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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大月氏

2022-10-17海未平

美文 2022年19期
关键词:巴克墓葬遗址

◎ 海未平

大月氏迁徙之路

撒马尔罕萨扎干遗址发掘之前,康居的考古文化研究几乎被沙皇俄国和苏联的学者所垄断,他们从19世纪末至20世纪80年代,在七河地区、粟特地区发掘了几百座康居遗址,撰写了大量的发掘报告和研究文章。而在这之后,王建新团队为中国的考古学者争得了一席之地。

丝绸之路上的强国康居,曾频频出现在中国史书之中。在大汉与匈奴长达二百余年的战争中,康居首鼠两端,利用两个强国的矛盾,制衡西域大国乌孙与大宛,称雄中亚。公元前58年,汉宣帝神爵四年,匈奴在大汉的打击之下,早已式微零乱,而这年内斗又起,五位皇族为争夺汗位互相攻讦,掐起了群架。第三年,康居邀请其中的一支郅支单于就食于国,劈楚河流域和塔拉斯河流域供其游牧,利用其压制乌孙与大宛,并阻拒大汉向西突进。公元前36年,汉元帝建昭三年,大汉猛将甘延寿、陈汤西征匈奴残部,击杀郅支单于。“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这句铁血激越的名言,就出自此战之后,陈汤给汉元帝的奏章之中。原句为:“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然而,此战虽然剿灭了郅支单于,却并未对康居造成威慑。康居拥有六十万口部众,十二万控弦之士,这足以让其坐稳葱岭之西的霸主地位,更何况它也不愿轻易放弃丝绸之路上的贸易控制权。康居向西经奄蔡可抵达黑海沿岸,向西南经安息可抵达叙利亚和小亚细亚半岛,向南可抵达印度河流域,向东可抵达富庶的大汉帝国,它占据了丝绸之路的咽喉。直到东汉班固平定西域各国叛乱之时,康居仍然操控西域各小国,纵横捭阖,时友时敌,抬高身价,索取利益。公元3世纪末,北方嚈哒崛起之后,康居最终湮灭在滚滚铁骑之下。

中国学者对于康居的研究,一直凭借史书文字的记载,而真正触摸过康居遗物与遗迹的只有王建新他们,这也是中国人的第一次。梁云撰写的《康居文化刍论》,发表在2018年《文物》杂志第7期。这期杂志刊有西北大学关于中亚考古的3篇发掘报告和研究文章,封面与封底均取图于出土文物的照片。

萨扎干康居大墓的发掘,揭示了大月氏迁来中亚的大致地理位置就在巴克特里亚(大夏),同时也掀开了当时中亚错综复杂的地缘政治关系与国际形势。

康居、大宛能够立国并迅速走向强盛,大月氏能够南下并在巴克特里亚地区立足,个中原因在于,此时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正走向衰落,整个中亚地区出现了权力真空。

“把战争带到亚洲,把财富带回希腊”,在希腊马其顿贵族的叫嚣声中,公元前334年春,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开始了彪炳史册的东征。剑锋所指,直取波斯帝国。而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经过两个世纪的统治,跟所有的帝国一样,已经日薄西山,气数殆尽,东方中亚各行省已经出现了强烈的分离倾向。

马其顿精良的重装步兵方阵出现在波斯的地平线上,前进的步伐踏起蔽日飞尘,战栗的大地心惊肉跳。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大流士三世的大军一触即溃,败如山倒。在青铜时代晚期,马其顿的重装步兵称雄天下,无与匹敌。战士们戴青铜头盔,披青铜胸甲,左手持青铜大盾,右手持5米长的撒利沙长矛,组成8列或者16列方阵,一起移动,一起攻击,静则竖盾为城,动则整体推进,敌军攻不进,啃不动,几番下来,只能败逃。

亚历山大大帝凭借这支雄师,打赢了格拉尼卡斯、伊萨斯、高加米拉三大战役。大流士三世束手无策,只能实行坚壁清野政策。那个一百年前曾经在希波战争中狂虐希腊城邦50年,高贵而骄横的阿契美尼德王朝,此时却无能为力,虚弱而惊惶。大流士三世一路向东仓皇败逃。然而这还不是最悲惨的境地。公元前330年,惊魂未定的大流士三世逃亡至帝国东方的巴克特里亚行省,等待他的不是大后方的基石和后盾,而是当地总督柏萨斯的背叛和欺辱,他被废黜并囚禁。200年前,他的祖先大流士一世征服了这里,而200年后,他却丢盔弃甲亡命此处,命运被自己的奴才所掌控。希腊的史书并未记载大流士三世的所思所想所感所悟,但这个帝国末代皇帝的狼狈与恐惧却充斥字里行间。

公元前329年,亚历山大大帝开始东征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粟特)地区。他先征服了阿富汗,然后翻越兴都库什山脉北上,最终出现在巴克特里亚的大地上。波斯巴克特里亚的总督柏萨斯并未抵抗,在向索格底亚那(粟特)逃跑的路上,他刺伤并丢弃了大流士三世。不久,大流士三世伤重而亡,称雄整个西方的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至此打烊。亚历山大大帝到底未能见上大流士三世一面。

