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泥集
2022-10-20王海燕
王海燕
云间记
多年前,一个春日午后。我第一次从曹家堡机场乘飞机去北京。
两个多小时的航程,我俯瞰了横卧在中华大地上的两大奇观。一个是大自然的鬼斧所凿,一个是秦皇大帝的雄心所为。一个是奔流万古的交响,一个是凝结千年的雕塑。一个是汤汤黄河,一个是巍巍长城。
汽车一阵疯跑,转眼到了机场。黄河上游的一条重要支流——湟水绕机场南缘,逶迤东去。三四千年前,居住在这条河岸边的先民即开始抟土制陶,创造了辉煌的柳湾彩陶文明,那幽微燧火洞穿厚土,惊艳后世。而今天,我有幸从高空俯瞰这片彩陶诞生的古老谷地了。
飞机在停机坪上落着,像一只白色大鸟。我看见机尾上一个醒目的红色徽标,像一只抽象的凤凰。舱门边仿佛站着一位着紫红衣衫的天使,迎迓乘风犁云的客人。
一阵惊天动地的轰鸣,飞机憋足劲,挣脱大地的束缚,扶摇而上。土地远去,村落远去,山水远去,黑色的和白色的云朵扑面而来,无极的虚空扑面而来。大约十分钟后,我看见机翼下一朵朵云彩以及云彩投到群山间的影子。远天,乱云堆雪,眼底,群山卷浪。湟水的片段若隐若现,初若一匹泛着铜色的长练,在谷底飘拂,再如一条蠕动的蚯蚓,最终消失在苍茫群山之中。
若果乘着时光的飞舟回溯,你的眼底就会掠过这样一幅历史画卷——
通红的窑火,映着满脸汗珠的工匠。女人们踏着火光,跳着祈祷的舞步。第一只彩陶诞生了!火的余温尚未褪尽,老者用手指轻轻一弹,一声脆响穿透夜空……接着,历史上演了一幕空前绝后的彩陶歌剧。它穿越数千年岁月,至今仍在湟水岸边回响……
连绵不绝的黄褐色的浊浪,就是大西北的黄土高原。从高处俯瞰,是多么怵目惊心。它是堆积在地球额头上苍凉无边的古老皱纹!那些层层叠叠的皱褶里曾孕育了多少文明的河流,飘逝了多少生命的烟火。我分明看到蛛丝般的道路在山岭与山谷间缠绕,从远古至今,生生不息的脚步从那里蹒跚走过,奏响一曲曲经天纬地的拓荒之歌,使这一片死寂的荒山秃岭胀满生命的苦难与欢愉。
望着舷窗外那片粗砺狂悍的高原。忽听得机上有人说,快要飞过黄河了!突然,透过云层,我看到一线河流在大山间逶迤盘旋,在阳光下泛着金色的光芒。这就是黄河了!我的目光溯流而上到云海深处,黄河犹如从云海里抽出的一根金线……
这一根金线,这一条标明肤色的大河,在离我近万米的大地上蜿蜒千里,闪烁着尊贵的金光。从高空鸟瞰,我才第一次真切感受到,这是一条龙,一条不见首尾的黄色巨龙。
它起始于中国西部巴颜喀拉山北麓约古宗列盆地,寄魂于大高原,凝形于星宿海,别雪山,过草原,越峡谷,走平原,奔腾五千多公里,汇入渤海。在中国诸多长江大河中,它位居第二,可其在中华民族的历史上乃是首屈一指的大河。它不仅仅是一条大河,它是一个民族的灵魂和图腾。黄河,黄土地,皇帝,黄皮肤以及传说中的中国龙,这一切黄色表征,把这条流经中华心腹的滔滔浊流升华为母亲河和圣河。《汉书·沟洫志》即把黄河尊为百川之首:“中国川源以百数,莫著于四渎,而黄河为宗。”
正是由于母亲河源源不断的乳汁的滋润,中华文明才得以诞生和繁衍。据史料记载,一百八十万年前,西侯度猿人在现今山西省黄河边的芮城县境内出现。考古者在这里发现了最早的动物烧骨,标志着西侯度人已掌握了用火。可以想象这样的情景:夜幕下,西侯度人围着燃烧的篝火,烧烤分食白日刚刚猎获的一只麋鹿,被火燎过的抛弃的鹿角在时光流逝中被大地封存起来……
其后,一百万年前的蓝田猿人和三十万年前的大荔猿人在黄河岸边取鱼狩猎,生存繁衍,继续为黄河文明的诞生默默耕耘。七万年前山西襄汾丁村早期智人,三万年前内蒙古乌审旗大沟湾晚期智人,奏响了古老黄河文明的序曲。
