扔了出去。秀秀正诧异,却见对面走来一大一小。

大人一手举着输液杆,一手牵着孩子。孩子约莫一岁多,额头插着针管,却浑然不知,只顾朝前走。他刚学会走路,走得踉跄,却很努力,每走一步,都踩在阳光从枝叶投影于地面的斑点上;他走一走,停一停,抬起头,看一看,笑一笑,仿佛欢喜着,那些斑点在与他捉迷藏,又仿佛琢磨着,那星星落落的亮光要将他引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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