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光耀日记
2022-10-20徐光耀
◎ 徐光耀
1952年3月18日
今日报载,丁玲同志和周立波、贺敬之、丁毅等,都在苏联得文艺的斯大林奖。丁玲同志已在苏联发表了谈话。——我们的世界真是大起来了!
1952年4月9日
丁玲同志今晨由苏联归来,去朝之行,将快了。
1952年4月10日
田间与我在晚饭时谈起赴朝之事。我小小渗透(流露,本刊编者注)了一些焦急情绪,坚持可以自己走,他也有点儿同意(又怕是口头上的)。他说为等丁玲才留了这多日子,我当即说:“丁玲同志临走可是说,怕回来时你们早走了,那就半年甚至一年再见了。”他没得说。他又说等刘白羽,又说魏巍去。
1952年5月23日
晚上,孙铁、大申、徐孔、老兵、宫洁民等,来听我传达上级领导的报告。最后,又把丁玲的两个报告也传达了一下,大家颇为欢迎。这正是前方太缺了这类食粮的明证。人们太渴了!
1952年7月15日
王团长劝我给老家、文研所、新家各写一封信。是的,都该写了。特别是应该给丁玲同志写一封,向她报告我三个月来的工作情况,请示指示,问一问我什么时候回去。我现在是多么希望得到她的教导和鼓励啊!
1952年8月4日
还有,丁玲同志嘱咐过我很多话,我是那么感动,又下过那么大的决心,于今也仿佛都忘却了。这多么不堪设想!唉,真要使人急死。
1952年8月19日
下午时候,我忽接到丁玲同志一封信,内尚附康濯一封。我立即拆开看了,给了我莫大启发和教育。
丁玲同志的信共6页,是读了我的信,又在读了我的文艺整风发言的印象之下写来的。她说了三点给我:第一,忘记自己是一个作家,你的朋友和读者正在把你忘记,好好的生活,改造自己,学习做人,做一个好的共产党员。她说我太注重写作,而忽略了政治生活(个人政治生活的意义)。第二,忘记自己的任务。她并没有加给我什么任务,这会使我感到负担太重,太苦了。“你离一个作家还太远、太差。”首先是学习做个好党员,去爱人,帮助人,尊敬人,但不是为写作才去接近人。第三,她说,不行了你就回来,当然也可以待下去,这要自己有决断。至于学习,将来再学是可以的。
只有丁玲同志才能把话说得这样深入人心,只有她才能这样明快尖锐地打中你的要害,可以解决你的问题。
但是,她不是把我看的太悲哀了吗?难道我不能深入下去,不能再生活,一点儿收获都可能没有吗?
我又回想,为什么我总给人这样的一种悲惨印象?
我必须立即给她回个信,同时,还要坚持我在年底回去的计划。她纵然不给我任务,我还是要在回去后尝试着写点东西,只是希望她在我失败后能继续给我鼓励!
1952年8月20日
菡子来了。她说丁玲来了电报,让我们分别给她作报告。内容是:1.工作情况;2.自己的体会;3.今后计划。我问她顺利吗,她说总是等不上打仗。她问我何时走,我反问她。她说很快就要走了。大概,她也是为期半年的,葛洛也一定对她有影响。
我必须于最近给她——丁玲同志写封信了。
1952年8月22日
不过,我也许又从写作上着想了,丁玲同志不是让我忘记这些吗?
我今日想了半天,丁玲同志来信,主要意思是批判我的个人意识,我以后是需要注意这些,这是最基本的了。
1952年8月24日
下午2点,我开始给丁玲写回信,中间为汇报会打断,晚上6点半开始继续,至近8点完成,长5页。报告了我接到她的信后的思想检讨,我近来的情况和今后计划。我对这封信很满意,我很想抄下来自己保存,但没有时间。
1952年9月16日
丁玲同志的信确乎给了我些启发,这启发使我变化,而变化中又确乎带有消极因素。
1952年10月26日
洗漱罢了,已下午1点,恰好来了《解放军文艺》,上有《谈谈与创作有关的几个问题》(丁玲)。我拿起来一口气便读完了。丁玲同志的深刻、尖锐,再次给我很大的教育。这样的文章才是真正解决问题的。她号召人们多练习、多写,写短的,不要好高骛远。可是我呢,近来什么也没有写。她号召人们要有热情,最大的革命热情。可是,我最害怕这一手了,一见它我就心惊战栗。这大概是我的致命之点,我总也不敢正视它的。
1952年10月28日
我也说明我近来的退却和勉强的心情,说明我的消沉和没有热情,我说,这乃是致命的危险。我向他说,回国后,我一定要把这些情况全部告给丁玲,全盘端给她。不论她怎么骂我、挖苦我,我还是要给她说说这些致命的弱点,征求她的方法。是的,我必须正视这一致命弱点,我也必须去求得彻底解决。
1952年11月9日
丁玲曾下决心把12本干部必读书从头读完。我也必须用这样的精神学习政治理论。
丁玲同志所说的文研所的“政治学习小先生”,不知现在解决了没有,我多么想把它抢到手啊!
