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已不再老去
2022-10-17焦晶娴
● 焦晶娴
宋坤儒自己也没想到,
他一个拍惯了豪车的广告导演,
会拍一个注定赔钱的纪录片。
▲ 宋坤儒和老兵们合影 (受访者供图)
最初他踏进四川荣军院,只是拍一个公益广告。起初,他只是当做听故事,很少发问,老人慢慢说,他就慢慢听。但当素材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发现很多故事连他们的家属都不知道,老兵对他打开了话匣子,“有种托付终生的感觉”。他感到惊慌,因为“稀里糊涂就知道了这么多人的秘密”。
这些老兵里年纪最小的86岁,年纪最大的98岁。很多人逐渐丧失了记忆,但从未离开战场。有人会躲在草丛里“执行任务”,有人会在深夜抱着氧气瓶哭泣,有人已经忘记自己的名字,却摇着轮椅,拉宋坤儒到衣柜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盒子,里面是徽章和老照片。一位老人说,“你来得正是好时候,你要是再晚来几天,我可能就没有了”。影片结尾,她的名字真的加了框。
他给影片取名《1950他们正年轻》,希望这些老兵的讲述能“戳到”当下的年轻人。
“战争结束以后,我还存不存在”
在宋坤儒的镜头里,有的老人侃侃而谈,有的老人选择沉默。90岁的王贯三曾是医疗队成员,面对镜头,他的嘴缓慢地张开又合上,长达10秒的沉默被保留在影片里。但讲到自己的职责时,老人突然激动起来。他想起自己会趴在伤员身上挡子弹,“我趴他身上能挡住机关炮吗?挡不住的!但对他们是一个安慰!”
92岁的王素谦当年是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为了保护机密文件,抱着文件从三楼跳下来,立了功。但在镜头前,她却怎么也想不起这件事。刘素谦很少对女儿讲战场上的事,从战场下来后,她就变身“女强人”,干过工会主席、科长,就连上山下乡时期也是知青的带队指导员,“净替别人考虑了”。
2021年5月,老人去世了。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她像回到年轻的时候,半夜惊醒,裤腰带一扎就想出门,嘴里念叨着“部队要出发了”。
对大部分老兵来说,宋坤儒是第一次采访他们的人。70多年过去,他们身上抗美援朝的痕迹已经很难看出,奖章在孩子们的摆弄中弄丢了,老照片也被尘封在抽屉深处。这段他们成为丈夫/妻子、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前的故事,能见证的人几乎都不在了。
文艺兵任红举和战友的照片里,4个小孩堆着笑脸,嘴几乎咧到耳根。在镜头前,89岁的他像个孩子一样挥舞着双手,像是回到了17岁。
这是多数人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国。1950年的朝鲜,冬天出奇的冷,低温能冻裂侦察机的挡风玻璃,冻坏站岗士兵的耳朵和脚趾。10月,很多志愿军穿着单衣和胶鞋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开启连续18天、一天100多公里的行军。
一位老兵在接受宋坤儒的采访时说,他们不怕饿、不怕打仗,就是想睡觉。曾经有一支队伍的士兵们困得在走路时都睡着了,全队人摔下了悬崖。士兵们把年轻的身体全押在战场上。
一位文艺兵举着断臂在镜头前讲,有次朝鲜刚下过雪,大地一片白茫茫,为了隐蔽,队长要求战士们把大衣白里子朝外举起来。“我想要当手风琴演奏家,一只手指头都不能丢掉。”他担心自己的手,想把手护到胸前,在移动时,炮弹打下来,夺去了他的右手。
在防空洞里躲避轰炸,或者一动不动趴在雪地上执行任务时,他们也会闲聊,“战争结束以后,我还存不存在?”