细石器文化遗址、新石器文化遗址、青铜器文化遗址和铁器文化遗址等几乎遍布黄河流域。从中石器时代起,黄河流域就成了我国远古文化的发展中心。燧人氏、伏羲氏、神农氏创造发明了人工取火技术、原始畜牧业和原始农业,他们拉开了史前黄河文明的序幕。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这些帝王统领着中华民族把古代黄河文明推向了令世界瞩目的辉煌巅峰……
这里的确最早沐浴了文明之光,这里也最早发现了文明之火。植物学家研究发现,虽然黄土高原的降水并不丰沛,但非常适合杨树、桦树、栎树、油松、云杉和酸枣、黄荆条等生长。那时繁茂的植被,曾涵养了一个温暖多雨的伊甸园。在今天山西、陕西、甘肃、宁夏等省份,曾分布着大片原始森林。地处中原的河南省简称“豫”,显示在仓颉造字的时代,它仍是大象出没之地。我们的祖先,就在这样一片绿野间狩猎采集,度过了华夏文明的金色童年。
在云天之上,在飞机引擎的轰鸣声中,不时有流云掠过机翼,那一条金线在我视野中倏忽淡去,但它仍在我心中缠绕,我甚至听到它在怒吼在咆哮。我还听到诗人洞穿时光的壮歌: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李白《将进酒》)……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王之涣《凉州词》)……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吼万里触龙门(萨都刺《过黄河古堤》)
飞行云间,激动不安,我一直望着舷窗外变幻莫测的奇特景象,像梦。忽而机翼下白云如雪,铺展一望无际的雪原,飞机犹如滑行的雪橇,云开处,心宿海般的湖泊底,隐约可见缥缈陆地;忽而前方堆云如万仞冰山,窗外越来越暗,有黑云疾速略过,飞机舢板也似冲进了云浪……
飞机冲出云浪,掠过华东平原。快到京城了。此刻,飞机敛起翅翼开始缓缓下降。
苍山。夕阳。一派崇山峻岭如海浪迎面扑来,一段挺立于山脊的长城迎面扑来。我被黄河撩拨,难以平静的心情再度掀起波澜。
我恍惚觉得飞机穿越时空,飞回到两千多年前。一道最壮观的城墙在地球上诞生了。这就是始皇帝修筑的万里长城。“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一边是刚刚统一不久的大秦帝国,一边是被驱赶到鄂尔多斯以北、望城却步的游牧族匈奴人。斜阳拉长了长城的影子。烽火台上的狼烟此起彼伏,荷戟挽弓的将士走过城墙……
这既是一项辉煌无与伦比的伟大的军事防御工程,与埃及金字塔、巴比伦空中花园等誉为古代文明八大奇迹,也是一道难以破解的谜题,后人一直在揣摸。司马迁在《史记·秦始皇本纪》中也只有寥寥几句记载:“三十三年(公元前214 年),……又使蒙恬渡河,取高阙、阳山、北假中,筑亭障以逐戎人。”这应该是秦始皇筑长城之始。期间,一边北筑长城,以斥匈奴,南修要塞,准备对百越之战;一边修驰道,以巡游天下,威慑四海。
而万里长城犹如飞龙在天,成为中国古代历史的一道宏大架构。
最通常的意义是,修筑长城最初的目的是为了抵御北方匈奴人的骚扰,后来几经朝代更迭,它已成为中华民族的一种精神支柱和象征,象征着众志成城,坚不可摧。
后来,在日本历史学家杉山正一的著作《游牧民的世界史》中,我看到了观察长城的另一种视角:万里长城,不只是单纯的军事防御之用,而可以说是统治意志之墙……
在“功盖五帝,泽及牛马”的宏阔旋律下,一支传说中孟姜女哭长城的小插曲显得极不协调,她幽怨悲烈的恸哭借着草根之风一直流传至今,也许,她哭倒的不是一段长城,捡起的也不是一把范郎的锈骨,也许是对辉煌遮蔽下的民生疾苦的一声悲愤控诉?后来,唐代诗人汪遵曾在一首诗中写到此事:“一叫长城万仞摧,杞梁遗骨逐妻回。南邻北里皆孀妇,谁解坚心继此来。”
