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过怒江的溜索女孩
2022-10-17李照
● 李照
22岁的这个夏天,对傈僳族女孩余燕恰来说有些特别。从昆明医科大学毕业后,她选择回到怒江州人民医院工作,这个消息在社交媒体上刷屏,在怒江大峡谷深处的小县城福贡,同样掀起不小的动静。
▲ 余燕恰幼时溜索过江时被媒体拍到的画面 (图片来源:视频截图)
▲ 余燕恰站在爱心桥上 (受访者供图)
15年前,云南省怒江州福贡县马吉乡布腊村还是偏僻闭塞的秘境,怒江两岸的人家要靠一根溜索横越天堑。一次偶然的机会,电视媒体拍摄到了布腊小学6岁的余燕恰飞索求学的画面。节目播出后,溜索上学的故事刺痛了很多人的心。20余家媒体联合发起公益活动,筹集上百万元善款在怒江建了三座爱心桥,其中一座就建在布腊小学旁边。
贫困如同一个筛子,让一些孩子在受教育阶段半途被筛落,当地辍学率一度居高不下。
而现在,余燕恰给这个故事画上了一个光明的结尾:人们欣喜地发现,当年的小女孩不仅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大学,她还选择回到家乡为他人“点灯”。
但鲜为人知的是,这个故事里不止一个余燕恰,还有几个女孩走出大山,走进大学,又回到怒江。
被改变的
滇藏交界的横断山脉地带,自北向南的怒江将高黎贡山和碧罗雪山劈开,拖曳出一条深邃的怒江大峡谷。余燕恰的家就在峡谷深处的福贡县布腊村布施底小组。几年前,当地政府在山脚下给村民们盖了新房,余燕恰一家从山上搬了下来。新家建在怒江边上,淡黄色的墙体上点缀着傈僳族图纹元素。推开门,一小片玉米映入眼帘,玉米地背后是汹涌的怒江。
傈僳族是云南特有民族之一,也是直过民族(特指新中国成立后,未经民主改革,直接由原始社会跨越几种社会形态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民族),曾长期处于封闭状态,上一辈几乎没有什么人受过教育。
22岁的余燕恰个子娇小,说话声音很轻,笑起来有一对酒窝。大学时代最后一个假期,她决定留在家里陪伴家人。小姐妹霜晚秋的到来令余燕恰非常惊喜,两人用傈僳语热切地分享自己的近况。
从小学起她们就是同学,就读于村里唯一的小学——布腊小学,全校一共52个傈僳族学生。学校只招到3个年级的学生,其中有一小半的学生需要溜索上学。和她们一样,比余燕恰低一个年级的余来花记得布腊小学最初的样子。
当年,3个女孩的上学路都不容易。霜晚秋住在怒江东,每天早上她要穿过车流步行40分钟上学;余燕恰和余来花都住在怒江西,必须溜索过江。从余来花的家步行到学校要四五个小时,后来她索性借住在亲戚家,每周回家一趟。
布腊小学的孩子在这里读完低年级后,要辗转到马吉完小继续读书,但马吉乡没有初中,他们得去30公里外的石月亮中学读初中。初中毕业后,布腊小学只有少数几个孩子能顺利读到高中。
2018年,余燕恰和霜晚秋分别考上了昆明医科大学和云南师范大学,成为当时布腊村仅有的2个大学生。一年后,余来花也考上了云南工商管理学院的护理专业。
今年6月,余燕恰和霜晚秋从大学毕业,不约而同地选择回到怒江。余燕恰成为怒江州人民医院的一名检验科医生;霜晚秋考上了怒江州贡山县的事业单位,从贡山县回家只需要半个多小时车程。这个夏天,余来花没有回来,她在昆明一家医院做实习护士。
“有座桥就好了”
15年前,连接布腊小学和余燕恰家之间的是两条溜索。
怒江州境内群山横亘,怒江、澜沧江、独龙江“三江”并流。1954年,怒江傈僳族自治州成立时,境内无一座跨江桥梁,无一条公路。在某些地方,溜索是进出大山的唯一方式。2011年,云南全面实施“溜索改桥”工程的时候,怒江境内还有42对溜索。直到几年前,溜索才最终退出历史舞台。
溜索,并非傈僳族天生的技能,更像是命运的随机抽签。通往外界的路建在怒江东侧,因此,对于生在怒江西的人来说,溜索是不得不掌握的生存手段。
余燕恰记得,自己三四岁起就被阿妈带着溜索了。每周一,阿妈会带着余燕恰去马吉乡赶集。阿妈把她和几只鸡绑在身上,腿紧紧夹住她,滑轮滚出,伴随微微的震颤,她们飞快滑到了对岸。
在江对岸,有早早等候的三轮车,勉强能挤下十来个人,一车人浩浩荡荡地去往马吉乡集市。那是余燕恰最快乐的时刻,集市的米线是她记忆里的美味。
余燕恰名字中的“恰”在傈僳语中是“老三”的意思。她还有两个姐姐,姐姐们很早就开始独自溜索,等余燕恰到了6岁,最先被放进她书包里的是滑轮和绳索。
在当地,孩子即将上小学,父母通常会先带着他们溜几次索,教会他们操作要领:如何把滑轮卡在钢索上,如何将尼龙绳绕成三股把身体绑住,确保万无一失地滑到对岸。
