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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天

2022-10-21□姜

北极光 2022年1期
关键词:云英练武姥爷

□姜 凯

他蜷缩在被窝里,连窗帘也没打开。自从他毕业,跟随梅来到她的家乡云城的五年里,记不清搬了几次家,换了多少次工作了。他和热恋的梅在一家房地产公司上班。梅看着每天从她手中卖出的楼房,对他说,不喜欢搬来搬去的生活,她想要一个稳定的家,必须要买房结婚。在云城这个三线城市,一米八二的他却连首付都拿不出,他想让父母帮助支持一下,可他的父母正在闹离婚,他也就没有作声。

梅和他分手后,很快找了在环保局上班的公务员结婚了。

最近,他又从人寿保险公司跳槽,来到了一家乳品厂管人事,可是仅仅干了三个月,乳品厂停产了。

他天天睡在家里,一天一顿方便面,房东花姐追了几次房租。他天天做梦,梦见自己钻进了鼠洞,好大的鼠洞啊,有书房,有天窗,有春光明媚,他在老鼠洞里背着手走来走去。

打开微信,是房东花姐的视频,浓妆艳抹,屋中摆满了红酒瓶子。他不想看,但还是忍不住看了,那种噪动让他坐立不安。他无聊地摆弄着手机,唉,姥爷什么时候又发来了微信?七十多岁的姥爷原来是村书记。老人家手机玩得明白,微信名叫不老松。他发来的,都是他的十几亩李子树、沙果树的图片,紫红的李子压得枝条都弯了,沙果红一半黄一半带着露水。姥爷问,志宏啥时候到姥爷的乡下住一段,这里的空气清新得吸一口就醉了。可惜谁也没时间看姥爷,你舅在黑河做买卖,总是给我邮洋酒。你妈妈总是给我邮钱,有什么用?哪天姥爷一口气上不来,死了多少天了你们也不知道,不知道姥爷有生之年能否到你那个大城市看一眼。

有一种悲哀袭上心头,他不敢再看姥爷的微信了。

他肚子饿了,摇摇晃晃地起来,喝一口桌子上放的凉白开。想吃饭,看冰箱空空,只有几袋方便面,他不想吃,看见方便面胃就堵得慌。他盘算着,一天吃一袋这油炸的玩意会不会死人?

章练武站在窗前,背手看着窗外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自己偷偷地乐了。他不喜欢热闹,退休之后,更是连行走都选偏僻的小路,恐怕遇上熟悉他的人。他退休前是卫生局的纪检书记,遇上什么活动,总被大家叫上一声章书记,并被让到主座。

退休后,他过上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生活,在家读古诗练写字,尤其喜欢向市晚报,省报投小诗歌、小散文,写点家乡新貌类的小文章。另外他还有个癖好,这是他心中的秘密,他没事常常戴副墨镜,走街窜巷,口袋里揣着小本子和油笔,遇到什么小区内开麻将馆,业主偷偷私搭乱建或是食杂店卖假烟假酒,城管菜市场野蛮执法,大街黄线上乱停乱放车等,他立马打举报电话。每举报一次,他都悄悄地乐上一阵子。

但心里好像总是缺点什么,他想了很久都没有想明白,是想云英吗?他摇摇头,他们早就分居了。他的手机来微信了,打开一看,是“珍爱一生”发来的,平时锻炼身体,有毛病告诉我,珍珍日夜守候,一个大笑脸,他心里一阵暖,眼角湿润了。

“珍爱一生”叫陈子珍,是包他的小区门口两趟街的清洁工,云英在家时,有不穿的衣服总会送给她。她管云英叫姐,管章练武叫姐夫。那时,他们两口子在一起出出入入时,章练武很少和她搭话。云英不在家居住后,有一次,章练武溜弯回来,陈子珍提着撮子在捡纸,问他,姐夫,我好长时间没看到云姐了?章练武一愣,抬起头看看她,略一犹豫说,她去外地做保险去了。陈子珍哦了一声,瞥了他一眼说,姐夫,家要有什么出力的活儿和妹子说一声,章练武也哦哦了两声没当回事。后来,他出门进去看到她不管下雪刮风,还是炎炎烈日,总是默默挥着扫帚在大街上扫,心里比较同情她。她比他小五岁,一米六的个子,小团脸、小眼睛、小鼻子、小嘴,慈眉善目的,是男人看上去心就软了那种女人。自此他经常给她买盒饭,有时自己去市场买菜,会给她捎一条鲤鱼、两个鸡大腿。她没事就来他家帮着打扫屋子,洗洗窗帘、被褥、衣服,有时还帮他包饺子,擀面条。

那年云英和他闹了一通后,就在外面悄悄租了间公寓。章练武想看看对灶上的事一窍不通,就是煮粥和面条都会糊锅,这个被伺候惯了的大公主自己在外面到底能住多久?