我现今才感到这一问题的严重性,也许还不太晚。我还来得及补救,虽然已注定要落后了,但我还算是年轻的。
这一点觉悟,该就是我的新生命的开始。
丁玲同志批评过我的,我一直弄不清的、摸不到的,其根源怕是就在这儿了。
1952年11月28日
信是丁玲、田间署名的。大意记得的是:11月1日来信收到了,同意你年前回京的计划。文研所关于《中国文学史》一季已经学完了,现在同学们没有课,正给大家时间交一些创作和看看书。明年1月开始学《苏联文学史》,所以你今年年底回京,是再好不过了。至于入朝以来的经验,当然是回到北京后再总结为宜。其次说康濯已下乡,明年二三月回所。马烽同志出国,年底回来。最后是祝我顺利和健康!
1953年2月27日
会上得知丁玲同志最近来了信,给一班一封,二班一封。我去教务处要了看,看过之后,我想立即给丁玲同志写封信!我应该把我近来的情况告诉给她,并请她给我指示,帮助我。她的信又感动了我,读着她的信,整个身心都是温暖的,还激发出一种力量:鼓舞你奋发、上进,不敢稍懈!
1953年2月28日
9点起,给丁玲同志写信,稿纸写完两张,至11点多写完。我简单地告诉了她我在朝鲜的活动,我的收获,回所来后我的学习和生活情形。中间又谈了我毕业后“哪里去”的打算(留在所内,上部队也可以)。最后,谈了我对今后办文研所的意见。共写四点:1.以文学为主。2.招生水平要齐。3.对学习要求要严。4.对工农作家的培养尚值得研究。
1953年3月6日
中午,又接到丁玲同志一封信(《学习通报》第四号上)。她号召同志们学习语言,并把自己修改过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一章,拿给大家看。我认为,学习语言真的成了学文学最危急的任务。不然,作家是注定不好当了,有生活也得窝憋在肚子里!“在语言面前,任何的技巧都要退却!”
1953年3月14日
丁玲同志转移了地方,也很想寄给她看,却又不知她何时回来。
1953年3月23日
然而,今日尚未起床便有一桩高兴事:我还在睡觉,芸突然推开门,兴致勃勃地跑进来了。她说:“丁玲给你来信啦!”
我忙接过信来念。丁玲同志首先祝贺了我们的结婚,接下来鼓励我提的意见好,她也感到我们所内缺乏的一种“蓬勃的热情和对生活、对艺术有无限倾心的气氛”,缺乏“有斗争,有批评,又能爱人,又有很大愉快的情绪”。她说“搞文学事业的人,首先应该要求他是活的,而又是活得充实、高尚的”。她认为文研所最主要的毛病是“完全献身于‘所’的创作的人太少了”!她说得对!
关于我的去留问题,丁玲同志建议我还是留下的好,在所内打几年生活的底子和知识的底子,然后回到部队去。因此,她给我提的意见由田间转给部队。如果不成的话,她建议我仍回冀中去,为这样两部作品作准备:第一部,冀中的抗日历史小说,像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那样;第二部,写回家的军人在地方上,在农村里,在工业的开展上如何起作用。战争不是永远的,建设才是我们的目的。她说我回到冀中可以找到这种材料的。她认为,我到朝鲜去,是准备将来作品中用的,现在写点儿短文可以了,写不出也不要着急。
最后,她叫我:“要努力!要夜以继日、贪心地去爱生活、爱人、爱文学,从各方面加强自己,提高自己的修养!做一个诚实的、像马特洛索夫式的青年!”她最末一句话是:“不管你在什么地方,如有需要我的时候,我会乐意地帮助你!”