不到两年工夫,亚历山大大帝彻底征服了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地区。控制着地中海和黑海商业贸易的希腊亚历山大帝国,此时又控制了从地中海东岸直达印度和中国的陆上贸易通道,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走向巅峰。

公元前327年,壮志踌躇的亚历山大挥师南下,直取印度河流域。结果,那里的炎热和瘴霾所带来的疾病与不适,激起了士兵们的思乡之情,厌战情绪蔓延整个军营。第二年,亚历山大无奈休兵,开始班师回朝。在途经幼发拉底河沼泽地时,这位雄图大略的青年大帝染病不起,公元前323年6月死在了巴比伦城。33岁的他并未明确指定继承人,只有一句含糊的遗言,“让最强者继位”。随之,帝国开始分崩离析,他的将领们瓜分了他的战果,而他的母亲、妻子和孩子惨遭杀害。

亚历山大帝国必不长久,因为他还没来得及建立系统的国家治理体系。面对波斯成熟的中央集权政治制度,亚历山大仍然采取希腊式的城邦殖民统治,希腊城堡与广袤地区难以融为一体。他采用了一些政治手腕消弭差异,鼓励将士们与当地女子通婚,并以身作则娶了粟特首领的千金,他还穿起了波斯皇室的服饰,接受波斯的朝拜礼。但这只是“术”,不是“道”。他的权威建立在个人魅力和统治权谋上,而不是建立在构建和运营一个良好的系统上。所以,当他逝去,帝国轮盘上的向心力瞬间熄灭,搭建帝国的所有构建都沿着离心力的方向飞散而去。而他的个人魅力和谋略是拜其师亚里士多德所赐,亚里士多德的理想主义和道德至上原则让年轻的亚历山大充满号召力和感化力,但同时也脱离了现实的轨道。一位真正的政治家,谁会把国家治理建立在随口而来的道德承诺上?而当亚历山大身着波斯皇袍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时候,他的部将们认为他已经背叛了希腊。波斯与希腊的对抗并没有因为征服而结束,恰恰相反,这只是开始。

亚历山大帝国必不长久,因为国家的共同意识难以建立。希腊人带到中亚的是古希腊的宙斯神教,而波斯与中亚的人们却信奉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当希腊人在城堡之中建立起圣殿之时,巴克特里亚和索格底亚那的人们正跪倒在拜火教神庙的祭坛下同声祈祷。这意味着希腊人和当地人的精神世界背道而驰,共同的价值观念和文化认同并未建立起来。更为吊诡的是,希腊人在中亚统治的合理性并不来源于希腊神教,而是琐罗亚斯德教。琐罗亚斯德教信奉善恶二元论,他们崇拜光明之神阿胡拉·马兹达,但同时也承认黑暗恶神阿赫里曼的存在。他们认为黑暗恶神会统治人间,但光明之神经过长期斗争,最终会战胜黑暗恶神,光明将重返人间。站在琐罗亚斯德教的视角,希腊人是黑暗恶神阿赫里曼在人世间的代理,而黑暗势力的统治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存在。对于希腊的占据,波斯和中亚的人们在自己的宗教信仰中找到了逻辑。

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的疆域

西方学者把亚历山大大帝征服之后的几个世纪,称之为波斯和中亚的希腊化时期。但是细究起来,除了建筑与艺术,希腊把波斯和中亚到底“化”到了什么程度?所谓“希腊化”,不过是一帮西方文化中心论者的意淫。

亚历山大帝国崩溃之后不久,将军塞琉古割据了叙利亚、波斯、中亚地区,建立了塞琉古王朝。王位传至孙子安条克二世时,王国开始衰落。公元前247年,埃及托勒密王朝发动了对塞琉古王朝的第三次战争,安条克二世自顾不暇,东方的帕提亚开始崛起,很快占领波斯全境,建立起帕提亚帝国,中国史书称之为安息。这一年秦王嬴政即位,中国开始走向统一。次年,安条克二世死去,中亚巴克特里亚地区的总督狄奥多塔斯宣布独立,建立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中国史书称之为大夏。虽然狄奥多塔斯名义上仍然承认塞琉古王朝的宗主地位,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实质上已经独成一国,他本人则以“国王”之名开始铸币。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占据中亚,国力强盛,领有巴克特里亚、索格底亚那(粟特)等地区,以及花剌子模一部分领土。

公元前230年,索格底亚那总督攸提德谟斯发动政变,公元前225年篡位。这一年秦始皇嬴政派大将王贲攻打魏国,引黄河之水淹没都城大梁,魏国灭亡,四年之后,秦帝国建立。攸提德谟斯是一位清明的君主,在位长达40年,希腊巴克特里亚得到发展,势力延伸至费尔干纳和兴都库什山以南地区。公元前190年,他的儿子德米特里即位。德米特里跋扈而富有野心,他在位期间,崛起的罗马两次攻击塞琉古王朝,利用塞琉古王朝向西集中力量的时机,德米特里南进印度,夺取了大片领土,并筑城奢羯罗,长期驻扎在了那里。