雪停了,太阳在西面出来了。他看见小区的院里,走过来一位穿着红羊绒大衣的高个子女人,她手拖着一个银色手提箱,是谁这么俏皮?这个小区还没有看见过这样实髦的女人。他下意识地仔细去看,可是那个女人已经走在了白桦树下。

章练武刚沏了壶大红袍,坐在那儿品茶,突然听到门锁在响,有人在开门,他愣了,此处早已经是门前冷落鞍马稀,还会有谁来?正寻思间,那个人开了门,是刚才在窗前看到那个穿红大衣的高个子女人。她戴着大墨镜,长长的卷发张扬地披在肩上。他愣了,猛地站起来问,你怎么会有我家的房门钥匙?那个女人微微一笑,摘下了墨镜,是云英。一年多没见没想到她变成这样了。云英见到他本来惊讶的脸色又变成心思沉重的样子,就猜到他那猥琐的心里,不知又出什么邪恶的念头。

她退休后去跳广场舞,他这辈子最讨厌男男女女在一起。他认为跳舞是男女之间的万恶之源,互相摸着碰着搂着,那一瞬间,什么肮脏的念头都会想出来。她跳舞跳得好,给这个女人当老师,给那个帅哥当舞伴,不久,她就当上了舞蹈队的队长、人民公园广场“舞王”。她的身前身后少不了俊男靓女。靓女,他喜欢看;俊男,他不容忍。当时虽然她已五十五,可是那群帅哥,年轻得让人心寒,他们一到傍晚就跟夜鸟归林似的,穿上了或白或红或黄或橙色的运动服,围在她身边,云姐姐,云姐姐,一声声叫着,听起来是那么肉麻,像针一样刺着他的心。只要音乐一响起,那群人就丢了魂一般跟着她群魔乱舞。

他多少次拦着她,不让她去跳,她却吼着说,退休了第二个春天才开始,有什么呀?他多次劝她无效,向她下最后的通牒,离婚。她竟笑着说,随你的便,怕你没有这个胆。她过五十六岁的生日,他在家准备了虎皮肘子、口水鸡、烤羊肉串、拔丝地瓜,可是等到深夜,她回来了,是被两个中年男子搀回来的,后面还跟着两个妖艳的女人。她喝醉了,胡言乱语说着,他听明白了,他们十九个跳广场舞的男女,拜了把子,她是大姐。他们冷战了好几个星期,她讽刺他是井底之蛙,从此他们分居了。若不是等他们的儿子结婚,也许早就真正地分开了。

本以为过了这么长时间,有些东西会改变的,比如人上了年纪,会变得宽容了,能容纳年轻时不能接纳的。可是她发觉自己错了,他就是一块花岗岩,顽固不化,任你风蚀雨打。回到卧室,一切依旧,橙色的地板一尘不染,床单是新换的,是她喜欢的荷花图案。这个棉料床单应该是新买的,一水没洗,屋中飘着一丝丝茉莉花香的味道。她长出了一口气,渐渐睡了。

云英闻到了一股葱炒肉的香气,她醒了,高兴地以为章练武炒好了菜端到桌子上,等她上桌就餐呢。她喜滋滋地起来,走到客厅迎来了正在看电视的章练武的一张冷脸,她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怪了,明明闻到炒菜味,她推开厨房,整齐挂在窗上的刀勺叉铲子,铁面无情。餐桌擦得光亮可鉴,就是什么菜也没有。她转过身,余光瞥见章练武在得意地冷笑。她想发怒,可是本能让她压住那满腔的火,她还想和他谈关于儿子的事。她依旧笑着,不卑不亢,坐在了他对面的木凳上,正好挡住了他看电视的视线。他微微一愣,怔怔地看着她。

她问,没做晚饭吗?