1953年4月9日
7点半,开会,丁玲和张天翼同志给大家讲话。天翼同志先讲了两个问题:要刻苦地广泛地读书,要注意自己的修养;要趣味广泛,不要太狭隘。狭隘的兴味,是妨碍进步和创作的。
丁玲同志讲话时很激动。她首先说了文学研究所的办学目的和方针,执行中的缺点。而后给大家几句赠言。她在讲到办学的成功或失败时,很激动。她几乎吵起来了。她号召大家对文研所负责,对党负责。假如文研所所学,与在外面所学一样,那么,就等于办学失败,应提起控诉。最后,她劝勉大家要刻苦,刻苦地努力!还是那句话,要贪心地去读书、爱书、爱人、爱生活。只吊儿郎当是不行的,要好好地利用自己的尚在年轻力壮的时间和经历。不然,年纪大了便会后悔了。
她的热情的充满生之欲望和前进的活力的言语,每句都使人惭愧、鼓舞,而又感奋!
1953年4月11日
不想却首先逢着一场不愉快。丁玲同志问司仃,人们对她那天晚上的谈话有什么意见。司仃却摇头,引得丁玲同志发了火,她道:“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故意封锁我,叫我有什么办法呢?我能有什么本事呢?大家封锁我,叫我跟人们隔离!”
人们一下都沉下脸来,空气紧张而且凝重。我因才进屋,不知底细,僵住在椅子上不动。后来,丁玲同志又主动进行了许多解释。她说:“我是不怕批评的人,如发现我怕批评,你们便有责任来教育我;大家是应该有什么说什么的。我觉得你们不应该在一两句话上太认真了,我也不是跟你们动感情,这种情形是不好的。”——我以为,在我们这里批评空气还是不太够。假如够了,丁玲同志动这样一点儿火又怕什么呢?又何必来这样多的解释呢?
后来,谈到我。问我怎样,我说回部队吧。不过,我是想到农村中去,只怕去不成。陈沂这人太厉害了。田间就讲,我们本来留下你,让你下农村去。陈沂说,部队也可下农村;我们说让你搞创作,陈沂说,到这里来也是叫搞创作。这当然便不好再争了。再争,便是争人了。康濯说,我们还可以给你附个信,建议军委文化部让你到农村去,说你是需要下农村的。我们应负这个责任。丁玲同志说,这个很对,是要附个信去,并且对我说:“你去了还要自己争取。军队并不是个王国,他们不让你下去,文研所干预不着。你可写信到中宣部文艺处去,文艺处是可以管这事的。方针有规定,一切作家都应下去。”我点头道:“好的。”
无形中,我得到了很大的鼓舞与支持。
3点多,丁玲同志过去看了看新盖的房,走了。由于发了那顿火,心情始终不好,脸色很难看。
1953年5月16日
在西厢房内,挂着老太太的照片。我们看了一阵,丁玲同志便出来了。她惊异于我们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她可能不喜欢这一点)。随便问了几句之后,她要我们写些旅行记及游记、散文之类。然后说,她上午去看一个展览会,原是想散散心的意思,不想大意了,腰疼病又犯了。我立即说:“我们坐一会儿便走吧!”
人多就是不好谈话,僵对了约20分钟。——原想问问她对我们论文的意见,也没有问成。我们匆匆告辞。丁玲同志本没有挽留,可是临出门,何世泰说,他将两三天内便回西南去了。丁玲同志似乎吃了一惊,道:“这样快啊,就散伙啊!”于是,忽想有不少感慨涌上心头,她立即说:“过一两天,我到所里来看看。”
也许她又有些难过了吧?我想会的。她原本是感情丰富而炽热的,何况又是与这么多人别离呢。
1953年5月18日
丁玲同志以为写工人的作品不容易写好,是由于工人生活单调、直线,斗争不见十分尖锐所致。为什么部队好写呢?是由于斗争太尖锐了,常常是生死和成败的问题,能引人入胜。
1953年5月19日
回到家不久,丁玲同志来院内,我迎出去。她也是有意,就走进我的屋子来,坐在椅子上。起先问我钱少不少,干什么用了。我说存着在银行里。她又看看我与芸镜子中的合照,桌子上的泥娃娃,突然开口了:
徐光耀,我接到你由朝鲜回来给我的那封信,有一个感觉始终还没有对你说:你好像气力不够,有些消沉的样子。没有以前的热情和朝气蓬勃了,好像泄了气了。搞文学的人,特别是你这样叫人羡慕的年龄,应该生龙活虎,生命力要能燃烧,燃烧得很旺才成。
你研究了一下没有,是什么原因?是不是出了些书,印了几版,日子过得安定了,银行里又有一些钱,又有了一些名声,新近又结了婚,有些自满自足,差不多了呢?觉得马马虎虎这样下去也混得过,用不着再努力、再刻苦奋斗了呢?
