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无鳞鱼(外一篇)
2022-10-18郭文茉
郭文茉
我上课的地方在秦岭脚下,课多时我就住在山脚下的家里。
这里冬季很冷,但山很漂亮。云低低地绕在山腰,仿佛一条闪着白光的大河。
学校里很安静,夜里听不到马路上的噪音,只有风声和偶尔一两声红隼的叫声。
清晨醒来,总感觉有水的回声,哗啦哗啦,连绵不绝,仿佛自己一夜都泡在水里。
夜晚躺在床上看书,耳朵里起起落落,又是水声。我疑心附近是否有条河?关上灯,窗外一片淡雪青色,山的轮廓隐约可见,四周一片寂静。月光忽明忽暗,想起明早还有课,翻个身就睡了。
时常好奇水声的来源,一直没有答案。直到有一次下课早,我到附近的村子买菜。村里的菜又便宜又新鲜。黄瓜一块五,西红柿两块,好心的村民大妈教我怎么挑黄瓜和西红柿。我看这位大妈面善,就问了一句,咱们这附近有没有河?大妈操着一口当地方言说,娃呀,对面的圭峰,看来么?那顶上有河。我又问河里有鱼吗?大妈说,有呢么,那叫个啥啥鲑,保护动物。浑身金黄没有鳞,漂亮很。对着它许愿,灵很。我一听就笑了。大妈用嗔怒的眼神看着我说,庵里的姑姑都说灵很,你还不信。就看你能寻着不,这鱼现在不多了,再说路也难走很,你一个女娃估计寻不着。大妈言之凿凿,我道了谢,提了西红柿和黄瓜回家。
周日,我站在一块平滑的白石头上,抬头望向山顶,目所能及的地方尽是浓厚的云层。这是一座野山,山脚下就有一大片潭水。此刻我更加确信大妈的话,山顶一定有条河。昨天还有人跟我说起这座山上有黑熊,我倒不怎么怕,要有这运气,那我该去买彩票了。
刚开始攀爬时,还能看见小路,周围是红的、金的、暗绿、浅粉的叶子。我穿着防风外套,感觉风很温柔。无暇欣赏美景,我的内心充满一种奇异的鼓胀。
向上爬,树种出现了明显的变化。身旁不再是雪松、水杉,而变成矮小多刺的灌木。气温也下降了很多。我掏出手机看了看,信号不错。至少不要当明天的新闻吧,我想。
这次决定上山,几乎是一瞬间的事。他们都说一个人不能去,一个女娃更不能去。有什么不能呢?整理好装备,正确评估自己,然后就可以上路了。没那么复杂。
午后,有一条金色的光带横穿了对面的山坡。我感觉有些累,抬头望向山顶,和来时一样近在眼前。可是我知道,还有很远的路。我给自己加油打气,不能半途而废。简单吃了点东西就继续上路。
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路了。想起鲁迅先生那句世间本没有路的名言,暗自开心了一下。
翻过了几块尖锐的大石头,踢开了缠着脚腕的灌木的根茎,绕过一棵歪脖古树,在一处隐秘的地方发现了一条小溪,我不知道是不是山顶大河的分支。捧起一捧清澈的水,冰凉刺骨。我用舌尖舔了舔,微微发甜。嗯,山泉,没错。我的目标是金色的无鳞鱼,我盯着水面仔细看,里边清澈见底,连只小虫都没有,更别说鱼了。我的脚有些疼,脱掉鞋袜坐在溪边。此时的风,已经不那么温柔了,在山脚下时我愿意用爱人的亲吻来形容它,现在我只能用小刀子来形容。我发现右脚踝已经肿得像个拳头,我想起一定是刚刚在一块大石头处崴了一下。我将脚放在溪水里,用来冰敷。我盯着眼前的溪水,水面清澈,像虔诚的瞳孔。
我想起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过有关无鳞鱼的传说,我还记得其中的几句话:“他们生活在遥远的时代,靠狩猎为生。某天在这片溪水中遇见金色的无鳞鱼,人们将其奉为神明。大家对着这奇妙的生物许愿、作法,祈求丰富的食物。所以这里的冷水鱼来自远古时代,如今它们仍旧充满着神秘。这些冷水鱼,会在三月逆流而上,游到冰山的顶端。在那里变成金黄的雪莲。”这当然只是个传说,但这足以燃起我的好奇心。我忍痛穿回鞋袜,继续上路。