公元前171年,巴克特里亚的地方官欧克拉提德起兵造反,占据了巴克特里亚地区。而这时候西方的帕提亚帝国已经发动了对巴克特里亚地区的攻击,北方匈奴崛起之后开始向西域发展,打败了月氏,收服了西域三十六国,西域各游牧人群受到挤压纷纷南下。外患不绝,内患又起,公元前145年欧克拉提德的儿子弑父僭位,不久另一个儿子杀死自己的兄弟替父报仇。希腊巴克特里亚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政治崩坏,社会动荡,希腊巴克特里亚已经无力抵御周边势力的入侵。康居乘机南下占据索格底亚那地区,而大宛则迅速独立。公元前135年,包括大月氏在内的北方游牧人群占领了这里,其中以大月氏力量最强,并建立新的政权月氏王国。

公元前129年,当张骞追寻此处,大月氏刚刚南下巴克特里亚不久,他们只占领了阿姆河上游喷赤河以北的地区,即北巴克特里亚地区,而喷赤河以南至兴都库什山周边的南巴克特里亚地区,希腊巴克特里亚王朝的余孽仍然存续。几十年后,大月氏才逐步向南发展,占领了南巴克特里亚地区。所以,张骞出使大月氏时,既会见了大月氏国王,又会见了大夏各城邦的首领。

希腊的历史学家在记叙这段历史的时候,是站在自己的文化视角来看待这些从北方南下的“蛮族”的,他们对这些蛮族的来龙去脉并不关心,也含糊其词。这些“蛮族”的名字来自不同语言的音译,有些是同一人群但在不同语言里有不同的名称,他们也不予考证,以为是不同人群,统统罗列其上,让后世研究者纷乱其中,争论不休。这笔糊涂账增加了中亚历史研究的难度。有人将大月氏与吐火罗混为一谈,造成不小的学术误区。而这些问题,王建新他们意图通过考古研究,逐一厘清。

北巴克特里亚是一个富庶肥腴之地,苏尔汉河、喷赤河、瓦赫什河及其支流形成的山间河谷盆地和冲积平原上,灌溉农业和山地畜牧业繁荣发展,河谷平原上麦浪翻滚,山前草原上牛羊成群,晴空之下,鸟语花香,空气里流淌着奶与蜜的香甜,这是山地游牧人群最为理想的栖息之所。这里还扼守丝绸之路向西、向南、向北的商道关口,丰厚的贸易利润和税收足以供养一个强大的武力集团。况且,波斯和希腊先进的农耕技术、建筑技术、手工业技术,成熟的社会组织和政治体系,以及发达的宗教和文化,对来自北方的大月氏来说,是一次全新的体验和感受。吸引他们的不仅仅是这里富足安逸的生活方式,还有滋养精神和提升品味的文化内涵。大月氏乐不思蜀,不愿意再与匈奴为敌,报复往昔的国恨家仇了。而他们也开始了又一次深刻的文化融合。

寻找大月氏文化遗存,王建新把目光转向了北巴克特里亚地区。

拉巴特遗址位置图

发现拉巴特

2016年12月30日,梁云、习通源已经在乌兹别克斯坦苏尔汉河流域的拜孙城附近探寻一周时间了。

7月,萨札干遗址发掘工作尚未结束,王建新就开始思忖寻找下一个发掘地点,一直盘旋在他脑海中的拜孙城就成了必选之地。将萨札干遗址发掘的文物和资料向乌方交接之后,时间已经到了2016年的圣诞节。撒马尔罕大雪纷飞,气温降到了零下20摄氏度左右,整个古城就这样被封在了雪幕与冰雾之中。按照王建新的安排,梁云和习通源在乌方专家穆塔力夫的陪同下,从撒马尔罕出发前往苏尔汉河州的拜孙城,正式进入巴克特里亚地区进行考古发掘调查。天寒地冻,路面已经不适合汽车出行,他们只好乘坐火车前往。

苏尔汉河州位于西天山余脉泽拉夫善山和吉萨尔山的南麓,两座山脉的平均海拔高达3000米左右,高大巍峨的山峦足以抵挡从北方西伯利亚高原上呼啸而来的凌冽寒风。苏尔汉河发源于塔吉克斯坦的群山之中,上游由东向西流淌,塔吉克斯坦首都杜尚别就坐落在苏尔汉河之畔。进入乌兹别克斯坦之后向南流淌,形成了一个地形开阔的冲积平原,最后在苏尔汉河州州府铁尔梅兹市注入阿姆河。这里的纬度与我国黄河下游相同,但由于北边有山脉呵护,年平均气温达到20度以上,冬季最低气温不超过零下10摄氏度。印度洋水汽北上,在这里的迎风坡上形成降雨,平原地带的降雨量130毫米到360毫米,山前地带和山地的降雨量多达445毫米到625毫米。整个苏尔汉河流域夏季干燥炎热,冬春温暖湿润,适合亚热带植物生长。非常明显,巴克特里亚地区的水热条件远比中亚其他地区更为优越,所以自古便是中亚各族群的向往之地。