博尔赫斯在一篇《长城与书》的随笔中写道,始皇帝筑城把帝国围起来,也许是他知道这个帝国不会持久;他焚书,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这些书是神圣的。焚书和筑城可能是相互秘密抵消的行动……博尔赫斯还幽默地说,给菜圃或花园筑一道围墙是常有的事,但把一个帝国用墙围起来就非同寻常了……
这也使我联想到后来先后竖立在这个世界上的,形形色色的隔离墙。战争、种族与仇恨构筑起的铜墙铁壁,像一道道留在大地上的刺目刀痕……
想着,长城从西周始在中华大地上蜿蜒过三千多年。现在我眼下的是那段著名的明长城八达岭。夕阳为城墙镀上了一层铁锈红,显得雄浑而悲壮。而始皇的万里长城只残存在苍茫时空中,化作远逝的帝国的一道巍峨的记忆符号。我想,在时光的巨轮下,人类的一切城墙最终都会坍塌,化为废墟。惟有黄河万古不息……
“万里长城坏,荒营野草秋。秣陵多士女,犹唱白符鸠。”(唐·刘禹锡)我心底正泛起这样的诗句时,飞机已轰然着陆。
又回到了大地上。我在高处看到了人类的微小,而从低处,我又发现了人类的伟大。我在飞机上看那四通八达的现代公路,就如一条条淡淡的丝线,随意即可抹去;那些宏伟的城市建筑,也不过一些微乎其微的蜂巢和蚁丘。而当我站在机场,看一只只巨型的铁鸟咆哮着直冲天宇犹如庄子的鲲鹏扶摇直上九万里时,我被人类的智慧和力量所慑服。人类在与时间的恒久较量中,总会在这颗蓝色星球乃至浩瀚宇宙,留下许多力量和智慧的痕迹。
乘车驶出机场,道路两边花明柳暗,一派宜人芳菲直入胸怀。还有一幢幢造型奇特的摩天高楼,遮天蔽日。高处远离人间烟火,容易挨近神性;而回到现实的土地上,又感到人间独有的亲和……
喇家记
黄河之水天上来——
自积石山幽深险峻的峡谷奔腾而出,在青海省海东市民和三川游走如一条灵动的青龙,一路东去……这里土地肥沃,历史悠久,文化灿烂,无疑是黄河流域人类活动最早的地区和中国古代文明发祥地之一。
在河流北岸,有一个宁静而祥和的小村落——喇家村。被誉为“东方庞贝”的喇家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就坐落在这里。
四千年前,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阳光灿烂,大河奔流。生活在北岸台地上的先民们正在忙着各自的事情。也许,在村落中央广场的石磬声还在黄河的波涛上飘拂,一场祭祀活动正在进行;也许,有人刚刚端起一碗谷子和黍子做成的面条祭献神祗;也许,地窝里的母亲正在给婴儿喂奶……
这是距今四千年前的一天。这片今天叫喇家的台地上,人们也许丝毫没有觉察到,一场灭顶之灾正悄悄向他们逼近——
突然,山崩地裂,洪水滔天,泥石俱下……这里的村庄、曾经的繁荣与文明被泥石掩埋,犹如被火山掩埋的庞贝古城,一切归于寂静……
直到公元2000 年,这史前一幕才惊现于世。这是由地震和洪水造成的一场史前大灾难的瞬间定格。这项灾难遗址考古发现即刻震惊世界,2002 年被评为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之一。
那一瞬间异常惨烈的灾难场景,在考古与历史学家的眼中渐次还原——
天塌地陷的一震之后,黄河积聚的洪水猛兽般袭来,安宁和谐的家园顷刻被夷为平地,惊恐绝望的呼号顷刻被泥石封存。
出土的众多遗骸,还保持着灾难临头最后时刻的姿态,有的曲肢侧卧,有的匍匐于地,有的上肢牵连,有的跪踞在地,或紧紧拥抱,或相互依偎,或彼此扶助。
一位企图用身体撑住危险又最终倒下的青年男子;尤其是那位用身体护着幼儿的母亲,一手扶墙,一手至死护着幼儿,跪在地面,惊恐祈求上天保佑;还有这位母亲将幼儿紧紧搂住掩护在身下,却依然未能逃过这场灭顶之灾。这些场景凝固千秋,但无比鲜活生动,无需任何说明和注解,至今仍无声地传递着灾难降临瞬间,那悲悯、伟大、永恒的母爱!