有时候,头一本书很厉害。开头的总是气力很足,热情很高。以后人们要求你继续下去,你就难以为继了。一直撂下去,到老再写不出来,勉强写又写不好。写出来也没有力量,不能动人。有很多人脱不掉空头文学家的咧!以前不干文学,干别的,还是内行。现在搞了文学,再干别的,又不是内行了。
有钱,钱多了也很害人,没有钱倒一身清净。有了钱之后,便总是想买这个吧,弄那个吧,慢慢把人的趣味就缩小啦。对生活的兴味、生活的圈子也弄小啦。缩到个人小家庭的圈子里去,结果就看不见世界,脱离了群众,脱离了斗争。
你这样人的性格很单纯。有一些是像个部队出身的样子,如听说,和组织上的关系搞得比较妥帖,有一定的组织纪律观念。可也有的地方不像,不活泼、不够热情、不大开窍、太拘谨、太孤僻啦!部队上的人有他的好处,可也有他不用脑子想事情、太集体化的毛病。单纯有好处,一个革命同志总的方面应是单纯的。就是他没有自己,对革命事业没有两个心眼儿。可他也必须复杂,人是复杂了好,关系多,知道得多,生活知识丰富,问题就看得透彻、尖锐。
要做复杂的人,必须自己去争取,要自觉、自动地去争取去克服。只是一个单纯的人,就到了复杂的环境中也还是单纯的。因为你谁也不接近,什么都和你没有关系,你还不是单纯的?
争取不单纯,就要多管事情,多参加别人的事情。参加了别人的事情了,你就有热情了,你就能懂的多了,自己便和别人多方面搅和在一起,就成了复杂的人。
接触人不要怕争论,接触人一定要有争论。接触就是争论,或是别人说服你,或是你说服别人。你开导了别人,别人开导了你,都是有好处的。一味孤僻、保守、怕动,自己生活在一个小圈子中,就把自己封锁起来了。
做人一定要热情,要保持力量,要生龙活虎。
上面,便是丁玲同志给我谈话的大意。我说了我对自己性格的苦恼和不满,也说了我的不热情、趋于安逸的毛病。她鼓励我对生活认真还是对的,接近人时当然也还应有个界限。有些问题,非原则的,可以马马虎虎;如是原则的,那么就应坚持到底。
她还说:“你应想法搞创作,不要搞编辑。搞编辑不好,不好!”她说,心中要经常有个打算,有个写长东西的打算,不要乱抓。乱抓是很不好的。乱抓只在临时无的干时,来一下。磨炼笔的意思上去做,不能总是乱抓。
她告诉我今后有什么事还可以联络。——意思中,她对我们几个是不会冷淡下去的。说完进南屋去了,她是主要找马烽的。
1953年5月20日
丁玲的话是这样清楚地在我耳边震响着,多么洪亮的警钟啊!然而,我心头有些颤抖!
丁玲警告我,不要沉到个人家庭的小感情圈子中去,不要把自己的心胸、眼界都束缚、缩小拢来。
1953年9月22日
晚上6点,直到了丁玲那里。康濯同志负责招待,因丁玲同志病了,刚才起床。过不久,方冰、邵子南、孙犁、魏巍也到了。丁玲同志终于出现,陈明也衣冠楚楚地来了,他正预备上飞机到捷克去。
大家乱扯,只为过节和吃饭,其中邵子南最为多话。
丁玲同志问他预备要写什么,他说已在结构提纲。问他下厂多少日子了,说是刚刚半年。丁玲同志立即说:“大快了,太快了,我现在真是希望人们慢些!”
丁玲同志只问我一句话:“你现在做什么?”我回答她当区委副书记。她点点头。
人们乱翻她的《太阳照在桑干河上》的外文版看。她笑着道:“这可以使人再不创作的!”
饭吃得很好,五六个精致的果、一个核桃脑、一个西红柿汤,还有些很好的卤白菜等,大约是丁玲母亲留下来的。
重新坐下不久,又来了很多人。杨朔、曾克、黑丁、白朗,拥进一大群。8点多,我告辞出来。真的,今日不是个谈话的日子,就是个欢欢乐乐、吃吃喝喝的日子。
1953年9月25日
下午3点再去,乃开全国文协第二次代表大会。选出主席团之后,正式开会。首先是丁玲同志致开幕词。她念完文章之后,又临时加上一段话。她说,我们开会、讨论、发言、批评,一切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写出作品来。写不出作品什么都是空,只有作品才是成绩最有力的证明,才是最好的发言。但怎样写出作品呢?这就需要我们把自己改造成一个革命的先进的有崇高道德和诗的心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