不是所有家长都放心孩子独自溜索。余来花一直拖到8岁才上小学,每周阿爸都带她溜索接送她上学放学,坚持了一学期后,家人实在分不出精力,余来花辍学了。直到10岁那年,等村里年纪小的孩子到了学龄,她才被允许和他们一起结伴上学。
村里孩子结伴溜索形成了一种默契,年纪小的孩子先溜,年纪稍大的孩子殿后,如果赶上体重轻的孩子停在半空中,那么就由年纪更大、经验更丰富的孩子将对方推向对岸。这是阿爸强调余来花必须结伴溜索上学的原因。
几乎每个孩子都遇到过一些惊险时刻。有一次,余燕恰还没有用绳索把自己绑好,滑轮就滚出。她整个人几乎是倒挂在溜索上,眼看着就要冲向怒江,一个同学飞奔到江边使劲拽住她的脚,余燕恰逃过一劫。
布腊小学的老师普友恒觉得,最难熬的是冬天。当地孩子一年四季只有凉鞋和雨靴穿,脚容易生冻疮,若赶上雨天,溜索的孩子们浑身湿透如同落汤鸡。每到这时,他都在想,能有一座桥就好了。
爱心桥
2007年8月的一天,两辆昆明牌照的汽车开进布腊小学,校园里架起摄像机,普友恒这才知道,村里来了记者。
起初,这缘于江苏电视台的一条电话线索。当年,南京一个叫熊捷的女孩拨通了电视台的热线,讲述了7年前她与云南怒江州马吉乡的一个傈僳族女孩结成笔友的故事。熊捷在信中得知,怒江的笔友每天上学都要靠一根绳索越过激流抵达对岸。后来,她们的联系突然中断了,熊捷希望记者能帮忙找到这位笔友。
电视台领导听闻后拍板决定,可以借此机会关注怒江孩子溜索上学现状。于是江苏台的记者联系上云南台的记者,他们一起从昆明驱车出发,颠簸了56个小时,深入到怒江州马吉乡。
云南台的记者江言记得,那一路上他们但凡遇到溜索就会停下来拍素材,来到布腊小学后,小小的学校和紧邻的溜索引起了大家的注意,觉得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学校。和普友恒攀谈时,江言见到了6岁的余燕恰,她穿着玫红色上衣和军绿色长裤,趿拉着凉鞋,背着大大的书包。
新闻主角就这样走进了记者们的视线。溜索的另一头就是余燕恰的家,摄像记者在当地村民的帮助下先行溜索过江,在江对岸完成了余燕恰溜索回家的全程拍摄。
报道甫一播出,电视台的热线电话就响个不停。随后全国20余家媒体联合发起了“用爱,架起希望之桥”公益活动,短短2个月时间,筹集到建桥善款共计140多万元。一位常州的捐助者在接受采访时动情地说,“我们无法给孩子们一个未来,但是我们可以给孩子们一条安全的上学路。”
第一座爱心桥的选址在布腊小学的溜索旁。几个月后,桥开工了,江言和同事再次从昆明来到布腊村,她把摄像机架在怒江边拍摄“建桥日记”,一待就是2个月。
建桥那段时间,余燕恰印象最深的,是她早上溜索时遇见同样挂在绳上的工人。他们在怒江的半空相遇,工人们操着外地口音向余燕恰打招呼,几乎天天如此。2008年3月8日,一座长140米,宽1.5米,载重量1吨的吊桥主体工程完工了。在竣工仪式的前一天,当地村民连夜采摘了松针,用来装饰桥头圆拱。
“爱心桥”的名字是布腊小学学生在竣工仪式当天投票选出的。那天,余燕恰被安排第一个走桥。余燕恰紧张地走到对岸,从那以后,她的书包里再也没有装过滑轮。
跨过那条江
布腊小学的孩子终于走出了大山。
“昆明是开阔的。”余来花说,在怒江,视野是窄的,一眼望去都是山,而昆明不一样,“昆明一眼看不到头”。
因为地理上的偏远闭塞,女孩们的父母一辈,从未走出怒江,甚至没离开过福贡。
江言一直关注着女孩们的成长。了解到余燕恰的大学学费有政府资助后,江言托朋友给她介绍了一份勤工俭学的工作补贴生活费。
霜晚秋在大学的课堂上接触了人类学和社会学,曾打算考这两个专业的研究生,而眼下,她考虑的是尽快工作,为家庭减轻经济负担,“如果以后有机会,希望能去一线城市更好的学校深造。”
从怒江走出来又回到怒江,成为了女孩们共同的选择。余来花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连我们都不回去,那谁会去建设怒江呢?”
余来花初中时,怒江州人民医院和马吉乡结对帮扶,一位护士成为她的资助人,余来花管她叫阿姨。受这位阿姨的影响,余来花早早确定了未来的方向,决定毕业后回怒江的医院当一名护士。
在媒体采访中,余燕恰也常常被问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会选择回到家乡工作?余燕恰望着门外水流湍急的怒江有些出神。
一年四季里,她最喜欢冬春之交的怒江,因为“那个季节的怒江是不怒的”,它有一种深邃如玉的静美。在傈僳族的神话传说中,族人是“虎和猿的后代”,擅长攀援,为了跨过怒江天堑,他们从天上的彩虹得到灵感和启发,发明了溜索。
如今,余燕恰再也不溜索了,彩虹变成了真正的桥,怒江终结了溜索的历史。女孩们依然被那份勇气所庇佑,千难万险她们都曾跨过,“未来也会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