这些惨烈而神圣、惊恐和大爱交织的场景,使人自然联想起庞贝城末日中那位回望灾难逼近、紧紧拥抱守护两个子女的母亲,以及许许多多灾难场景中闪射着母性光芒的千千万万勇敢却又无助的母亲……
这些与死神相搏的最后姿态,穿越幽远时空,仍然闪烁着人性的光辉。而母爱则是喇家大灾难中人性喷射出的最耀眼、最悲烈的亮色。
那一瞬间,被灾难一起摧毁的史前文明也渐次显露出其残存的独特而耀眼的色彩——
喇家遗址内分布着马家窑文化、齐家文化到辛店文化等多种类型、新石器时代与青铜时代大型聚落的古文化遗存。先后出土独特的聚落居址、壁炉、环形壕沟、祭坛、广场等主要遗迹及大量石器、玉器、骨器和陶器等各类文物。这些,都凝聚着先民的智慧,闪耀着史前文明的辉光。
四千年前,黄河中上游流域,夏王朝崛起。历史正由多元化的邦国时代进入一体化的王国时代。
多年来,国内外许多专家学者以及普通的人们都在关注着一条大河及一片特殊地域,他们以专业的眼光详细检索着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或一具骸骨、一块石磬,甚至一碗几千年前的面条,试图追溯还原史前发生的那场没顶之灾的来龙去脉。
这里,使人很容易联想到在世界各民族中流传的关于史前大洪水的传说故事。《圣经·创世纪》中,在大洪水来临之前,上帝让一个叫诺亚的好人建造方舟,携带妻子儿女和一些动物上船,以躲避人类万物灭亡的大灾难。方舟在浩瀚无际的汪洋中漂荡了很长时日后,诺亚放出的一只鸽子衔来了一枝新鲜的橄榄枝,带来了生命复苏的福音。诺亚一家就成了人类唯一的幸存者。这就是著名的诺亚方舟的故事。在古巴比伦,在玛雅地区和印第安地区都有关于史前洪水的传说。在伊拉克沙漠出土的苏美人的楔形文字泥板上,也记载了与诺亚方舟类似的大洪水故事。
在中国,早在《山海经·海内经》中就记载了这样的故事:当时洪水滔天,民不聊生,舜帝就令大禹治水,平息水患,襄安九州。《史记·夏本纪》中也有“导河积石,至于龙门”的记载。
抹去以上记载中的神话色彩,它实际上就是人类对远古大洪水的群体记忆。
2016 年8 月,一则发自美国华盛顿的新华社消息引起了学术界的热议。一个中美科研团队在美国《科学》杂志上宣布,他们在黄河流域发现了古代一场超级大洪水的科学证据,这一洪水很可能就是“大禹治水”故事中提到的灾难性大洪水。
史前大洪水。喇家遗址。黄河大峡谷里对峙的危岩峭壁。流传至今的关于大禹的神话传说和英雄故事。“导河积石。”“禹出于西羌”。这些远古遗落的历史碎片,似乎就可以拼接成一幅大禹治水、天人和谐、文明繁衍的栩栩如生的生动图景了。正如《守望大禹》中作者的感慨:“这就是大禹斧劈积石、引水归流的地方。从此以后,华夏部族就从西北高原的黄河两岸诞生,一路东去的黄河成为凿穿蒙昧、走向文明的一道亮光……”
喇家遗址与大禹“导河积石”的年代基本叠合。而目前出土的国内所见年代最早、制作精致、器型最大的被誉为黄河磬王的石磬、大玉刀及诸多精致玉器象征着至高的权力,标志着这里已存在高等级的社会和礼仪制度。有考古学家考证,这一切,与大禹有关,与千里之外黄河中游二里头文明一脉相承,遥相呼应,是夏王朝文明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是古代中华文明重要源流之一。
大禹,这位在洪荒之世率领民众胼手胝足、攻坚克难、治理洪水的英雄形象,永远鲜活在华夏民族悠远的文化基因和文明记忆之中。
种种遗迹表明,黄河上游的喇家曾存在过灿烂的史前文明,与两河流域的古巴比伦、恒河流域的古印度以及与尼罗河流域的古埃及文明交相辉映,在这颗远古人类的星球上创造了各自独特的辉煌历史。
更令世人惊艳的是,在一只扣在泥土里的橘红色陶碗里,考古者发现了白色面条状遗物。虽已被严重风化,但面条状的形态尚存。经专家鉴定,这是一碗用粟、黍等谷物粉做成的真正的面条。