“心底的盒子被打开了”
70多年后,年轻观众们走进电影院,就像是眼睁睁看着同龄人走上战场。28岁的红豆看到其中的一幕,眼泪“绷不住了”:一列火车拖着长烟从鸭绿江上驶过,一个年轻人坐在车顶,抱着枪,望向江面。
红豆的姥爷也是抗美援朝老兵,88岁的他很少提战场上的事,但只要电视里出现了有关抗美援朝时的武器,即便画面一闪而过,姥爷也能知道是什么型号。小时候红豆参加朗诵比赛,读《谁是最可爱的人》,姥爷摇摇头,“你这情感不够。”
看完纪录片,她才意识到当年读课文的感情是空白的,“我们的尊敬是抽象的,不是具体的。我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
宋坤儒的闯入,让老兵家属们看到了老人隐藏起来的一面。宋坤儒采访薛英杰时,杨欧坐在显示器旁,第一次见到姥爷流泪。在杨欧眼里,姥爷薛英杰是“老顽童”,“心里没有痛苦”。关于战场,薛英杰只讲有趣的事,比如轰炸过后河里漂的全是大鱼,他们组团下河捞,拿去和朝鲜村民换吃的。
他们家在邯郸,但老爷子喜欢去东北,还偷偷在东北买了房子。家人知道后,觉得他是胡闹,强迫他卖了。直到看到宋坤儒的采访,才知道老爷子是去看望战友的家属。
那是他关系最好的战友,死在他怀里,被他亲手埋在朝鲜的河道里。直到现在,他还一直惦记着战友的遗骸,“我在这活着呢,可我战友还在那啊!”胸前勋章跟着老人身体颤动,撞得叮当响。
在影片里,薛英杰的眼睛从始至终都湿润的。说到自己救治过的伤员他流泪,说到他在烈士陵园找不到战友的名字,他也流泪。杨欧在薛英杰采访结束后要来了视频,坐在电脑前哭了好久。宋坤儒给每位老兵的家人送了一个硬盘,里面是访谈这些老兵的完整视频。
说出来,对活着的人也是种解脱,薛英杰说,“我不愿意想过去,一想我就控制不了。”不少老兵在宋坤儒走后,“心底的盒子被打开了”,连着一周血压升高,睡不着觉。
采访结束第二天,薛英杰坐着电动轮椅,穿着宋坤儒给他买的新衣服,雄赳赳气昂昂地去照相馆拍照。之后几天,薛英杰总是忘记宋坤儒来过,每天都以为今天是采访。
薛英杰于2021年4月去世,那张在照相馆拍的照片成为他的遗照。
宋坤儒也是把老兵们的话当作遗言来听,很少提问,多是倾听,“那种感觉,好像是临死之前要把他这一生做的最有意义、最有价值的事,告诉一个陌生人。”
“从朝鲜回来,每天都是赚的”
宋坤儒在四川荣军院采访,看着伤残老兵一人一个轮椅,围在大榕树下聊天、吵嘴,脑子里冒出疑问:他们在战场上不害怕吗?
“不能想,一想腿都迈不动。”他们对死亡的恐惧体现在生理上。战场上,他们靠概率活着。“活着干,死了算!”一位老兵牙齿全部掉光,手不受控制地抖,但讲起自己十多岁在朝鲜,每天晚上拿刀潜入“钟毛谷”地区,眼里就放光。他们知道国家花7斤粮食才造1颗子弹,舍不得费子弹,直接拿刀。
89岁的周有春是孤儿,参军前在上海的钟表店当学徒,当时他鼓动工会147个人参军,只有3个人活着回来,一个胳膊没了,一个腿没了,他是最完整的一个。镜头前,他的嘴角颤抖得厉害,“我是在替战友活着”。从军队退休后,他就没闲过。现在他有糖尿病、冠心病,5节腰椎坏了3节,身体里有6根钉子和1块钢板,还因为肾癌摘掉了一个肾。但他很高兴自己耳朵不聋,思维也清晰,“我已经很幸运喽。”
宋坤儒接触了这么多老兵,发现他们身上有着相似的豁达,“他们觉得从朝鲜回来,每天都是赚的。”
一位90后在豆瓣里写下长长的影评。她的爷爷也是抗美援朝老兵,看完电影,她跑遍全国的抗美援朝纪念馆,希望能找到“证明他存在的痕迹”。
在改革开放时期长大的宋坤儒曾经觉得,“保家卫国”这个词离他很遥远,甚至有些“空洞”,“但当真正接触到这些‘土得掉渣’的老人的时候,你就会发现世界上存在一种真实。”
