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再到崆城

2022-10-21李新立

四川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大哥

□文/李新立

二十多年前,我在小城一家国有企业谋生,因业务上的原因,一年至少去两次崆城。父母便叮咛,你顺便看一看你大哥吧。我觉得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就满口应允了。

大哥在崆城的一家工程公司打工,一年难得见上几面。电视上不是安全生产事故,就是拖欠农民工工资,这些事情牵动着一家人的心。可是,真要看一回却并不那么容易,我通常是急匆匆地去、急匆匆地回,跑前忙后地连饭都顾不上吃,深夜十一二点顶着星星返回是很平常的事。

我知道,没有按老人家的意思做,父母迟早会抱怨的。有次,我心里就想着,办完公事后,无论如何要去看看他,哪怕只看个背影,也好向父母交代。因此,这天我动身得早,赶在主办单位中午下班前,就办完了公事。大哥曾经说过,朝东,一直往东,左边有一个坡子,很陡的坡子,他们在那里修邮政的一个什么楼。按照大哥的描述,我沿着街道朝东走了好长时间,路越走越破,人越来越少,差不多进入了棚户区。我怀疑自己走错了路,看到街边有一个报刊亭,电话机摆放在窗口外面,便想,何不给大哥打电话问问路呢。电话打了过去,响了几十秒,却没有人接听,只好搁下电话。因为没有接通,报刊亭的大叔没有收费,我便借机向大叔问了一下方位。大叔告诉我,这些年,经常在修楼,修什么,他不知道,但继续往前走左拐,的确有一道挺长的烂坡子。

正值夏天,柏油路泛着青光,有一种黏黏的感觉。街道上的柳树倒是洒下了一片一片阴凉,可附着在叶子上的虫子不时分泌那种黏液,没有行人愿意到树下面去。我没有遮阳伞,也不怕太阳晒,头发里渗着汗继续往前走着。忽然,我听见了一片笑声,中间杂着似乎熟悉的声音。这是一处正在建设中的工地,正好位于那道坡子的入口处,路基旁边的建筑形成的阴影下,坐着几个建筑工人。我的内心一阵欣喜,该不是大哥就在其中吧。走了过去,我看到他们每人手里抓着一个硕大的馍头,眼前摆着个盛满烩菜的大缸子,烩菜还散着缕缕热气。中间的空地上画着个棋盘,上面摆着几个石子儿和土块儿——他们正在玩一种我十分熟悉的叫“捉鳖”的游戏。

我赶忙叫了一声“大哥”,他们都听见了,抬头朝我看着,表情有些惊愕。遗憾的是,我扫视了一圈儿,没有看到大哥。其中一位问我找谁,我问他,这是不是邮政的工地,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告诉了我大哥的名字,还说我是他的弟弟。于是,他们几乎一起朝工地喊我大哥的名字,“你弟弟寻你来了。”我往里走了没几步,看到有人朝外面跑了过来,戴着安全帽,穿着掉了色的帆布工服。是大哥,他站在我面前,样子有些慌乱,手里还抓着个大馒头,傻傻地笑着,额头上细细的皱纹也似乎在笑着,脸黑牙白。大哥说,你怎么来了呀,这么热的天。又说,你没有吃饭吧,可惜食堂里的烩白菜已经打光了。接着,他把手中的馒头伸了过来。我赶紧拿了,美美地咬了一大口,跟着他去了他八个人一顶的住宿工棚。

当时,实在没有刻意去考虑,应该给大哥带个烧鸡大饼一类的地方小吃,但千真万确觉得自己被亲人的温暖包围着,眼睛有些潮湿。

十年前,大哥年龄大了,加上在工地潮湿环境里时间太久,得了关节风湿,只好回到了老家,我也因企业业务渐少,也不再去市上出差。的确,因为“国有”两字,好长一段时间里,觉得我这一生已经万无一失地安顿了下来。可万万没有想到,二〇一二年春天,我们一帮子六七百人,也稀里哗啦失业了,连回头看一眼老厂的机会都没有,便为了生存各奔东西。而我,又在当地一家城镇公共服务企业待了三年之后,迫于生计,无奈之下,背上简单的行李,坐上一辆东去的班车,怀着老年离家两鬓白的心情,来到了大哥曾经流汗打工、我光顾过多次的崆城。