傍晚,潮湿的雾和阳光相互掺合成了一道彩虹,我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我看见圭峰的顶端插在一片厚厚的云中,四周是一大片高山草甸,隐约中我看见一条银色的光带,我猜那就是山顶的大河。现在的风简直像个暴徒。我告诉自己心里想点别的事,尽量不要想脚踝和呼啸的风。我想象我到了山顶,近距离看见大河,有一双隐形的大手,推动着河底的卵石,哗啦哗啦。这就是我经常听到的水声,我变得兴奋起来,觉得吃这些苦都是值得的。我又想象看见了无鳞鱼,我该许个什么愿?其实不用想,我和大家的愿望都一样。我都不用说出来,你们就知道。我这个人没什么特别的,许的愿自然和大家一样。既然不是为了许什么特殊的愿,我为什么要一个人上山?干这件事有什么意义?不知道为什么我想起了冈仁波齐那些磕长头转山的人,他们又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是下雨了还是我走进了一片云里,空气中一些白色的分子,让我产生身在某一温泉度假山庄的错觉。天真的说黑就黑,我感觉又冷又怕,脚腕的疼痛也让我寸步难行。我停了停,再次望向山顶,我知道山顶有条大河,河里有国家保护动物金色无鳞鱼,我会对着它许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愿望。想到这,我握紧一根灌木的枝干继续向上攀爬,呼啸的风不断在耳边低吼着……
大 湖
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来,湖面被浓浓的雾气笼罩。
他在黑暗中摸索着起身,板床一阵吱吱呀呀响。手指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他定神看了看,大部分已经结了暗红的疤,有些深的口子皮肉向外翻着。他用力挤了挤,流出少许脓水。
这是一座位于湖中心的漂浮板房,专供游客和钓友居住。窄小的房间只有一张床和一把塑料椅子,墙壁是用铝板建造的。房子中心有一个钓洞,光线好的时候可以看见水下五六米处庞杂的鱼群。
昨夜他穿着夹袄和棉裤睡在单薄的被窝里,早晨醒来,双脚还是冷得像冰。
“必须得再穿厚点。”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加上了一条棉裤。随后他翘着三根手指戴上防风帽和面罩,穿上长及脚踝的大衣,又小心翼翼地戴好冬季用的手套,在角落里拿起抄网和鱼竿。
推开门,一阵冷气不禁令他打了个寒战。天还很黑,丝毫看不出即将到来的黎明。
他熟门熟路地绕过一间间小屋和头顶挂着的渔网,走上一座吊桥。一上吊桥脚下就不断摇晃,他竭力保持平衡。这个年纪已经不能像青年人那样随心所欲了,做任何事都得当心,以免一切不可挽回。在吊桥的另一边他选择了一处偏僻的钓点,放下水滴轮鱼竿,找到一把椅子和一个塑料小盆,开始合饵料。红尾巴最喜欢带点腥味、软硬适中的饵料。雾化粉剂要多来点,这些灵巧的鱼类大多依靠嗅觉。
他用那只好手不断地搓揉带着甜腥气味的红色饵料,直到它在手中像面团一样充满弹性。稍后他开始绑钩,3 号的小钩足够了。这些狡猾的大鱼专爱吃小小的金钩,只要它不被牙尖嘴利的大鱼咬断,小钩就足够了。前导线要粗一些,0.6 的pe 线不会轻易被拉断。这里湖水很深,有40 多米,昨天探钓时他就计算出铅坠的重量。这点尤为重要,太轻鱼线降得太慢,饵会在中途融化。太重就会让中鱼的手感变差。黑暗中他全凭湖面的一点微光绑好了八字环、铅坠和前导线。一切就绪,他按下水滴轮,线缓缓下坠。