他张了张嘴又闭上,她突然的一句话,让他不知说什么好,我还是叫外卖吧。他摆摆手急忙说,我去做一会儿就好。她没听他的,拨通了手机。

半个小时后,一堂春酒店送餐到了,炸黄花鱼、凉拌菠菜花生、炒腊肉荷兰豆、香爆里脊、葱爆腰花,还有半斤牛肉包子送来了,外带一瓶女儿红白酒。章练武尴尬地搓着手,看着云英从厨房拿着碗筷,他倒像个外来人杵在那里。他能喝点酒,但不喜欢喝,他不喜欢满嘴满身酒气。

她笑了,扬头对他说,坐吧。

章练武挠挠头皮,脱了外套,坐在她对面,把菜盘往她面前推了推端起酒杯说,你看你把我扔的,我自己一个人在家,都痴呆了,明天我做大餐犒劳你,来喝酒。

他没管她喝没喝,自己先喝了半杯,辣得他急忙拿起筷子,夹了几口菜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了。

云英不谈别的,直奔主题说,我们吵了这么多年,吵得太累了。我们俩这几年只顾自己玩耍了,谁也没关心咱们儿子志宏,大学毕业好几年,儿子已经三十出头了,能不能我拿一部分钱,你拿一部分钱,给他先交个首付,再给孩子买台车。

章练武把目光看向窗外说,这小子上大学后,就没和我通过话。

云英见他不往正题上说,就低头吃菜不理睬他。

章练武一杯酒下肚,大口地搂了一阵子菜之后,之前那些怨气、恨意,全部消失了。他有些飘飘然,两腮红晕,两眼潮湿,伸出手握住云英的手说,你说了算,什么都你说了算。云英迅速地抽回手说,得了吧,灌了点尿又来了,我回来又关在你的牢笼里,那是不可能的事。

他眼睛里的那股火焰渐渐熄了,变得空洞无光。

抬头看他坐在沙发上以为他眯着眼在听,仔细看他却早已睡了。她把自己那杯酒倒上喝了,吃了口菜,吧嗒吧嗒嘴觉得没有味,伸手把他那杯酒拿过来干了。

志宏蜷缩在角落里捂着棉被,想睡却一点睡意没有。

他跳槽,失业,再投档,上班,再失业,工资月月光,连房租都交不起了,没办法只能找波姐去借钱交房租。波姐是梅的表姐,他们热恋时常在波姐的百士饭店吃饭。虽然和梅分手了,但是来波姐的店,她从来不小看他。

花姐坐在家里的乳白色沙发上,眼前的茶几桌上摆满了啤酒瓶子。见他来了,所幸大红裙子撩到一边去,露出了左边的大白腿。她说,你不如和姐混,姐虽然长你几岁,可姐有五套房产出租,陪着姐出去打麻将,神仙不过如此。他突然清醒了,站起来走了,留下花姐发呆尴尬的笑容。

他原来听波姐说过,有租三轮摩托车的,他想干外卖小哥的活儿。

到了百士饭店门口,他长出了一口气,用手理了理头发,推门进去。七八个外卖小哥戴着头盔,穿着反光的黄坎肩正坐在椅子上,边摆弄着手机边等着装餐盒。波姐和师傅们忙得直嚷嚷,见他进来了,波姐摆摆手喊道,志宏快来帮干活。凑上前一问才知道,她的一个师傅把手烫坏了,志宏冲了上去,帮助波姐往餐盒里打菜打饭。

干完了,他转身要走,波姐从口袋里掏出二十元钱递给他。他说,波姐钱不能收,但有事需要你帮忙,我要租台三轮摩托送外卖。波姐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家你姐夫出车祸没了,虽然你和我妹妹没有成,我看你挺实在的,把你当亲弟弟看,你要是在我的店里干活,我就当你是主心骨了。你要去跑外卖我也不拦你,三轮摩托有,打个电话就送来,先借用不用租。看志宏没说话,波姐接着说,明天上午来取三轮摩托,我给你在跑腿小兵那挂上名。

自那天喝酒后,第二天云英就到社区报名参加了志愿者,曾经当过公汽公司的工会主席,现在是有名的七彩云端健身房的瑜伽教练,社区人员乐得合不上嘴,欢迎云老师参加志愿队,绝对是精英!说得云英哈哈哈大笑,对社区主任说,去敬老院服务,去孤寡老人家服务,就听你们的指令。主任是个大块头女人,让她和一个叫金刚哥的男人去管福合和佳合两个社区。金刚哥是个退休的干部,转业兵出身,志愿者报名就是他给报的。