关于面条的起源,全世界众说纷纭。意大利在公元前四世纪的埃特鲁斯坎遗址发现有用来和面的木头和煮面条的用具,又在罗马古城的一幅四世纪的壁画上发现描绘有奴仆和面、擀面、切面的情景,所以有人坚持认为面条起源于意大利。我国在东汉时就有了有关面条的确切记载。
然而,在喇家遗址发现的这碗面条,比意大利发现面条证据早了一千六百年,比我国最早有面条记载的东汉早了两千年。
经过多年不懈的努力,考古者逐渐揭开了这碗神秘面条的面纱,这是一碗因地震而被保存下来的面条。四千年前的某一天,当人们聚集在一起准备吃饭的时候,被突如其来的大地震和随之而来的泥石流将这碗面永远封存在泥土之中。泥沙瞬间掩埋隔绝了空气,就这样,使这碗面条很幸运地保存至今。
2005 年,英国《自然》杂志曾报道了喇家遗址出土的面条,成为世界上最早的面条实物证据。这一发现,直接证实了面条最早起源于中国,对于新石器农业考古和古代食品文化研究具有重要意义。
四千年前,黄河北岸,喇家先民们已经吃上了面条。这无疑是迄今为止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面条!今天,黄河岸边的一碗拉面又接续着远古的荣光亮相全国、走向世界……
黄河涛声依旧,千年复千年。站在这片曾遭浩劫的土地上,仿佛还能听到那远去的惊涛和惊恐的呼号。这是一份史前灾难的沉重遗产,也是一种大自然的沉痛启示。敬畏生命,敬畏自然,重视和保护生态环境,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今天,这就是喇家遗址给后来者最深切的启示,也是千古黄河深情的呼唤。
踏雪记
物候立冬。立冬之日,水始冰;又五日,地始冻;又五日,雉入大水为蜃。《逸周书·时训》如是说。
大约黄昏时分,一阵寒意袭来,我走到阳台上,往窗外一瞭,枯涩的眼睛顿觉滋润了些。湟北一场雪,席天幕地,痛快淋漓,放荡不羁。西风吹紧,那雪花若一派狂蝶浪蜂,向东飞舞,落满山野,落满街衢屋顶,落满行人,落满所有物件。雪在风中飞舞的声音入窗入耳。我冷寂的心有些潮动,昏热的头脑一时清爽。
我仿佛听见马克西姆演奏的那首钢琴曲《野蜂飞舞》。我甚至看见那飞速跳跃的琴键和灵动起舞的手指以及那一群忽远忽近、忽疾忽缓、忽高忽低、忽聚忽散的野蜂,在田野上飞舞……
雪在飞舞。心在飞舞。思绪在飞舞。
湟北小镇。多年前的一个冬夜。雪霁月来,月映雪辉,雪摄月魄,一统冰清玉洁世界。我和一帮朋友,饮了一壶威远大曲,乘兴结伴,夜半踏雪。十字街头的鼓楼,月光下,玉砌粉琢,俨然传说中的天上宫阙。东望龙王山,银装素裹,超尘拔俗。西磨河如银蛇一线,逶迤东去。
真是年少不识愁滋味时节。脚踩着雪,发出悦耳的吱勾吱勾声,那是雪之声,春之韵。有人举着酒瓶,高声朗诵:“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醉眼望月,我徘徊,月亦徘徊。紫月望我,月无眠,我亦无眠。我们说着嫦娥,说着玉兔,我们说着吴刚,说着桂酒。月亮陪着我们出了小镇。
回望,小镇裹着暖雪,裹着月光,在静谧深沉的梦里。只闻西磨河疏林间,被月亮惊醒的乌鹊一声叹息。使人想到曹操《短歌行》中的情景: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那时不知曹操是位盖世豪杰,只在戏中知道他是个白眼窝奸雄。唉!也只是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
我们披着月色,踏雪走向山野深处。雪掩柴门,万籁寂静。只有山坳里那座古寺,从僧舍漏出一点橘黄灯晕。
寺有数里之遥,在西边半山腰,远离山脚村舍。如果在白日,可见一塔一经堂、三间僧舍,连着细毛绳般一条山路,抖抖索索垂落到山根。寺名喋尔寺或癿尔寺,世代住寺佛号尼玛增,俗称白佛爷。