梁云、习通源、穆塔力夫抵达拜孙城,铁尔梅兹大学考古学系教授阿纳耶夫已经在此等候。拜孙天气晴好,温暖如春,相比撒马尔罕则是另外一个洞天。拜孙是苏尔汉河州的十四个农业行政区之一,位于苏尔汉河州的北部。苏尔汉河支流拜孙河在山间冲积形成了一个南北走向的河谷盆地,拜孙城就坐落其中。其实整个苏尔汉河州的人口并不稠密,只有180余万,其中乌兹别克族只有三十五六万,占比才13%左右,人数最多的是塔吉克族,144余万,占比多达80%。全州最大的城市铁尔梅兹人口11万左右,而拜孙城的人口不超过2万,就是一个小城镇。

他们先考察了位于拜孙绿洲上的卡尔查延遗址。这是一个铁器时代的农耕文化遗存,位于田野之中的一座土丘之上。这个遗址破坏严重,俄罗斯人曾经发掘过,但是发掘得轻率、潦草而混乱,残留的土坯垒墙证明这里曾经是一个农业村社。这并不符合大月氏以游牧为生的生活方式,调查队只做了简单勘踏。

一行四人将考察的重点放在了山前地带和浅山地带,按照以往的经验,这些地带上的草原是山地游牧人群的聚集栖息之地。拜孙是王建新每次到中亚必去的地方,前期也进行过一些考古调查,但调查对象都是一些已经被发现或者发掘过的文化遗址,田野调查并不充分。前些年,调查队在山前地带进行过走马观花式的勘察,曾经发现了一些外观陈旧的石堆,并进行了简单的试发掘,结果发现这些石堆是苏联时期为平整土地,用推土机推出来的烂尾工程,纯属自然之物,并非古代遗存。

花了一周时间,梁云他们认真地将这些地带重新梳理了一遍,几乎徒步走完了拜孙周边的所有的山坡,结果了无收获。苍黄而空阔的山坡上,枯草随风摇曳,山下土黄色的拜孙城散落在河谷之中,略显寥落与孤寂。梁云他们情绪低落,原来抱有极大期望的拜孙盆地看来要让大家失望了。如果这样,中亚考古队可能会走入死胡同。下一步该怎么办呢?想到这里,梁云的心情开始沉重起来。

无奈之下,梁云他们准备返程。

到了拜孙火车站,梁云突然想起来,以前曾经读过一份乌兹别克斯坦考古学家的记录资料,提到拜孙附近有古代墓地遗址,20世纪80年代,苏联考古学家曾经进行过发掘和清理,但现在具体地点到底在哪里,大家已经找不到了。这时候,阿纳耶夫也提出,到拜孙河边上去看看。梁云应声说道,好!

向南步行不足2公里,到了拜孙河边,梁云眼睛一亮。这里有惊人发现!

在河岸台地土崖的断面上有一个灰层,灰层下面嵌有人骨,这是一个明显的文化堆积。刨出人骨细看,判断年代应该不晚,梁云兴奋不已。几个人快步爬上断崖,走到台地上面。上面有一个村落,这就是拉巴特村。在拉巴特村四周的空地上,只见碎陶片四处散落,一些地方还夹杂着人骨碎片。这些陶片和人骨是当地村民在平整土地时翻到地面上的。

梁云捡起几块碎陶片嘴里自言自语:“这些陶片属于哪个时代呢?”心里却已经云涛翻滚,激动不已,以他的初步判断和冥冥之中的感觉,这个遗址应该与月氏有关系。这是一种职业习惯和直觉,是长期沉浸在学术研究和学术思索中的结果,也是长期追寻大月氏文化遗存的潜意识与内在隐性知识碰撞的结果。

身后的穆塔力夫不紧不慢地说:“月氏。”月氏在中外史书中都有记载,而且所有语言都称之为“月氏(Yuch-chih)”。穆塔力夫是用俄语说出“月氏”之名的。这是一句半开玩笑的正经话,穆塔力夫是乌兹别克斯坦国家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的资深专家,对乌境内的文化遗迹和文物掌握得比较清楚。

梁云听到这句话,不由得笑了起来,马上拿出手机拍摄了碎陶片、人骨以及现场,把照片发给王建新,并简单说了说自己的判断和感觉。习通源装置好无人机设备,从空中鸟瞰整个现场。结果发现,在拉巴特村的南北分布着大片的墓葬遗址,许多墓葬已经被完全铲出地面。