下了车,情绪萎靡的我,拖着行李的样子,与流浪汉无异。当时我就担心,会不会有车站码头招工的中介,抢过我的行李,连同我塞进一辆发往工地的面包车上。出了车站,站在马路边上,惊讶了起来。真的,才几年未见啊,崆城这座五六线城市,变化实在不小,以前走过的这条街(并且仅只有一条街),已经找不到多年前的模样,双眼能看到临街的大楼全部装饰,小巷子尽悉拓宽,老门面全部拆除,红绿灯到处闪烁。我就又想,今后哪怕有足够的时间,也无法用脚步丈量完这座城市的长和宽,更记不下那些经不起考究的大街小巷的名称吧。

我相信在人群中扫上一眼,就能分辨出一个人的身份。当灰头土脸的我在马路边东张西望时,一辆黑色小汽车停在了我的行李边,问我去哪里,还说与出租车价格一样。听朋友说,出租车从车站到目的地也就五六元,我觉得坐啥车不是坐,便把行李塞进了后排座位上,然后把自己挤了进去。几分钟后,到达了我要打工的地点,车停下后,司机朝后甩过来一张二维码,“十五元!”我说,出租车不是六元吗?他回过头,扯住我的行李:“你不看坐的啥车?还有这么重的行李!”我生性胆小怕事,再看司机一脸横肉,就赶紧付了钱。看着扬长而去的小汽车,想到因我的警惕性太差,白白损失了一碗面钱,只能把牙咽进肚子里,暗骂,这地方不厚道,太欺负乡下人了。也因为是自找的,这丢人的事一直没有向人说起过。

本来,我对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从内心深处缺乏一种基于安全上的信任,现在有了这次坐车的经历,怕再次被人盯上,更不敢贸然出去走动,大多数时间把自己关在打工单位提供的一间小屋里——谢天谢地,有间小屋多好。

这种抵触,说来是有原因的。大约是一九八六年,年龄不大的我因一个活动随人到了崆城,为图便宜,住进宾馆的一楼某客房。客房的灰布窗帘拉着,好像要与外界隔离似的。我将窗帘拉开一条缝,朝外看去,才发现房间临街,且窗户几乎贴着不宽的人行道,恰好有人走过,那双腿几乎要迈进房间。那时候的房间都按床位登记,房间里有两张床,到我入睡时,竟然没有其他旅客入住,心里便有些小小的担忧和后悔。果然,半夜时分,窗口下开始有人叫骂。十几分钟后,听脚步声,似乎又赶过来两个人,打在了一起,接着,酒瓶子不知道砸在了什么地方,破碎时飞溅而起的碴子像石子一样打在窗户玻璃上,有人在喊救命,有人在高声辱骂,有人扶着窗户的安全网喘息。这种状况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尽管我不知道这场斗殴的缘由和结果,可的确吓得不轻,抱着被子跑到室外,在宾馆的走廊里瑟瑟发抖。这个过程中,竟然宾馆没有任何反应,户外也没有任何人去干预。

记忆归记忆,担心归担心,为了解决吃饭问题,不得不出屋去。

如果出去,必然会遇到各色各样的人。

如果不绕行,世纪广场是必须穿越之所。说实话,我喜欢这里用石材铺就的高低不平的小径,讲述人生过程似的。供人休憩也罢,装点环境也罢,小径中的数十张长条椅子,也讨人喜欢,几片树叶、一只鸟雀也喜欢栖息在上面。这样的长椅,是用来坐的,也是可以用来睡的。不分阴晴,不管时段,椅子上面总躺着人,像躺在自家的土炕上一样踏实。我揣测,他们有的是走累了的旅人,有的是附近工地民工,当然还有环卫工人。在我那小小的县城,环卫工是有的,但出现在视线里的频率并不太高,好像已经彻底消灭了脏乱差似的,而在这里,几乎一抬眼就能看到他们的身影。缘于好奇,我主动问过几位环卫工人,才知道他们大多是城镇低保户,或者是企业下岗人员。与一位近六十岁的环卫工说起儿女,他便一声叹息。我想到自己为人子为人父的难处,不宜多问,便默默离开。