寺小,小如碟儿,我以为供放在那里,为信众分享佛的恩泽和慈悲。
此刻,月亮已搭在西山头上,快要落下去了。要是谁能把月亮托住多好!不知是谁感叹了一声,月亮就落了下去。雪野变得灰蒙蒙的,幽暗深远。我说,要是想当年喋尔寺的那位老佛爷在,就好了。
随行者好奇,问老佛爷怎么了?我就讲了一个听来的传说。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
讲故事的老人曾对我说,这是他亲眼所见,信不信由你。说,有人骑着一匹马,匆匆忙忙在山里四处寻找什么。太阳快落山时分,这人找到喋尔寺那里,见一老僧打坐在山门前,急忙作揖请安:“老佛爷好!”佛爷双手合十,微微睁眼:“阿弥陀佛,善哉!”然后问来人:“你慌里慌张,遇到啥事了?”那人说:“老佛爷,我的马驹儿丢了,找了半天不见影子,怕是被狼扯了!”佛爷皱皱雪眉,捋捋银髯,自言自语道:“莫慌,莫慌,慢慢去找,会找到的。”“日头儿快跌了,没法找了!”那人无奈地说。
“莫慌,莫慌”,佛爷说着起身,整了整百衲衣,缓步走到马跟前,在马尾巴上拔了一根马尾,对着落日,口中念念有词。那根马尾突然金光四射,变成一根金色的长索。佛爷把一头甩向西山头,狂舞如一条飞驰空中的金蛇,追着落日而去;一头拴在寺前一棵树上。太阳就一直挨着山顶,不动。回头对那人说,你找到马驹,回来将拴在树上的马尾解开就是了……说罢,飘然入山门而去。夕阳点亮了远处那座白塔,像一把铜色火炬,在山坳里燃烧……
讲故事的老人说,那人花了很多时辰找到了马驹,回到喋尔寺,太阳还卧在山头上没挪一寸,当那人解开马尾,太阳哐当就跌下山去,夜幕四合,只见喋尔寺僧舍漏出的两三朵灯火。那人惊异无比,猛地跌入黑夜,抬头茫然看看满天星星,再看山脚几处稀疏灯火,赶紧催马下山。
几十年以后,我从百里之外一座城去湟北拜谒喋尔寺,我偶尔听见俩青年男女也许是伴侣在一旁争论当年喋尔寺佛爷用马尾巴拴住太阳的传说是真是假,小伙子以为是无稽之谈,一根马尾怎能拴住太阳呢?就是拴住也会被烧断的不是吗?也太魔幻了吧。而姑娘坚信奇迹总会发生,千万年前嫦娥不是就奔月了吗?还抱了一只白兔,在精神世界里什么都有可能,人在现实中不会飞翔,就借助梦来飞翔,亦如有人醉酒后就会丢掉现实中的肉身,让灵魂自由起舞……
我笑了笑。我看见山上很多人影,在日光下有些虚无缥缈,他们在忙着拍照。还有几个大红大绿的女子,从腰身看上了年纪,但摆出的姿势却年轻张扬又恣肆……他们的意识和灵魂透过一方小小的屏幕,游荡在各自虚幻的时空里……喋尔寺为背景各种图像、短视频在微信和投影里雪花般纷飞,飞向百里千里之外,有的居然落到地球那边的深夜里……
月落星稠,山鸡竞唱。我们从故事和幻象里走出来,回到那个遥远的冬夜。见北斗低悬,天河横流,雪野寥廓,东方既白。东方祁连山顶已开了一道亮缝,像一位诗人说的,天蒙蒙亮,一把幽蓝的牙刷,轻轻刷着黎明的牙齿……
踏雪者酒徒、骚客、史子、张长、小旗、翔子和宗子心血来潮,一致同意,创办七星诗社。
数日后,我们有了七星诗社。很快,刻版油印七星诗报创刊。散发着青春的荷尔蒙和冬日里特有的骚动不安。我们像蝴蝶一样长了无数复眼,能看见无数花朵一样渐渐开放的未来,阳光下的水晶一样璀璨夺目……
记得创刊号上酒徒的一首诗是——《啊!我的蓝蝴蝶》
漫长的峡谷里,梦/将我常常放牧于/童年那青青的草滩/赤身涂满泥沙/调着阳光的芬芳
蝴蝶,煽动蓝色的幻想/那是属于我的/水晶花,绽开绯红的笑脸/那是属于我的/俏皮的风,飘逸的云,还有/挑逗的雨滴,天边的虹影/都是属于我的
然而/蓝蝴蝶飞走了
踽行于幽深的峡谷/偶尔,山菊金黄的火焰/燃起冷却的相思/蝴蝶淡蓝的魂影/召唤低迷的欲望/我将沿着记忆的小径/寻觅/草滩上遗落的童贞/青苔下沉默的欢乐
呵!我的蓝蝴蝶/天空,大海/你蓝色的双翅/带我飞出峡谷/去那青青的草滩/拔一根马尾拴住落日/寻找我失落已久的马驹……
寻味记