云英参加了社区志愿者,白天晚上忙得不着家,章练武彻底明白了,破镜不可能重圆了。他一个人在家里,对着镜子,拿着电推子,把自己的中分头剃了个精光。看着明光锃亮的脑袋,他举起右手发誓,他章练武从今天起好好生活开启人生第二个春天。

他走到冰箱跟前,拿出一袋羊排,一块猪里脊提到厨房,鼓捣了半天,做了盘红烧羊排和溜里脊。他把两样做好的菜,分别放到两个小盆里,套上塑料袋,穿上外套,提着它出门了。

快到晌午了,天气不算冷,阳光正烈。他过了一道街,在拐弯处,一辆红色三轮车停在路边,一个穿橘黄色环卫工作服的小个子女人正坐在里面抽烟,见他往里面看,就急忙笑着从里面跳了出来。

她迅速把烟掐灭扔在了地上,搓着手说,姐夫。章练武把手中的袋子递给她说,烧的羊排,去你家吃。

姥爷又发来了微信,最近血压总是在升高,睡眠不好。前两天轻度脑梗,在村诊所点滴。他说过两天回姥爷那里。

过了雨水,一晃天气变暖了,志宏干得很如意,早起晚归的,天气热了,他嗅到了青草的味道,泥土的芳香,长叹一口气,又是一年的春天!他正感慨着,两个穿藏蓝西服的女人过来了,手拿着花花绿绿的宣传单,递给他一张,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仔细看了他一眼疑惑地转身走了。他接过单子看了,是联通公司宣传手机套餐的,他忽然想起那个戴眼镜的女人,好像是他大学同学谭丹。他像惊弓之鸟,急忙调转三轮车头,一加油跑了,实际上怎么可能是她呢?人家回云南了。

他一气跑到人民公园的一个角落哭了起来。本科毕业难道就这样一事无成的回家?姥爷发来两张蔬菜大棚的照片,里面是青葱的香菜、小白菜和韭菜。姥爷说,这大棚是我去年秋天新建的,姥爷干不动了,下半年不行,就把大棚租出去。

路过百士饭店时,他眼皮跳了一下,想,有好长时间没看到波姐了,进屋问候一下。

进屋发现波姐没在,一问,是她妹妹小娜接管了店。波姐得了抑郁症。

他到水果店买了波姐喜欢吃的草莓。他还是第一次敲她家的门,先是轻轻地敲了几下,没有人理。等了一会儿,继续敲,那边沉默了好半天,“吱嘎”一声,门开了。他一步跨进去,扑面而来的是酒精味儿,还有一种说不出的那种女人身上的体香味。屋内遮挡着窗帘,开着落地灯,粉色的,外面的阳光像一束束金色的麦子,从窗帘的缝隙中射进来。

他看见一个人影幽灵似地从他身边走过,隐约看见她披着纱质透明的睡衣,衬着白晳的皮肤。那个影子又堆在沙发上。

他走到窗前一把打开窗帘,急不可耐的阳光涌了进来,屋里的一切马上展现在眼前。茶几桌上堆满了啤酒瓶子,花生米壳,还有两根咬了几口的红肠。沙发上围着毛巾被的女人,披头散发,面容憔悴。

他问,你怎么了?

她起来去卫生间洗了脸,回来和他说,她的男人没有死,是因为有外遇才离的婚,前一阵子,她的母亲肺癌去世了,六岁的儿子打官司也判给了男方。她的天突然塌下来了。而儿子前两天偷偷打电话告诉她,和他爸爸住在一起的,竟然是孩子的表姨。她觉得整个云城在陷落。

他突然被谁的一刀插中了心脏,目瞪口呆,迟疑地寻找,是她的眼睛,电光雷闪中,他仿佛看到了姥爷的果园里,一个纤瘦的女人在摘果子,海蓝的连衣裙,白色的太阳帽,是波姐。

坐在西去的火车上,他给姥爷发了微信说,姥爷,我来了,我在你这个村扎根落户了。几分钟过后,姥爷把电话打了过来,只听到老人家呜咽地哭着说,小混蛋,把姥爷眼睛盼瞎了,我马上告诉你妈。她和一个叫金刚哥的刚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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