2016年的年根,拉巴特墓地遗址就这样被发现了。

拉巴特墓葬遗址示意图

这是一个背靠山坡草地,位于河畔台地上的墓葬遗址。根据地形推定,这里古代并不适合开展农业耕作,大概率是一个游牧人群的墓地。按照以往的经验,游牧人群的活动区域应该贴近山前地带,但这个墓葬遗址却从山前地带前进到了河边的台地之上,这是为何呢?梁云分析是水源的问题。以前所见到的游牧人群遗址多分布在山脚之下,遗址附近必有从山中流出的河流,游牧人群也离不开水源。而拜孙河谷附近的山坡上并无小河,所以游牧人群为了取水方便,向前推进到了河岸边的台地之上。

当然也存在另外一种可能,那就是河谷平原上的农业人群有可能把墓葬地也选择在河岸边的台地之上,减少对耕地的浪费,这种情况在中亚也曾经出现过。

那么,拉巴特墓地到底是游牧人群的墓地还是农业人群的墓地呢?答案只能在考古发掘之后探寻清楚。经过现场沟通,中乌联合考古队决定来年春夏对拉巴特墓地进行发掘。

几人在此分别,阿纳耶夫返回铁尔梅兹,梁云、习通源和穆塔力夫乘坐火车返回撒马尔罕。梁云和习通源不作停留,又从撒马尔罕匆匆赶往塔什干,从塔什干飞往乌鲁木齐,然后又从乌鲁木齐转机到西安。

2017年1月3日,走出西安咸阳国际机场航站楼,梁云看到王建新已经在等候他们了。王建新亲自在机场迎接归来的考古队员,这是第一次。两人拥抱一下,哈哈大笑。他俩都知道,中亚考古工作能否继续向前推进,拉巴特遗址的发现意义有多大。

发掘拉巴特遗址

2017年5月,晚春初夏,中乌联合考古队直接奔赴拜孙的拉巴特村。

中方人员有王建新、梁云、赵东月、吴晨、王嘎,乌方为穆塔力夫、苏荷、比龙。赵东月是西北大学文化遗产学院的教师,研究方向为体质人类学。王嘎是中国政法大学的俄语教师,他也是梁云的同学,这次请来担任专职翻译。

考古队将宿营地驻扎在拜孙城郊的一个家庭旅馆里。旅馆房间都是套房,厨房、卫生间配备齐全,只是冰箱、电视机都是苏联时期的物件,笨重结实。冰箱运行时,整个房间就开始嗡嗡震动。电视信号来自卫星接收器,昨晚收看过的频道,今晚得重新翻找。各种水管也带有苏联式的通病,粗糙占地,滴答漏水。热水供应并不正常,洗澡要碰运气。

考古队的一日三餐交给塔吉克族的房东打理。质朴诚恳的房东大娘,把对中国客人的所有热情都倾注到每餐的手抓饭中。中亚塔吉克族的手抓饭据说是最不可辜负的美食,选用新鲜羊肉、羊臀脂、胡萝卜、洋葱和中亚常见的长条大米做食材。清炒羊肉、洋葱和胡萝卜之后加入长条大米熬煮,直到汤汁收干为止。几日之后,考古队员们个个油光满面,摸一把脸,手上都有一层油。中国人的胃开始扛不住羊肉手抓饭的油腻了。商量之后,考古队中方人员决定自己动手。

王建新他们又开始轮流做饭。拜孙河中产鱼,这里的鱼肥硕而便宜。于是,煎、煮、烹、炸,各种做法的鱼开始成为餐桌上的日常之菜。刚开始煎鱼的时候,技术并不熟练,粘锅、易烂。经过反复摸索交流经验,考古队员个个都成了煎鱼高手。此后的每次聚会,拜孙煎鱼是一道必备菜肴。大家回味的是那段考古发掘的时光。

拉巴特墓地群位于拜孙河西岸的台地上,南北长约2公里,东西宽约300米,这是一个规模巨大的墓葬群。拉巴特村其实就坐落在一个古墓葬群遗址之上,所以墓葬群被人为破坏严重。考古队将拉巴特村北的墓葬群称为拉巴特一号墓地,村南的墓葬群称为拉巴特二号墓地,村南二号墓地西北的墓葬群称为拉巴特三号墓地。这次发掘的是拉巴特一号墓地。

墓葬的封土堆在平整土地时,已经被推土机铲去,许多墓葬的墓圹轮廓已经清晰可见。布下探方,清理掉表层土壤,骸骨和随葬品就露了出来。墓葬分布很密,几个探方里就有十几座墓葬。墓葬都是南北走向,遗骸头枕北脚蹬南,随葬品有头饰、项饰、胸饰、铜手镯,陶器、铁器等等。看来,这个墓葬群重在清理,发掘的工作量并不大。清理并不轻松,必须用小铲或者木签将包裹文物的泥土一点一点抠掉,然后用毛刷拂去灰尘,最后还要测量、绘图、拍照、清点、登记。

梁云这时候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所有墓葬的东侧都有一个并行的条状石堆。他百思不得其解,深感困惑。查阅中亚的考古资料,他发现塔吉克斯坦贝希肯特遗址也有这种情况。回想起东天山发现的以石块填埋竖穴墓道的偏室墓葬法,梁云与王建新经过反复讨论和对比,最后判断,这些墓葬是典型的用石块填埋竖穴墓道的偏室墓葬。