青藏高原这片高天厚土,孕育了山宗水祖,孕育了森林草原和田野,孕育了辉煌的神话,也孕育了一种瓦蓝色的精灵——青稞。
那一垄垄、一株株、一粒粒被雨雪摧磨、烈日浸淫、民歌灌溉的青稞,在高塬上,在雪山旁,在蓝天下,像金色的海浪汹涌澎湃,像微蓝的火燃烧不息……
数千年的种植生产实践,自然也伴随着人们对青稞饮食文化的探究和归纳,智慧的劳动人民已经赋予了青稞作为高原美食的多种形态。比如,为适应高原游牧生活而化繁为简的糌粑,比如,用青稞发酵酝酿而成的高原饮品青稞酒。
远方的客人,沿湟水而上,从西宁进沙塘川,来到互助土乡威远镇,首先映入眼帘的必定是小镇中央那座风雨沧桑的鼓楼,它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至今四百多年了。
置身鼓楼旁,一定会感受到两种诱人的特殊风味。一种是青稞酒醉人的清香,因为这里就是中国西部青稞酒的故乡,世界著名的高原青稞酒生产基地。青稞酒,数百年来酝酿和沉淀了河湟文化与中原文化、土族文化与汉族文化交流的历史,因此,青稞酒才有那样一种隽永的韵味和精神,那样一种刚劲的风骨和后劲。
威远鼓楼与世义德烧坊的那口老井,前者是悠久历史的见证者,后者是青稞美酒的滥觞处。几百年来,特别是近几十年来,小镇在鼓楼朝朝暮暮的注视下,在青稞酒飘飘悠悠的馨香里日渐成长,出落得更加靓丽了。
大块肉,大碗酒,怎能少得了卤肉呢?这里,那淳厚的卤香味,幽幽地从那些街巷里飘出,扑上鼻端……
这就是闻名河湟乃至青海高原的风味美食:土乡卤肉。
假设最初的卤肉食艺是军队或商人或移民传来的,如果当年从外地来到土乡的汉人工匠、将士和当地民夫们,在修建鼓楼时就吃过卤肉的话,那么,卤肉的历史就与鼓楼一样久远了。
也许,明洪武十三年,南京珠玑巷西迁的祖先,带来了江南文化,也包括传统的卤肉炮制法。
确切地说,卤肉在这里至少也有一百多年的历史。随便去打问一下,那些威远镇上的卤肉世家的老师傅都会清楚地讲述一个这样的传说,清朝光绪年间,山西太原府丰城县一个姓谢的客娃也就是商人,最初在互助威远堡开了一家卤肉馆,经营卤肉,一时声名鹊起。
土乡卤肉凭什么驰名河湟,为人青睐?这其中自有不少讲究,但最主要的还是在食材的讲究上。说到卤肉的原材料猪肉,就要说到猪了。互助当地有一种特殊品种的猪,由于它的前额上具有特殊的八字纹并且耳朵较一般猪大,所以,称八眉猪,民间叫大耳朵。据科学研究,八眉猪的驯养历史十分古老,距今有六千多年。由于水土、气候条件,还有饲料原因,八眉猪肉质紧密,口味纯正,有一种自然醇厚的香味。
用青稞酒糟喂养的土猪肉风味愈佳。
保证了食材的品质,最后决定卤肉的色香风味,就要凭传家的秘方——老汤和师傅的手艺了。老汤配方各有秘诀,从不外泄。大料就那几样,可各家风味却不一样。
卤肉关键的程序是老汤配置和下料。老汤原料是鸡汤和大骨汤。两汤常备,用以点锅。料有大香、良姜、草果、桂皮、荜荸、肉桂、肉蔻、青盐、少许三奈、白酒。上色用糖浆,也叫炒糖浆。在大马勺中用清油炒,掌握火候,所谓看火色。白冰糖熔化之后,即用筷子上挑,观其线条颜色红里透亮为最佳。
吃卤肉,如果再佐以一坛互助青稞酒,愈佳。顺眼瞭瞭,那土族阿姑的花袖衫从眼前飘过,像远山飘来的一朵朵彩色云霓,散落威远街头……
在青藏高原,在土族之乡,青稞,是一种特殊而又神圣的食粮。在久远的岁月里,青稞除了充当日常食粮,炒面糌粑、干粮、搅团、麦索儿……还酝酿出了一份清醇的甜蜜和绵长的醉意。
这就是甜醅儿和酩馏儿。一种是风味小吃,清香甜润,老少咸宜;一种是用于祭祀或日常聚会的饮品,土语叫“斯贝都拉斯”,意思是用传统工艺自酿的低度青稞酒,风格绵软醇厚,而又热烈泼辣。
甜醅与酩馏,是青稞孕育的姊妹俩,姐姐温顺中透着甜美,妹妹含蓄中藏着风流。
做甜醅,特别是酿制酩馏,对土族人家来说几乎是一种必不可少的生活仪式。人生的五味就寓意其中。每年,新粮下来后,尝尝丰收的滋味,既是对季节的感恩,也算是对自家人辛劳了一年的犒劳。
