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陵记（组诗）

□文／彭志强

永陵神道

其实谁都可以走。

走过去的人是人。

起雾了，雾越来越大。

走不过去的人才是神。

如果季节也迷路，就有神道

显露文臣武将笏板上的虚空。

芙蓉花，银杏树，都安井水

会统统忘记性别。

森林被折叠成纸。

石兽回不了故乡。

一双鞍马鸣冤。

一对獬豸喊邪。

它们咬住寂寞不松口。

呼应永陵门口的石狮，看守的繁华。

我真想把将军紧握的剑拔出，

携秋风唤蜜蜂共舞一曲霓裳，

在永陵神道，刺破满地落叶

翻滚的野心。

王建棺床

游龙住进石棺，龙爪风化成鸡爪。

白云在浮雕假寐，又被蹊跷染黑。

壁上凤鸟，不鸣江山。

因为江和山皆空，无人应答。

繁华落尽。唯有泥中莲花自在。

灯光，走停的影子，皆不安定。

西域迁来的蚂蚁睁大了瞳孔，

二十四个乐伎全被欢喜凝固。

入破。像是喝高的酒杯掷地。

用高潮终结高潮。

十二个大力士并未抬起将军

生前的重量，和死后的悲壮。

御床零乱。如同太多故事拥挤的二维码。

我用手机微信扫描不出遗骸，隐匿何方。

出土的谥宝、谥册、哀册、玉大带

这最后一道圣旨，是悬疑电影幕布。

男女主角都没有露脸，

每年票房却宣告很高。

王建石像

他一坐下，石头就睡着了。

他和石头从此相依，为命。

如同雨抱紧沙，成泥。

如同叶落入河，成舟。

说好的千山万水，

说着说着就没了。

虚度一千一百年，至少

有四十万个白天是黑夜。

长明灯，再也无法点亮

战马替他跑远的梦，和睡眠。

永陵地宫的拱门，

是千万个声音拱起的门。

最大的声音，叫作成王。

最小的声音，叫作败寇。

“要不给史书留白，

就得让虚妄可靠。”

他的遗言，后来用来塑像。

他的寂寞，让路过的风都扭伤了腰。

圣文殿

后主王衍给不识字的王建谥号：圣文

这玩笑开得有点大，蜀国因此而缩小

前蜀宰相韦庄，词填一壶，诗装一锅

枕梦。更多场景，还是去浣花溪

从溪水中拾起一捆捆佳句，重修茅屋

叩拜诗圣，明亮内心的迷宫

晚走八年的王建前脚追上韦庄的后脚

必是脸红，心虚，唱一曲故国虚度

如今的东厢房哪有圣贤之文

超度刀山下的罪恶。

他饮过的酒水无名，

他打出的地盘虚空。

他的美人，他的梦，腐烂成泥。

他的灵魂，像秋风，无处不安。

难怪永陵圣文殿的门，一直虚掩

只有讲解员在传说里，进进出出

永庆殿

原先是一座陵庙。

用来给妃子、王子们静心，治家国。

旁边的抚琴亭，后来不断更换曲风

曲解爱情，与变硬的肝肠。

一声声南无阿弥陀佛，

王建有求，贯休必应。

迷途或者歧路，叫作后主王衍。

永庆殿里的火，三洞桥下的水，因此不容。

好在古榕树入土很深。

包容了水与火的争论。

风吹永陵，吹散所有豪言媚语。

花蕊夫人的宫词上墙，又让墙壁慌张。

那些被虫咬烂的字，无心修行。

如断弦的箜篌，横竖难了旧事。

平安钟

岁终。撞钟，便见雪落。

这天去永陵听钟声的人都白了须发。

王建的江山，且有一阴一阳，

钟声、梅花和雪却不分雌雄。

拿着平安符走出平安桥，

我发现雕刻家全部失业。

浮雕乐伎在永陵地宫表情复杂，

她们已快被风这个雕刻家掏空。

当风把天空越雕越亮，

灯笼变得无辜，无用。

要从平安钟抵达平安，只能放鞭炮。

把包不住的焦虑和悲伤皆碎成纸片。

然后吃老腊肉，喝鲜鱼汤，

让酒和更多欲望穿肠而过。

永平堂

三洞桥下，跑累的河水放慢了脚步。

秋风又把银杏叶剪落一地。

扫地的她，堆起一座秋天的宫殿。

微尘，金黄。汗珠，壮美。

永平堂，是一面不易察觉的镜子。

要借助阳光才能反射出这些欢喜。

紫藤花，银杏叶，和她，

在不同季节都找到归路。

我却还在花蕊夫人的宫词里，掂量徘徊。

像是迷失在宫殿里的吹叶伎，无叶可吹。

一张报纸字立不稳，

半杯茶水渐凉人心。

茶壶打太极。翻滚着一种声音：

花有花的生活，叶有叶的命数。

怡神亭

水的源头，是蜀宫宣华苑。

酒的初衷，要从昭仪李舜弦的诗中寻觅。

一池游鱼依偎在水草旁边，沉醉。

七秒之后就遗忘后主王衍，从哪里跌倒。

攀枝摘花的人，忽视花的闪躲，

至今双手空空。

钓鱼怡神的人，没有奢望鱼跃，

反而得到一桶欢喜。

在怡神亭，风渐渐改变了方向。

停驻九天，皆是聊天的成都人。

“正鼓欢欣是王建。”

“觱篥悲戚是王衍。”

他们聊到这两个故去的河南人。

一个实在如虎。一个轻浮如鼠。

安泰榭

吹箫，弹筝，打拍子。

与夕阳相伴的人，不是卧虎就是藏龙。

只是意中人先躺下睡去。

他们奏的曲子多是落寞。

虎啸收缩成曲谱，卷成人间的高音。

无法高唱纸上的皇宫化为纸浆。

龙吟蜕变为低音，不再与河虾嬉戏。

从安泰谢，一直低到青草背后。

可是曲终，乐器不散，人也不散。

他们还在用手指收集皇家园亭的光芒。

唯一识路的铜马迎面而来，暖如故人。

只是这样的知音，太肥了。

骑马的侍女，在原地气喘，吁吁。

蹄印和脚印，重叠着晚秋的枯叶。

三洞桥

战国的蝌蚪，至今长不大。

王建的压力大如磐石。

大，在以前的蜀王都是神。

小，在唐末的蜀王仅是人。

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地里钻的，树上爬的

蚕丛，鱼凫，杜宇，鳖灵，他们塞满了神话。

即使刘备的一双草鞋没有鞋带，

也是他在锦官城解不开的死结。

把芙蓉种植成一座城，

又是孟昶奏的交响曲。

在三洞桥边，有人在摇拨浪鼓，有人摇头：

永陵墓冢，就是一只吹大的贝壳。

“王建信佛，蜀地礼佛的男子便多了。”

“王建爱乐，成都唱歌的女子又多了。”

多年以后，我们爱听张靓颖、李宇春的歌

就因为喉管里藏有一只神秘的大气球。

平安桥

不一定要从桥上走过，

我和你才能嚼出平安。

没有牛去吃桥边的草，

平安桥满嘴春色四溢，多安逸。

一夜春雨足够芙蓉花湿红蓉城。

这个春天，有人因此放下纠纷。

有人看似一尘不染，遇刺卡喉。

又急忙去医院输血，脉搏如鼓。

然而在平安桥不能吹太多春风。

多了，桉树会嗜睡，人会失眠。

牛肉面决定不能再吃了。

永陵女工新植的草如剑，让我心疼。

这是另一个剑门关。

不是王建的三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