湖的尽头开始有了一丝光亮,雾气浓重。这片湖水四季不同,冬天水位很高,淹没了湖边粗大光秃的树干。这些树不会真的被淹死,到了夏季它们盘横的根一露出水面,树干又重获生机。这片大湖位于河上游,水流平静,水面清澈,冬季呈现出墨绿色,夏季类似铁蓝,春天则是一颗绿松石。同一片湖水,颜色也不尽相同,接近岸边的颜色浅,湖底的沙石会反射一部分阳光,那里几乎是透明的或是天蓝色。
他在不同的季节追逐不同的鱼群。夏天一人来高的草鱼开口,要钓这些成了精的大鱼,可不是什么容易事,必须要在湖中心某个深水区域提前一星期打好窝子。钓手也要极有耐心,一人一船,顶着烈日蹲守。手机是要静音的,因为一点响动都会让这些大鱼有所察觉。
他看见纤细的杆稍抖了抖,是铅坠落入了湖底,他缓慢地摇动水滴轮,向上升了半米,按下卡扣。他知道一切完美,只等一个机会。他点了一支烟,安静地等待杆稍轻微的变化。
他想起昨天夜里他独自在积雪的山坡上攀爬,脚下的烂泥和树根让这段行程尤为艰难。他的登山靴沾了厚厚的泥巴,沉重湿滑,一不留神便会葬身于悬崖边的乱石滩。他背着鱼竿、抄网,手里握着一把弯刀,密密麻麻的灌木丛让他寸步难行。他劈开坚硬枯败的树枝,在陡峭的坡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行。他已经攀爬了五个多小时,体力已明显下降。天色渐晚,翻过这个山头,下一座山就是他藏匿小船的地方。这条路人迹罕至,他觉得将小船藏在这里极为妥当。现在,他有些后悔这个决定。懊悔中一不留神左手手指被一块突出的岩石割破,开始勃勃地冒着鲜血,他脱下面罩将三个手指牢牢地绑在一起,仍然有殷红的血渗出。这一带的岩石都异常锋利,他得多加留神。天一旦完全黑透,他的处境就更加危险。这里成群的狗獾若是闻到血腥味,就会聚集起来向目标发起攻击。
天色渐明,湖面不断向上蒸腾着自身,潮气湿漉漉地黏在脸上。他摸了一下鼻尖上细密的露水,放在嘴里尝了尝。深黛色的山峰逐渐凸显,浓重的雾气开始收拢。
他摇动水滴轮,估摸着水底的饵该化完了。鱼线发出嘶嘶的声音,出水时它便开始结冰,薄薄的冰碴附在鱼线上,随着向上的力量不断碎裂,发出悦耳的声音。他重新上饵,放下渔线,这次鱼线重了些,下坠的速度很快。
天又亮了些,云的背后有了隐隐约约的暖色。
他想起红尾巴那诱人的颜色,通体青蓝色的光,只有尾巴是一抹粉红,像极了天边的那一片云。他已经多久没有见过这些诱人的生灵了?
日出几乎是一瞬间的事,突然间湖面就金光一片,地平线仿佛着了火一般。
此时的湖面最为旖旎,太阳困在云层中,平静的水面若隐若现。不远处的小船衬在深蓝的背景下,简直像一幅画。一阵风带来山谷间潮湿的雪松味道,他张开鼻翼深吸一口气。不知名字的水鸟在不远处盘旋低飞,偶尔叫上两声,声音清澈泠冽。
这是一小片临时搭建的浮排,位于大湖的中上游,因为地势险峻鲜有人知。每年一入冬他就会来这里,独自翻山越岭,只为这片水域这个季节开口的红尾巴。
是的,这些小生灵令他魂牵梦绕,他做梦都想看看它们发光的鳞片、梭子一样矫健的身姿。
他摇动水滴轮,慢慢地重新上饵。每当他对着深不可测的湖水放下渔线,时间就静止了,一小时和一天可以混淆。白天和黑夜有时也没必要区分。等待上钩的仿佛变成了他自己。
有一些时候他会觉得自己漂浮在天空,而红尾巴在浩瀚的宇宙中优哉游哉。他放下的渔线在深不可测的洞穴,周围群星闪烁。这奇妙的生灵,它们从哪里来,又要游到哪里去?