甜醅,就是青稞对土乡人辛苦劳作的一种甜蜜的回馈。在夏天食用甜醅能清心提神,冬天可以壮身暖胃,既可以调节饮食,又可以招待宾客。
酿制甜醅的工艺比较简单,但必须得把握要领,过则发酸,不及则风味不纯。做到恰到好处,美味可口,就得凭手艺和悟性了。
首先选择适量颗粒饱满的青稞,再在青稞表面潮上适量的水,软化后容易去皮。然后在石碾子上研磨去皮,再用簸箕簸净麸皮,在清水中淘去杂质后,盛入铁锅煮沸,煮到麦仁表层开口,然后用漏勺把煮熟的麦仁捞到面板上,均匀摊开,晾冷,加入甜醅曲,拌匀,装进木盆或陶坛中密封,保持适度的恒温,等待甜醅发酵成熟。
据说,从唐代开始,甜醅就是西北高原人们居家食用和招待宾客的美味,并且一直沿袭至今,香甜了一千多年了。
在土乡,品尝了风味独特的甜醅,再来喝一碗酩馏,那是最美不过的事了。酩馏就是甜醅的亲妹妹,更是热烈奔放,风情万种。
如今,土族酩馏酒已经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酩馏酒酿造技艺传承人董兴林师傅酿造的酩馏闻名土乡,据他讲述,酩馏在土乡诞生的时间比天佑德烧坊青稞酒还要早许多年,至少已有八百年的历史。
如今,酩馏酒受到越来越多的酒家和饮者的青睐。除了一家一户家庭式小规模生产加工之外,在互助县境内,成规模加工制作酩馏酒的作坊就有十几家之多。
甜醅,酩馏,这两位有着青稞的性格和灵魂的亲姐妹,从历史深处走来,从草地到田野,从乡村到城镇,一路展现着她们诱人的风姿和醉人的芬芳……
吃过了肥而不腻的土乡卤肉,尝过了醉人的甜醅与酩馏,让我们再去寻找一种藏在“口袋”里的美味。这是土族人家特有的一道美食小吃。
荨麻饼,因其形如“口袋”,故将吃荨麻饼形象地称为“背口袋”。
这种被称为“背口袋”的小吃成为互助土族人家的传统美食。每当贵客光临,享受完酒、肉之后,荨麻饼就会粉墨登场了。
土族人称荨麻饼为“哈利黑”。荨麻作为主要馅料之一,其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多种维生素、胡萝卜素及各种微量元素,具有很高的营养与药用价值。荨麻可入药,具有祛风定惊、消食通便之功效。明代李时珍《本草纲目》记载:“荨麻,……叶似花桑,或青或紫,背紫者入药。上有毛芒可畏,触人如蜂虿蜇蠢……”。荨麻叶可采集食用。
荨麻的芒刺中富含“蚁酸”,如果不慎触及人的皮肤,即刻红肿疼痛,犹同被黄蜂蜇过。所以,民间形象地称荨麻为咬尻草。
每年春末初夏之际,土族阿姑结伴到深山老林去采集鲜嫩的荨麻叶,回家晾干,捣碎,作为荨麻饼的备料。自此,这种曾经还咬人的草摇身一变,成为土族人生活中一道绝无仅有的独特美味了。
这是大山的赠予,也是土族人在生活中对食材独到的发现和利用。
土族宴席上,青稞美酒和肉食必不可少,但荨麻饼更不可缺席。亲戚来了,阿姑娜银索要展示她的拿手好戏,制作荨麻饼。
先要熬一锅青稞面粉和荨麻粉做成拌汤,调入适量花椒、姜粉、盐等佐料,这是荨麻饼的核心部分。拌汤不能太稠或太稀,要恰到好处。然后调入蒜泥,用薄若宣纸的小麦面油饼卷起这不粘碗勺的拌汤,一个个折叠成口袋状,盛盘上桌。这才是阿姑秘而不宣的厨艺。
用小麦面粉烙制薄油饼的过程,也很有讲究,当地人形象地称为“狗浇尿”。将薄如纸张的生面饼铺在锅底,然后将青油从锅沿徐徐倒入薄饼底部,煎熟,脆黄可口。
吃荨麻饼可得有一点技巧和经验。阿姑仅将那稀不粘碗筷的萱麻粥轻轻卷在薄若宣纸的油饼之中,呈上。一些外地客人食用时不得要领,在口袋底上一咬,汤汁溢出,不但烫手,还撒了一身,贻笑大方。
藏在口袋里的味道,就是家,就是故乡,就是故乡的炊烟,就是萦绕于土乡人记忆深处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