在拍摄刘素谦时,刘素谦突然什么也记不起来,但仍能一个音不跑地唱出“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她的战友碰巧是下一个接受采访,两人多年没见,两只皱巴巴的手攥在一起。虽然不是一个军的战友,但在拍摄间隙,老人们碰到一起,总会就谁的部队更英勇开玩笑,临走前还会互相敬礼。
他们在用自己的方式记住过去的时代。93岁的农民孙德山自己建了一个抗美援朝纪念馆。他从10多年前就开始筹备,靠种地、卖废品攒钱,把退伍补助都花在布置展馆上。
宋坤儒在搜集资料时发现,现有的抗美援朝题材纪录片大多是“宏大叙事”,从世界格局讲到东亚格局,从战役到战术,“讲个体故事的特别少”。
最终,没有时间线、没有旁白,他的纪录片把“还原听老兵讲故事的现场感”作为目标,不考虑战功、军衔,尽可能多地把老兵们都放进来。
“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场仗要打”
在筹备影片过程中,宋坤儒最大的坚持是,一定要上院线。有朋友建议直接放上视频网站,风险低,但宋坤儒觉得,“他们需要在一个安静的环境里被聆听”。
他记得,得知薛英杰去世时,他正在电影院给影片调色,做上映前的准备。宋坤儒答应过薛英杰,要带着片子,开车去邯郸放给他看。如今,这个承诺再也没法实现了。宋坤儒知道,自己在和时间赛跑。
有些老人再见面时,和之前像是两个人。第一次采访周继成,宋坤儒记得这位外号“小黄牛”的老人腰板很直,一口“川普”洪亮有劲,眼神像鹰。2021年12月宋坤儒在央视舞台上再见他时,老人缩得很小,在台上睡着了。今年1月,周继成去世。
上映前,宋坤儒心里也打鼓,他们没有特效场面和明星光环,主演就是“一群老头老太”,会有人来看吗?2021年9月3日影片上映。没想到,片子扛过了第一周、第二周,扛到了10月底。自愿帮忙宣传的年轻“自来水”观众起了关键作用。这些年轻观众对抗美援朝的认识大多停留在历史课本,看完影片后,有人去看1000多页的《抗美援朝战争史》,有人向大家推荐相关的科普视频。“自来水”群里,还有沈阳的朋友去看望孙德山,还在群里视频连线。
微博大V爱国熊猫是个80后,他直言以前他总是愤世嫉俗,现在他明白,这个时代诱惑太多,不是谁都能把一件事做到极致。在他看来,像《1950他们正年轻》这样的影片或许能重塑年轻人的信念感,“这种代入感不是喊口号能喊出来的。”
宋坤儒希望这部影片能把老兵们年轻时面对困难的勇气传递下去,“每个人的青春都有一场仗要打,从某种意义上讲,我们的一生都在和自己的生命轨迹作斗争。”
最终,影片票房1088.2万元,是《长津湖》票房的几十分之一,但在豆瓣上的评分高达8.9分。有人评论,这部纪录片里没有“瞬间逆转”“孤胆英雄”,而是真实呈现了“人”本身在战争下的状态。
“中国人到底是什么样子?这个古老民族的独特性究竟在哪?”他相信这部影片的意义不仅仅体现在当下,“我们像火柴,短暂地亮一下,很快会燃烧干净,但我相信会有人接力。”
一位年轻的B站网友在影片下写评论,“我是哭得最多的一个,前面的大哥转头给我递纸。当灯光亮起,一位老者呼地就起立了。他大声唱,‘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们开始合唱这首我们的歌。我也大声唱着,唱着这是我们英雄的祖国。”
197653,是抗美援朝牺牲烈士的数量。影片票房破千万的那天,位于全国各地的年轻观众打开手机定位,留下一张覆盖960万平方公里的大合照。橘黄色的荧光小点汇聚在一起,每个箭头都指向朝鲜半岛。把身体和灵魂安放在那里的老兵,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