拉巴特墓葬群是一个古代聚落的公共墓园。这个聚落有稳定的社会组织体系和较为亲近的血缘关系,每当有人去世,人们会为“他”营造坟茔,举行葬礼。在公共墓园靠近家族成员墓地的附近,按照血缘关系选取一个位置,挖掘一个长方形的南北竖穴,在竖穴的西侧再掏一个墓室,然后将遗体安放在墓室之中,用泥砖封堵墓室的门,再向竖穴之中填入石块,最后用挖墓取出的土壤在地面上堆成封土堆。这种墓葬不同于萨札干遗址的康居墓葬,康居墓葬的墓室在竖穴的顶端,被称为端室墓。而拉巴特的墓葬墓室建在竖穴的侧面,叫偏室墓。

两千年后,拉巴特村的村民为了平整土地,用推土机铲去了地面之上的封土和墓葬表层,现在所看到的已经是墓葬的底部了,所以出现了条状石堆与墓葬并行的景象。条形石堆实际上是填石的竖穴墓道,而存有遗骸的墓葬实际上是安放遗体的墓室。个别墓葬的上部被铲去较多,遗骸的颅面都被削去一半,墓葬之中的陶器均被打碎,陪葬品散落一地。

在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王建新和梁云实际上已经开始拿拉巴特墓地与我国东天山和河西走廊的墓葬形制进行对比。新石器时代至铜铁并用时期,侧室墓在我国北方非常流行,同时也流行于整个欧亚草原地带,只是形制稍有差异。但是在公元前后的铜铁并用时期,巴克特里亚地区的墓葬却较为简单。因为信奉琐罗亚斯德教(拜火教)的当地民众,采用的是不完全火葬。这种葬俗是先用火焚烧遗体,等到只剩下骨骼之时,将残骨收集起来集中存放。所以,考古发现当地人群这一时期的墓葬均是乱骨墓葬。希腊人曾统治中亚200余年,但在考古过程中,却鲜有希腊墓葬发现。有学者认为,他们可能将遗体运回希腊故土进行安葬,也有学者认为希腊人是完全火葬,所以没有留下墓葬遗存。从各种情况分析,这个历史时期北巴克特里亚地区出现的偏室墓葬,绝对是外来人群所带来的新的墓葬文化。

发掘工作紧张有序地向前推进,考古队每日早出晚归。这可能是拜孙城和拉巴特村第一次有中国人停留这么长时间,人们好奇而热情,每次遇见总是笑容可掬。

每天下午,驻地附近的村子里总有一群孩子在土路上踢足球,考古队的车子经过的时候,这些孩子会停下来,挥着手用中文呐喊:“您好!您好!”

拉巴特遗址发掘现场鸟瞰图

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但足球却非常破旧,有一块外皮已经开胶,一脚踢上去,疲沓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了弹性。中方考古队员们决定给孩子们买一个新足球。当孩子们拿到新足球的时候,欢呼雀跃地嗷嗷声传遍了村子的大街小巷。

第二天下午,当考古队返回驻地的时候,一位戴头巾的当地妇女站在巷子口拦住了车子,她手里提了一袋油炸的土豆饼,要送给考古队的中国人。她不停地说着话,使劲地把土豆饼从车窗递进来。王建新他们推辞不掉,只好收下来。穆塔力夫把妇女的话翻译成俄语,再由王嘎从俄语翻译成中文,大意是:“感谢好心的中国人,我们没有更贵重的东西,只能用土豆饼表示谢意,希望你们不要嫌弃,收下我的这份心意。”其实大家都知道,当地民众的生活并不宽裕,生活水准相当于我国八十年代初的水平。为了送土豆饼,那位妇女可能站在巷子口等了好长时间。无论贵贱,这份土豆饼让大家感动不已。

时间不觉到了6月底,拉巴特一号墓地清理出了52座墓葬,出土的文物远超当初的想象,而这只是一号墓地的中、东部分。这时候,拜孙盆地气温骤升,阳光暴晒,考古工作进展缓慢。王建新决定暂停今年的工作,来年继续进行。

当王建新、梁云他们在拉巴特遗址开展发掘工作的时候,马健、任萌、习通源正带队在东天山巴里坤发掘海子沿遗址,这是一个跟岳公台、东黑沟遗址早期文化类型相同的文化遗迹,属于公元前1300至公元前800年的青铜时代晚期。7月18日晚上,那里却有故事发生。考古队驻地所在的村子发生了一起火灾,这个村子是汉族和哈萨克族混居的村落,考古队20多名师生和村民们一起打水救火。老师和学生中有人被火燎掉了眉毛和头发,有人赤脚奔跑划伤了脚掌。村民们非常感动,把锦旗和感谢信寄到了学校。