继续朝前,在广场附近的地下车库口,会看到一位年过六十的环卫工人,靠在垃圾三轮车上休息。我路过时,可能高低不平的脚步惊动了他,他会抬头看我一眼,熟人一样朝我笑笑,这让我的内心踏实了不少。他和我一样,拥有一只玻璃茶杯,盛满了浓茶,也拥有两个没有热气的花卷,当然还有装在一支瓷缸子里的咸菜。我很少见他和同事聊天,便判断在偌大的城市里,他和我一样没有一个朋友。我一直改不了喜欢搭讪与我身份差不多的陌生人的毛病,给他递上一根香烟,便问他怎么老是一个人待在这里,他说,家里稍远,中午一般不回去,还说,家里只有老伴,也是环卫工,孩子们长大后都走远了。经过聊天也才知道,他们很少与同事往来,因为大家都是分片分段包干,“这一带都是我的区域”,他用手划了个圈,将车流、建筑、人群、马路都划了进去。

很快到了树叶飘舞时节,气温持续下降。再一次经过车库时,没有看到那位大叔,却看到一位同样穿着橘黄色环卫服的大娘,提着个超市广告的那种手提袋,来到了地下车库口。她打开手提袋子,把一个饭盒子摆到了垃圾车上。不一会儿,那个大叔提着水杯走了回来,她指着饭盒,叫他趁热吃。大叔像孩子一样,吃得认真,也吃得香甜。我老远看着,没有过去打扰,猜想,他们应该是相依为命的夫妻了。这样的互相支撑、互相照料,能感动一座城。我便十分想念远方的家。

有好几次,我会在这里碰到几个熟面孔。那时,我所在的国有企业风生水起,由于业务原因跑过几个部门,记下了不少人的姓名和电话,也和他们一起吃过便饭、拉过家常。一天,一位低头走路的人差点撞到了我。他抬头看到我后,先是一愣,“怎么是你啊!”我也说,“怎么是你啊!”然后他握住我的手,说近几年怎么不见面了,是工作调动了吧,晚上一定请我吃个便饭。这嘘寒问暖的,让人着实感动。我感觉他是一个厚道的人,那时候,我没有少麻烦他和他的同事,因为我距崆城的路程远,他一直把我要申办的业务排在前边,办好之后也不忘问一句,“现在回去不晚吧。”有时候,还会为我申办的业务加班,中午也顾不得回家,只在办公室休息一会儿。

显然,他不知道我已经失业,正为一口饭而奔波。我告诉他真相后,他仍然十分真诚地说:“那不是更自由了吗?只要能养家糊口,工作嘛,没有啥本质上的区别。”还再次留下了我的电话,甚至添加了微信。我心存感激,觉得有了熟悉的人真的不错。可奇怪的是,他往后并没有联系过我,也难得碰见,躲着似的。倒是有一位,相识应该也有近二十年了吧,他听人说我来到了崆城打工,某一天连续打了三次电话,叫我一定过去喝个茶。他已经退休了,我也听说他开了个小店,悠闲得很。神仙也怕三请,我便趁空去了一趟。到他的店里,他东找西寻,拿出一只纸杯,搜腾出了一撮茶叶末儿,扔到杯中,摇晃了一下暖水瓶,倒了些开水,放到我的眼前,然后,去擦拭他的玻璃柜台。六年过去了,我还没有弄清楚他为什么要喊我去喝这杯茶。

到了崆城,我不愿意丢掉满口方言,这更加暴露了我乡下人的身份。如果听到一口家乡话的人从身边走过,我会像遇到亲人一样惊喜、激动。出于个人喜好,我会收到一些邮件,也会寄送一些邮件。那天,我正在房间发呆,摆在桌上的手机嚷了起来,接通,对方用普通话说有我的快递,我赶紧回复,“能行能行,马上取件”,他大约听我说着方言,也就改用了方言。肯定是我过度留恋老家,惊讶地问他,“老乡?”想必他在崆城也有难以排除的孤独,回复我说,“就是的就是的。”得到他的确定后,我们都有些兴奋。从此,除了叫他寄件,我还会喊他进屋小聊片刻。他是我县南部乡镇人,到崆城已经有些年头了。说起打工,他叹息说,找一份工作难,做长久更难。比如他,前两次工作被辞退,这是他到这座城市后找到的第三份工作。

