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论文致谢里的“小镇青年”
2022-10-17尹海月
● 尹海月
中国社科院大学赵安在2022年博士论文致谢中写道:“我从2005年18岁离开故乡,负笈远游,至今35岁博士毕业,整整17年时间过去。其间参加过7次研究生考试、3次博士论文答辩,最终完成了草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学博士等阶段的学习。也曾因学业一度中断,在基层担任第一书记、在多家农业企业打工……曲折废弛难以尽述。”
他感慨:“回首望过去,可怜无数山。”“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就能忍受任何一种生活。”
▲ 赵安 (图片来源:《中国青年报》)
小镇青年
“我是一个小镇青年,曲折辗转只为谋生……”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毕业典礼上,出生于甘肃镇原县一间窑洞里的博士赵安操着一口西北口音,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8分钟时间里,他主要讲述了10年前的基层工作经历,“重塑了我认识这个社会的价值体系”。
18岁以前,赵安很少走出过家乡屯子镇。那时,父亲在他的眼中是矮小的。小时候,他体弱多病,父亲带他去镇上的小诊所,抓几服中药喝,喝了几次都不好。后来,父亲带他去庆阳市看病,医生让他住院,父亲坚决不让,说家里没钱,回家再用药就行。赵安生气,嫌父亲没本事,父亲说:“我就这么大的能力。”
多年以后,他才理解父亲的无奈,意识到“一个人要突破自身的种种局限来实现改变是多么艰难”。
读高中时,几十个学生挤在一间宿舍里,每张床上只有一个草垫子,学生们大多就着咸菜吃馒头。赵安一心想离开落后的家乡,于是考上了兰州大学,想报化学专业,分数不够,转报草业科学。
考到兰州,读了几年书,在实习时,他感觉自己的专业很冷门,不好就业,便想考经济学的研究生。
归乡
2009年,赵安去了广州,边工作边考研,但考了3年都不理想。后来他听母亲的话,回家乡考上了事业编,被分配到镇党政办公室,入职不到半年,正赶上省里选派第一批驻村“第一书记”,下村支持乡村工作。
时任镇原县城关镇党委书记的李四科在年轻干部里筛选简历,发现赵安学历高,写材料思路清晰,而且还是寒门子弟,便推荐他去城关镇五里沟村担任第一书记。
五里沟村是一个有着几千人的贫困山村,河流穿越山谷,村民住在半山腰的窑洞上。虽然也是村娃,但赵安入户调研时,仍被这里的贫穷震惊了。有的村民家里窑洞极度黑暗,铺在炕上的被子多年没有换过,锅里只有几个馒头。
这里交通不便,水资源极其匮乏,农民喝水、浇地,要牵着一头驮着两个大水桶的毛驴,走过狭窄的羊肠小道,到山下取水。由于山路过于狭窄,“人死了连棺材都抬不上去”,大型农业机械更上不去,农民只能靠牲口犁地。
目睹山里的贫困面貌,赵安一心想做点事,开始修路。村里没有集体资金,赵安设“功德榜”,号召村民捐钱,只筹到几千元。他又把目光投向同乡的农民企业家,去了兰州、西宁,找到做天然气生意的两兄弟,募得4万元现金。此外,乡里又批给这个村5万元修路资金。
赵安雇了两辆铲土机,在途经粮田最多的地方修路。其间,他初次认识到乡村工作的复杂性:有的人说家门口的粪堆、花椒被铲土机推了,要求补偿;有的人认为路线设计不合理,带一群人闹;还有的人嫌弃路口修到自己家旁边,途经车辆多,太吵。
赵安说好话,给补偿,一一安抚,前后修了一个月。年底,镇里对各村进行评比,原本排倒数的五里沟村跃居前列,修路沿线的群众送来锦旗,赵安感觉“一下子有了价值感”。
那年年末,他和朋友去庆阳市参加第四次研究生考试。这一次,赵安考上一所“985”院校,但由于基层工作重任压身,他只好忍痛放弃。
2012年,甘肃省开展“联村联户、为民富民”的“双联”行动,实施精准扶贫。镇原县祁川村被确定为全县215个村里,唯一一个市委精准扶贫的联系单位。赵安被任命为祁川村党支部书记。
与五里沟村不同,祁川村获得省、市大量资源倾斜,赵安不需要再四处要钱,而是要将政策“落实到最后一公里”。赵安观察到,大量资源的注入打破了村庄原有的平衡,涉及资源分配问题,村里矛盾频出,而矛盾的症结点常常令人意想不到。曾经,他视做一名学者为理想,但基层工作让他意识到,现实的复杂性不是光靠在办公室生产“高深理论”就能解决的,有时候,农民的法子更接地气。
赵安一直希望通过专业知识,帮助村里人致富。他曾建议两个年轻人养羊,但后来发现事情没那么简单,最后两个年轻人干了两年就放弃了。这次经历带给赵安很多思考:“农民并不是不勤劳,只是他们的力量太过有限。”
2012年,赵安去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读在职硕士,这一次不是为了学历,而是“寻找治理村庄的方法”。
孤独者的实验
在人民大学,赵安第一次了解到孟加拉国经济学家、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穆罕默德·尤努斯创立的“乡村银行”。这是一种成熟的扶贫金融模式,面向贫民,提供小额、低息贷款,无须抵押和担保人,以五人小组联保代替担保,作为约束机制。
听说这个制度,赵安很兴奋,查阅了很多资料。在他的争取下,县财政拨款15万元作为启动资金,帮助他建立了“祁川村扶贫互助协会”。他试图借此探索农村金融制度,可惜3年后,这场经济实验最终黯然收场。
2016年6月,赵安结束村支书工作,决定继续读书深造,“这是最适合的一条路”。他将3年基层工作经历写成《祁村奋斗》一书,后来由中国法制出版社出版。在这本书中,他从经济、法治两个方面,系统梳理了在祁川村的工作。
“三农”学者李昌平给这本书作序,序中写道:“赵安之(赵安的笔名)‘千金拨不动四两’的无奈是刻骨铭心的,他的思考也是深刻的,但未必全部正确。这或许只是一个开始。赵安之的开始,是花了三年时间身体力行的开始,是严肃认真的,全社会都应该有赵安之这样严肃的态度面对中国的重大问题。”
赵安觉得,后来多年学习深造,都是对这段基层经历的“反刍”。
由于农村工作常常需要了解土地法、合同法等相关法律,赵安转向考法律硕士,考了两次,才考上兰州大学法硕。2018年,赵安硕士毕业,收到法学、农学、经济学3个方向的博士生录取通知书,非常开心,“实现知识到一定积累后的系统性回报”。
他进入中国社科院大学农村发展研究所深造,和一批职业学者探讨农村问题,视野变得更加开阔。他对合作社有了更深入的了解:“用我导师的话说,合作社是一所大学,农民要在合作社学校当中学习互帮互助、共同决策的一种理性精神,需要时间、耐心训练。”
“我用有限的资源禀赋,做一些有益于自己、社会的事情就足够了,我不接受什么排名什么评价。”赵安慢慢与自我和解,不再局限于做一名学者,“我的职业是行走,我的专业是思考。”他还说,从事农业农村相关研究与实践,将是他这一生的事业。未来几年,他打算再写一本《祁村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