发现大月氏

2018年5月,中乌联合考古队再次前往拜孙的拉巴特村。

拉巴特遗址墓葬中出土的串饰

这次,考古队阵容庞大。中方人员有王建新、梁云、赵东月,博士生唐云鹏、李伟为,洛阳文物考古研究院刘斌、张如意,故宫博物院吴伟,西安市文物保护考古研究院吴晨、赵兆,天水市博物馆裴建陇,西安外国语大学王秋实、李家杰,留学生苏荷、比龙;乌方人员有乌兹别克斯坦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穆塔力夫、萨纳特、拉赫莫夫、阿尔泽耶夫,铁尔梅兹国立大学阿纳耶夫,费尔干纳国立大学哈米德加诺娃、索比洛夫。

王建新始终对拜孙盆地炎热的夏天有所担忧,他想起了自己曾经见过的洛阳生产的带轨伸缩大棚,这种大棚适合考古工地。早上可以把大棚收缩起来,只占很小的空间,等到中午,再把大棚伸张开来,遮挡阳光的暴晒。他决定为拉巴特考古工地购买安装这种大棚,这样大家就可以在阴凉下工作了。然而这件事情却大费周章,因为出口手续和运输出关等问题,一直到5月底大棚才在工地上安装到位。

大棚遮住了阳光照射,却隔绝不了拜孙盆地灼热的气温,大家依然挥汗如雨,但却无人叫苦。

拉巴特遗址墓葬中出土的斯芬克斯形费昂斯吊坠

这次发掘工作主要集中在一号墓地的北部和西部,依然是大量的清理工作。考古工地上来了一位女孩子马娜,她是费尔干纳大学二年级学生,利用暑假参加实习。活泼可爱的马娜像一只蜜蜂,在工地上飞来飞去,甜美的笑声让整个工地充满了欢乐。马娜非常聪慧,在中国老师的指导下,很快进入了状态。刚开始考古队的老师还在手把手教她发掘,两天之后她就能独当一面,负责清理一座墓葬了。她跪在墓坑边,专注而认真,一待就是一整天,用木签和刷子把板灰仔仔细细地清理出来,看见遗骸也不再尖叫害怕了。整理清点文物时也毫不含糊,瞪大眼睛一个一个交接。梁云夸赞她,这孩子是块搞考古的料。暑假很快结束了,马娜要返回学校了。考古队按照标准要给她开工钱,但她坚决不要,说实习就是为了学习,跟中国老师学了很多学问,这比金子还要珍贵。

7月初的一天,有一个墓葬中发现了五串胸饰,玛瑙珠有上百颗,还有斯芬克斯形费昂斯吊坠。这些还没清理完,天已经黑了,工作无法继续。斯芬克斯形的饰品最早发源于古埃及,后来传播至中亚,再由中亚传播至欧亚草原,最远甚至传至我国北方地区,而费昂斯是最早的亮色彩釉陶制品。斯芬克斯形费昂斯吊坠出现在中亚,能够充分反映古代世界文明传播的路线、方式和密切程度,因而具有重要的考古学意义。玛瑙串珠是古代极其珍贵的饰品,也是当代文物收藏家们热衷收集的宝物,在文物市场上价值连城。

拉巴特遗址墓葬中出土的陶器

拉巴特遗址墓葬中出土的铁镞、铁短剑

眼看无法清理,梁云无奈只好用遮雨布将墓葬盖起来,所有工作放在第二天再予完成,但他心里忐忑不安,总觉得安全是个问题,迟迟放心不下。

其实,考古队专门雇了一个强壮而憨厚的村民看护工地,这个村民对考古队也很友好,白天会给大家端来茶水,聊上几句。考古队也经常从他们家采购一些酸奶,照顾他们的生计。

离开工地的时候,梁云再三向这位村民交代,请他晚上多加小心,关照一下工地的安全,防止失窃。

回到驻地,梁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那天晚上冰箱的嗡嗡声好像比平时更大。到了半夜,梁云总觉得会出事,便叫醒几个人,开车前往工地查看。工地上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呼叫那位看护工地的村民,结果却无人应声。梁云一下子就慌了神,着急地说道:“怎么回事啊,看工地的都不见人了,会不会出事啊。”几个人打了手电筒查看那座墓葬,结果发现遮雨布完好如初,墓葬没有被刨动过。

大出一口气,梁云感慨当地人民的淳朴和敦厚。这要是放在国内,文物恐怕早已被劫盗而去。后来听穆塔力夫解释,乌兹别克斯坦没有盗墓的恶俗,在他们的文化传统里盗墓是犯忌讳的。这件事情给梁云留下深刻印象,也让考古队对乌兹别克斯坦人民肃然起敬。

2018年7月,拉巴特墓地发掘工作正式结束,这年共发掘墓葬42座,算上2017年发掘的52座,拉巴特墓地遗址共发掘墓葬94座。

墓葬出土的文物非常丰厚。陶器、铜器、铁器、金器、银器、石器、骨器、贝饰、费昂斯制品,以及铁剑、铁镞等武器大小共计上千件。与周边遗址出土的文物对比分析之后,判断拉巴特遗址墓葬整体存在的年代范围大致在公元前2世纪末至公元2世纪。这段历史时期正好是希腊巴克特利亚王朝崩溃至贵霜帝国建立的初期,也正是史书中所记载的大月氏在巴克特里亚地区存在的时间阶段。