谁很容易呢?!我相信并深有体会,对我们这样的群体来说,没有哪一样工作没有被辞退的风险。

我下岗后的第一份工作,虽然只从事了两三年时间,可就在这两年多时间里,我完成了企业扩容项目的初设、申报,联系了专业机构完成了设计和建设,还跑遍了大街小巷,督促完成了工程建设。可窘迫拮据的境况不得不让我考虑重新做出一次职业选择。恰好有人介绍说,市上有一家刚成立的公司正在招兵买马,且承诺的收入比小城高一些。经过一番算账对比,我便辞职跑了过来。

初入新行业,接触新业务,没有人告诉我这样一个曾经的老文秘怎样去做,只有靠自己领悟和积累。正好,我们要为一户民营企业办场规模可观的循环经济推介活动,官方要我拿出一份可靠可行的策划。民企在东南方向的一座半山腰上,坐车差不多得用半个小时才能到达。连续三天,我去这里看实物、查资料,可失望的是,这个外观看上去很体面的企业,几乎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看点和线索值得捕捉。在我觉得活动策划无从下手时,倒是来了不少检查、视察工作的公务人员,向我提出了关于这家企业的各种美好未来的设想及本次推介活动宏大的思路,甚至要我必须“这么写”“这么讲”。

按照各个层面的要求,我顾不上按点吃饭,免除了足够的睡眠,弄出了厚厚的一沓堆满谎言的文稿,提交给了一位领导,他看后没有提出什么意见,我以为至少得到了他的认可。这位领导才华过人,有胆有识,在第二天各活动筹办单位和企业管理层参加的文稿讨论会议上,他当着众人的面,挥动着文稿,向我大发雷霆,说文稿没有实质性内容,对这个大型活动理解得不深不透,尤其是把上古时期我们的祖先发展循环经济只字不提!一向普通话十分出众的他,差不多全用上了崆城方言,可见有多么气恼,这当口,也没有当初给我思路的任何人站起来,替我说几句话,这让我生汗直流。

后来,我继续待在那间潮湿的房间里改稿,不知道改好的东西给谁过目为好。我更不知道,这场推介活动已经在我的等待中结束,奇怪的是,我竟然没有在手机上看到动态报道。让我后怕的是,有人告诉我,自那次领导发火后,我其实处于被辞退状态。那么,是谁又挽救了我,让我又留了下来呢?一般说来,没有一人会看到另一人比自己孤独,也没有一个人会理解另一个人比自己更加难处,我宁愿把一些事情烂在心底里。因此,面对快递小哥的叹息,我并没有把这些经历说出来,当然,不排除内心保留的虚荣。

活着,一切还得继续。又是新的一天,又是雨后新晴的傍晚。

我经过广场时,雨后的积水没有完全蒸发,一沱一沱的,就像上苍滴在大地上的几滴眼泪,照得见天上的星辰,看得见行走的众生,包裹着虚幻的五颜六色。我可能走得快了,赶上了前面的三位,听他们用方言聊天。一个指着东边的楼群说:“他家就住在那边。”另一个指了一下西边说:“不,他家住在那边。”另一个说:“你两个都把方向辨错了。”便哈哈笑了。他们口中的那个“他”,该是谁呢?不管是谁,这三位和我一样,这里肯定没有家。我没有加快速度走到他们前头去,看着那三件浸满了汗渍和灰浆的背心,知道他们一定是附近工地上的民工。其中一位头发挺短,新剪过似的,这让我又想起了曾经在这座城市打拼过的大哥。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们,竟然一直到了广成路。随着路途的延展,地势由低而高,面前出现了一个四五百米的陡坡,似曾相识的感觉让我停下脚步。再仔细打量那些建筑,怀疑有一栋隐藏在深处的旧大楼,就是当年大哥他们修建的。

时间会遮蔽许多事象。突然间,我觉得与崆城近了些。

猜你喜欢

大哥
哥哥的恩情
聋哑大哥
哥哥的恩情
这腿咋没的
济公传
上一句
憋出内伤
气死的鱼
生意上门
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