等到手腕有了轻微的颤动,他会被手中的渔线飞快地拉回地面。
他就像刚出水的红尾巴,浑身湿漉漉不情愿地扭动着身体,一阵白色热气也会随之升起。
他想起夏天的一个傍晚,他独自划着小船。也是这样平静的湖面,微风从后脖颈吹过一阵清凉。船头的大灯引来成千上万的银鱼,它们像一根根发光的缝衣针。他用细密的抄网沿着船梆轻轻一捞,它们就在网底扭成一团。他用手指捏出一只在灯光下照亮。银鱼通体透明闪着银光,仔细看会发现背上的一根脊椎以及附着在两侧整齐纤细的鱼刺。银鱼两只乌黑的小眼睛惊恐地盯住夜空。他把它放在鼻子下边闻了闻,一股清凉的黄瓜味让他愉悦。银鱼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他看着它然后用粗大的手指轻轻一拉将它扯成两截,又轻柔地挂在鱼钩上。这一带的翘嘴最喜欢拿银鱼当晚餐。他将饵放入5 米深的水中,可以看见黑暗深处游动着大鱼模糊的暗影。不能太深也不能太浅,太深会把饵白白给了大鱼,太浅它们不会开口。5 米刚刚好,要想吃饵大鱼必须铤而走险。翘嘴生性凶猛,大的会长到1 米多长,它们通体银灰,从灯光下看肚皮处会有些微微发蓝。一副厚嘴唇,长成“地包天”。背上有一块凸起的包,看起来像一只怪异的单峰驼。
那年他钓到最大的一只接近2 米,黑暗中,他们搏斗了一个多小时,他的手指抽筋,腰部肌肉紧绷,这个大家伙凶得很,直到出水的一瞬间还用尾巴狠狠拍打了船舷。小船在猛烈的撞击下差一点被掀翻。他死死地抱住刚刚拖上船的大家伙,他们两个都筋疲力尽。许久,气喘匀了,他看着躺在船上腮一开一合的大鱼,拍拍它圆鼓鼓的肚子道:“好伙计,今晚没白忙活。”他取出软尺,量了量大鱼的长度和腹围,取下它嘴里的金钩,肥厚的唇出了点血。他抱起它慢慢放回水中,大鱼扭动着身体翻身钻入黑暗的船底。“是个好伙计。”他自言自语。
此时湖面起了微风,虽然没有清晨那般寒冷,但仍然很冷。他看着茶杯里的热气缓缓升起,浅绿色的茶水带着沁人心脾的香。这片湖真是世外桃源,纯净的像冰川时期的融水。
他的思绪一下子又飘远了……
那日傍晚,他在一片闪着金光的河滩上行走。冰凉的水没过他的小腿,风在白色石头缝里穿梭。他用力甩出一颗金色亮片,让它落入湍急的漩涡中。水很清,看得见有鱼群追逐正在缓缓拉回的亮片。它在激流中游得像一只受伤的小鱼或者落水昆虫。
突然,手腕一沉。
他用力刺了一下鱼竿,一条大鱼跃出水面。
是的,一定是这样,他了解它们,它们用这一跃来摆脱命运,通常它们会用尽全身力气。而他只要放松渔线,它们就无法挣脱。
他无声地张开嘴,一种巨大的痛苦在蔓延。他差一点掩面哭泣。
他失去了他。
“你会吃了它吗?”男孩天真地问。
“也许吧,有时候你会发现自己和它已经调换了位置。”
就在他转头的一刹那,他竟然在湍急的溪流中央哭喊。虽然听不到,但他知道他一定拼命在叫“爸爸”。
尸体打捞上来,他已认不出是他。
他缓缓地收回渔线,当大鱼挣扎时,再放松渔线,他知道它终究是囊中之物,一切都是宿命。
他觉得越来越紧张,一只无形的手在对面拉紧渔线。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他觉得呼吸变得困难,不得不放下鱼竿。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他想起了妻子,那个可怜的女人,这件事几乎要了她的命。一切都是他的错,她是他唯一的亲人。不,应该是前妻,她……还好吗?上个月,听说她又怀孕了。
湖面上风云变幻,不一会起风了。
太阳隐藏在更深的云层之后,湖面的颜色看起来深了一些,气压在下降,风中渐渐有了雨的信息。
一只长着六条长腿的昆虫爬到他的裤腿上,用力向上一顶,竟然将细长的腿折叠了起来。现在这只昆虫看起来像是一只变异的蜘蛛。它攀着他的裤腿爬到大衣上,不偏不倚地停在他握着鱼竿的手边。他刚想伸手扣住它。它却张开翅膀飞向了湖面。它在水面上上下翻飞,六只细腿时而撑住水面,时而折在一起。它一定在捕猎、追逐一种这里冬季很活跃的芝麻粒大小的飞蝇。他正想着,不远处一只鰔鱼跃出水面一口咬住它,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是真实的世界,没有半点虚假。
周围一下子安静极了。
只有巨大的风声让他眯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