拉巴特遗址最关键的是墓葬的形制。所发掘的94座墓葬中,竖穴偏室墓59座,竖穴墓29座,因破坏形制不明的6座。

关于竖穴偏室墓,根据出土文物推定时间大概在公元前2世纪末至公元1世纪前期。“这个时期,在帕米尔以西、西天山以南、铁门关以东、阿姆河以北,即所谓的北巴克特里亚地区,分布着一种共性很强、面貌特征相当一致的游牧文化遗存;已知遗址点包括乌兹别克斯坦的拉巴特、阿依尔塔姆墓地,塔吉克斯坦贝希肯特谷地的阿鲁克陶、科库姆、图尔喀墓地及丹加拉的克希罗夫墓地”“墓葬地表无封堆或有低平的石封堆。形制上流行偏洞室墓,洞室大多开在墓道的西侧,竖穴墓道往往填石或泥砖。如阿鲁克陶墓地,在发掘的111座该时期的墓中,偏洞室墓73座;在图尔喀墓地发掘的219座墓中,偏洞室墓183座。葬式绝大多数为头向北的单人仰身直肢葬。这种文化遗存有自身的特征,与其他地区同时期文化区别明显,可作为一支独立的考古学文化来看待”“结合历史文献和考古资料,我们认为该类游牧遗存的时空范围和文化面貌特征等与大月氏西迁的历史背景更加相合,可能就是大月氏留下的考古学遗存”。

关于竖穴墓,根据出土的文物,“年代应该已经进入公元2世纪,为拉巴特墓地晚期遗存”。而且经过对竖穴偏室墓和竖穴墓分布位置的分析,发现拉巴特遗址东部主要为竖穴偏室墓,西部主要为竖穴墓,埋葬的次序是从东往西,说明拉巴特遗址墓葬的形制和葬俗存在由竖穴偏室墓向竖穴墓演变的过程。晚期竖穴墓与平原区域的贵霜帝国早期地面龛式墓同时存在。

拉巴特遗址晚期竖穴墓

不仅如此,梁云还发现拉巴特遗址竖穴偏室墓的形制和葬俗与同时期我国河西走廊沙井文化的竖穴偏室墓的形制和葬俗相似,遗骸均是头北足南,这与欧亚草原其他竖穴偏室墓葬都不相同。按照梁云的研究,大月氏的演变与迁徙之路已经有了比较清晰的轮廓。他的这一研究成果后来总结提炼为一篇学术论文《论北巴克特里亚的月氏文化》,发表在《考古》杂志2021年第9期。

判断某个遗址属于什么文化类型,首先要搞清楚这个文化类型的典型特征。但研究月氏文化遗存却无法遵循这个规律。

公元前后北巴克特里亚地区主要文化遗址示意图

月氏是一个综合体,是一个由不同游牧人群和绿洲农业人群组成的政治军事集团。像所有的游牧人群一样,“月氏”只是一个不同人群公认的政权的名称,而非一个民族或者文化体的名称。它的王族依靠武力采用部落制和领有制统治不同种群的人民,内部并未形成统一的文化认同和价值体系。可能王族与各部落之间,以及各部落相互之间语言、信仰、价值观念、文化习俗及生活方式都有差异,这里面当然也包括了月氏治下的“沙井”。所以,要总结和概括出月氏的典型文化特征绝非易事,甚或根本就无法做到。

按照现有考古发掘的资料,我们只能推测,大月氏被击败之后,它带领治下的各个部落迁徙至北巴克特里亚地区。在这里他们仍然沿袭山地游牧民族的生活方式,保持强大的武力,采用部落制和领有制统辖游牧人群和绿洲农业人群。他们很快会接受新栖息地的日常器物,但社会组织体系的演化却需要花费更长时间,因而保持着一定的稳定性。这能够从拉巴特墓地的整体形制上管窥一二。那种具有明显规划痕迹、存在某种秩序的墓地,以及墓主人随葬品的基本相似性所体现的身份等级相似性,可以看出这是一个部落或者氏族的公共墓园。而墓葬中的武器,显示出武力对这个部落或者氏族的重要性。大月氏的不同部落抵达巴克特里亚地区之后,分散各地,依然延续了包括葬俗在内的各自的文化习俗和生活方式,而不同部落之间的文化习俗却未必一致。我们无法根据典型文化特征判断和甄别月氏的文化遗存,那么,我们又该怎么办呢?

梁云认为,只要承认特定历史时空里曾经存在过“大月氏”这一事实,那么即使“大月氏”没有统一的典型的文化特征,却依然可以抽丝剥茧找到它的踪迹。

好在,拉巴特遗址的发掘让我们已经发现了大月氏的身影。而要清楚地描摹它的面容,还需要做大量的考古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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